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里面会医术得甚少,”掠开裙角瞅了眼,半丝伤痕未留:“你这手医术使得倒不错,从哪习得的?”
他放下卷起的衣袖,与我坐在一处:“自学的。”
见我怀疑地看着他,他长长地吐出口气:“我原本认为只要通晓天地阵法、精修法术武艺就可了。可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小姑娘。”
“那个姑娘是个体弱多病的娇怯美人,而后你为了博得美人芳心和她长相厮守,就去学了医术?”我不带喘地一口气接完,这真是个狗血又感人的故事啊。
他斜觑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探进我的衣襟,凉得我打了个颤,刚想一掌劈断这随时占我便宜的爪子,可下一刻我就僵硬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了。他的手指抚摸上了我颈子上的疤痕,那道丑陋的经过千年时光都不能愈合的伤口。它于我,就如七寸于蛇,每次碰到它就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剑割进血肉的感觉,恐惧,疼痛瞬间湮没了我。
“这道不可消去的伤口,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曾做了怎样一件蠢事。”他张开整个手掌包住了疤痕,源源不断的灵力波浪般涌入进来,和清泉一样涤荡在我体内。暖暖的,熟悉的,有什么埋藏已久的呼之欲出。
最近谈情说爱多了,就算是根木头桩子打造的脑筋也开了一些窍。他如是说,我便猜度到那小姑娘其实就是我了。我不得不承认,对于他我是有埋怨的。纵然成妖,我亦不能摆脱为凡人时的一切。
我曾深深地怨恨他为何在那时丢下了我,到现在这个深深淡成了浅浅,却还是在怨恨着的。若他留下来或者干脆带我一起走,或许我现在就不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动不动咬人喝血。
一个会咬人脖子的姑娘,一点都不美好。
“等这段时间过去了,我带你往人世间走一趟散散心。”他歇了半日才又开了口,嘴角含着淡笑:“到时候还如以前那般你我对酌烤鱼下棋,可好?”
过段时间我已身为人妇了,再与你私下外出似乎极不合礼数的。纵然妖界没那么多规矩,但总能我才一嫁过去就给我这国主夫君带上一顶绿帽子,岂不是要闹了个天翻地覆。
可见他说的情真意切,我怎么也说不出推诿的话来,含含糊糊地敷衍了几字。风月之事我沾染得少,实践经验不多,看俗世里男男女女爱恨纠缠、生离死别的,总觉得这不是个好东西。轻则两厢生怨、重则伤筋动骨。
说到底,我是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一朝被这渣师父丢弃,从此畏惧成病了。
相伴着坐了没多久,一个鬼吏现了形请了他往罗酆山去了,隐约听得是酆都大帝邀他商议事宜。
我探着脑袋道:“看你与酆都大帝交情非浅,你莫不是在地府担着什么差事?我告诉你啊,这酆都里俸禄虽高,但差事可累人了。你瞧黑白无常整日里连飘都没个…”
后面的话被他落在我额上的吻给堵了回去,他似轻笑出声,重新披上阔敞的斗篷:“别乱跑,等我。”匆匆而去。
“啧,忙成这样还不忘来风花雪月。”留欢从屋顶三两下地跃到了我身旁,指头一揩挺翘的鼻子:“呸,我老爹一定不是我亲爹,先让我帮岁崇那厮看老婆,后又将我送到这混蛋手中任意差遣。”
我捧着腮,看着岑鹤离开的方向发着呆。
“死女人,你听到我说的话了没…”
“啊?哦,他是个混蛋。”我点了点头,在留欢满意的眼光里,飘飘然道:“不过勉强算得上一个迷人的混蛋。”
