在外殿的吉吉,立刻呼应道:“祖宗?!”

“没…没事。”瞧清了那双眸子的主人,我讪讪道:“看花眼了,你们不必守着了,去休憩吧。我也就睡了。”

小凤凰站在汤泉对面,也不飞过来,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我朝它招招手,它才一摇三摆地晃了过来,黑溜溜的眼珠子扫了我一眼,瞳孔里那点赤红色更深了。

“你怎么跑过来了?”揉揉它的翎毛,捏捏它的翅膀,发现翅尾处有些折损,像是为弓箭所伤。这轩辕山离昆仑遥隔万里,中途难免有歹人见着它这只奇珍异兽,心生不轨。不过,我一直以为这只小凤凰是秦卷用法术幻化的虚体,毕竟凤凰非普通神族,秦卷已是我只晓得唯一一只了。

举起小凤凰,我喃喃道:“难不成你真是他儿子不成?”

“啪!”小凤凰的左翅膀扇在了我的右脸上。

“…”我郁郁地看着它,哼哼冷笑一声,将它倒提了过来:“你胆儿挺肥啊,你主子敢给我脸色看就算了,你也敢?!明儿我就把你丢给东华,先做一对烤翅,再炖一锅汤!”

“啪!”小凤凰的右翅膀扇在了我的左脸上。

“…”

气得七窍生烟的我,使尽蛮力,将它狠狠揉捏了一顿:“反了天了你!”

半晌,被揉成个毛球的小凤凰,和气喘吁吁的我一同仰面躺在了宽得不着边的床上。

“秦卷要是派你来气死我的,恭喜他,他的目的达成了,可以回去了。”我懒懒道。

小凤凰闷声不响地挪啊挪,挪到我身边,一滚,滚到了我胸前。它骤然一僵,又开始踢踢蹭蹭地挣扎。

沐浴后我嫌麻烦就罩了层松松垮垮的薄袍子,凤凰蓬松的绒毛刺得我痒痒的,一手罩住它,轻轻按住:“别闹。”

它又挣了一挣,最后乖巧温顺地伏在了我胸前,久违的淙淙暖意流入心口。

“睡吧…”

翌日醒来,翻了个身,一双黑眼睛正专注地看着我。

迷糊的脑子费劲地想了想,才想起了是秦卷那只小走狗,不对,走凤凰。

吉吉进屋伺候我起床,瞧见了小凤凰,很欢喜地要来摸它:“祖宗从哪得的小鸾鸟,好生可爱。”

小凤凰眼一眯,毫不客气地啄了下来。

吉吉委屈地缩回手,瘪着嘴小声道:“这么凶,小心以后配不得偶。”

“噗”我一口水喷了出来,见小凤凰要发飙之势,忙按住它哄道:“会配得到的,绝对会配得到的。你看你主子那么风骚,你怎么会配不不到偶呢?瞎说!”

这回轮到它和我拼命了…

用了早膳,有宫娥禀告,道秦浅清有事来访。

传了她进来,没想到,进来的不仅是她一人,还有个珠圆玉润的男娃娃。

31、祖宗,私生子
此情此景,叫我不浮想联翩着实困难地紧。

秦浅清牵着那小小孩童,给我磕了三个头,得了允后,又小心扶着他站了起来。低头对着他小声嘱咐了句,小仙童抬起头怯生生地望向我:“游奕见过老祖宗。”

上座的我不确定地问道:“这是…”

“这是上皇的嫡亲孙子,重华的长子。”秦浅清沉沉稳稳道。

“…”差点被口水噎着的我将那小童又仔仔细细观摩了遍,这么一瞧,还真瞧出了几分重华的眉目来了。只是堂堂一族神帝有了子嗣,为何从未有人给我透露过半点风声?屈指一算,我死时重华尚未与秦浅清在一起。神族孕育后裔本就极为困难,我死后不出万年,而今看他的儿子,怎么也得有个几千岁了大小了。

