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表情模糊在月光里像是有点悲伤又有点后悔,瞬息百变,最后他冷淡道:“辛衍,你的心比谁都狠。”
这话我不爱听了,有谁比他这狼心狗肺的人还狠么?我犟着脖子要与他理论,可没防备他手一松和避苍蝇一样将我甩了开,跪着那条腿没使好力,于是我再度撞上了床脚,这回我是真吐了…晚上吃的好吃的油焖茄子、铁板豆腐还有甜汤尽数吐到了他身上。
他的脸比死人还白,我没记错的话这人有严重的洁癖…
烧得病入膏肓的云溯大爷拳头松了紧、紧了松,终于在我的忐忑焦虑中跌跌撞撞起身去收拾了。这口气才要松下,忽然眼前一黑,我茫然问:“你把窗子关起来了?”
他哼了声,大致意思是不想搭理我的无理取闹。后脑间歇性地抽搐着疼,我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说:“云溯你点个灯好么?我想,想喝水。”那边窸窣整理衣裳的声音止住了,我听到火石轻轻嚓的一声,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到这会我再迟钝也明白了,怎么办?云溯并不知道我这个毛病,倘若被他知道的话,我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中。这种恐惧就似刺猬将自己最柔软的腹部被迫要亮给天敌一样,它会丧失性命而我怕是比它还不如。
“水。”见我一动不动地瘫坐在地上,他许是考虑到我腿脚不便,大发慈悲地亲自将水松了过来。
我的肘步绷得僵硬,伸出去时微微发着抖,我循着声音强装着镇定去取水,可取了几次都没有碰到。屋里安静得可怕,隔着的那层纸最后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破:“辛衍,没有杯子。”
全身的力气瞬间流失殆尽,我竭力忍耐着自己脾气:“陛下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提高的音调里我可以听出他很愤怒,莫名地愤怒着:“上次御医替你诊治时你为什么不说你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了?!你几岁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孩子吗!”
“啪嗒”伴随着陶杯摔碎的声音,稍凉的水溅在我的手背上,面对他这样滔天的怒火纵然性子再扭,我也不禁瑟缩了下。
“辛衍。”发完火后,他咬着牙道:“你不想要这条的命早点和我说,我成全你。”
黑暗中我感觉自己一大颗眼泪顺着脸颊砸了下来,接而无数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以前在国师府时师父对我说姑娘家就是要多哭哭,才好让人心疼。那时的我才被父皇丢到荒山野岭里,极度消沉,觉得师父的说法确实很有道理,但这哭总要是有人愿意为你心疼才有价值。现在我觉着师父与先前的自己都错了,与云溯在一起我已经不止哭了一回了,可我半点都没想过让他心疼,他也不会心疼。我哭,只是因为,我真的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了。
“现在你哭什么?”他冷漠道。
我抹了把泪,吸吸鼻子道:“我想师兄了。”我想方晋了,想国师府了,想以前在山中无忧无虑的日子了。虽然师父教的东西很难学,虽然一年吃不到几次肉,虽然每天都要洗碗刷锅,但怎么样都比现在这样每天心弦紧绷来的轻松快活。到此时我再没有什么顾忌,自己最大的软肋已经被对方知晓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这时的我没有想过,自己的命从一开始都拿捏在他手上,而他似乎从来都对我无可奈何。
“别的呢?”
“想师父了。”
“还有呢?”
