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只将我抱紧了一些,散在肩上的发丝滑入我衣襟里,柔顺冰凉,正在火烤中的我觉得很是清凉舒适。

死到临头,百般言语困在喉头,吞咽无数个来回,最后一刻,干涸几千年的眼眶十分违背自然规律地掉落下一滴眼泪,我沙哑着嗓子重复说:“岑鹤,你不要生气。”

我只是错误估计了自己身体的抗打击程度,以为顶多是废掉条胳膊。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也不太清楚该如何对一个人好,这一箭就当是我对你表白好了。至少我可以为了条小黄鱼卖命打架,现在也能为你挡箭了,你两地位终于平等了。

挤出这么一句话后,我准备再好好看他一眼,留下个深刻印象。没准我这次依旧大难不死,保得魂魄入了地府,面对相貌狰狞的鬼众们还能回忆回忆岑鹤的清姿俊容来聊度鬼生。

抬起头来,万千银丝如纷扬皓雪迷乱了我的眼,银华湛湛的垂发间,他的眸子黑得无边无际,苍白的唇瓣吐出了两个字:“阿徵。”

青丝成雪,风流成霜,这是我此生见过最伤情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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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小呆子你回来啦。”莫小媚翘着白生生的大腿媚态横生地坐在窗台上,往最后一根手指上涂着凤仙花汁。大功告成后,她并排伸出尖尖十指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九条雪白的尾巴左摆右摆:“走丢了一百三十多次,你可终于记得回家路了。不是告诉过你,病了就别没事往外面跑吗?吓着人怎么办啊?”

她啧了一声,突发奇想道:“小呆子,你说这凤仙花染头发怎么样?我昨儿见了二嫂,她说她们灵鹫山最近从兜率天来了几个飞天美人,那红发娇媚的很,娇媚的很呐。”

我默默看了眼她身上翠绿得堪比芭蕉叶样的青纱薄裙,再想象了一下她头顶一团火红头发的样子,打了个寒战。正欲开口时,她丢过来一本三字经:“对了,昨儿你师父说要我考察你功课。我记得这书你好像没读完吧,今晚给我背背。”

话在嘴边兜了个圈,我恳切而严肃地对她道:“我觉得你染红发忒好看了,你们九尾族一向引领三界流行趋势,这回怎么能落在人后呢?不要大意地上吧,少女。”

边说着,嫌弃地一脚踢开那本两百年前我就能倒背如流的玩意儿。

莫小媚听过我的建议后,喜滋滋地准备奔去折腾院子里那群倒霉的凤仙花了,路过我身边时小蛮腰扭了过来,鼻子东嗅西嗅:“你梦游去哪里了?这味道不对劲啊。”

我一手背在后面,一手指着窗外开得艳红的凤仙花:“上次临渊说,子时有天地灵气滋润,是美容美发最佳时间。”

莫小媚和火烧尾巴似的跳了起来,挂在青纱上的铃铛玛瑙叮铃之响,眨眼就消失在了凤仙花丛中。

她说的没错,我又梦游了,据她道,这是我重病初愈留下的后遗症。莫小媚是这近千年来一直照顾我的一只九尾狐,后世对她这种职位有个定位叫“保姆。”

国色天香的保姆莫小媚,每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怎样美,怎样更美,怎样最美。在这水榭里,除了我吃的药之外,最多的就是镜子,和她生活在一起,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折磨。每天起早一睁眼就看见她举着镜子顾影自怜,镜子里还有青面獠牙的我来做对比陪衬。

这不仅让我无限自卑下去,同时也在时时提醒我修行尚未成功,尸妖还须努力。化不成人形这件事,已经是除了左手不能使力之外最苦恼的事了。

不过莫小媚不知道的是,近来这几百年间,因着心绞痛慢慢痊愈,我也已不大梦游了。如今夜这般说梦游了,大半是我自个儿溜出去玩了。原先我也担心自己这副尊荣会吓倒老幼病残孕,但一次在外转悠了一遍后,发现水榭之外方圆百里连个鬼影都不见。大多常见是天牛、蜣螂这种不具备审美观的,偶得已碰见几个巡游的夜叉,我刚想上去打招呼,他们就对视一眼掉头狂奔成远处一点黑影。

