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个好人。”雍阙定定地看她,“从来没有人认为我是个好人。”
“好人也罢,坏人也罢,都是要死的。”秦慢回答得没头没脑,“督主救过我护着我,到现在还给我住着好房子风不吹日不晒,天天有饭有肉高兴时还能喝口酒,督主对我来说就是个好人。”
雍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她:“你这丫头也太糊弄了,两口白米饭就能拐了你。”提到酒,他忽然来了兴头,“我去年在画堂下埋了自己酿的酒,想想也能挖出来喝了。走,我带你去瞧瞧。”
“画堂?”秦慢愣了愣。
雍阙说是风立马就来了雨,登时就将秦慢拖到了东边的画堂中,将人搁到一边雍阙卷起袖子步子从哪里摸出一把铁锹,再三找了番,对着棵有些年头的老桃树挖了起来。
秦慢在旁看傻了眼,讪讪地想帮忙可又插不上手,只好看着高贵雍容的督主亲力亲为地刨地三尺。别说,还真给他挖出两个黑油油的坛子。圆滚滚的坛子不大,雍阙一手提着一个上来,拍干净了泥,刚想起开又有点犹豫:“你过来。”
秦慢颠颠地过去了,雍阙把酒坛子往她怀中一塞,昂着高贵的头乜着她说:“你看看还能喝么?”
哦,秦慢晓得了,督主他老人家害羞了,不大相信自己的手艺了。她屁颠屁颠地将封口拆了,一闻,香气扑鼻,顿时夸道:“好酒好酒!”
“真的?”雍阙眼睛一亮,刚要将另一坛也拆了却被秦慢连忙阻止,“别别别,督主。”
“怎么?”雍阙诧异。
秦慢望着美酒满是发自内心的怅惘与遗憾:“不瞒您说,以前身子好的时候我也爱喝上两口,打落下病根后便滴酒不能沾了,辜负了督主的美意。”
良辰美景,图得就是对饮成双,只有他一人饮酒为免扫兴。雍阙难掩一丝失望之色,随即摇摇头:“不能喝便不喝,在这府里任何事你都不必强求自己。”
他拎着一坛酒,就着堂下台阶席地而坐:“难得清静,你陪我在这坐坐,我自个儿喝上几口解解闷。”
刚回京,皇帝和西厂的事迫在眉睫,多少事等着他去摆平,他却说清静?
秦慢晓得他是为了陪初来乍到的自己免得孤单,顿时打心眼里涌出感动来,她在雍阙身边坐下,声音柔柔的:“督主您喝吧,我看着您,待会您醉了我就扶您回房。”
雍阙灌了一口酒,不加掩饰地嘲笑道:“就你还带我回房?”
秦慢赧颜,忙做辩解:“我力气其实不小的!以前和宋微纹在山里打野猪都是我拖的。”
雍阙明显不信,拧了拧下她的腮继续喝他的酒。
画堂下浓荫如蔽,点点星光散楼在横斜的疏影里,雍阙斜倚着台阶有一下没一下地灌一口,他的脚边上已经滚了一个酒坛。秦慢瞅着这么喝下去,再淡的酒也伤身啊便道:“督主,您悠着点。”
“都说了几次不要叫我督主。”雍阙懒洋洋地道,酒里可能掺了桃花,浓郁的香气熏得秦慢这个没喝的人都有上头,他点着她的鼻尖,眼眸里浮动着着点点星光,“叫雍阙。”
秦慢看出他已经有几分醉意了,喝醉了酒的人只能顺不能逆否则他这尊大佛闹起来不得把燕京给拆了一半?!
犹豫了会她不太熟稔地唤道:“雍阙…别喝了。”
“乖…”雍阙很满意,看着看着他突然问,“你冷吗?”
秦慢摸摸自己的胳膊,夏衫单薄,于是老实回道:“有点…”她急巴巴道,“所以我们还是赶快回…”
她的话断在蓦然拥上来的胸膛里,温暖炙热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树影和人影晃动在她的眼睛里。她的视力到了夜间就变得不好,可奇怪的是现在的她能清晰地看见雍阙的每一丝神情每一寸眼神,酒香和着他身上的熏香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七窍里,仿佛连带着她也醉了…
“难得你犯此傻,我就教你一件事,”雍阙的声音被美酒浸泡得沙哑,“男人问你冷不冷的时候可要千万小心,否则…”
他居心叵测地留下了个陷阱,已经快晕眩过去的秦慢身不由己地跨了进去:“否则呢?”