不由地看了秦浅清一眼,这姑娘也忒能耐了一些。既已诞下了嫡长血脉,之前何必还来找我哭哭啼啼?有这孩子在,重华要退婚,也得看整个神族同不同意。

秦浅清是个极玲珑剔透的人,立时明白了我那一眼的含义,这才露出几分尴尬之情来,解释道:“祖宗您误会了,这孩子…这孩子并非我诞育的。”她的眼神黯淡少许:“是重华与他青梅竹马,当年神族的第一美人——千秋,所生养的。”

一股热血奔涌在胸口,平常总看书本里痴儿怨女动不动就捂着心口,一口血喷出来。现在的我,也非常非常地想吐一捧血,以表达此时复杂而深刻的感情。

拢在袖里的手尖锐的一痛,我嘶了声悄悄捏住那个小冤孽,招来它更加激烈的反抗。

一面忙着镇压它,一面对秦浅清声调怪异道:“这个…我听闻龙族的千秋,在万年前就战死沙场了。怎会突然冒出个这么大的儿子出来?”令一面,脑子转地飞快,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真在不知不觉间和重华闹出了这么一条人命来。

秦浅清扑通跪了下来,泪盈于睫:“浅清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来叨扰祖宗您的清修。但现在上皇垂危,八荒世家和魔族皆蠢蠢欲动,重华他□无术。而以浅清的声望与能力,已护不得小嫡孙的周全了。浅清在此,恳请祖宗您照拂小嫡孙几日。”

说罢,又咚咚咚朝我磕了几个头,伏在地上不再起来。看来,今日我若不答应她,她是在这伏羲宫中跪到天荒地老了。

虽不知他们从哪找出这个小娃娃来,也不知在这暧昧紧要的关头,他们将这娃娃塞到我这作何用意。但我仍顺水推舟,将这小童收进了伏羲宫。因为我对这个千秋的“儿子”,很好奇…

秦浅清感激涕零地拜谢了我,她走时,我随嘴问道:“上皇,他现在情形如何?”

轻轻叹了口气,秦浅清摇摇头:“不甚好。重华几近将四海八荒有些名气的郎中都请来了,可没有一人能看出上皇中的箭上抹着的是何种毒药。”

“刺客可捉到了?可知是哪一族的?”我道。

她点点头:“行刺者当日便捉到了,现正关在赤水水牢中。”

和小凤凰作斗争的手一顿,捉到了?

“有人识出,是妖族中人。”她字字顿顿道。

因赶着回去照顾上皇和重华,秦浅清没多停留,细细叮嘱了小游奕几句,便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她一走,小凤凰就从袖子里钻了出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瞪向拘谨地立在我面前的小仙童,一副要将我和他生吞活剥的模样。

凤眸凌然,这一瞪,险将游奕瞪哭了出来。我忙护着小童,一巴掌将小凤凰挥到一边:“去去去,好的不学,尽学得你家主子欺凌别人的精髓。”

一巴掌打得它从早上到晚上没再搭理我,蜷缩在偏僻的角落里,阴郁低沉地看我和吉吉围着游奕团团转。瞟过去,它立马挪开了眼神,屁股一撅,只留三片未成形的尾羽冲着我。

“…”这阴阳怪气的脾气,真真和秦卷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吉吉领着小仙童沐了浴,更了衣,再送到我面前时就是个热气腾腾的小包子了。

我从漆盘中抓了一把糖粒子递给他:“你的名字叫游奕?是你父亲给取的么?”

小包子迟疑了下,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接了过去,摇摇头:“父皇说是娘亲取的。”

我一楞,问了个非常关心的问题。“那你见过你娘亲么?”

角落里,某个生物悄悄地,自以为无人可知地,朝这边探了探身子。

小包子又晃晃脑袋,低声道:“父皇说娘亲去的早,不过”他顿道:“父皇说娘亲很疼爱我,所以临终前还给游奕取了名字。”

重华这胡说八道未免太不靠谱了,莫说我没生出过这么个大胖小子,就是我前世死前,他根本不在我身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这秦浅清的度量也真是好,连涂山环这八竿子打不到边的人,都口口声声叫我妖女,嫉恨前世的我。她这未来的正宫娘娘,非但不计前嫌,更将“我儿子”视如己出,亲自拜托我这老祖宗照拂他。

靠回座椅,我托腮皱紧着眉,看着始终低着头不敢瞧我的小仙童。重华和秦浅清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呢?

