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枣那叫一个受宠若惊啊,惊过之后犹豫了一小下,小胳膊搂住傅诤的脖子,在他脸上蹭了蹭:“嗯!”

傅诤愣了下神,笑意在眼眸里一波波漫开,这小动作和岑睿当真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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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闲闲的,年底前岑睿他们晃到了京城。入城人流依旧川流不息,世族、商贾、农人,恭国的京城永远不缺喧嚣与繁华。傅小枣昨晚听傅诤讲故事听晚了,日上三竿还窝在小被子里睡觉。

岑睿掀起车帘,望了一眼城门,流露出一丝惆怅:“好像很久没有回来了似的。”

傅诤沉默地按了按她的肩,岑睿微微笑一笑,坐回他身边,顺着傅小枣的头发。

他们进京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谢容和魏老爷子,傅诤在宜平里的旧宅从他离京后一直空着。岑睿想图个方便住进去,傅诤却将她领到了城东另一条小街上的宅院前。

“咦,你居然藏了私宅?”岑睿惊奇得不得了,双臂一抱,斜眼道:“你原先是不是打算娶个小妾的?!”

“娘,小妻是什么?”傅小枣抱在傅诤怀里,揉着睡眼问道。

“…”

傅诤冰凉地扫了一眼岑睿,抱着傅小枣径直进了门。

待安置下来,岑睿抱出一个精致木匣放于桌上,支手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它,抚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下不了决心。

把傅小枣丢给来喜看着吃饭后,傅诤走进门来看见的就是她这副踯躅不断的神情,他仔细看了看木匣,描画着九鲤与莲叶,是专门送给新人的贺礼。他隐约猜出此次岑睿回京的缘由,低声道:“想去就去便是了。”

“你不就不问是谁新婚么?”岑睿给他让出了半个座,就势靠进他怀里。

傅诤托住她的腰环在怀里,淡淡道:“不是秦英便是谢容。”

“怎么不猜是魏长烟呢?”岑睿笑道。

因为那小子一时半会死不了贼心,傅诤默默在心里道。

“姜还是老的辣,徐师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逼着秦英娶他的女儿。”岑睿说起就要笑:“似是徐师给他下了个套,秦英那个死木头起先还是抵死不从,后来谢容对他说了新娘的名字,居然也就从了。”

傅诤摸了摸她的头,不由惋惜道:“我看那个徐杉是个不错的料子,早早嫁了人…”结果自然不言而喻,这官是当不成了。

“未必。”岑睿来了点精神,倚着他往上坐起了些:“谢容那小子手段有一套,连骗带哄,竟说动煜儿有意让女子参加科举。这样一来,即便徐姗嫁了人,以后也是能继续待在她的大理寺。”

傅诤不置可否,抱着岑睿一会,看她呵欠一个接着一个,奇怪道:“最近是不是太嗜睡了?”

岑睿抿唇,笑而不语。

傅诤怔了一下,眼里迅速闪过一缕惊喜,而后眉头一皱,声音带上了几分严厉:“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还奔波这么远?”前些日子他实在是忙疯了,对岑睿也疏忽了许多,思及此他不免暗暗自责。

“我问过郎中了,这两年我身体调养的很好,没事的。”岑睿好声好气地安慰着傅诤道。

傅大人脸黑黑的,小心翼翼地抚上岑睿尚显平坦的小腹,叹息道:“有了身孕,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爹爹,什么是身孕啊?”嘴角沾着白饭粒的傅小枣站在门边好奇地睁大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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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当日,右相府宾客盈门,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迎来送去。秦英招呼着朝里同僚好友,闹腾一整日,眉目间疲惫依稀。宴至中段,府里的管事拨开人群匆匆走至他身边耳语两句,秦英愣了一下,与前来敬酒的工部侍郎寒暄两句,一饮而尽杯中酒,低声道:“东西呢?”

“在偏厅呢,相爷。”

秦英借了个名头,避开众人,走至偏厅。长案之上摆着个九鲤檀香盒,长两尺,宽半尺。秦英启开它,待展开里面的卷轴,目光触及落款时人骤然一震。顷刻,疾步走出厅堂,慌促地问管事道:“送礼人呢?”

