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封子息一个小小的习惯性动作,就是每当他脑子里算计起来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摩挲着他小金算盘的珠粒。此时他就如此,我心中警惕了几分,看他的模样又不知在打什么损人利己的主意了。
他见我不答也不在意,继续侃侃而谈道:“至于云苍的来使…”他唇角勾起的一抹奇怪的笑意,似嘲非嘲:“就是三国君主无一不敬重,也是给梁国三子尚善之名的一代隐士,太一先生了。”
我不假思索道:“他既为云苍使者,又何以得称隐士?”
封子息没有起伏道:“太一曾言,大音若稀,大象无形。斩灭三尸,何处不为归隐之处?他游历在三国间,归属不定,时而与君王朝臣辩论天下大公之念。”
“这么说来,他走的是佛儒两家相合的路子?”一推茶盖,我敲了敲盏边,叮地一声响。
他唇角勾起玩味的笑来:“朝为秦臣,暮孝楚君,这样的人修得会是佛家道理?”
“你这副吃味的奸险小人模样不太好看,莫非这个太一先生抢了你心上人?”见他眼中一点笑意都无,便也不再逗弄他了,我想他这忿忿怨怒的样子不太像是被抢了心上人,倒很似自己被那什么太一给抢了又被果断抛弃了。
“公主想知道的,下臣都已坦述。”他兴致索然道:“臣府中还有些事物要处理,若无他问,还容臣告退。”
我哎了一声止住他脚步,掂量再三我开口道:“你可知三皇子今年多大的岁数?生平如何?”顿了一个当口,挥了挥手又道:“罢了,待来日你调整好心态再与我详尽说道。唉,没想到男人每个月也有这么几天啊。”
“…”他面皮上虚伪笑意抖了一抖,一甩袖,挂着一身丁零当啷的算珠响而去。
抱着臂在一旁做了甚久背景的方晋,见封子息气势雄厚地去了,自动转到了前台来,蹙着嘴角道:“你什么时候和这种人走动起来的?”言下颇有蔑视之意。
我尚还沉浸在封子息所道的消息之中,一时没转个神过来,随口敷衍道:“他的品味虽然低俗了些,但长得不赖又会赚钱,什么叫这种人?少年,胸襟得放的宽广些。”
“…那你向他打探云苍和梁国的消息是为何?”方晋并不知晓我年少时的那次深山奇遇,看他眉头纠结,八成在心中不知拐了多少弯弯。
我一拧心思,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好。一来是从各国斗争直线奔往少女情怀,怕他心理落差过大;二是他对这些男女关系尤喜关注,一旦关注了就会根据自己的臆测,肆意发挥,结局多以悲惨凄绝告终。
“师父这次离京前对我道,他已不太清楚你的心思了,至于我是一直都不清楚。”他难得正经地叹息道:“我多怀念国师府时候的你啊,唉,那时候的辛衍已经死在过去了。”
“…”对他后面多愁善感的抒情,我以白眼相对。
寂寂片刻后,我道:“你与那谢家小姐的婚事如何?怎一拖再拖?”
他一抻袖子道:“对了,我今天来就是和你说这件事。”
“…”刚才你都在干些什么啊,我眼刀子霍霍杀了过去。
“今年冬寒甚厉,眼见着初春将临,秦河上游的昆山雪峰融化,下游百万良田恐生春涝。云溯预备发配我往秦南之地去治水,过几日就要动身了。现在以你我的身份,不便你去城门折柳相送,我就主动点过来让你送一送,方便你伤感一下。”边说着,他还做出一副我好体贴我好善解人意的欠抽模样。
刚起的那么点悲怀之情被冲淡得如同白开水,换了个念头想,要伤悲或许是秦南的地方官员和百姓们。据我说知,方晋可从来没有治水这项工程的才能。
不过,秦南之地?我道:“你此番去的可是世家苏氏所在之地?”