算计这种事非我所长,故而思考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我已然放弃,招呼吉吉弄晚膳了。

轩辕山峰顶依旧日日踏碎无数飞云,云辇仙禽,疾驰去,疾驰来。随着时间推移,高俊上皇大限已至,仿佛已是众神默认。站在窗外挑眼望去,来往神族素服冷衣,连仙娥们都不再簪花带发,举止间颇是沉稳谨然,不见嬉闹。

神族寿与天齐,正是如此,一个神族死去,更令人唏嘘怆然。何况,是高俊上皇带领神族走向辉煌与巅峰的一族之主。可我有种不真实感,大概是在我与重华他爹相见的寥寥数面里,他留给我的印象太过强势。很难想象,有一天,他会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

吉吉看我一直站在窗前望向云雾间的峰顶,不禁问道:“祖宗,您不用去瞧瞧么?”

“我去了,他们还要摆出阵仗来迎接我,不是更添乱么?”我回身,弯腰将游奕吃得满是糖的嘴擦了擦:“今日习完字了?”

小包子点点头:“还临了申吴的《东君谱》。”

重华将他这儿子教得非常好,千把岁的年纪能将《四镜书》《化书》从头背到尾,每日里还固定时辰地习字临帖。我以为他随处捡了个孩子,是有所图谋,现在看来,竟真是当成嫡长子来培养的。

这种想法,并不令我轻松多少,反而更觉烦恼。

“祖宗,好几日不见那小鸾鸟,可要遣人去找一找?”吉吉将果盘摆上,随口问道。

“随它去了。”八成是被秦卷给召回去了,就说他这人没意思,有什么不会自己来说?

向相邻的那座小殿望了望:“东华可回来了?”前些日子去他那,没逮到他的影子,宫里唯一的侍童道东华应英招所邀,去昆仑下棋了。

“今日似见着孟章宫里的灯火亮起来了,东华尊神应是回来了。”吉吉道。

将游奕交给吉吉带去园子里玩,合上门,走至内寝。抄手点亮了斗柜边的灯,取出第一扇柜门里的陶罐,又取出第二扇柜门里的纸包。陶罐里嗡嗡响,展开纸包,揭开罐子,将纸上的粉末倒进罐子里,再迅速合上。

灯火下,陶罐泛着诡谲青光,忽亮忽暗,罐身剧烈颤动着。眼见一道裂缝从顶端而下,忙罩上层灵力护住。

外头最后一丝日光湮灭于夜色中,我打开了安静下来的罐子,望着底部的东西,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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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章宫中,东华倚着酸枝椅,一摇一晃地在读经。椅旁,摆着一碟果子,一壶清茶。

我大大咧咧、门也不敲地进了来。

老远他望了我一眼,淡道:“吃了什么东西?离我远点。”

我嘿嘿嘿地凑了过去,拉起袖子左右闻了闻:“难道吃了条虫子,你也闻得出来?你还有这个神通?”

他翻过页书:“没事给自己下毒做什么?”

“好玩!”

东华也不在意,漫不经心问道“听说你生了个儿子?”

“…”拈起颗果子往嘴塞的我被呛到了,好容易咽了下去:“那是重华的儿子!哎,对了,你可见过那个叫游奕的小仙童?”

“游奕?”东华将经掩下:“似是见过一面。”

“你觉得他是重华的儿子么?”

东华望着我道:“不是重华,难不成是你的?”

虽然知道他是在与我周旋,然今夜此行目的并不在此,我端了端容色,问道:“你可知道赤水水牢在何处?”

“你想去劫狱?”东华一针见血。

我哈哈道:“哪有这么严重?只是去会个故人而已。”

事实证明,东华根本不在意我是不是去劫狱。命侍童取了两顶斗篷,他率着我悠悠踏着月色,沿着林间小路而下。

我道:“不用行辇?莫非这水牢离我们很近?”