初夏的萤火从草丛里浮起,他的衣衫遮住了她的视线,仅有一抹柔和的月光落入眼角,他温柔而不失强硬地摁住了她的肩,另一只手隔着台阶托起她的背,他盈盈地笑着,如他们初见的那个夜晚,似鬼又似仙:“否则就逃不掉了。”
他低头,先是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酒气上脑,什么胆大妄为的出格事都不在话下,难得任性一下他完全没有约束自己的想法。
轻轻颤抖的微凉双唇从秦慢的额头点到了她的鼻尖,最后落在了那双他早就觊觎已久的樱唇上,丰润饱满而并不抵触…
他轻轻地衔住摩挲了一下,而后抬起头,眸光迷离中又有一分清醒:“丫头,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秦慢半阖着眼瞧不出神情,可脸却是红得仿若滴出血来,她的声音和蚊子一样细,然而却清晰:“知道。”
雍阙狂喜了一瞬,顷刻后又冷静了下来,带着一分殷切两分忐忑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那你,那你对我…”
秦慢缓缓地睁开眼,眸光粼粼似是有点点泪光又似是缕缕月华,她说:“我知道,其实,我也喜欢督主的。只不过…”她闭了闭眼,微微笑着睁开,一点水光在眼角稍纵即逝,“我身子不好,怕是配不上督主。”
雍阙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为了确认怀中人的真实一下般又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我会找全天下最好的郎中来医治你。”他说得狂妄又自信,“就算是天上仙丹海中灵药也没我找不到的。”
秦慢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在这一刻她是安心的放心的,这么长时间来背负的重担累赘都好似统统放下,而她知道,于她于雍阙,所有的放纵也只是在这短短的一刻而已。

第61章 【陆壹】血脉

翌日休沐,理应不当值,可架不过积年累月的习惯,雍阙早早睁了眼。
两坛子桃花饮于他而言和水似的,可回想起昨夜的放浪形骸,雍阙顶了顶太阳穴,约莫就是所谓的“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天公作美,好一个艳阳天,鸟声阳光透过叠嶂落进青帐里有种不现实的遥远感。这种朦胧的恍惚仅仅维持了一刻,雍阙慢慢睁开了眼,他小心且期待地看向枕侧,不出意外但又难以抑制的失落。
虽说趁着酒后乱性将人压着占了好大一通便宜,可究竟没能也没舍得继续肆意妄为下去。她有着副玲珑心肝不假,但毕竟是个年轻轻的姑娘家,没名没分地跟着他已是委屈,要是再糊里糊涂地交代给了他,连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宫里对食不少,前几朝还有着宫规约束,没少发生过宫女太监因此丢了性命之事。到后来司礼监和东厂的势力愈发膨胀,置宅子养外室不在少数,主子想管再也管不得,连带着宫里千万个奴婢们也蒙了好处。寂寞深宫,不说搭伙过日子,就是有个人知冷知热夜里陪着说说话好歹也能烫一烫冰冷的心,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对,是个活人。经过昨夜雍阙这才脚踏实地,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是个活人。有七情六欲,有悲喜余欢,再看这一室一鸟一树,仿佛都因为一个人而鲜活了起来。
然而,那个让它们鲜活起来的人,在经历了昨夜的缠绵悱恻、互诉衷肠后竟然扬长而去了?!
压根没宿醉的他脑勺隐隐作痛,孤零零地在床上坐了会,不大痛快地起了身,洗漱的空当装作不在意问道:“夫人呢?”
伺候的佘官将皂角、麻巾一一递上:“回督主的话,夫人一早带着小公子出门去了,说是您同意的。”他一一禀述,有条不紊,“督主放心,奴才派了番子跟着夫人与小公子,一定妥妥当当地护着他们回来。”
佘官说是贴身伺候雍阙的,但在这府里相当于一府管事。沉默寡言,该说的一个字不少,不该说的半句不言。他办事,雍阙很放心。
“小公子?”这两人昨儿见面还剑拔弩张,今儿怎么就一见如故搭着伴逛街市去了?雍阙觉得不可思议,可能没养过孩子不大理解这种女子与孩子之间轻易构建起的友谊。琢磨了半天不透,他将麻巾一甩,淡淡道:“惠州的信到了吗?”
佘官伺候他更衣竖官摇摇头:“没呢,倒是…”
他一犹豫,雍阙端起茶漱漱口:“说吧。”
“倒是珠山侯即墨寻和户部尚书钱大人派人来了几回,两拨人非一同来,但都说要请督主得空一叙。”
“一叙?我同他们有什么好叙的?”雍阙随手把玩着根青玉簪,簪头是只文理鸟,和秦慢那根宝贝儿簪子有两分相似,“无非是为了皇帝立后的事,我又不是陛下的眼珠子还能管得上他看上哪家的千金贵女?”他说得淡漠至极,“何况这个皇帝是个有主意的,正等着挑我刺头,我还送上去给人家扒皮抽筋吗?”