“…”留欢望着我的眼神倏尔变得很可怕,他压低着嗓门道:“蠢女人,我劝你一句,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我凉凉地看着他,一个才化成人形的狐狸崽子扮什么感情军师。
他恼羞成怒道:“你若知他现在做着的事就会明白我没有在糊弄你,他连自己都保全不了,朝不保夕,一旦被发现就是天大的篓子。到时候万一你被牵扯进去,我再求我老爹都保不了你。”
我眼皮跳了两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等等,你先别说。”我粗粗疏通了一下关系:“暂不提你涂山氏保我一事,姑且就从你话里看,你老爹既能把你送到岑鹤手下去,就说明他二人关系匪浅。真若出了事,怕你们九尾一族也脱不了干系。”
他被我头头是道的说法唬得一愣一愣的,我撑着石凳小心地蹭到地上,朝后挥了挥手:“少年,我还要提醒你一下。我马上要嫁人了,若被拖累也是被我未来的国主夫君拖累。你要么好自为之,要么赶紧找个好婆家嫁了。我听说你的主子不是天上的帝君夫人吗?问一问她收不收二爷,你们九尾一族素来都是吃香的联姻对象嘛。”
石桌被打碎得很干脆。
竹含含约的是子时见面,在鬼界里阴阳颠倒,时辰也随之颠倒。白日里的晌午时辰就是人间所谓的子时,此时奈何桥头风寒波怒,成队鬼或哭或笑地飘过桥,众生百态,一目囊尽。
我赶来的时候恰逢善恶两队鬼去投胎,善的挨个有序地接过孟婆的汤喝了下轮回道,恶的则被押往了血河池受虫蚁毒蛇的折磨。
在密密麻麻的鬼里找出一个数千年没见过的姑娘,实在是为难我这双不大灵光的眼珠子,手搭凉棚寻了许久。忽而队尾处出了点小骚动,执着锁链的鬼差骂骂咧咧地从前往后而去。
袖子被扯了一扯,低头一看,见着满面尘土的一张鬼脸心悸惶恐地哀求道:“殿下快带我走,快带我走。”
她已面目却非,亏我还识得这一把铃铛似的清脆嗓音,眼见鬼差掉头往这边来了,她催得更加紧。情急之下,我一卷袖子收了她,泰然自若地走下了桥。
沿着忘川走了一段路,我突地停下了步子,一甩袖放出了她:“你刚才走的不是善道?”
她匍匐在地,蜷缩得像个婴孩,头都不敢抬:“多亏殿下相救,否则奴婢要入了那血河池,怕再也出不来了。”
这玩笑开大了,她若是个善鬼,被我放了到时和酆都大帝说一说也就无妨了。可若是要入血河池的,哪个不是满身罪孽,由判官报备上去亲自盯着的。
“含含,我识得你起,你就是个心善温顺的姑娘,到底犯了什么罪孽被判进了地狱中?”
泪水将她脸上的尘土冲刷了下去,露出她尚可称得皎洁的面容:“殿下,奴婢罪孽深重不值得殿下关心。奴婢,奴婢此番寻来殿下,只是想告之殿下,东琊国主您万万嫁不得。”
我怪道:“如何嫁不得了?你又是怎么得知我要嫁给东琊国主了?”
她伸着枯缩成一团的手,尽力撑起身,恳切地望着我:“倘若奴婢说他已有了个心仪的姑娘了呢?东琊国主在地府也算得上一号人物,自他成了妖主后风头更甚,地府里谁不知晓?他与她姑娘早已两心相许,何况那姑娘的家世也是极好的,若非与你早有婚约,他,他又怎会弃了那姑娘…”
我绕着忘川水边的一簇红竹转了两圈,笑道:“这么说来我到是个插足的了?隔了这般长的岁月偶然得见,你还能存了这份贴切心思委实不宜。”
“殿下待奴婢如亲姐妹,奴婢实在不忍看殿下嫁错了郎君,入门后受尽冷落。”她骨架似的身子微微颤抖,随时都似能塌了。
我挑了根粗细正好,光滑无刺的竹竿,横手劈断,蹲□递给她:“妖鬼不同道,我渡不了你功力。你将就撑着点…”
她咬着唇,瞧了眼自己的一身枯骨,不禁悲从中来,握着竹竿哭得很是哀恸。
半晌,我道:“含含,你的话我都想信。可你也知道上次我见你时,那些鬼对你都是避之不及,而那时你说话都艰难。你我主仆一场,你若要我助你从地府逃出去也是可以,只是你要先告诉我,谁让你来对我说这些话?是岑鹤吗?”