委实令人神伤…

我今晚去见的也是一只九尾狐,而且是一只很独特的九尾狐。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初次梦游苏醒在水榭外边的桥墩底下,赫赫有名的弱水离我大约只有两尺不到的距离,血色的水底下翻滚着白骨肉皮。

一条雪白的尾巴直直垂在我面上,朝我勾了勾。顺着它,慢吞吞地往上看去,酆都上空血色的月亮下,金眸貌美的九尾狐少年抄着手歪着脑袋,很可爱的模样,可下一刻他粉嫩的唇一张:“长的真丑。”

我立刻决定要拔光它的尾巴,做一条狐毛围脖,顺便去恐吓莫小媚不要再给我喝什么五毒六味七虫八草汤。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出成熟的九尾狐姿态,停留了不过半盏茶功夫后,他就匆匆离去。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消失在奈何桥头的那白色身影似乎缩了不少水。

与他第二次的见面,也是闹的影响最恶劣,足足让莫小媚关了我三十年禁闭,而她那身狐狸毛都焦虑地掉了不少。那一次我梦游到了人界极北的委羽山下,究竟我是怎样从地府穿越到了那里已成为一个千古不解之谜。

那时醒来时我恰好心绞痛又犯了,丹田里一股火噌噌地往上冒。恰巧遇到了已经有了名字的留欢狐狸,在我倍受煎熬时他果断出手给我输真元解救我,我一边调息一边讨好问道:“敢问阁下有何驻颜之法,你怎么就从少年长成了幼年了呢?”

他推进了一股真元,咬着牙道:“你不也一样?”

我也一样?我看着自己白白胖胖的爪子,这几百年没有半点变化,我一度以为自己已修成了寿与天齐的无上仙身。可没容我多思考,丹田里的火气就和浇了油一样升了八丈高,我吐出口灼热的气,两腿一伸,白眼一翻,“噔”地直挺挺倒在原地。

等莫小媚将我从土里挖出来时,那只该死的小狐狸已没了踪影。听说是随主人回到了九重天,奶奶的。

今番见他,他的尾巴已化出了四条,眼看离飞升不远了。

他对我说:“木姬你有点出息成不,“这么多年了,连武罗和岁崇都重修旧好了,木姬你能有点出息吗?你怎么还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听说他的上任主人乃是西荒未来荒主,而这荒主的前夫乃是九重天上以刻板和毒舌著称的东岳帝君。我想真是近墨者黑,明明是个毛球,却练出了副想让人砍死它的尖牙利齿。

被鄙视的我一粒粒吃着米花糖,慎重地考虑明日要不要继续去陪黑白无常侃大山了。师父把我的文化教育托付给莫小媚,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哦,对了,木姬姬啊。临渊过一会要来,你可别让他找到你师父上次送给我的酒。”莫小媚娇俏的声音伴着一股子焦味传来,我嗯嗯应了下来,麻利地弯腰去搬床下的酒坛子,决定在临渊找到之前喝掉它。

我是个懒人,莫小媚也是个懒人。而来打扫屋子的长舌鬼因为投胎去了,这屋子已经乱的超乎想象。

嗯,这是莫小媚的粉红肚兜;这是她的媚术笔记;这是她卖的合欢/药;这是…咦,这是什么?

我掏出个完全不和她情趣品味的东西来,这是一卷画轴,待我展开,画卷上一片空白,风景人物皆无。只在右下角落了一行小楷:“东国景康二年,赠与吾徒。”红泥印信勉强可识得是“姬华胥”三字。

姬华胥?那不是我师父的名号吗?!

 


第19章 莫小媚的主子

生时东国师父的笔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何况…

“东国景康二年,赠与吾徒。”

景康二年是阿姐在位时的年号,若我未记错,那时的他只有我这一个徒弟。可我怎从未见过这副画呢?