方晋颔首。
我沉吟一瞬,慢吞吞道:“近来国库想是空虚的很,而治水历来都是个兴师动众又拖拉的活,耗费不浅。现在封子息又不在户部当差了,你初入仕途不久,上下疏通肯定会有些困难。既然你担着天子差事到了地方,不妨打着他的名号就地取材。”
“辛衍,那可是你外祖父…”方晋看白眼狼似的看着我。
我挺了挺胸膛,面无表情道:“我这人特别大公无私还擅长大义灭亲,真的!”
“…”
“外面这么冷,怎么不带个手炉出来。”刚刚目送完方晋行踪鬼祟贼一样而去,景晟突然撩开帘子缓步踱了进来。他出现地无声无息,若不是出口说话,我竟毫无知觉他从附近而来。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手心里多出了个暖呼呼的小铜炉,边上的把手还留着他一丝体温,淡淡酒气撩入鼻内,看来前院的酒筵刚散了去。
低头捧犯着呆,我在苦恼他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倘若听见了又是听去了多少。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本就不多好看,这眉头都快拧成了面团,公主千难万苦嫁了我,总不至于想招我嫌弃吧。”自从那夜他试图唤我阿衍不成后,就又开口闭口皆是公主,总让我心里一点不舒坦。
“…你,你,我告诉你,货既售出,概不退还。当初虽是我死缠烂打,可这婚旨是你请的,就是再嫌弃你都不能休了我!”我一字一字地挤出来。
他瞥了我一眼,眸子里浮上一丝笑意:“原来你还是挺在意这桩婚事,我以为…”他以为了个半天没有以为个所以然出来,这胃口吊得我百爪挠心。
“既然你已经嫁了我,别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来,但有件事情你须得明白。”他走至我面前,俯低身子静静地看着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也不会让别的人伤到你一分一毫。”
作者有话要说:本应昨晚更的一章…ORZ晚上有定时熄灯,一熄灯就断网,所以…看文快乐~~(哦哈哈哈,采药去了,下本去了,带我的徒儿们轮怪去鸟~~~)


故人何处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也不会让别的人伤害到你。”
“是不是很感动?”他挨着我身侧坐下,效仿我问得厚颜无耻。
“…好像有点。”手指摸进袖沿,按住左腕侧,一跳一跳的,犹似我此刻心情。
“我倒宁愿你矢口否认。”他对上我看怪物似的眼神,一手搭在膝上漫不经心地拍着,笑得云淡风轻:“从我认识公主起,就发现公主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不喜欢的不做表态,而喜欢的一定会说不喜欢。公主将自己的心守得密不透风,任谁也无法探进一寸。”
“你原来不是这样的。”我微微侧过脑袋,偏闪过他的眼神,盯着桌面上的长壶:“你不是很嫌弃我吗?又为何费这些功夫研究我的喜欢与不喜欢呢?”不能怪我此时破坏气氛,只是从初始剧情到后续发展,将军大人一天一个心意,到现在的坦诚告白,节奏多变得我完全招架无法。
桌上的水不知何时翻滚起来,咕噜噜地颠腾着盖子,冒出一浪一浪的白气儿,氤氲在我们之间。
“原先我也没有娶公主。”他的神色被烟气晕开:“而今你我三书六聘,结了千年枕缘,可知世事多变难以揣测。即使如此,但自己的心意却在执掌间。人,总是有贪念的。”他将滚水取下,按着一边袖子将它冲入紫砂壶中,举止优雅娴熟,看着便知精于茶道:“公主有,因而执着于嫁我。而我…”
茶壶被平稳地安置在方方正正的红泥小炉上,落下些微的泥灰。他望向我的眼神让我有点莫名害怕:“我亦凡人,自然也有。得到一点,总不免想要更多。”
“你想要什么?”冒冒失失地出了口,他洗杯的手一顿,我摇着头摆了摆手:“算了,这个问题太过深奥了。师父说但凡问到人生理想时,就会上升到哲学高度。古时有个著名思想家,曾因它搞得精神状况很不稳定,连自己所属类别都弄不清,就是那庄什么来着的。”
他的眼角因笑意挑起稍许,擦过鬓丝的疤痕柔和了许多:“公主不是喜欢做生意吗?那不妨与我做个交易如何?”