“想景晟了。”
咔嚓我听到了另外一只杯子不幸丧生的声音。
与云溯在一起的每天都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惊心动魄的一夜就在我睁眼盲中过去了。这夜我没有睡着,每次看不见时其实我都或多或少有些害怕,在这片无尽头的黑暗里似乎随时都有噬人的妖怪从四面八方而来。这样的想法很幼稚,但我就是打消不了,而且越想越害怕,只能睁着双无神的眼睛过了一夜。云溯倒好像睡着了,这人一贯没有良心,没指望他能陪我说话。
枕着胳膊趴在床边眯了会,篱笆内的公鸡打鸣了,门被人推开了,脚步微滞但从轻重大小我还是听出了是云溯,咦,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脑袋后面被他轻轻揉了揉,揉了几下他道:“天亮了,吃点东西。”他这么说,我嗅到了香甜的米粥味。
我疲倦地嗯了下,身子却懒懒地不想动将脸往肘弯里埋深了些。他的掌心滑到后劲,稍稍一使力强迫我抬起头:“要睡过会睡,先吃点东西再让郎中看看你的眼睛。”
“没用的。”我迷糊道。
他蛮横道:“我说有用就有用。”
被他弄得实在没办法,我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吃着粥,琢磨地想这剧情与我预料得不大一样呀,我以为他知道我眼睛瞎了后一定会…一定会怎样呢?我这个瞎子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威胁和利用价值了。
喂了大半碗的粥后我表示不想吃了,被撞的头依旧晕晕的,胃里时不时泛着酸,吃下这半碗已属不易。他没有再强求,勺子擦过碗,而后…他貌似也在喝粥,也对,昨夜他也被我折腾得够呛了。可我总感觉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又想不出,脑袋都想得痛不得已放弃了。
“今天我们就启程去徵州。”喝完粥他下了个决定。
“不是说进不去吗?还有那些刺客怎么办?”现在的我可谓雪上加霜,腿受伤了眼睛看不见,毫不逊色各类苦情女主角,我突然道:“要不然你自己一个人去吧,我留在这里好了。”话音未落我自己愣住了,我是被猪油蒙了心吗?怎么会替他考虑起来了…
“你想都别想。”云溯不仅不领情,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奉劝你,这辈子你都别想着逃跑的事,白白浪费时间。”
这人的心真是黑透了…枉我刚才那一点的恻隐之心。
他今日的状况显然更糟糕了,说几句就要咳一声,郎中来的时候却再没咳出一声来,只是话说得极慢,嗓音艰涩:“先生,内人的眼睛旧疾复发,请看一看。”
这个郎中从山野里遇到我们后一直很热心地替我治病,今日却不知为何说话很心不在焉,云溯也察觉出不对劲,不动声色问:“先生今日莫非还有其他病人?”
老郎中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与你们说了吧,你们还是早日离开此地为好。”
我的心一紧,下意识往云溯那里看去,难道想杀我们的人已经知道我们在这里了么?云溯淡淡笑道:“哦,不知先生何出此言?”
“东边的榆关失守了,云苍的大军已经破城而入了。徵州离榆关不远,过不了几日恐怕就要打仗了。二位既然不是本地人,夫人又重病在身,还是速速离开为好。村里能跑能动的都收拾行李陆续离开了,老夫在此过了一辈子,不想动弹了。”
这个消息不论对我还是云溯来说都太突然了,前阵子我大婚时云苍的使臣还送来贺礼,怎么突然就打仗了呢?云溯表现得很冷静,我不清楚他是否在之前就已经知晓了这个消息,有没有留了一手。但现下这个内忧外患的处境对他来说太不利了,万一刺杀他的人与云苍勾结在一起,那他能否回到煜京都成了一个大问题。
眼睛这个病御医束手无策,这个偏远小村里的郎中自然也开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方子,在云溯的再三要求下他斟酌了一番开了一方清心明目的药来,聊胜于无。
没有光明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一个时辰对我来说就和一天一样的漫长,云溯端着药进来时我耐不住寂寞地摸索到了床边。很久没有这样子了,行动起来没有以前自如便利,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想要东西自暴自弃地砸了下床。
“是找这个么?”云溯握着我的手碰到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描摹了一遍形状,正是我想要的东西。逃亡之后就没再见到它我以为丢了,竟然是被他拿去了,他想着什么我大约也清楚。
本不想解释的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开口道:“你别多想,我只是想要拿着它防身的。毕竟我看不见…”
口被苦涩的药水堵住,连呛了我好几口,他喂着药无喜无怒道:“我明白。”他的声音比十二月寒夜里的冰霜还要冷寂,让我有些不知名的心慌。可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他的心思本就多疑心眼更比常人要多一个。是,我之前是有想过趁他不备取他性命,但后来发生的事太突然计划还没有规划完整就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境地。而此时原先的想法早已灰飞烟灭,可他一定不信的,说到底我们之间从来就不存在信任这个东西。
喝完了药又被塞了几片蜜饯,他说:“阿衍,我们得走了。”
不用他说,我也明白,到这时这里已经留不得了,说不定哪天一开门门外就是云苍大军或是追杀而来的刺客。村子里都是些老弱妇孺,她们没理由被我们连累。从到这里我就准备随时要走了,可过了几天看云溯一点儿也不急的样子我错以为他是要在这里长居了。现在他终于下决心要走了,不得不走,因为再不走大煜京的主人又要换人了。
我们是连夜奔走的,时间地点情节与私奔剧情很类似,但私奔人员是追求幸福,我则很落魄地在追求生存。这回没有上次那么好的待遇了,舒适软和马车在这个小村子根本找不到,唯一能称得上是车是那两头驴拉着的一块木板,云溯显然很嫌弃他它们的速度。云溯找了一匹马,一匹听嘶鸣就能了解到脾气不是太好的马。云溯找了件宽敞的大披风将我连头带人包了起来,在下巴系绳子时他道:“阿衍,上了马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下来。”
我被他紧张的情绪所感染:“追兵来了吗?”