管事不明白一向沉稳的相爷为何如此惊慌失态,摸不着头脑道:“走了有一会吧…”

秦英想也没想大步朝府门走去,留着管家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相、相爷,左相大人还等着给您敬酒呢。”

冬夜来得早,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喜气洋洋的红灯笼烧得烛火正旺,三两片雪花飘在半空。门外行人寥寥,一辆空马车停在一旁,在府内的热闹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寂。

秦英手搭在门边,望着昏暗的街道尽头,久久沉默后嘴角微微弯起,眼里却是一片湿润。双手相叠,高高举起,他朝着远方深深作了一揖…

“你奔赴千里就是为了送份贺礼?”傅诤一手撑着竹伞,一手牵着岑睿走在零星小雪里。

岑睿把手往他袖里揣了揣,笑眯眯道:“是呀!”

傅诤想说什么,但看着她脸上满足喜悦的笑容,最终归于静默。

“娘,爹爹!”两丈外,来喜抱着毛茸茸的傅小枣等在门下,小人使劲朝着他两招手:“小枣饿啦!”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历时三个月,到此完结了。我本想说一个温馨安静的养成故事,但…中途出了点意外,折腾了下男女主。不过可喜可贺,两人最终还是水到渠成在一起了。

写到这,其实我特别羡慕小岑子,有一个人陪着她一路成长,虽然有过争吵,分离与误会,最后仍然牢牢牵着彼此的手,共同走下去。这真的是件很幸福的事。

非常感谢大家在这三个月里对我的支持,哎呀,与小岑子和傅诤这两人说再见,突然就伤感了,不知道说什么了。还是说点开心的话题,我又开新坑啦,点进作者专栏就可以看见新文《大人药别停!》。好吧,我知道这名字有点囧。也算是养成吧…双向养成而已…或者看这章右面的作者推文处,可以直接点文名进去的说。

最后,看在我如此良好的坑品上,点进我作者专栏,点一下收藏词作者吧!新文早知道哦!

啊对了,番外的话我会陆续放上,大家新文见╭(╯3╰)╮


91【番外】十万个傅小枣

傅舒怀乳名傅小枣,年五岁,今年冬天刚刚升格成为傅岑岑的兄长。爹爹说岑岑是他的小妹妹,所以他要加倍用功读书,这样以后才能保护照顾好妹妹。

傅小枣跪在椅子上,趴着木床打量襁褓里的小婴儿,肖似岑睿的小细眉揪成一个结,他无比小心地用指头戳了戳傅岑岑的小酒窝,奶声奶气地问岑睿道:“娘,这真的是我妹妹吗?一点都没我好看。”

“噗。”岑睿喷出喝了一半的汤。

傅诤拿着帕子仔细擦着岑睿的嘴角,轻描淡写道:“你小时候比妹妹难看多了。”

“…”傅小枣的玻璃心咔嚓碎了一地,眼睛通红,抽动着鼻头,声泪俱下控诉傅诤:“爹爹有了妹妹就不爱小枣了!!!”哭得那叫撕心裂肺,伤心得不得了,哭到一半脖子一紧,人腾空而起,眨眼就被傅诤拎到了房外。

傅小枣脸上胡满了泪痕,看见傅诤寡冷的神情瑟缩了下:“小枣错了…”

“你错在哪了?”傅诤蹲□,与他的视线齐平,心平气和与儿子讲道理:“娘亲在坐月子,禁不住吵闹,你要懂事一点。”

傅小枣识时务地点点头,嗫喏问道:“爹爹什么是坐月子呀?”

“…”

傅岑岑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既不是爹爹也不是娘亲,而是“哥哥”,因为她的哥哥傅小枣实在…太烦人了。傅宅里两个大人都有各自的政事要忙,最清闲的傅小枣自告奋勇担当起照顾妹妹的责任,虽然大多时候是他拿着本书对着岑岑碎碎念,帮岑岑换尿布的是来喜…

“岑岑,哥哥明儿要去上学塾了。”傅小枣斜挎着个小书袋,一本正经地背着手站在傅岑岑面前:“不要想哥哥呀。”

傅岑岑吃着手指,对他翻了个白眼:话唠哥哥,快滚吧!

傅小枣弯下胖乎乎的小肉腰,小爪子摸上傅岑岑的脸蛋,悲伤地问来喜道:“岑岑看起来是不是要哭了?她是不是很舍不得我?”

“…”来喜脸上肉一抖一抖,使劲忍住打击小主子的冲动,哆嗦道:“应该是的吧。”

“我也舍不得岑岑…”傅小枣依依不舍地在傅岑岑脸上摸了一把又一把,忽然他像现了什么新大6似的,抬头问来喜道:“隔壁子詹有个弟弟,弟弟和妹妹有什么区别呀?”