眉头一跳,我心中微有些骇然,他这一语双关,竟似知晓了些什么。
他也不等我做出回答,续道:“公主有所求,我亦有所求。不妨将公主所求之物与我的相易如何?你不必立刻做出决定来,时间还长,你可慢慢思量。”接而他道:“这几日宴酬不断,累得你了。明日就是花朝节,听闻煜京东上林的杏桃破雪开了,带上你喜欢的糕点,一起出去散散心。”
“你…都不咨询一下我的意见?”我面无表情道。都说但凡男子都会逐渐生出某些很不好的脾性,例如大手一挥就决定今晚是去大老婆那还是二老婆那,大手二挥就决定今天是吃大米还是小米,大手三挥就决定明天去踏青还是采花…总结下来,就是从小被老娘惯,长大被老婆惯,惯着惯着就会生出俯视众生的虚假优越感。
我忧愁地想到,才嫁他没有几日,他是从何而来这股子替我擅做主张的气魄的?
“若我所料无差,公主应早就想出走走了才是。”他闲适自若地沏了杯茶,蹙起眉来:“既然公主不愿,那就留在府…”
我连忙按住他的手:“愿意,愿意,我愿意的很。”我是愿意出门去,但只是不大想和你一起出门啊,我默默地望了回天。
花朝节乃是我国初春时节最隆重的节日,本来它也只是众多民间节日里的一个,没有享受到如今这般特权地位。只不过几百前出了位极具传奇色彩的公主——长和君,从她的封号来看就是个很特别的公主,至于如何个特别法,从民间传说和历史中大致就知道了。她生在战乱之时,随着自己的父皇和母妃南征北战长大,然后娶了自己的舅舅…再然后休了他…
正儿八经的史书上对她的评价褒贬参半。褒的是赞扬她有治世之才、宽德之心,在她父皇将玉玺递给她时她却推给了自己的侄子,牵着匹白马一人离开了京城;贬的是斥她悖德忘伦,娶了自己的舅舅,还不仁不义抛弃了他。
她的生辰就是二月初二,百年前那一日她孤身一人奔赴千里,在十万杀场之上宣读了道圣旨。那时大祁刚刚取得一场鏖战的胜利,而领头的将军却下落不明。长和君着了一身公主礼服,对着茫茫大地、累累白骨,一字一句地给自己失踪了的心上人念完了赐婚的圣旨,把自己嫁了出去。那一天公主下降,普天同乐,大赦天下,这一赦就把本该死在枫谷地的将军给赦回来了。
据说冥婚完毕的长和君看到他时,面不改色地将手里的牌位递到他怀里道:“回来了就自己抱,重死了。”说完倒头睡了三天,三天后一纸休书把自己舅舅给休了…
大祁的百姓对皇室八卦极有兴趣,大家为了能将这段稀世罕见的剧情给流传下来,就在长和君生日那天举行各种纪念庆祝活动。老实说,我不太清楚他们到底是在庆祝什么,比如春宫图速画比赛,又比如一炷香吃饺子竞赛,又又比如环城速跑比赛…方晋轻蔑道我脱离平民阶层已久,不了解他们的精神文化。我自惭形秽时又很好奇,长和君与春宫图间究竟存在何等联系。难道她比较擅长画春宫吗…
花朝节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给未婚男女们提供各种勾搭与反勾搭,表白与被表白的机会。因此,十个月后的这一天也是全国新生儿出生比例的高峰期。
我又不太清楚了,作为已经勾搭成功、并且转变为已婚男女的我与将军两人在这一天出门有何意义。其实我更想挑个人少而低调的日子,最好是那种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节气,路上人少鬼多,方便我微服私访,偷鸡摸狗。
在临上马车前,我委婉地表达了下今天街市人多,刺客活动也许会比较频繁这样的想法。将军大人手里牵着马缰,正顺着青霄的鬃毛。听言唇角一翘,将马绳递给旁边的亲兵:“公主害怕,我陪你便是了。”
“…”我怕你个鬼啊怕,我愤怒地连滚带爬摸上了马车,中间还很有骨气地拒绝了他扶过来的手。
他随我入了马车,在我面前微微一笑,剑鞘一弹,寒光一闪,一排红梅花整齐地呈现在窄薄的剑身上:“我的剑法称不上最好,保你安然自是无虞。”
我瞪大地看着他耍帅完毕,指着往装饰在车壁左上角的绢丝玉蕊梅花,心疼道:“你自恋就算了,还乱破坏,好贵的。”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对我无言以对,我为我终于能堵到他一回而感动特别自豪。
不过自豪不了片刻,我就有些坐不住了,因为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我大婚后被忘在脑后好几天的人。姑娘嘛,第一次嫁人多少有些新奇而激动,激动之下忘记谁谁谁也挺正常。
“那个,这个,你将…”我绕着手绢儿努力做出娇羞的模样,但马上又觉得这模样不大好,会让将军大人误会。我坐直了身子,严肃道:“你有没有看见符怀,他最近怎么样?”