她手里的竹竿霍地掉落。
唉,想要轻松嫁个人,怎么就那么难呢?我的忧郁逆流成河…
第29章“佳偶”天成(一)
竹含含脸上的表情由惊诧到迷茫,再由迷茫到惶恐,由惶恐再至如临大敌,最终归为一种百般纠结、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上下两片嘴唇闭闭合合,她摸索起竹竿,像是抱着救命浮木般紧紧抱在怀里,直直盯着我:“殿下,殿下…”
她这双眸子生得本就似养在清水里的两粒水灵灵的黑珍珠,因着掺了点外藩血统,尤为深而阔。入了地府,想又是遭了不少的罪,眼窝处更深陷了几层,被她白多黑少的眼珠子这么一盯,顺着胳膊就往脖子上生了一层的寒栗。
“咳,你无须这样看着我,也不必将我想得太过妖魔化。中元节你来我水榭时,不巧被我撞见了而已。”非我擅以小人之心度了她竹含含之腹,也非我突然间智商大幅度提高。只是那夜在水榭瞥到那身影时,我就心揣了疑惑,再后来施千里自红杏树下捡到了她的信笺,这揣测就落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岑鹤与竹含含本就是旧识,见上一见无可厚非,奇就奇在偏偏是我刚允了东琊国主的婚事后她就出现了,无端地要我推了这桩婚事。呆子也能摸到这其中曲曲拐拐的猫腻。思及此,我不免略生欷[,人都道年少轻狂,岑鹤这厮看起来年纪也一大把了,调戏起我来驾轻就熟,做事怎么还这么轻、这么狂了呢?匪夷所思啊,匪夷所思。
“你也不必再替他做说客了,东琊国主这婚事我已允了下来。这千年时光,白云苍狗而过,含含,我不知你如何,你亦不知我如何,种种变化恩怨非一言两语可说得清的。”我难得攒了两分正经色,自认说的这一通话十分深沉十分通达,扶着她胳膊:“总之,我嫁东琊国主的决心就和你嫁风芜的决心一样坚定的。”顿了一顿,加强了一下语气道:“你告诉岑鹤,我非东琊国主不嫁,你让他死心吧。”
她几番张嘴想要插话进来,都被我及时地阻拦住,情状颓败。在最后将要绝望放弃时,忽然和打了鸡血般猛得抬起头来:“殿下刚才说什么?”她的眼珠子因激动翻了过去,留着一片白花花的眼白对着我:“奴婢,奴婢何时嫁给过风芜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异常激动的她,她仰起脑袋,茫然的目光像是要穿过地府阴霾的天空,疯癫而痴迷道:“奴婢该死,奴婢明明知道殿下也喜欢那位大人。是奴婢对不起殿下,也辜负了那位大人…”尖利的五指攥住我的裙角:“殿下,奴婢当年虽是鬼迷心窍,但也做不来,做不来叛主的事来。若不是受了那人的逼迫,又怎会逼死您呢。殿下,如今那人也来了这,你要是遇见了,定要躲得远远的。”
那位大人?我脑袋有些发昏,摸不着她话中重点,又见她已显了痴狂之态,多半是生了心魔。妖精魔怪走火入魔,顶多迷失了心智吐两口血、昏上一昏,而鬼没有实体,倘出了差池,大半就是个灰飞烟灭的结局。
我虽不知她究竟如何对不起我和辜负了别人,总归相识一场,今日就算她不开口,我也想着要去求一求酆都大帝,网开一面放了她一马。这忘川边鬼来鬼往,若由着她入魔生了戾气再传了开,酿出一场大祸可就真真不妙了。迅速地衡量了一番,觉得也只有把她暂时封住关起来,再交给黑白无常这样的专业人士是为最好了。
心中如是想着,手中便也动作了起来。好在打架我虽不行,但因平常酷爱钓鱼,捕捉封印之时却是手到擒来。腰间用来装鱼的篓子尚未打开,耳尖掠过轻盈的“嗡”的一声,快如闪电,竹含含的手从我衣上垂落,没碰地就化成了一缕青烟,悠悠散去。
裙角处尚有她抓出的褶皱,痕迹清晰,而面前只余一堆破烂污浊的碎衣。
柳林尽头转出了个人来,手中垂了只香囊,施施然地走了过来,和和气气笑道:“私放恶鬼,又屠我鬼灵,按我阴间的规矩,木姬你这层皮肉经得起油炸几遍?”