来喜严肃地思考,严肃地回答:“弟弟是男孩,妹妹是女孩。”

“那男孩和女孩又有什么区别呀?”傅小枣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来喜痛苦地仰头望天,这种问题问他一个内侍是不是太残忍了啊!!!!!!!!!

与傅小枣刚出生的体弱多病相比,傅岑岑生下来时十分健康结实。小姑娘与岑睿长得像,性格却和傅诤如出一辙,在哪都是安安静静的,表情变化少得可怜。这让岑睿一度很是担心她从小是不是得面瘫症什么的。

“岑岑,你为什么都不对哥哥笑呀?”傅小枣托着腮,小大人一样地重重叹气:“你这样子会嫁不出去的。”

走过来给兄妹两人送点心的岑睿手一抖,给岑岑喂了块软糖,赶紧把傅小枣喊到一边去:“小枣啊,以后这种话千万不要当着你爹爹的面说。”

“为什么呀?”傅小枣拿着糖酥吃得满嘴都是酥皮。

因为你爹听到了一定会揍你的,岑睿默默替儿子理了理衣襟,避重就轻答道:“岑岑还小,正是学说话的时候。你可以教她平时先生教你的《子弟规》《三字经》啊。”

“哦…”傅小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吮了吮手指自己嘀咕道:“妹妹那么笨,教了她也不会的。”

岑睿抽抽嘴角,现在我也想有点揍你了…

除了娘亲、妹妹外,傅小枣最喜欢一个每年夏末秋初来家里的谢叔叔。谢叔叔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很多好吃的零嘴,还会帮着他赶功课和共同对抗冷酷残暴的坏爹爹。谢叔叔和爹爹一点都不一样,总是笑眯眯的,就是有时候会看着他啧啧啧道:“性格倒挺像,就是可惜样貌差了些。”

傅小枣一笔一划写完一个“权”字,抬起头天真地问道:“阿枣和谁像,和谁不像呀?”

谢容握着他的小手,照着字帖又临摹了个“权”字:“性格像你娘,长得却不大像呀。”

“那小枣长得像谁呀?”

“像你那讨人厌的爹。”谢容不无遗憾道,写第二个字的时候低头笑问道:“小枣以后想去京城么?”

“京城是不是就是北方那座城池呀?”

谢容揉着他的小脑袋,盯着那个“相”字:“是啊,那里是恭国最繁华的地方,小枣这么聪明,好好读书的话,以后就可以回那座京官了。”

“做官有什么好!”傅小枣瘪着一张苦逼脸,愤愤不平道:“爹爹也是做官的,成日忙死了,都没时间陪小枣与岑岑!”

谢容哄骗他道:“那你跟谢叔回京城,谢叔陪你。”

傅小枣绷着小眉头万分慎重地思考了下:“和你回京城能把娘和岑岑一起带着么?”

“…”谢容额角突突跳,那你爹会宰了我吧…

傅小枣打得第一架,是为傅岑岑打的。事出理由很简单,隔壁来串门的子詹弟弟抢了傅岑岑的小风车。傅岑岑很乖,被抢了不哭也不闹,默默坐在小板凳上看落叶。

下学回来的傅小枣看见妹妹那样,立马问来喜道:“有人欺负岑岑了吗?”

来喜才帮岑睿送了封信回来,没撞上刚刚那一幕,谨慎地看了眼很正常很平静的小姐,不太确定道:“没有吧。”这从哪看出小姐被欺负了呀?

傅小枣甩了来喜一个白眼,迈着小步子走到傅岑岑面前:“岑岑不要伤心了。”

傅岑岑抬起的小脸没有多少表情,望着傅小枣:“小风车。”三个字吐出来,带着浓浓的哭音,惊得来喜一跳。艾玛,这小姐也太能忍了,光从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受了这么大委屈。

傅小枣聪慧的小脑袋转了一圈,大致猜出了事情始末,小书包往地上一甩就转到隔壁去找子詹他弟弟狠狠打了一架。不仅光荣挂彩,更在傅诤回来后,饭也不给吃,直接被丢进小黑屋里罚抄书,不过总算是把傅岑岑的小风车抢回来了。

小黑屋里只有一盏豆粒大小的油灯,傅小枣从小被岑睿惯着,何曾被一个人关过这种地方。脸上的伤疤疼得很,他用袖子抹抹脏兮兮的脸,害怕地看看周围,哆哆嗦嗦地拿起笔。

抄了一小半的时候,西斜的月光从斗窗里漏下,青青白白,照得奋笔疾书的傅小枣更为凄惨。门板上忽然“咚”的一声轻响,傅小枣吓得手一歪,一张纸毁掉了:“谁、谁?”