“自然很近,”东华指了指我们脚下:“整座轩辕山下,皆是赤水水牢。“

我瞠目结舌。

乱世用重典。进了水牢,望着满目森然刑具和石壁上可疑的暗红痕迹,不见底的牢狱深处嚎叫,哭诉声不绝于耳,觉着这重典是不是用的过头了些。

东华未亮明自己的身份,然而守门的神将看了眼他递去玉牌,就二话没说,毕恭毕敬地放了我们进去。入了第一道门,东华就止住了步子:“我在此处等你。”

我颔首,随狱卒而去。狱卒问道:“上神要见哪个重犯?”

“昌合君。”

至了一方一丈来宽的井口处,往下看去,幽深冰冷的水狱里,空空如也。

32、祖宗,杀人了
狱卒不慌不忙,执着小皮鞭露出几分得色:“上神这就不知了,此间水牢专为看押罪大恶极之人建造。取北荒之地万年不化的冰石筑壁,灌的是三百里深的弱水,鸿毛不浮,芦花沉底。一个时辰起,一个时辰没,任他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他探头一瞧,算了一算:“这回功夫,那妖贼应是沉下去了,不出片刻就该出来了。”

他算得很准,我搭腿坐在井口,剥了三颗栗子后。骤听得激越水声拍打在冰壁上,间杂着哗啦啦的铁链声,昌合君出来了。

井口上方吊着盏昏黄圆灯,照得半沉半浮在水中,赤/裸的那人像具苍白的尸体。我丢了个栗子,稳稳砸在他头顶,试探着唤了声:“昌合?”

栗子从他额头弹到水中,刹那凝固成了个冰球。琢磨着要不要丢第二个时,挂在铁圈中的手动了动,攥起那颗冰球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唔,还有心情吃东西,看起来问题不大。

“你没死啊。”我又丢了个下去。

他稳稳接住,抬起那一头银丝,已难再掩饰的妖瞳如火如燎:“这不是在等你来救我么?”纵使他摆出的姿态悠然闲逸,可那明显比平常轻了几个调的声音透露出他此刻情况很糟糕。

“我为什么要救你?”我从怀里又掏出个果子来啃,扳着手指口齿不清地数道:“从在白茯山第一次我遇到你起,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连带着你的小畜生猰貐都一并欺负我。我这人天生没菩萨心肠,睚眦必报。”最后郑重道:“今日我是来看你笑话,并且落井下石的。”

为表达我是很有诚意地来落井下石,我将啃完的果子核重重朝他砸了下去。不料,果核在半空“啪”碎成了无数块,簌簌洒进幽水中,吓了我一吓。原来,他的妖力并未被锁尽。

“你也就这点出息。”他嗤然一笑,被冻得白骨嶙峋的五指张开又缓缓合上,半天后他凌厉地看向我:“你解了我的血毒?不可能,就算是神农在世,他也解不了我下的这毒。”

“是啊,你那毒我使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和药材都去除不了…”我拍拍手上碎屑:“索性以毒攻毒,我又给自己下了一剂剧毒。准确来说,是下了蛊。”不自觉摸向心口处,一不小心与他眼光对上,我笑道:“若没有我体内你的血做引子,这毒蛊还真不一定能下好。现在么,你不但不能控制我了,反而…”

朝虚空之中,随意一抓,他挺拔的后背上暴起一块块狰狞的青筋。我道:“很疼是不是?其实作为蛊毒的宿主,我也疼的。只不过,我疼得比稍微好一点,”衡量了下:“大约也就个十之一二这种程度的样子。”

“是我看错你了。”他弓着腰,一滴滴冷汗从他银雪似的发际渗出、落下,他竟还笑得出来:“我竟将一只狠毒的蛇蝎看成了人畜无害的鼠兔。也是,你们神族,一贯如此。你若要动手便动手就是了。”

我一噎,我不过是想叫他尝尝当初我中毒时的滋味,怎地他就露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来了?这样倒让我愣着,不知该如何动作。愣了一会后,清了清嗓子,我道:“这个,在你死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冷然望着我。

不顾他那叫我头皮发麻的眼神,我道:“你为何要复活…”四周望望,确定隔墙无耳后,压低了声线:“复活千秋她?”