这一出走得太快,根本没有留给我反映的时间,简直让我错以为方才一切皆为一梦。手足冰冷地呆立在原地许久,弯腰捡起那根孤零零的竹竿,冷笑两声:“你算老几?想炸老娘的皮?说,你在那里偷偷摸摸做什么?”
他伸着一根食指慢悠悠地拨开架在脖子上的竹竿,慢着声息道:“若按三界的品阶来,我应算是仅次于天帝之下的那一位;若是在地府里,我恐是这里的老大。”
“…”见惯了三界里各类绝色仙妖,如今他这张路人似的面容委实难在我脑中留下深刻印象。
“小姑娘,你不是要嫁人了么?怎么有闲情到这里来了?”无冠无冕、着了普通单袍的酆都大帝提着香囊绕着那堆破衣裳慢慢走了一圈,眺望了一眼忘川,漫不经心问道。
竹含含突然而死让我心中横堵了一口凉气,在被短暂地噎了一噎后,也没甚好心情与他拉家常:“婚前忧郁,出来散心。”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负手慢吞吞地向前踱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道:“这次的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让你师傅送两壶好酒到我宫中就了结了。”他与我擦肩而过,意味深长道:“说你这小姑娘笨,确是笨的紧,但关键时刻脑袋也还算清楚。但说你聪明,明知对方是下地狱的恶鬼,怎么就轻信了呢?”
酆都大帝一眨眼道:“鬼话,能信么?”手臂一扬,银红香囊拖出道弧线,落在了忘川中没有溅起了半点水花。
一抹不易察觉的脂粉香自柳林深处随风婉转而过,我捡起衣物的手顿了一顿,将它们全都抛到忘川里后,抽了抽鼻子离开了。
回到水榭时,留欢正左手鸡腿,右手肉包子地蹲守在门前,一眼就瞄准到我后,蠕动着满满的腮帮:“呢去哪里勒?窝给呢留了吃的。”
无双端着一蒸笼刚做好的生包子从小厨房里钻出来,怒气冲冲指着留欢对我控诉道:“山主你可算回来了,我蒸了十二笼的包子,全给这小狐狸崽子吃完了。口口声声地要留给你,都留进他肚子里去了。山主,山主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抬起头,用力吐出那口凉气,随手拿过留欢手中的肉包子啃了一口感喟道:“明天我们就回孝义山吧,时辰不早,该嫁人了。”
这地府,再待不得了。
说完话后,我捏着包子作漫不经心状随意一扫,眉头还没蹙起。无双抱着蒸笼钻回了小厨房,唠唠叨叨:“都斩钉截铁说要嫁了,现在还惦记着别人干什么?人?人早被气走了。”
“…”我郁闷地把包子全塞进了嘴中。
翌日出门时,无双和施千里已收拾好了行装。莫小媚自被留欢激走了之后就没回到水榭之中,按着她以往的作风十有八九是去采阴补阳了。
至于酆都大帝那边,恰巧是黑无常当值便与他简单说明一下,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水榭,恳恳切切说了诸如“山主大婚,下官定要去讨杯喜酒”云云。我看他不是想去讨喜酒,讨媳妇才是真。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莫小媚这种阅尽千帆的风流女子委实不适合他这种朴实忠贞男。他两若是在一起,结局不是莫小媚去西天梵境出了家,就是黑无常跳了忘川自杀了事。
我忙不迭满口答应下来,登了车回头看了一眼流水从容、青竹葳蕤的水榭阁亭。风过竹折,犹似一片青衫在眼前闪过。定睛看去时,竹水依旧,空空无人。
待我进了了马车,留欢一把掀了帘子大喇喇地坐了下来。我眼皮没抬,兀自看着手中画像,指了指薄帘子:“出门左拐,无双他们那辆车要比我这辆宽敞的多。”
“我说,你要不想嫁了就随我走吧。”留欢双手抱在脑后,靠在马车上金眸一转:“我们涂山家住的地方是八荒里鼎鼎好的山明水秀之地,好吃好玩、应有尽有。”
我怪异道:“是不是最近三界最近流行私奔啊,一个两个都找我私奔?岑鹤他是有**倾向,我勉强可以理解。”我瞅了他一身的花里胡哨,略作一联想,拍着掌恍悟道:“你做幼狐时就缠我缠得紧了,莫不是你有恋母倾向?”