对着那轴空白画面发了没多久的呆,悬在檐下的一长串白骨铃铛忽的无风自响,叮叮铃铃地昭示有客道。

这水榭除了经常用铮铮琴音杀得片鬼不留,妄图吸引莫小媚的黑无常外,也就只有一个人会来了。

收拢好了一地杂物,我刚拍了裙子爬了起来,就透过窗子见和片白云朵儿似的临渊跃过了墙头,看他熟练的架势便可知往日定没少做那偷香窃玉之事。

“木姬姬,来来,好几十年没见了,快让我看看是瘦了还是胖了。”临渊一抖天丝白袍,风一样蹿到我面前,两个指头捏着我脸皮左右一拉扯啧啧道:“这么长时间总算养的水润光滑了些,真不容易啊。”

且不计较他那副养肥猪可以宰了的欣慰口吻,就单说他能在我这比鬼还青白慎人的死人脸上找出一丝水润或光滑的迹象来,就很清楚该转移话题了。

我将莫小媚藏在床底的那两坛酒重重放到他面前,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如此良辰美景,我两慢慢聊如何?正好我也有些事要问一问你。”

远处鬼哭狼嚎,近处阴风阵阵,临渊的脸色和隔夜的馊饭般黄白不齐。

不出三盏茶的功夫,我小心地戳了一下瘫倒在桌上傻笑不停的临渊,他嘿嘿嘿嘿地捉住我的手指:“小姬姬,小姬姬,我要瑶芳,你把瑶芳给我。”

给你妈个头给!揉着差点被他箍断的指头,我试探问道:“临渊啊,我听莫小媚说,我原是砸了脑子、受了重伤,所以被送到这九幽阴冥来养伤的。经由这几百年,过去的人事。什么无双啊、施千里啊、十柳啊,我都没忘记。这好像不大符合以往戏文里对失忆这一狗血剧情的描写定义啊。”

他的两片两颊上浮起深深的红晕,眼神迷乱地扫过我,抱着酒杯喃喃道:“什么叫砸了脑子?你脑子不砸不也是坏的吗?”

“…”我忍!替他倒了杯酒,推到他面前,看着他乖顺地灌下去后,继续问道:“有次听你和莫小媚提起过,说是莫小媚的主子也就是我现在的师父,救了我,并借了酆都大帝这一处风水让我休养生息。她家主子到底是谁啊?”

在我初初醒来还不能动弹时,就听临渊与莫小媚在窗外说话,其间偶尔夹杂着一人低低的应和声。凭莫小媚和临渊对他尊敬的态度看,想是个甚有地位的人。后来临渊告诉我,那人便是施以援手将死第二次的我救回来的人,救的同时收了我做徒弟。

尽管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师父,但我从未见过他,因着这救命之恩的缘故,平白成了晚辈也就罢了。反正在这群魔乱舞的世道,辈分这种东西最不值钱了。那小狐狸的主人武罗神女,不就是嫁了她师父的弟弟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说她是喊东岳帝君夫君呢,还是叔叔呢?

“她家主子?她家主子他…不,不对。木姬姬,你偷听我墙角!”他拍案而起,醉得东倒西歪,打了个酒嗝道:“你怎么能偷听我墙角呢?”

“我就听墙角了怎么着了?!莫说墙角,连床脚我都听过,你激动个屁啊!”我踹翻凳子上,一脚踩上桌面,指着他怒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把你扒光了吊在酆都城墙上。”

“我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莫小媚顶着半边通红的头发闯了进来,凤仙花汁滴染在她的眉梢唇角,衬着她斜翘的细眼,既妖娆又有几分可怖:“有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何必白白浪费了这两坛好酒?”她吟吟一笑,桌子上的酒壶杯子“嘭”地炸裂,无数片碎瓷射向空中的刹那化成了飞灰,簌簌掉在地上堆了几小堆粉末。

桌面上几股透明的液体,蜿蜿蜒蜒地爬向四方,顺着桌沿,一滴滴落下。

九尾狐无论雌雄都是天生的美人,即便是现在生气时的莫小媚,也美得勾魂夺魄。在我看来也可怕地让人胆战心惊,虽然我没有心,不过这不妨碍我在此时惊上那么一惊。

她舔了舔唇上的花汁,伸着一根极长极锋利的食指立在桌面上,沿着桌子慢慢地转了半圈走到我面前:“小呆子,你不是想知道吗?我告诉你就是了。没错,你不是脑子撞坏了失忆,你只不过每死而复生一次都会忘记一件事…”她眸里金光流转:“或是一个人。天地间这生死两机不是说想转就转的,你由人化妖,他们神仙不是经常说什么得失相依吗?第一次你丢了心,忘记了一个人;这次你依旧不过是忘记了一个人罢了。”