他眼中精光大绽,几近厉喝:“你怎知是…”说到那个名字,他及时刹住了话尾,阴沉莫测地盯着我:“你见过千秋?”

何止见过,我与她简直太熟了好么?连她身上有几个痣,喜欢吃甜不爱吃辣,睡觉打不打呼都一清二楚。可这些我自然不会对昌合说的,我含含糊糊地点了下头,见他不信,我只得道:“你所住的龙侯山原来就是千秋她们氏族的领地,但她还活着的时候,并不叫龙侯山,而叫五芒山。”

他仍存几分疑将我望着,直望得我要剖心明志,他才缓缓道来:“你既然认识千秋,就该知道她是仅剩的龙族已脉。如今这些个神族、魔族争权夺势,斗得你死我活。殊不知,千万年前,上古龙族才是天经地义的帝皇一脉。”

最后这句话好生耳熟,先前涂山环的梦中,那黑衣女子就对她如是说过。可叹这“帝皇一脉”四个字,从上古祸害了我这一族多少万年。

看他说几句停几句,我略心焦地催促道:““你说得这些,三岁孩童都知道。”

他递了我一记冷眼,道:“既然如此,这天地之主的位置,自然只能由龙族的后裔才坐得了。除了千秋,还能有谁?只要千秋活过来,待我率领妖族,扶她坐上那把御座。妖族从此以后也就能与神魔共分天下了,不再龟缩在八荒一角,日日受人欺凌”

说到后面,他妖异的瞳孔深处,绽放出了一点熠熠光芒。

我想过很多种他要复生我的理由,甚至很自恋地猜测,昌合君是不是对幼年的我一见钟情什么的。可我没想过,在所谓的复活背后,藏着一个妖族这样庞大的欲望。重华有野心,秦卷有野心,昌合自然也能有的。我无从评价他这个野心…

我只能说:“你有想过千秋是否愿意活过来么?”重新在那具受尽折磨、承载着无数痛苦记忆的身躯中活过来,以龙族千秋的身份,面对物是人非的这个世界,面对已然陌生的重华…

他沉默,我拍拍裙角站起身,我道:“千秋她娘亲曾救了你一命,而今你占着她家,用她娘救来的一命,做这样的蠢事。还不如当初就死在那条溪水边好了…”

我背过身往牢狱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朝他一笑:“我忘了一件事。”手一抬,井下,平如镜面的水面骤然凝结成无数冰芒,鲜红的血液顺着昌合的身体缓缓流泻下来。

他望着我,嘴唇翁动:“你是…千…”

最后一个字到底没说出来,瞬间化开的弱水又如潮起般将他淹没了下去。

等候在门口的东华,远远见了我,眼光闪了一闪。什么话也没说,伴着我往回走。

这夜我没有回伏羲宫,而是和东华手谈了一夜。我的棋艺照旧不好,今晚更是输得一塌糊涂。后面嚷嚷着非要东华让我先手,让了一手后又让一手,我依然在他毫不留情的攻势下,兵败如山倒。

最终,东华说他彻底放弃和我对弈了,打发我去煮茶,自己从殿内提来英招那带回的点心。

我蹲在小炉旁,望着翻滚的茶水发呆,道:“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了。”东华摆着杯子嗯了声,表示他在听,于是我继续说道:“我第一次杀的是永昌郡的钩蛇,它吃人,为了保命我不得不杀了它,虽然再过几天它就修行有成了。可是我更想杀的是那些趁我筋疲力竭绑了我做祭品的人们。我觉得他们很可恶,比那条钩蛇还要恶心。但我恢复体力,回郡城里的时候,看着破烂茅棚下病入膏肓的母子两,我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杀意。”

“他们都是为生计所迫的可怜凡人。”我低低道:“斗不过神魔,甚至连钩蛇那样的妖族都斗不过。我那时候非常恨这些成日打仗的神族和魔族,如果不是他们,我…那些弱势的种族就不会家破人亡,无处可逃。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能阻止战争的只有战争。在此之前的我觉得很荒谬,可现在我却觉得很有道理。这四海八荒需要一个正统而强势的统治者,这样才能彻底结束那些可怜人的可悲命运。”

东华不吱声,我望向他:“你认为我说的对么?”