“不。”他将我抱上马:“是云苍的军队。”我睁着无光的眼睛往下看,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他翻身上了马拥在我后面:“云苍人早潜伏进来了,是我大意了,阿衍他们在找…没什么,你只要牢记向前跑不要停。”他顿了下:“哪怕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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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溯会死?在我的印象里云溯早已超脱凡人的境界,化身为无坚不摧、无所不能、奸险狡诈、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的集合体了。他是我要耗尽毕生力气所要打败的大魔头,我坚信我与他最后的结局就是有一天我站在大煜宫的正门口当着全国百姓的面狠狠给他三巴掌然后取回我辛家的皇位。可在这夜纵马狂奔的云溯让我感觉到、感觉到他在不安甚至是害怕…他在怕死么?也是,谁不怕死呢?人生苦短,山河大好都未看尽,何况是他这样才坐上世间最尊贵的位置,荣华富贵将将到手,这时候死委实太不划算了。
夜风呼啸在耳边,山中有狼嚎,马蹄踏过砂石颠得我胸腔里那颗心七上八下,我缩在披风里问:“我们要去哪里?回煜京吗?”
他没有回答我,我以为自己说的太小他没听见,稍稍提高了音调:“我们去哪啊?”
“江州”他一开口就剧烈地咳起来,穿过我挽着缰绳的手因为咳嗽微微颤抖。我知道他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了,一说话听着他嘶哑得近乎诡异的声音就明白他病得有多重。我犹豫了下,双手摸到他寒石样没有温度的手紧紧握住:“云溯,你的命是我的,你可不能在我杀你之前病死。”
良久,他说:“好。”
我像得了什么安慰,虽然这个人阴险狠辣,但话一出口却是驷马难追的。想想也是,以他办事的风格肯定早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就算云苍出兵在他计划之外,但此处离左羽军营这样近必会有人来接应我们的。方晋总说我会盲目地乐观着,如我回宫这事就盲目地坚信自己会反败为胜改朝换代一样,但情况如果已经很糟糕,盲目的乐观要比一味地自怨自艾更能让自己镇静下来。
安静的树林里本应熟睡的林鸟突然被惊飞而起,羽翅扑过树枝的声混纷乱的啼鸣里,我恍若能见到重重树影里逼近的无数个阴影。我按住别在腰间的小匕首,集中所有的精力倾听暗夜中蠢蠢欲动的声响。一个合格的杀手讲究行踪诡秘难寻,一个顶级的杀手则讲究来无影去无踪,国师府里的陆小双就是活生生的顶级杀手案例,刚去时我在夜里碰见闪现出来的他差点没被吓得精神失常。分析了我耳朵捕捉到的信息,我得出来者仅能算是合格的杀手,但他们训练有素比军队里的士兵都不差。师父曾说过没有最强的武功,只有最强的配合,一个顶级杀手能也只能杀一个与他武功差不多的人,但一群合格的杀手在配合无间下却能突袭掉一小支军队。
那群杀手宛如腾兔齐齐跃起又齐齐落下,缰绳一紧,奔跑的马被迫嘶鸣着停下了步子,马蹄重重地蹬在地上,震得我心猛颤了颤。我问:“他们有多少人?”