“…”他使劲磨着牙,忍气吞声道:“我这不是担心你日后受了委屈没地哭吗?”
豁然一股清明气流灌入了马车之中,想是已穿过鬼门回到了阳间,陡然触到阳气我微闷地扶了扶车壁,嘟哝道:“没事担心我作甚?这只能更加说明你恋母…”
他气结道:“这不是因为我欠了你一条救命之恩,否则我又何必赶着去历雷劫?还时时刻刻担心在我没报完恩前你就死掉了。”
“…难为你了,幸好我没先死掉。”我干干笑一笑。
他侧过头去,面朝着车门道:“说来是莫小媚对不起你在先,你们当年东国灭亡并不全然是因为内忧外患,而是天要亡它。”
天要亡它?
他不自在道:“我们九尾狐族历来是最信天道的,古言‘太平则出而为瑞’;相反,若一国有乱事出,则是要天下大乱。当年莫小媚出现在东国与你结识并非偶然,而是领了九重天的一道天命而去,本来你东国气数未尽,而她去了就是要断了你东国的福泽龙脉。”
女角知心闺蜜突然转变为幕后反派,果然戏剧,戏剧地简直令我无话可说。无话可说着实满足不了一个说故事人的虚荣心,在他眼神的强烈要求之下,我只得简单抒发了下听后感:“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天帝老头的钱啊?”
第30章 “佳偶”天成(二)
转眼,又是一个千年。当我再次踏入孝义山中,恍若回到了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境。寒渠边槐柳两妖的宅子毗邻相伴,橘花皎白自山脚一路向上千层云帐,十里藤花架下三两结伴的花妖轻声笑语地绣着花,各家的孩童排成一队四处乱窜。
“老了老了,眼睛脑子都不好使喽。”丈宽的槐树洞门“吱”地一声转开来,槐树精摸了摸胡须笑眯眯地伸手将里边的人让了出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改日叫上老柳再与你一战。”
“先生让着小辈罢了。”随行出来的青年男子倒也是个懂理的,拱了拱手笑得谦逊,很有几分翩翩儒士之姿,惹来花架下姑娘们媚眼乱飞、蠢蠢欲动。
纵是妖精们寿命长久,隔了千岁之久,曾经吃奶的虎崽子也该长成壮实的青年小伙了。故而我对孝义山中多出的生疏面孔并不讶异,拉过无双的手,指着他道:“这是老熊家的还是青雀家的,长得倒很不错么。”
无双脸色不甚好看,冷笑、轻蔑参半,似很不待见他。这就有些奇怪了,无双性子虽烈却极爱小孩儿,山中年幼的小妖无不爱与她玩闹在一块的。这娃娃看年纪,应亦是当年那些个小崽子们之一,怎么就不得她青眼了呢?