她轻松地拎起醉得不知人事的临渊,反手一甩丢到了外面的水池子里:“至于我的主子,就是现在妖界的妖主,东琊国主。”

身为美人,大多长时间处于受异性的追捧之中。雄性嘛,都是这样,越是追逐就越是追不到,越是追不到就越要追逐。翻山越岭地追啊,夸父追日地追啊,沧海桑田地追啊。追不到的女人可能不是好女人,但一定是个成功的女人。而始终在她们身后锲而不舍的男人们,小白说可以统统归类为一个词“犯贱”…

被男人们追捧惯了的莫小媚,已然丧失了“耐心”这种玩意。她拧了把手心里的凤仙花,满手血淋淋地往头上抹着,以锋利的眼神表明她再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做了几千年的妖主,一朝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篡了位,并且这篡位之人还颇妥当地给了我良好的医疗和养老保障,这五味纷杂的抑郁心情,我决定去城里找人打打麻将、摸摸牌九来纾解一下,以防止自己一时冲动,揭竿而起。

入得酆都,看着空荡荡的大街,我正费解着,路过抛着脑袋玩的小尸妖提醒我道,今日乃是中元节,大多数的鬼魂都出狱放风回阳了。至于其他在阳间没有了亲朋的,都去宫门前吃流水席了。

阴间的福利待遇可真好啊,我不由地感叹,这一顿吃下来,酆都大帝明天早上还有裤子穿吗?

他抱住扎着童髻的脑袋,振振有词道:“别说这一日的流水席了,就是按着九重天上的三十三台仙品大席摆上一年,都没问题。咱酆都不差钱。”

我醍醐灌顶,忙连连点头,说来确是我愚钝了。这地府物资向来丰盛,要是少了点什么,直接在阳间扎上烧过来就是了,成本低廉还无污染。

“白无常说,今天陛下的一位好友也来了,在宫门前摆了个案子,说是能替你画出过去亲人的模样。姐姐,你要不要去看看?”小尸妖许是在阴间里见了唯一的一个同胞,甚是热情地邀请我道:“姐姐,与我一同去吧。平日阿姆管的严不给吃这不给那,凑上这流水席,我两还能捞上几杯新鲜血浆解解馋不是?”

瞥了浓血翻腾的弱水,胃里突起了阵酸水。干笑两声,我捂着胃被他拉了去。

血浆这等原生态食物我敬谢不敏,只是很想去看看,那酆都大帝的好友是否真的能画出我过去的亲人来…

与天有九重相照应,在阴冥酆都的罗酆山自上而下亦有六丁鬼神之宫。酆都大帝的流水席就是摆在第一宫明纣绝阴天宫前,因着中元节的缘故,顺着宫门前的弱水里摆满了写着祷祝的荷花灯,幽蓝的灯火映着通红的河面,倒生出了一丝别样的美感。

聚在这里的阴灵,皆为已无亲故且一时不能超生,这些莲灯大多是为转世轮回的亲人祈福。

与小尸妖穿过荆棘林,路过一处纸桥附近时,见着一四肢枯瘦、肚如鼓大的老人依歪在桥墩下,脏兮兮的手里攥着只莲灯,两目无神,嘴里念念有词:“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小尸妖侧耳细听了听,面露鄙夷地拉我避了开:“这女子生前为了一个男人叛主谋逆,害了自己的主子自尽而死。这样的魂魄竟还没下十八层地狱,判官收了她阳间亲人多少白钱?”

“啊?原来阴间还盛行受贿行贿?”我大为惊异,往日里都听说地府判官铁面无情,公正非常。搞得很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原来他们不仅食人间烟火,顺带还把人间官场习俗带下来了,果真与时俱进。

“主子?!主子?!”那苍老女子和被雷击一样突地从地上弹跳了起来,但又由于四肢细小地不堪承力,又重重跌在了地上,却还是往这里挪着爬过来:“主子,你还活着?不,你竟没有入轮回?”