“二十一。”云溯略一顿,随后低低笑道:“莫非是传闻中的云苍世子手下的裂云二十一骑?”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看文快乐~


生离死别

那夜的记忆对我来说本该是黑暗而残酷,云溯口中的“裂云二十一骑”若非偶有马匹的鼻息声,我几乎要以为包围我们的是群无声无息的幽灵。可这样无声无色的一幕却在我脑海中留下了凌乱交错的画面,被抹去光明的世界中我看见拔鞘而出的刀光剑影。
云溯的武功有多高我没有见过,不过以前师父在检查方晋功课时感叹了一句“终南山的老怪样样输我一招,独独教出了个徒弟样样比我这个孽徒好上一倍来。”那时的方晋剑法其实已使得很花哨了,单挑所谓的天下几大高手不成问题,我一直认为这是一无是处的方晋唯一可取的地方,现在连这唯一可取的地方都被人比下去,故而有一段时间我为方晋的未来就业很担忧。从那时起我才知道“终南山老怪的徒弟”就是云溯,不过那时对我而言云溯这个名字和山下卖猪肉的意义差不多。
“云皇既知我们此行来意何必执意不放?刀剑无眼,真动起手来免不了伤及公主。”静得若空无一人的夜幕里想起了一道温润儒雅的声音,是太一…
云溯紧紧勒着马,高烧的身子滚烫地贴着我微微发着抖,低低咳了咳用他惯常的浮华腔调笑道:“既知你们来意?辛衍是朕的表妹,这里是朕的地盘,你家以贤德著称的世子就教你们这么光明正大地做强盗么?”
“云皇若再在这里为了无谓的事拖延下去,过不了多久不仅这里连京城都不是你的了。公主是我家殿下…”
“放肆!嘉平是朕亲封的公主与你云苍有何关系?!””突然暴怒的云溯吓了我一大跳,我瞧不见他的面容但知道一旦动起真怒的云溯是万万不能惹的,从某个方面来说云溯是个偏执很重的人,这样的人认真起来有另外一个名字——疯子。你看他前一次发疯灭了大煜,这次发起疯来,听他咳喘不息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那恕在下无礼了。”后面的话像是对我说的,太一带有歉意道:“殿下只下命带回人来,情势紧迫望公主见谅,日后在下再向公主谢罪。”他话音落的那一刻,数十把弓弦被拉开的脆响惊飞起暗林中无数的鸟儿。
“云溯,我不想和你死在一起。”我慢慢松开抓着他的手,他的身子一颤,我说:“虽然我不太清楚云苍的人为什么要找我?但云溯,放我和他们去吧。”我故作轻松道:“你看你扣我在你身边的目的是为了折磨我,我去了云苍肯定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反正结果都一样…”
看不见的眼睛诧异得瞪大,心跳刹那乱了节奏,咚咚咚地随着唇上辗转吮吸跳得越来越快。手被不容反抗地扣在他手腕里,在彼此相依的唇齿分开时他在我唇角狠狠咬下,疼痛之余一抹热而腥的血渗进口中,咸咸的…
“阿衍,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的,不要怪我。”他附在我耳侧轻轻说,他说着拔出我手里攥紧的匕首,猛地扎下去。身下的马吃痛,声嘶力竭地叫了声发足向前狂奔而去。
背后的弓箭在同时如雨点纷纷而来,我魂不守舍地摸着一丝丝疼的嘴角,一点冷香余绕,那是,云溯独有的味道。这样一个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随时那尖利的箭头就可能穿过我的身子置于我死地,我却胡思乱想起来。他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扳过我的脸又在我嘴上狠狠啃了一口抱怨道:“没见过你这样缺心眼的姑娘。”
颠簸的马背上我用袖子擦了下嘴淡定道:“你他妈再敢轻薄我一次试试,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他突然很开心地笑了,笑声单纯得像个孩子,他搂着我脖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阿衍、阿衍、阿衍,我该拿你怎么办?恨得我想杀了你,可又…”“嘭”得一声闷响,他的身子猛得一颤,最后几个字湮灭在他口齿间,很久我都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舍不得”三个字。
“抓紧我!”