景晟凉凉地瞥了我一眼,忽而他撑着头幽幽地叹了一声:“和你在一起,被你不时气上一气,倒像回到了十几岁年少气盛的时候。说你聪明胆大,有时候却让我真想把你拎起来狠狠揍一顿才甘休。”
我本想说,你敢!但从他的身手和以往态度来看,他不仅敢,而且揍起来力度一定不小。可怜我天生欠缺武功天赋,定不是他对手。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下身子,离他远了一尺,见他又凉飕飕地瞟过一眼,我委屈道:“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宽容大度啊?我不就问一下符小公子的消息嘛。你都娶一送一,赚大发了,还这么小心眼。”
他慢悠悠道:“你真想知道?”
我狠点头,心里祈祷符怀他哪怕被丢到马圈里陪青霄共度良宵,千万别被将军大人踢出家门,什么老鸨妈妈绑回青楼做头牌。
他朝我扬了扬下巴,示意我靠过去一点。我犹豫了下,还是往他倾过去半边身子。
肩膀被人一拉,唇上一热,防不及地我被他轻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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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晋说没被轻薄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前一刻我的人生还是残缺的,这一刻它圆满了,我却想将它打残了…
受伤地捂住嘴唇缩在车角里幽怨了会,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不对不对,我的人生早在之前它就残破了…残破在某一个没有看见面目的浪荡刺客手里。那次事发突然,又紧接着被云溯给狠狠折腾了一会,故而没怎么留心。现在回想起来,我揉捏着唇瓣,眯起眼,那个刺客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怎么有些耳熟呢?
下了车我纠结在一起的思绪被眼前热闹庞大的人群给瞬间冲散去了,由于从七岁开始我就过着尼姑般的生活,我的个头没有大祁其他姑娘们高挑纤细。虽然不是很矮,但方晋一直嘲笑我到了二十五岁也和十五岁没有区别。
踮着脚左望右看,景晟转过头来笑看我,我忒镇定淡然道:“万黑丛中一点红,今年这桃花开得没有煜京百姓来得旺盛呐。”
景晟点评——胡说八道。
唉,他和世人一样,眼光如此之世俗。
其实忽视掉景晟脸上的疤痕,只论他五官身形,他也算是个相貌不错的男子。加上常年征战沙场,经过金戈铁马洗礼后的冷厉气质远非一般小白脸公子哥们可以比拟。审美粗犷点的姑娘们也许还觉得那道疤痕给他添了男人味不一定。
而我嘛,所有对我有点认知的人都说,我没有审美观那玩意儿…
城郊出游行人众多,并肩接踵,车水马龙俨然若盛世之景。景晟带我出门自然做了番功夫,身边跟的几个小厮壮实得一看就能一拳打死头牛。
“边关气候冷燥,只能生长些粗粮果实,时有温饱不济。与京都真是天壤之别。”景晟淡眼环顾周围一遭,不禁发出忧国忧民的感叹。
我努力想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爪子,一番努力后,无果,干脆作罢。
他看我一眼,我眨了下眼睛道:“你是个带兵的,又不是政治人物,没必要发表什么激浊扬清的言论。你看,打仗的就该打仗,玩政治的就该玩政治,要各安其职。”
春起的冷风一刮,脸上刺刺的疼,瑟缩了下补充道:“古代那谁谁说过,要以史为镜。多照照这镜子就知道,不安守本分妄图两手抓的,下场基本都是乱坟岗。”
结果,结果他没理我,将我拖向花朝庙去了…
“缙德,这些时日见识了不少煜京的女子,你可有特别中意的?”