“走了走了,可别沾上了她的恶业,要倒霉的。”小尸妖拽起我,没想到看起来他个头挺小,力道却是呈反比的,硬生生地将我拖了几丈远。

忍不住回头看时,见她依旧挣扎着向前爬来,裹在身上本就破烂的衣物被荆棘拉得褴褛不堪。风乍起,一片薄布在半空打了几个卷,落到我鞋边。布上用碧丝绣着蜻蜓栖荷,这别致针法绣图在记忆里只有一人的衣上有过。

东国第一舞姬——竹含含。

 

 


第20章 扑倒你是意外

说起来,我与竹含含的相识还得归功于莫小媚。

前情中提及,莫小媚曾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爬进了皇宫的后花园,开启了我与她的初遇。遇到她时,我正一瘸一拐地从乐工坊里滚出来,就在刚才教我舞蹈的老师委婉地向我建议,以我清奇有力的骨骼更适合去扛旗练枪或举鼎碎大石。

我也委婉地回应她,我个人完全赞成她的意见,只盼望她明日也能如是对我阿姐如是道。

于是,我就被赶出了门,而后听她用比我还痛不欲生地语气道,明天继续!

“你就是东国第一美人?”斜偎在水池边的莫小媚金眸斜吊,媚眼如丝地从我身上扫过:“样子看着倒还行,不过还是没有他画里的好看。”她和水仙花般细长白嫩的手指抵在颚下,青雾髻垂了两缕在殷红的唇边:“传闻你的舞技也是天下第一,与我比试比试如何?”

我“啊”了一声,虽传闻都不免有夸大失实的地方,但这也夸得太大,简直纯属杜撰了。我瞅着她九条和大扫把似的尾巴,诚惶诚恐地解释道:“谁说我会跳舞来着的?我不会,真不会,骗人的是小狗。”

莫小媚是只嫉妒心极强的九尾狐,她完全不相信我的话,反而认为是我不屑一顾的推托之词,每天缠在我身后嚷嚷,我若不和她比划,就要把我扒皮剔骨,做成人皮画卷供人观察。太可怕了…

有一天,承受不住生命威胁的我鼓起勇气对她道:“在我们凡间,这天下第一舞姬就和天下第一高手一样,是淘汰晋级制的。你要想和我比试,要先赢过天下第二的。”

接着我就把她带到了官方民间皆一致认可的歌舞坊——千金楼。在那里我们恰巧救下来了正在被毒打卖进楼的竹含含,凭着我一双慧眼,认定这女子就是传说中上可跳细腰,下可掌中舞的绝世舞蹈奇才。

为了培养她,我从师父房中偷出了一本笔墨还未干透的舞蹈秘笈,就是后来名扬天下的《梨素衣》。郑重嘱咐她,在一年之内必要击败莫小媚,保全我主仆二人的性命。

竹含含握紧了那本书,用力点了点头。此后寒天冬雪,夏阳酷暑里都有她裹着舞衣、大汗淋漓的身影。师父一日找来,寻问我《梨素衣》的下落。我递一碗绿豆汤给过来休息的竹含含,又殷勤地双手奉了一碗给他,往竹含含那使了个眼色,心虚地哈哈哈三声。

师父接碗的手略滞了一滞。

捧着碗的竹含含,憋红了一张小脸,细若蚊声道:“奴婢愚钝,先、先生能否指点奴婢一二。”

此后便能见她时时捧着书上门求教的身影,在一次皇宫宴席上,终成就了她天下第一舞姬的名号。

至于莫小媚是如何不甘心地忿忿不平、如何对我冷嘲热讽,而竹含含又是如何受到各路公子贵胄的追求、如何与阿姐身边的侍卫风芜相恋,时间久远已不分明。

时至今日,在这黄泉地府见到这故人之物,浮出脑海里却是莫小媚离开东国时的复杂一眼:“你到底是缺心眼呢还是没心眼呢?”