手才勾着他的腰,马已跃出悬崖,即刻失了依托骤然下降,风和刀戟刺得我紧闭住了口鼻双目。“噌”得有温热的液体喷涌在了我脸上,我刚刚尝过它的滋味,是血,不知是马还是云溯的…铁与石相互摩擦的噪音刺激折磨着我的耳朵,迸溅的砂石飞在脸上,在我以为自己要摔成肉饼时下降的速度终于缓慢了下来,直至云溯紧紧抱着我贴在了悬崖壁上。
因着这番剧烈的动作,云溯与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是因为过度使力而我是因为吓得。
“阿衍抓住了么?”
“嗯。”
“好。”他的话像是从他的胸腔里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似的:“往左边挪,在你的左边有个石台,石台后有个洞口。踏上去后你就躲在洞里不要出声,等任九他们找过来。”
“嗯。”我借着他托起的胳膊贴着崖壁一点点向左边挪去,头顶脚下的碎石都不停地在滚落,我紧张得几乎不敢吐气,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了下去。等我以龟速爬上了石台,我跪在边沿向着黑暗的前方伸出手:“来。”
“阿衍,我忘记告诉你了。”云溯的声音非常虚弱,和一缕缠在烛焰上的青烟样随时都能散去:“那个洞只能容一个人。”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带着它握住旁边插在崖壁里的匕首:“阿衍,你很痛恨我,所以一定会忘记我是不是?”
我慌忙想要抓紧他的手,语无伦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虽然很讨厌你,可,可没想过在这时候要你的命啊。”我急得快哭出来了,胡乱地往前摸索着:“我看不见啊,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阿衍,不许忘记我。”手里一空,骤然失去的温度让我的呼吸停顿了:“哪怕是憎恶,就憎恶到你老了、头发白了、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好了。”
他的声音无限地坠落,最后变成渺小得回音,轻轻地在我耳朵里反复回荡。双手撑在石台边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我像过了很漫长的时间又像只是短短的一瞬,直到雨水落在我脸上,俄而就打湿了衣服,冷地我打个哆嗦。下雨了…慢慢地小心地往后退了回去,手臂酸麻地没有知觉,木然地垂在身侧。雨一直地下,我分不清白天与黑夜的交错变化,或者我根本不关心它的变化。我抱着膝缩在窄小的山洞里,听着雨水滴答滴答敲在山石树叶上的声响,无休无止。方晋死了,云溯也死了…我忽然摸了摸石壁,因为长时间的雨水天气已生了滑腻的青苔。云溯摔下去了,这么多天会不会已经腐…我竭力刹止住了这种想象,他是那么漂亮和有洁癖的人,若是死后尸体变得不堪入目…
我做出了这个决定,我无法分析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想要做而已。这段时间的前半段里我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后半段发现前半段想的事情都想不通后就开始漫无边际的发呆,到此时灵光一现幡然醒悟我根本无需为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放不过自己。我救不了云溯,但总能善待保管好他的尸身,好让他入土为安。
所以我爬下去了,对于一个眼盲又武功渣的人来说,这件事很具有挑战性。所以摇摇晃晃的我才抓着石台子放下身子,左脚一空,整个人就滚下去了。不幸中的万幸是我轻功学的很好,但凡滚落在一个地方我都尽可能地借力使力让自己摔得既轻又巧,避开了重要的部位。但我没想到中途会有横出一根粗壮的树干来,我撞了上去,被重重地弹了出去。弹出去时晕头转向,我已分不清东西南北,摔在地上前我深深反省了下自己为何从来都不善听从别人的意见呢?景晟劝我珍惜自己的性命,我没听见去,被云溯左一道右一道摆布得毫无还手之力;云溯让我好好地等着援兵过来,我没听进去,结果把好不容易一命换一命保下来的命给折腾没了。