他揽袖提过茶壶,徐徐斟了杯茶:“你心中早就有了定论,何必来问我?”

眺望向云绕雾缭的轩辕山顶,一辆云车划过月影,奔向金光点点的神宫。

第二日,我回到伏羲宫,换了身衣裙,命吉吉带来游奕。问了他昨日的起居,指着铺好笔墨的案台说:“你帮我写封信给你父皇可好?”

一听到“父皇”两个字,他眼睛亮了一亮,又黯了一黯:“父皇让我在此乖乖听祖宗的话,锁碎之事不得扰他。”

“无妨,你就以我的名义去写。”摸摸他的脑袋:“我说,你写。”

倚在案边看他捉着笔一笔一划的认真模样,不由想起当年自己在学舍里不学无术的样子。写到一半,吉吉撩开帘子进来,却道重华亲自来拜访了。

我携着游奕绕进偏殿,就见着了身墨青直裾的年轻神君立在阶下,带着一贯的冷淡,似是出神地远望着庭中的一株玉菡萏。

那株玉菡萏的来历挺特殊,是一次远游而归的东华特意带给我的,说是一眼看到它就想起了我。当时这株玉菡萏约是被雷劈了,焦黑了一半的身子,东倒西歪的。我颤巍巍地问东华,这哪里和我像了?

他悠悠地回到:“神似你那股倒霉劲儿。”

到底我还是收下了这株花,无他,只因我前世偏爱玉菡萏的清妍香,没有胭脂的时候我就拧它的花汁子,磨一磨。

重华闻得脚步声,转过脸来,数日不见,那张带着疏离色彩的面庞上添了些许疲倦。

游奕扯着我裙裾,眼睛亮亮的:“父皇。”

他望了小包子一眼,却径向我拱手行了一大礼,直起身时,口气染了几分冷淡:“昨夜关押在赤水水牢的昌合突然暴毙。阖族皆知,此人乃行刺上皇的元凶,事关重要。狱卒形容…”

不易察觉地顿了一顿,他继而不卑不吭道:“狱卒形容,最后去见昌合君的人,似是祖宗您。今日重华斗胆,不请自来,可否请教祖宗,为何无端赐死昌合君?”

33、祖宗,生平恨
在过去,是这个人握着我的手,对我端重允诺:“阿秋,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很久之后,也是这个人教我明白,在这世上任何人都依赖不了,唯有自己。奈何我懂得这个道理太晚了,吃尽苦头后圆满地把自己害死了。是不是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遇到重华这样的一个人,他在你心中埋了粒种子,尚未绽开一池芳菲,就由他亲手掐碎了所有的骨朵。这个人给过我甜蜜,给过我欢愉,却也给过我痛苦…

“昌合这样的凶徒,早晚是个死字。”我的声音平平稳稳,理直气壮道:“重华君没听过夜长梦多四字么?拖得越久,不是越不利于维稳妖族么?”

重华眉心拧成了个川字,俗话说的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大抵就是他现在的心情。口舌之争上,重华从来没有赢过我,现在又碍着我这层长了许多的辈分,重话说不得,轻话说没用。

趁着他纠结的空当,我借机岔开话题道:“上皇病情一直没有起色,或许我可以救你的父亲。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我话里的意思已十分坦白露骨,重华震了一震,以一种怪异的复杂眼神望着我。良久,他终没有立刻应下来,看得出,他很矛盾。

重华走了,纵使游奕表现得十分不舍,但重华依然留下了他。或许轩辕山真的不似表面上看得那么风平浪静,连他自己也护不住自己儿子的安全。他走了不出一会,我猛然想起来,我还没问他这游奕到底是谁和谁的孩子啊?!

夜半,我将睡意惺忪的东华从孟章宫中死皮赖脸拖了出来。

他披着件单薄袍子,眉眼郁郁沉沉:“你最好能给我个明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