“无双?你不是去地府看山主吗?这次回来得挺快呀”槐树精将要送完客,撇过头来瞧见了我们一行人,漫不经心道:“我要你给我在地府买的鬃兽骨可带回来了?寻了这么多骨头,没有一副上得了眼的,还是山主那把伞的骨质是上上好的。滑而不腻,清寒润手,做了棋乃是极品中的极品”槐树精是个棋痴,一叨唠起来就呈滔滔不绝之势。
他转过去的脑袋又转了回来,一手抓紧胡子,一手使劲揉了揉眼睛,不确定道:“山,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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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提着礼盒、闻讯赶来拜访的妖精们散去,已经是好半天之后的事情了。其间由着不停地收礼道谢,口干舌燥,连喝了十几杯冷茶,在稍稍清净下来时立马奔向了茅厕。
妖精们的宅子比不得凡人们的讲究,有洞府尚且是好的了,大多粗粗搭个茅草棚子遮风挡雨已是足够,茅厕亦然。正在我解决完人生三急,起身要系好裙带时,面前的柴门上露出了个脑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我:“嘤嘤嘤,看了好半晌,山主果然是你。人家好想你啊,嘤嘤嘤。”
“…好,好半晌?”我捏着裙带虚弱无力地问道。
硕大虎头边“噌”地又冒出了一对羊角:“是咩,人家是羊咩咩,山主你还记得人家咩?人家终于能化成人身了咩。”羊角向下垂了垂,害羞道:“原来人是这样尿尿的咩。”
“…”我抓起袖子遮住脸,狠狠地撞上了柱子。
好在这些个咩咩、阿虎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有不少还是我起的名,老脸热一热,从鱼篓子里抓了一把糖哄一哄便散了去。拐了个弯,迎面又撞上了花娘带着手下的姑娘们婷婷袅袅地捧着绫罗软缎往正厅来了。
“山主万福。”约是花族本性的缘故,花娘是这山里少有的婉约派作风的姑娘,这温柔的一声,寻常男子的骨头都酥了一半去:“山主即将大婚,族长命我等替山主赶制了几套嫁衣。山主试一试身量,不合的地方也好尽早改一改。”
我抖擞了下精神,与她一同往前厅而去:“花娘,这孝义山中风景、人物都变了许多,唯有你容颜不改,唔,依旧这么漂亮。”一提婚事我就莫名地头大,总觉这事办得并不妥当利索,欠缺着点什么。
花娘眉开眼笑:“山主的嘴儿还是这么甜。”她附在我耳边呵气如兰:“说来这多亏我这驻颜秘术,正逢山主大婚,修得此术乃一本万利之事。”
我也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咨询道:“不愧是我义结金兰的好姐们,说来是何神奇之术?”
她得意非常:“采阴补阳!”
“…”
“以那东琊国主的修为,山主你采个百把年自是无虞。”她分析筹划一通后,很愉快道:“山主不在时,大家都在各自谋划如何推翻这番邦来占领妖界的东琊蛮人,我瞧这一招就不错。山主你一定要狠狠采,用力采!采到他精/尽人亡!”
花娘的粉拳握得紧紧的在我面前划了一划,我衰弱地头一撇又撞了回柱子。
施千里道,东琊国主做了这妖主位后待孝义山的这帮老臣并不薄,见花娘如此忠心耿耿,我不由心生感动,即便私以为从资历和能力这妖主之位我着实担得很有几分心虚…
鸡飞狗跳地闹腾后,朝西的月牙已挂上了天。一点红火在孝义山最高的峰顶亮了一起,不约而同地千千万万盏红灯笼浮上了夜空,壮丽无比,连院中的合欢树上也挂上了一盏摇曳明亮的莲花灯笼。近看才发现,灯笼下上暗绘了一个肿郑灯座中央垂了只相思结。
花娘见我出神看去,抱着喜服也驻了足:“原先一千八百盏长明灯笼都被换成了这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的喜灯,裹的是蛟绡纱,燃的是东海鱼膏,东琊之地果真富庶得很。”
她笑笑,眼里灯火阑珊:“不说真不真心,至少是花了心思想娶到山主你的。”
曾听过山中妖精的小道消息,言花娘在凡间是有过一段情伤的,个中细明不详,只道是过程纠结、结局惨淡。幸而她在重伤之下剩了一点的理智,抽身及时,避去了魂飞魄散的下场,回到妖界,从此艳名在外。
致力于各类文献编纂的无相道:“世间女子总免不了爱一场、恨一场、洒泪一场,折腾得天翻地覆一场,方能成就人生的圆满。如今醉生梦死的花娘也算是圆满了。”
我受教后又请教道:“女子这么圆满,那世间男子的人生该如何圆满?”
他在指头上唾了口唾沫,哗啦啦地翻了一阵子书,而后道:“有一个女子爱他一场,恨他一场,哭他一场,把他折腾得天翻地覆一场,他也就圆满了。”
看来不论男女,人生要达成圆满都当真不易啊。
他看了一眼感叹的我,善意道:“听说山主你是个人妖,如此就不必忧心了。”
“…”
生时虽坎坷波折了点,死后却一路顺当地竟连人都要嫁了,我怅然若失地想,兴许心中那点不甘和遗憾就是没有个人来让我爱爱恨恨哭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