以上种种证明,我实在胜任不了一个小说女角这样的重任,因为主角往往都具有不死光环的庇佑。而在与我有关的男人都一个个死了后自己也功成身亡了…就算是,我也一定是部讽刺悲剧小说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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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这是今天领的粮食。”从昌平郡衙回来小曲儿一进门就奔到了我床边将热乎乎的窝窝头塞在我怀里。
我的两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摸了摸怀中的油纸包道:“有进步,这个窝窝头比昨儿大了约寸。”
小曲儿是之前在煜京救了方晋的那个小乞儿,后来因为方晋的接济回到了徵州老家,打算落实了户头后参军。可孰料天意无常,云苍勾结徵州州牧打入了国内,战乱之下他流落到了云苍,途中顺手救起了我,搭着驴车一路来到了云苍边城昌平县郡。到了今天他形容我那时的模样都是一副啧啧称奇的口吻,说是脸上全是血、但凡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刮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口,乍一看和个死人没啥区别。当然才长好的腿又摔了,这回平衡了些,两条腿都摔了,只是伤势不是很严重。
昌平郡是云苍有名的稻米之乡,十分富庶。郡衙逢一至五都会开仓放粮给衣食无着落的贫穷百姓,这里的土生民户皆是自给自足,去领粮的大多是像我们这些流落这里的难民。
“姐姐,你今儿气色好些了。”小曲儿双手捧起我的脸,很认真地说:“红火火的。”
我摸了下自己能蒸熟鸡蛋的额头:“真的,不是因为发烧么…”
“…”
制止了他咋呼咋呼要去找大夫的举动,一来是我们的银钱真不多了;二来是,我的身份委实不宜太过张扬…
“姐姐,有病不治怎么行呢?方哥哥会心疼的。”小曲儿很委屈道。
我啃着窝窝头的脑袋一顿,淡淡道:“方哥哥,他,已经不在了…”说到方晋我就不免想到云溯,一想到他两我就失去了所有的心情与食欲,怕他再追问下去我转移话题道:“为什么云苍的军队会这么快攻进关来?带兵的景晟…将军不是在附近么?”
“景晟将军?姐姐说的可是前不久战死在疆场连尸首都找不到的殿上将军?”

我大概可配的上一个十分闪耀的名头——天煞孤星。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这文进行了一大半了╮(╯▽╰)╭我会努力快速完结它的。看官们放心,这绝对是百分百纯正HE!看文快乐~


狭路再逢

“姐姐,你问起景将军干嘛?”小曲儿爬上床与我一同啃着馒头含糊不清道。我久久没有言语,待那份无以复加地震撼稍稍消退,长长地呼出口气像将塞在胸口的闷疼吐尽:“没什么…”只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一个寡妇了…方晋意外身亡,景晟战死沙场,云溯…为了救我落了崖,师父说我出生时的兆头很吉利,在看他这个半仙委实不靠谱的。夜里我理所当然地没有睡着,房间另一头的小曲儿发出轻轻的鼾声,其实对我来说白天黑夜没有什么分别,之前重伤在身下不了床只得困了睡、睡了醒这样浑浑噩噩度日。我悄无声息地坐起身,熟练地从枕头下摸出那把摩挲了无数遍的小匕首,颤着手从头到尾又将它摸了一遍。发了一会呆,然后攀着床板一寸寸挪了下来,久违落地的双脚在碰到软润的泥土地时有种陌生的酥/麻感,像没有力气一样。扶着床站了一会儿才渐渐生出些知觉,我没有告诉小曲儿其实我腿上的伤并不多重,郎中最后一次来很不忍地告诉我,我落地时摔着了脑子,那些本就蠢蠢欲动、待而不发的病灶彻底天雷勾动地火,爆发了。最后是他怜悯的结论:“姑娘,你以后都看不见了。”我给他的回复是砸过去的瓷枕头,从离开国师府后我很少发这么大的脾气,纵然我知道这与郎中无关,但还是忍不住地使了性子。小时候才被送去国师府时我的脾气很坏,一半是打小被父皇母妃宠的,一半是从养尊处优的生活突然被丢弃到了这个荒山野岭里。