“嘘…”极轻极轻的一声,足以让傅小枣现来人的身份,他精神头立即提了上来,端着小油灯咚咚咚地奔到门边:“岑岑!”

傅岑岑趴在门边,吃力地往门缝里瞅:“哥哥。”

傅小枣在那边傻乎乎地笑了下,突然想到了什么,急道:“岑岑,外面冷,这时候你跑出来干嘛呀?”

傅岑岑沉默了小片刻,用还不太熟练的语道:“我陪哥哥,哥哥不要怕。”

傅小枣鼻头酸酸的,挤出一抹傅岑岑看不见的笑:“哥哥不怕,你快回屋里去,不要冻着了。”

“不。”傅岑岑罕见地执拗起来,裹紧小斗篷背靠着门坐下:“哥哥是为了我受罚的,我要在这陪哥哥!”

“岑岑…”

岑睿与傅诤寻过来时,就看见傅岑岑歪着脑袋倚着门睡着了。岑睿轻手轻脚地抱起熟睡的女儿,轻声责怪傅诤道:“你看你,罚一个还带上一个。男孩子打个架,多大点事啊。”

傅诤已经有些后悔了,但死鸭子嘴硬:“这么小就会打架,以后还不要造反?”

岑睿冷笑:“四十不惑未过,你就朝顽固不化的老头子展了。”

“…”傅诤吃了瘪,打开门把地上的傅小枣也抱了起来,气闷道:“夫人嫌我老了?”

岑睿哼了声,把傅岑岑的斗篷拉严实了些,精致往回走,走了半截看见傅诤还在后面郁闷,憋着笑道:“生气了?”

傅诤凉凉斜她一眼,岑睿踮脚在他脸颊上啾了一下:“我看你倒越过越像个孩子了!”

“爹爹,娘亲,你们在做什么?”好奇宝宝傅小枣迷糊地睁眼问道。

“…”

 

 

 

92【番外】掌中珠
恭国,成兴八年三月初九,宁州白塔镇。

“小哥哥,我不是想偷你的钱。”瘦骨嶙峋的小乞丐看着傅诤手里的白面馒头一上一下吞咽着口水。

傅诤看了眼咬了一口的馒头,连着怀里的一个,一声不吭给了出去。日光和天上堆积的云层蜡黄蜡黄的,和脚下龟裂的土地同一种色调,年少的傅诤沉默地坐在城门口的老树桩上,远处近处皆是一片茫茫灰色。稻田、树木甚至是城墙缝里的草根全在的蝗灾中被啃食殆尽,无一幸免。

一个月前的流民j□j已在这座城池里觅不到踪迹,余下的是孤苦无依的老弱病残靠在城门下捉虱子,搔头,时不时有人将贪婪的目光投在衣着光鲜的傅诤身上。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啊…

父亲把他丢在这里,差不多快有半个时辰了,这是他懂事以来一个人待在个陌生地方时间最长的。七岁的傅诤并不觉得害怕,他只是觉得有点儿无聊,再看看那些苟延残喘的乞丐们又有些说不明白的滞闷。

前方徐徐驶来一辆宽篷马车,车身上抹着光亮的桐油,挂着个小莲花灯笼,拉车的两匹马驹通体全白,看样子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出行。傅诤盯着粉粉的小莲灯看了片刻,将要挪开视线,马车却在他面前停下来了。

“哟,哪家的男娃娃这么俊俏?”车帘尚未掀开,里面的笑语声便传来出来,木窗的格子板拉开了一半,露出半张笑意盈盈的脸,女子的姿容并不多出众,但一双明眸清波流转,璀然动人。

傅诤绷着张脸,看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看自己手里砖头厚的书。

女子越看少年老成的小傅诤越是有趣,有心逗弄他:“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我都七岁了!才不是小娃娃!傅诤在心里嘀咕一句,碍于父亲交给他礼仪之道,硬邦邦地回到:“傅诤,无字。”

“你家在哪里啊?”