还有的就是竹含含练完舞后,紧抱着《梨素衣》,红扑扑着一张脸对我道:“奴婢一定不会辜负殿下的期望的。”

“姐姐,走吧。再不走,宫门那里也该散场了。”小尸妖没有留给我多余的时间去盘问那疑似是竹含含的蹉跎老妇,而我心中也不能确认分辨出这截然不同的两人。更何况小尸妖还道她曾经叛主谋逆之事,可偏偏她主子我却对这事没有分毫印象…

毕竟事情早已过了千年之久,东国在我自刎后不久也亡国了,史书里对竹含含的记载不过就是一笔带过的“天下第一舞姬”,连个名字姓氏都没有。

罢了,反正她左右在这酆都之内。改日带两壶好酒给判官,顺手翻一翻她的玉红册也就一切清楚明了了。

因着半途杀出的这么一遭,待我和小尸妖紧赶慢赶到了明纣绝阴天宫前时,鬼火高燃,各路牛鬼神蛇已敞开了肚皮开怀畅饮,一片鬼声鼎沸。一红罗裙女鬼一半竖着飞天髻,一半披着长发,脚不沾地抱着画卷幽幽飘过我身边,似哭又似笑道:“邵郎,两百年了,我终又见着你了,又见着你了。”

话语里缠绵悱恻,颇叫人动容。我探手正要拉住她问一问,能画这前世亲人的画师可散场了没。她红得发黑的指甲“咔”地整齐扣断在画卷上,鲜血如注一泻而下,在地上汪成了一泊血滩:“这两百年来,你和那贱人在无间地狱里活得可好!烤骨碎肉的滋味可好受!”

在地府里有种极为残暴凶恶的鬼类,学名叫厉鬼。大多为女性,更大多死时穿着红衣,怨气滔天、招惹不得。

刚拉到袖子边的我默默抖了下鸡皮疙瘩,想拿回自己的爪子,她没有五官的脸转了过来,声音和指甲刮过铁板样见尖刺:“姑娘,你有事吗?”

“那个这个…”我边琢磨着她究竟是从哪里发声,边魂颤颤地找着理由想迅速摆脱她:“我是来找弟弟的,你可见着我弟弟了?”

她干净的白纸一样的脸慢慢靠了过来,似是对我产生了兴趣,咯咯笑道:“姑娘,你的脸皮可真不错。不若剥下来借奴家使一使可好?奴家正好缺了这一张脸呢?”

几寸来长、尖的已弯成钩的鬼爪说着伸了过来,我望着前后左右满座鬼众,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奋起反抗。这是在酆都大帝的地盘上,对方又人多势众,这一动手就极有可能被认为是对地府的公然挑衅。下场由于太凄惨,我拒绝想象。

做了那么长一段时间的妖主,就是办事再不得力,也培养出了凡事都得思前想后顾虑一番。这一顾虑,她尖利的爪子已触到了我的脸,额角一凉,一滴血珠子滑入我眼角,视线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赤红。

赤红色的世界在眨眼间被骤然蹿起的银白火焰所取代,无面女鬼尖啸着蜷曲成了一团,迅速退远。那火焰倒也没如影随行而去,渐行低矮缩回了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画卷之中。

事发突然,围观群众和我一样呆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喝点东西压压惊吧,姐姐。”方才消失不见的小尸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递过一个长角犀杯。

我迷茫地看着那卷画,顺手接过咬着杯子边慢慢喝了几口。这身怀绝技的画中是那女鬼的心上人,又不是我的心上人,为何会救我呢?

心里这般想着,手里已拎起它展了开来,边还啜了几口酒水。

“味道怎么样?”小尸妖的声音里有难抑的兴奋。

“唔,还不错。咦,这是…”这幅画和我在水榭床底里找到的一样,空白一片。我有所悟般往右下角看去,一方红印显眼熟悉——姬华胥。

刚才在这里作画的人难道是我师父?

几千年过去,原先的五叔成了执明神君、阿姐的侍卫成了天策将军、还有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苏辞成了魔君,现在连我曾经的师父都能在酆都里表演画技。

都闻世人宿命皆由天上司命一笔编写,不晓得我死后成妖归不归他管,如果归的话,约摸他提笔那天一定被天帝老儿克扣了俸钱,下笔时恨不得绞尽所有狗血三俗、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以泄私愤。

“怎么就又啥都看不见呢?”我横竖摆了一番,使了法力探了一番,还是什么也显露不出来。

“姑娘莫白费心思了,这画中人只有你心里想着他时才能见着。既与你非亲非故,自是见不着的。”旁观的一佝偻老鬼提着盏竹篾灯笼好心提醒道,手里拿着与我相同的犀角杯细啄着,口一开,白齿渗着红血,慎人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