方晋每每回忆起与我初见那会儿的情景都是连连感慨,说那时候的我才是真真一个公主范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至于长大了,他瞟了瞟我丢出两个字“痞子”…想想云溯恨我入骨也不是没原因的,小时候我虽与他见得不多,但大抵上每次都将他欺负得有口不能说。造孽啊,都是我自个儿一手造的孽债啊。如果不是我,云溯不会那么快就领兵反了;如果不是我,方晋就不会被派去秦南治水;如果不是我,或许景晟也有了不一样的命运…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自责与自我厌恶之中,我甚至在想如果落崖时我摔死了就好了,就是不知道死后会不会入地府再碰见这几个人来讨债。我几乎是以龟速拖着步子摸索到了门口,期间跌跌撞撞摔倒了若干次,但总算是爬出了门。云苍的气候与大煜有着天壤之别,明明是接壤的两个国家,可一个温暖如春,一个却干燥枯冷,在煜京陌上桃花正好的时节里云苍的夜晚冷得和九十月的寒冬一样,风刺啦刺啦地击打着风马,从手指头到心窝里都凉得彻底。怪不得前阵子小曲儿盘算我们剩下的银两时念叨着说要添几件厚实衣裳,当时我还纳闷地问他这么早添冬衣作何,莫不是想在这长久地过下去。那时的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恨不得立刻痊愈了赶回煜京去,毕竟云溯死了煜京肯定要大乱的,而宫中还有我没有找到的人在。可现在,我自嘲地笑了下,就算小曲儿想走,我也不想走了。且不论云溯说我娘尚在人间这事是真是假,经历了这么多,该死的不该死的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原先追求执着牵挂西蓦然间统统消失了,我想干脆就在这过下去吧。嘉平公主这个封号本就该随着大煜的灭亡消失在历史与人们的眼中,现在正好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国师府我是没脸回去了,不妨就此与过去断得一干二净,重新来过算了。我总是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哪怕境况再坏,我总能自我安慰地找到一条足以让我继续在这世上挣扎闹腾下去的理由。云溯要是知道我现在没心没肺的想法,一定后悔没有一把将我拽下来同归于尽。我将匕首埋了,我在院子里用它给自己挖了个尽可能深的坑,填上土我反复用鞋底磨平了土面。地方是随便捡的,以防某时某刻我心血来潮再将它挖了出来。不管是它还是它的主人,都注定与我无缘无份了,回想那夜悬崖边上的太一我就觉得可笑,我思念了记忆中的他思念了近十年,可到头来那个人用陌生的言语陌生的态度将我逼得跳崖。戏文里唱的好“世事无常,本非我所愿,可叹错付了寸寸心肠。”埋好了匕首,我又蹲着思考下以后讨生活的法子,在感觉自己快和大地冻成一体时才捏捏小腿肚缓慢地起身回房去补个觉。前面提到因着眼睛不便利的缘故,我的耳朵变得异常好使,这一好使就好出了坏事,将将要回房的时候我灵敏地捕捉到了东边小门处的一点动静,像有人撬门而入。为了壮胆,我中气十足地喝道:“谁!”手悄悄地背在身后一通乱抓乱摸,想找个防身的。云长和大煜正兵火交接,固然这里治安良好也免不了有不轨之心的流民蹿入。那边的动静骤然消失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难不成是野猫野狗在墙角打架?夜里风又这样大…我攥紧的拳头缓缓松了开来,再一听还是没有动静,屋里小曲儿的鼾声愈发地想了,我的困意也涌了上来,小小地鄙视了下自己的神经兮兮,我抬脚就要进门。下一刻我就幡然醒悟了,这世上是有轻功这种玩意的,传闻有门叫“浮萍千里”的轻功练到了臻至化境的地步行如鬼魅、足立芦苇而苇杆不弯,可谓绝技。现在堵着我的嘴的人就是一个轻功卓绝的人,从小门到身后我竟没有察觉到一点声响。 “在下并无歹意,借宝地避难,姑娘不必惊慌。”劫住我的人气语沉定,半分无被人发现的慌乱,他微一停顿后道:“姑娘并非云苍人?”我唔唔唔地摇了摇头,他方反应过来他那双爪子还牢牢地封着我口在,松开之前他道:“夜深人静,姑娘可莫大声喧哗,引来不必要的麻…” “救命…”这荒郊僻野我就怕引不来人,一嗓子没吼出喉咙嘴又被他及时给堵上了。