“怎么,你想给我保媒?”
“不是我想给你做媒啊。你要是没有自己喜欢的,我那位爷怕是要乱点鸳鸯谱了。你也知道,小鸾那丫头可对你这太一先生极上心的。”
挤挤嚷嚷的人群中里忽而飘出这几句传入耳中,我转过头去四下寻找,奈何人数众多,各种吆喝声、呼唤声叠加在一起,各色裙裳棉袍晃花了眼。
缙德,缙德,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是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一万五榜单,所以更新依旧…看文快乐~~


这三角恋

就在我在心中谋划该如何去见一见这个太一先生时,香火袅袅的花朝庙前突然掀起波喧嚷动荡,散在四面八方的姑娘小伙子们齐齐往那里凑去。
景晟瞧见我好奇的眼神,淡淡一笑道:“公主生长在帝都,却似对这里的民俗风习并不了解。”
“我以为全国百姓没有不知道我是从小在国师府长大的呢。”我鄙夷地看着他道:“你也太孤陋寡闻了些。”
他一眼淡看来,我哼着小曲扭过头去,往前走了两步我又别过头来:“麻烦你松一松手,我要去与民同乐。”
他反倒把我往身边拉紧了些,摇了摇头笑道:“这里人多,若走散了我怕不易寻到你。”
太阳爬出了云被,薄透的晨光洒落入他的眼睛,沉淀出如墨般浓黑的光泽。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景晟的样貌与他这双眸子竟是有些不甚般配。
而他这句话初时没放于心上,等日后回想起时唯有百感交集。
“因长和君的典故,花朝节历来是民间未婚男女定情的日子。男子若有了心仪的姑娘,可在此日当众绘下她的丹青送于她,一来是个定情之物;若姑娘收了,便也算做件聘礼,就等日后提亲了。”景晟一手替我分开树上垂下的红结,一手牵着我往人头攒动的地方走去。
透过人群间的缝隙隐约能看到笔墨纸砚的物具,一道水蓝色的袖子拂过案侧,被人用手压在肘下,看样子是要取笔润墨。没能见到提笔人的模样,只观他执笔的挥洒倜傥之态,就应知此人笔下功力应是不凡。
可惜隔着重重人海,瞧不清他画中人物,不免生了些许遗憾。心中念头动了动,我拖了拖景晟的手,他低头看来。
我不胜娇羞道:“人家也要你在这里为我画画嘛…”
“…”他空握着拳头不自然地咳了咳,面上不自然道:“让夫人失望了,我是个粗人不擅文墨。”他停了下,又低声道:“若你真想要,回府后我再画与你。”
看他推三阻四的模样,我努力做出副失望至极的表情来,心中却嘿嘿憋着笑。平日总见将军大人笃定又淡然,难得见他如此别扭的样子来?有趣的很。
恰时,前方传来一片赞不绝口之声,似已有人完成了画像。我也并非真想要将军大人来给我画出个什么来,主要是想找个借口蹿到前面去凑凑热闹,围观一下,若有可能再顺便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姑娘家嘛,若是有人在这等场合用如此风雅的手段向自己表白,真是太有面子了。
想了想,既然将军大人都自贬自己没有多少文化了,我也不好再拖留在此处继续捅他的伤口。不通文墨没有什么,就好比我会读点书但不会武功一样。是人就会有长短,相比之下能有一身武艺要比一肚子墨水更容易生存些。我一点都不歧视或半文盲。
就在我转身欲走时,有喁喁私语传入耳中:“这画中姑娘一身红衣盖头,竟是个新嫁娘。没想到这公子看起来一表人才,心上人却已做了他人妇,真是可惜啊。”
“等等,你瞧这凤冠鸾袍哪是一般姑娘家嫁人能穿的。莫非是前不久才下降出宫的傻公主?”