“很远。”父亲说过,不要随便向陌生人透露自己的信息。

年轻妇人看着他小小身板不禁担忧道“家里的大人呢?怎么把你一个小娃娃丢在这里了?”同时低头看了看,十分怜惜道:“若是我,定是不放心阿絮在外孤身一人在外。

“…”傅诤不耐烦地拧起眉尖,顺着她的眼神,发现她怀中还抱着个孩子。傅诤突然生了点小好奇,他见过的幼童大多是又哭又闹的,这个好像很乖的样子…

妇人注意到他努力克制自己的眼神飘过去,宛然失笑,将女儿举高了些,笑眯眯道:“你看,我们家阿絮可爱么?”又唠叨着道:“阿絮是我和夫君的掌上明珠,别说一个人放外面,就是看她哭一哭都心疼得不得了呢。”

傅诤被人识破了心思,狼狈地有些恼羞成怒,小脸再也绷不起装模作样的严肃来,鼓着腮生了下自己的气,却又忍不住抬头看向车窗。女子口中的阿絮看起来一岁都不到,小脸包在金红的牡丹被面里,看得并不太清楚。

是个女孩儿,傅诤心想。

熟睡的阿絮被母亲与傅诤的交谈声吵醒了,小手握成个拳头抵着嘴大大打了个呵欠,漆黑的眼睛睁了开来。猝不及防地与傅诤的视线合在了一起,阿絮像没完全睡醒,傻傻看了傅诤一会,白白粉粉的小脸忽然绽出个灿烂笑容。

“哎呀,阿絮很喜欢你呢。”妇人握着女儿的手喜出望外地亲了一亲。

傅诤一怔,莫名其妙地脸就红了,长这么大第一回被人这么直接地说喜欢…

“夫人,该走了。”赶车的车夫沙哑地截断了二人的谈话:“再不走,来不及了。”

笑容从女子脸上慢慢褪去,对傅诤勉力笑了笑道:“那小阿诤,我们再会了。记得早点回家啊,来,阿絮,和哥哥道别。”

傅诤看着小人被握起的小手朝他挥了一挥,马车重新上路,一悠一晃地朝着宁州州城的方向行驶过去。

阿絮…傅诤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眼前始终晃着她清亮透彻的眼睛,不掺一点杂质。傅诤看着暗无天日的黄云大地,西北的风沙从黑山黑水一层层刮来,那双眼睛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诤儿,走了。”夜幕降临时,傅淮方负手不紧不慢而来,眼一扫:“馒头呢?都吃完了?”

傅诤摇摇头,按了下瘪瘪的肚子:“送人了。”

“糊涂!”傅淮冷冰冰地训斥道:“无济世之才,还妄想搭救苍生?”傅淮指着荒芜的田地城郭,厉声道:“你能救这些人,这些地方么?!”

“不能。”傅诤还是摇摇头。

“明天一天都不准吃饭!”

“是。”与以前的被罚不同,傅诤这次没多少难过。他想着那双眼睛,想着女子的话“阿絮是我们的掌上明珠”,确实,那双眼睛就似明珠一般粲然生光…

再后来,传来与这对母女的消息却是与宁州城内至今未破的一桩命案有关联了。

主母、奴仆皆惨死歹人刀下,小女儿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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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睿醒过来时傅诤不在身侧,淮水的浪涛声从远处隐隐传来,给燥热的夏夜带来一丝清凉,屋里没有亮灯,漆黑一片。小衣被汗水闷湿了一片,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她坐起来清醒了小会,摸索到床头小灯,哧的一声点亮了它。

外间的竹床亦是空无一人,岑睿拿着湿帕子擦了擦后颈的汗,罩了件宽松的外衣寻了出去。

草丛虫鸣唧唧,绿色的萤火忽高忽低地跃在叶尖上,带起一条条漂亮的弧线。岑睿在后院门外的河边找到的傅诤,他坐在石阶上身边放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金丝、银片、琉璃珠,最惹眼的是他手里举起的明珠,个头不大,胜在皎然若星,光华夺目。

咦,铁公鸡拔毛了?岑睿惊讶。

“你怎么躲这来了?”她将裙摆窝成一团揣入手中,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坐下,托腮看他:“你在做什么?”

傅诤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岑睿会找过来,就这么被她发现了,傅大人郁闷得不止一点半点的:“热得睡不着。”

岑睿怎会听不出他话声里的异样,咦了声侧头仔细打量他的神情。傅诤冷着一张脸,埋头继续做自己的手工活。岑睿了然得哦了一声:“你生气了?”