他低叹一声颇似无奈道:“在下已说了自己并不歹意,姑娘何苦这么折腾自己呢?”油腔滑调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我竭力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就算看不见也力图释放出一种彪悍感觉来威慑对方,瞪了不久我想起来现在是夜里我看不见他也看不见来着的…他像是真在避着什么人,扣着我躲在角落里亦没有什么大动作,躲了一会许是无聊了找了个很俗套的话题来:“姑娘这脾气倒和在下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只可惜…”只可惜什么我没有听进去,稍微冷静下来后我心底隐隐约约觉着哪里不对劲,嘴唇在他掌间无声地翻了翻,示意自己有话要说。他倒也不计前嫌,很配合地松开了手半威胁半调笑道:“姑娘想叫人怕是叫不来的,外面皆是一群虎狼之辈,唐突了姑娘就不好了。” “你是谁?”这个情景,这个对话,如此的熟悉,尘封已久的记忆愈来愈清晰。他低笑道:“行走江湖不问出处。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姑娘,还是少知为妙。”刹那电光石火,我想起了这一幕缘何熟悉如斯,在我刚从国师府到煜京不久的一次出宫时我也碰到了现下这个情况。同样躲避着的来历不明之人,同样互为对峙的场面,还有些微耳熟的声音… “你,是那个采花贼?”这世上轻薄过我的屈指可数,他就是这可数里宝贵的幸存者,我当然记忆格外深刻:“你居然没死!”他显然也没想到我会把他给认出来:“姑娘是…”我苦大仇深道:“我是你调戏过的对象。” “…”很长一段时间,我与他之间都是一片沉默,不晓得是不是他想起了曾经的那段交集处在深深的震撼之中。而我则扭动着被他抓的牢牢的手腕好声好气道:“你看咱两也算旧识了,我都帮你捡了两回命了,你先松开我行不?”他突然失声笑道:“竟然在这里,枉我…咳,姑娘是怎么认出在下的?”他并没放开我,依旧和逮耗子样死死抓住我,力道竟然还加重了几分怕我逃跑一样。 “我虽然看不见,但能听见啊,你这一听就是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声音很好认好不?”我郁卒道,忽然怔住了,这声音是很耳熟,但如果是见过一次怎记得如此牢固?眼睛罩上了他生着薄薄汗津的掌心:“眼睛,又看不见了?” “什么?”什么叫又?我的心跳几乎戛然而止,跳得缓慢而沉重。 “此时此地,不便多说,改日再会。”随后他就和来时一样悄然而去,院子还是安静的院子,风还是干冷的风,方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一样。我怀着揣揣不安的心情进了屋躺倒,而后成功地失眠了…第二日早上小曲儿照旧提着挖好的野菜与荸荠去集市,我叫住了他,叫住后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姐姐,你今天是怎么了?一夜之间脸色差了好多。” “也没怎么吧,只是,只是…”我叹了口气:“昨夜我夜观天象,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要不,今天你别出门了吧。”说完,自己觉得自己委实…太扯淡了些。小曲儿果然没有听我的:“不行啊,过一天这些东西就不新鲜了。姐姐放心吧,这里的百姓和官吏都挺和善的。我出门去了啊,今儿早点回来陪姐姐。”我只得同意,自个儿在家继续揣啊揣,果不其然,不到半日就揣出了结果来。小曲儿口中所谓的和善官吏找上了门来,其他只字不提,只说小曲儿犯事了。作为犯事人的家属我不得不忐忑不安地随他们去领人,可曾想这云苍国官员办事很具有人性化,见我眼盲还特意来了台轿子载了我去。下了轿还有贴心的小厮扶着我走,我那颗不安的心妥帖了一些,至少可以小曲儿暂时应没有受什么冤苦的皮肉伤了。进了县衙,在我张口要问扶着我的衙役县丞在何处好让我行个礼时,左侧响起道既惊又喜的呼声:“阿衍!是阿衍么?我竟没有看错?!”我呆了呆,好久才犹豫着问:“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