咦,这话题中心怎么突然就转移到我身上了?我旋出去的脚步又转了回来,伸长脖子想要探个究竟。
“没想到你只见了她一面,就画得如此惟妙惟肖,不愧是画圣太一。”
“你也只见了她一面,又怎知我画得相像?”做画之人对旁人言语未着留意,瞥见一角余光,像是在晾起画卷。
顶着将军大人意味复杂的目光,我哼唧着笑了两声:“走吧走吧,他们是外邦人不了解我的本质。你知道的,人嘛都有这样不好的习惯。别人家的东西都比自家的好,别国的公主都是倾城绝色,却不知道也许她是芝麻大饼脸,更可能是个傻子。你瞧他们就是太不切实际,浪漫过头了。”
“是吗?”他虚飘地吐出这个两个字,沉沉地压在我头顶,他笑一笑:“你谦虚了。”

我一点都不想探究他说这话里的威胁和嘲笑成分。
花朝节本是百花生辰,放在以往的年份里煜京中早应开遍了姹紫嫣红。但今年春寒料峭,只有城郊早春的杏花与桃夭半是打骨半是盛开的粉粉白白攒了一片。
积雪尚未融尽,在地上洼成小小的一摊,几个孩童正踩着水玩儿。看着天真烂漫的他们,我不禁喟叹,我的童年怎么就像被狗啃了一样呢?国师府里与我同岁的人甚少,就一个方晋,整天脑子还不是和我在一个世界里的。
“今天若是穿了靴子,倒可放你去玩一玩。”景晟看了眼我厚笨的棉鞋,做可惜状道。
“啊?”我被他说的摸不着头脑。
“看夫人你艳羡不已的模样,难道不是想和他们一同玩耍吗?”景晟指了指那几个小孩道。
“…我今年十八岁了。”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强调道。
他爽朗一笑,心情好得非同寻常。
一片水蓝色的衣袍忽而走入我的视线,不远不近地立在我前方。我正坑头生着闷气在,便向左边转了转避开他。可没想要那人的脚步也随之往左边走了几步,又正正当当地挡在我们面前。
“这位公子是?”景晟不冷不热地开了腔。
“在下太一,如此拜访有些冒昧,还望公主与驸马莫怪。”他说着冒昧,可口气里却听不出丁点惭愧的意思来:“当日观摩到公主大婚盛况,此景终生难忘。”
我抬起头看向那人,墨发如云,水蓝色的深裾儒袍,一派儒雅风度。我沉声了一会,开口缓缓道:“你就是缙德?”
他微微一怔,笑颜清姿如泉:“那是在下的别号,甚少人知,不知公主从何得知?”
景晟山水不动,唯眉尖轻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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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长得是这般模样,我坐在桌边不动声色地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又不甘心地再看了个遍,恨不得将他剖开来瞧个仔细。他认不出我来了,记不得当初后山中有个叫阿衍的小姑娘了。
怎么办呢?没有一点办法。当无奈到极致后,没有办法或许就是最好的办法。这在传统戏文里有个专业抒情的词儿,叫认命。
缙德提议来的这间酒楼位于花朝庙不远处,两层上下,杂杂拉拉地聚了不少人。大致一看都是些你侬我侬的姑娘家与自个儿的心上人,想是踏青踏累了,来这里歇个脚酝酿下感情,以便夜市活动。
初进了门,小二见我们这两男一女的队形,有些摸不着头脑。瞅了瞅其中两个笑里藏刀的,察觉不善,便精明地转向我这只尚还在云里雾中的:“姑娘,二楼雅座,虽多费些银子但人少清净。”他窥了窥景晟的神色,压低声道:“方便各位处理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