废话,他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么!

“话说你生气和不生气的基本是同一个样子,都是面无表情。亏得我眼力过人,聪慧伶俐,才能看出傅大人你那点小心思啊。”岑睿毫不知羞地把自己夸了一通,眼看傅诤脸越来越冷,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别生气了,早知道晚知道都一样嘛,不都是为了证明傅大人您爱妻如命么。”

“…”傅诤手一抖,险些削了自己的手指头,哭笑不得之下脸也板不下去了,把她从河边往自己搂了搂:“我本想在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的。”

河风凉飕飕的,岑睿往他怀里钻了一钻,看着他手里的珠钗,嘟囔道:“每年都送珠钗,不用猜我也知道啊。”

傅诤淡然一笑,并不解释。

“我已经不小啦!”岑睿一本正经地给傅诤算到:“过了今年生日,我也二十五了,都可以做个十来岁孩子的娘了。哎呦,老了老了。”

“胡说。有哪个姑娘总把老提在嘴边的。”傅诤捏了把她的脸,逗得她张牙舞爪扑了过来,傅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制住了她,将人锁在怀中呵斥道:“再动就丢你下去!”

“…”岑睿乖乖不敢动弹了,任傅诤用衣袖擦去她额上的汗珠。

傅诤拾起扇子提摇着风,她慢慢与她道:“我刚刚做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二十多年来前,在一个地方遇到的一个人。”梦里的天空依旧焦黄如土,天空大地是令人窒息的干燥闷热,马车停在他面前,车里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与眼前人…

傅诤低头看着岑睿,她的瞳眸里清晰地映着他的面容,低头轻轻吻上她的眼睑,呢喃地念着两个字:“幸好。”

幸好命数未曾完全辜负你我,幸好十年后你我重新相遇,幸好我错过了你的十年还来得及护住你而后所有的岁月。

——你是我得掌中珠,心头血,叫我如何舍得你一人独行在这蹉跎世间。

93【番外】 忽梦少年事
贞和三年春,恭国。

街角相偎堆积着的炮仗尚未清理干净,参加新一届科举的考生们已66续续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京城。枝头尤有春雪,丹方谱中的牡丹已经打上骨朵,宜平里的槐花谢了又开,微紫的绒花沿着石板铺了一路,大雁塔下依旧熙熙攘攘汇聚着前来瞻仰石碑的士子们。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这座皇城里的主人换了多少个,无论九尺朝堂之上那些紫袍红衣变了多少张面孔,巍然屹立的古老城墙永恒不变地迎来送去多少归人过客。

“傅兄,原来你在这,可叫我好找。”陈余年奋力拨开拥挤的人堆,挤到一少年身边,“哎,傅兄,昨儿那魏姑娘呢?”

傅琛揣着袋金橘糖有一粒没一粒地咬着,意兴阑珊地答了句:“不知道。”

“嘿嘿嘿,我看那魏姑娘对你颇有好感啊。”陈余年笑得很贼。

“是么?”傅琛懒懒斜了他一眼:“我看是你对她颇有好感吧。”抬手拍了拍陈余年的肩膀:“她爷爷魏国公是出了名的暴脾气,那关可不好过。好好考试,挣个状元,没准是有希望的。”

到底处在青春期的纯情小少年,被傅琛这么直白地戳穿,陈余年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听到他的话尾哎哎哎地叫出声:“这话不对啊,傅兄。有你在,我考啥状元啊。”忽然他双眼睁大,像是看天外来客般看着傅琛:“你不会不参加科举吧?”

“不知道,不晓得,不清楚。”已经走远的傅琛背对着他遥遥挥了下手,声音夹在熙攘的人声中很快被吞没得了无痕迹。

从先帝那时起,恭国即开女子科举,如今也有些年头了。先帝与德惠皇后只育有一女一子,小儿子齐王无心政务,大女儿倒是从小看着就是个皇帝胚子。帝后两一合计,便立了长女岑蕤为皇太女,即是当今圣上。女皇治世,故而今次科举,京城朱雀大街上,骑着果下马、着胡服的女士子比比皆是。

今上从被立为皇储到登记招了不少非议,无外乎是“女子如何继承大统”巴拉巴拉的,最招口水的大概就是“你怎么能冒犯你爷爷的名讳呢!这是大逆不道,这是有悖人伦!”

岑蕤的爷爷文睿帝是恭国的一代明君,当政时睦邻修边、定北平南,慧眼识珠提拔了谢容、魏长烟等一代名臣,在位时间不长,却深受后世人的景仰与赞誉。

女皇很淡定,说啊继续说啊,反正这名字是文睿帝给她取的。

文睿帝在位二十年不足便驾鹤西游,先帝亦不过四十余岁不到即泰山崩矣,岑氏一脉的皇帝都不大长命。恭国众臣虽对岑蕤这个女皇多有腹诽,但考虑到皇室血脉的流传,也就不情不愿、牵牵就就地同意和辅佐了。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朝里以秦相为首的元老对女皇不遗余力的支持,尤其是魏家的老国公,一大把年纪了拿着鞭子虎视眈眈地坐在太极门门口,谁哪敢说出个不字啊,又不是骨头痒。

门一推,被迫留在宅子里看家的傅小画屁颠屁颠地迎过来:“少爷少爷,你回来啦!!”殷勤地将傅琛的披风、马鞭接了过去:“饭都做好了,就等你和堂小姐回来了。”

傅琛净了手,拎起一挂刚从井里冰镇过的果子,边吃边往里走:“阿元出去了?”

“是啊,堂小姐约着一同进京赶考的女学生去丹方谱画画去了。”

“哦…”傅琛没再过问,坐回书案边摆出昨晚没结束的残局继续琢磨。

傅小画把热茶放到案上,又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来:“少爷少爷!夫人的信!”

傅琛看也没看,接过就搁在一旁:“知道了。”

傅小画撇撇嘴:“少爷,您都不看的么?不看的话回头夫人又该骂你了。”

“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叫我专心参考。”傅琛不以为然,骂就骂呗,从小到大骂得还少么?他娘这性子,爹和他早习以为常了。

傅小画委屈,少爷您不在乎,可我在乎啊!夫人每次都连着我一起骂进去…唉,少爷的心思真奇怪。明明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老爷也说他是傅家小辈里最聪慧的一个,从小养在太老爷子身边,风范秉性最似太老爷了。用夫人的话来说,就是歪门邪路样样精通,就偏偏对读书这条正道没兴趣。

傅小画挠挠头,决定再使一把劲:“少爷,夫人让我提醒你,莫要了一件事?”

“哈?”

“去秦府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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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一大,睡得越晚,醒的越早。好容易入了眠,却是满目梦境。

秦英恍似回到了数十年前,他尚在少年时光,站在大雁塔下仰望石碑,想象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亦能镌刻其上。那时,春深草浓,日光缓缓,他的身边有同窗好友,有日后共事的同僚,彼此间没有阵营的对立,没有以后的争锋相对。

爷爷总说他年少气盛,锋芒太利。起初他不懂,对傅诤让他这个状元去做个区区朝议郎而心怀怨怼。时间一久,等他渐渐摸清了这个权力场中的种种规则,他甚至有些感谢傅诤。如不是他和陛下,或许便没有今日的秦英,没有那个所谓的一代名相。

傅诤啊,秦英已经记不清他的面貌了,仅仅清晰地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是岑瑾叛乱之后,天下太平,傅诤却悄然卸下官职,临行前他对他说:“以后,陛下就交给你了。”秦英虽不清楚为什么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但他依然什么也没问,点了点头。

傅诤是他的老师,亦曾是陛下的老师,在秦英所有的记忆中,有傅诤的便有陛下,他们似乎从来都是形影相随。哪怕傅诤去偏都的那三年,陛下某次与他议事,一抬头看向左侧,唤了声:“傅卿你看呢?”秦英便知道,在陛下心里傅诤从不曾离开过。

这一路官场走来,他明白,有些事,眼睛看出来,口中却不需说出来。傅诤与陛下,他们远不止简单的君臣关系。可这样惊世骇俗的事,秦英接受得却很平静,把它沉淀为心底一个永远的秘密。

“秦英啊,以后阿煜和整个恭国就交给你了。”这是陛下退位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秦英站在她身后有一刻的恍惚,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陛下,而是傅诤。

十年的朝夕相伴,潜移默化地让这两人在无形中靠拢。秦英有时自己开玩笑地想一想,这大概就是…

“夫妻相吧,我说小英英啊,我越看你和你那位夫人越像啊。”谢容搭着他肩膀,哈哈笑道:“查过尊夫人的族谱没,没准你两是失散了亲兄妹什么的。”

秦英皱着眉,拉开他的手:“谢兄莫开玩笑了。”

“爹爹!”秦筝跑进来,满头大汗地趴在秦英腿上:“你今儿回来的好早。”

秦英擦去小儿头上的汗水与他说了两句,待秦筝出去了,方重新拾起卷宗,低头整理着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找家合适的姑娘安顿下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落日的余晖撒了一地的金黄,秦英抬起头,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忽然想起来。谢容他…已经在三年前走了。

走了,都走了。徐师、魏老爷子、钟疏、谢容、傅诤、陛下…这世间最不饶人的就是这个时光啊,他也不再是当初意气奋发的少年,筝儿的孙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

“大人,大人…”小心翼翼的呼唤声将秦英从梦境里拖了出来。

秦英睁开眼,天没有全亮,借着小厮的手他迟钝地一点点撑起身子,咳了好几声:“什么时辰了?”

“大人,五更天了。今儿是殿试,陛下特意嘱咐要请你过去把把关呢。”小厮麻利地把水端过来,伺候他梳洗。

“殿试啊。”秦英说完又是一阵咳,埋怨道:“今儿秦珍那两孩子满月又去不了了,你回头告诉夫人,让她替我带两长命锁去。”

小厮沉默了下,道:“大人,老夫人去年就走了。”

“…”他竟忘了,连阿珊也离开了。都说做官好,他身边做官的却没几个长命百岁的。为官者劳心劳力,秦英有时也会抱怨下政事烦多,都没有时间陪家人好好吃顿饭。

那时,阿珊就会眼一横,嗔道:“相爷拿着这么多的俸禄,不为君为民劳心劳力,以后莫不是要留下个千古骂名?”

千古骂名也好,流芳百世也好,后来的秦英觉着根本没啥意思,人都死了,要骂就骂好了。但他也不后悔出仕为官,因为他碰上了一个好皇帝,因为这个好皇帝,他也遇上志同道合的一生挚友。

入冬起,秦英的咳喘犯了,就不大去上朝了。今日便是去了,也没赶上考生们入保和殿开考的时间。左右是迟了,他没有惊动女皇,让人在外头一处阳光明媚的地方摆了张软椅,坐着休息。

秦英看着保和殿紧闭的大门,他又想起那年自己进入这扇门时的情景,大概人老了便总爱回忆前尘往事,还是没啥意思。秦英笔直地坐着,坐着坐着,捱不住困意,一点一点打起来了瞌睡。

宫人悄悄地捧来毯子给他盖上,一边低语道:“相爷今年望着大不如去年了啊。”

“可不是么,都八十多的高龄了。要不是陛下才登基,扣着不放人,早该回家养老享清福去了。”

絮絮说了一阵子的话,秦英猛地从梦里惊醒,迷糊地叫了声,似是谁的名字。宫人赶紧奉茶过来,呷了口茶,秦英清醒了些,问道:“考完了?”

“女子科的还未开考,前边那批估摸差不多了。”

正说着,保和殿大门向两边打开,考生们排成两队,6续走出。

秦英在树下眯着眼看了好半会,指过去道:“去把左边前头那个给我找过来。”

不多时,一少年随着宫人缓步走了过来,秦英端着茶,眼睛越来越眯,待人走近了,撩撩茶叶:“名字。”

“傅琛,无字。”少年眉目淡淡,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家哪的?”

“淮郡。”

“淮郡…”秦英喃喃念着,抬起头又仔细地瞅了好几眼,忽然笑了起来,满脸皱纹堆一起:“考得怎么样?”

“不好!”少年回答得很果断。

“…”宫人脸有点扭曲。

秦英被他挑起了兴趣,把茶盏摆到一边,问:“不想做官。”

“不想。”

“为什么?”

“折寿。”

“…”这回宫人的脸是彻底扭曲了。

秦英不以为忤,点了下头,换了话题:“你爷爷葬在何处?”

少年愣了一下,回道:“与祖母合葬在清水郡老家。”

秦英挥挥手:“行了,走吧,过几天再来给我敬茶。”

少年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小小地郁闷了下,还是行了个礼:“告辞。”

秦英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那个身影渐渐同另外两个人重合在了一起。他想弯起唇角,却接了一嘴的水珠子,咸得他皱紧了眉。他慌里慌张端起茶盏遮掩着低头喝了口茶。

残盅余温浅浅,而故人却已然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