一说到皇帝他难免想到进宫时的一番对话,顿时一股恶怒从胆边生起,他掐着簪头的鸟首,今年是新帝初登宝位,合着祖制也该填选后宫,是时候送些新人进去给那位主子爷换换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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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慢来京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隔着赤珠帘东望望西瞧瞧,雍和和个小大人似的端坐在里头,对着她的新鲜劲儿很不屑,嘀嘀咕咕道:“乡下来的村姑,没见过世面。”
这话给雍阙听到非得扒了他的皮,就算不给雍阙听到给霍安那一票人听到下场也是一样的,所以他只敢嘀咕又正好能嘀咕到秦慢耳朵里。
她无奈地叹息,哀怨又实诚地看他:“我本来就是乡下来的呀。”
“…”雍和无语,看在她带着他出门不用上书房的份上决定不和这个村姑计较。也不知道他爹瞎了哪只眼,还是两只眼都瞎了,放着京中多少美女偏偏看上她。
他们出来的早,东西市都没开张,不起眼的车马沿着胡同串儿慢悠悠地从这条街晃过那条街。秦慢数着檐角下挂着的悬铃,檐下挂铃是这片土地流传了千百年的习俗,据传很早之前有对伉俪情深的帝王夫妻,后来帝王驾崩西游,他的妻子思念不已,听信祭祀的话,便在每个宫殿的檐角挂上风铃召唤他的魂魄,这样他风铃响时他便是知道自己回家了,而她也知道他回来了…
后来这个习俗在燕京一带广为流传,每当快端午时家家户户除了在门上捆一束艾草还要在檐角挂上一串悬铃,指引先人回家的路途。
雍和小孩儿正长身体耐不住饿,吃了两块点心拍手问道:“喂…”喂到一半他将不那么好听的称呼咽了下去,别别扭扭,“娘娘,我们去哪儿吃早点呀?”
京里面方言喊母亲做娘娘,既然喊了雍阙做爹,喊秦慢,再不情愿也得喊一声娘娘。
“这儿是你的地盘,你带着我去呗。”秦慢笑眯眯地看他。
雍和一听浑身是劲,两眼亮闪闪:“真的?”
“真的。”也不知道平时雍阙管他有多严厉,出个门和坐牢放风似的,一听能自己做主没高兴上了天,“我听小霍子说,东郭巷的驴肉火烧配小米芝麻粥香的不得了!还有还有!它隔壁巷有个百年老铺的牛肉馒头和蛋黄酥好吃得能吞下舌头来!吃完早点我们还可以去西市逛逛,那儿胡人烤的肉油滋滋的,撒一把胡椒面儿和盐,用刀直接在小羊腿上割着吃。”
说着雍和的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他扳着指头犯难道:“这么多…吃什么好呢?”
秦慢打了个张口,托着腮望着车外咕噜噜而去的风景:“那就一样一样来好了。”
于是秦慢带着雍和从驴肉火烧吃到偃月馄饨,偃月馄饨完了后又塞了酱肉烧饼,最后雍和挺着个突起的胃恋恋不舍又痛苦地看着那面悬着百年老铺幡子的门面,嘬嘬手指头可怜兮兮看着秦慢。
霍安一路跟来头越来越大,一看这情景惊慌失措劝阻:“小爷!小主子!小祖宗,您今早可是把余后三天的粮都吃干净了,再吃下去胃囊子要给撑开了!”
“娘娘~”雍和巴巴地摇着秦慢的手。
“好吧好吧,”秦慢慢吞吞道,“一会就吃个两口尝尝味啊。”
雍和欢呼一声,拖着秦慢进了铺子。
这铺子果真如他所说是个百年招牌的老店家,里里外外坐满了人,伙计忙得热火朝天见了秦慢一大一小两招呼得话都来不及说。霍安无可奈何地塞了几粒银子,好容易在个偏僻角落里让出个座来。
秦慢牵着雍和坐下,霍安唠唠叨叨地去给两人打点吃食,半大的男孩子趴在桌子上一双眼睛灵动生光地绕着里外吵闹的人堆转了一圈,小声道:“娘娘,一会你走吧。”
秦慢诧异,雍和扁扁嘴:“一路上你数了好久悬铃,偏偏数到这家时反复数了三遍,想是有什么算计。”他大度地摆摆手,“你带我出来玩,我帮你一次,不过说好了顶多三炷香的时间,否则回去我要被爹抽骨头泡酒哩!”
这孩子年纪看着小又任性骄纵,眼里心里的仔细半点不比寻常大人少,还真是雍阙从小带到大的人。
只是不知道他这怎么个帮法,秦慢稀奇地看着他,就在他咬了两口肉馒头没片刻,忽然他弯腰捂着腹干呕起来了,声势惊人,小脸苦得和黄胆似的,吓得霍安魂不守舍连道“要命要命”地扶着他问:“小祖宗我说了少吃少吃!看吧!折腾出病来了!”
说着间雍和呕得更厉害了,嘴里胡乱嚷着难受,店里人被他这一呕顿时没食欲,有的人站起来看,有的人不满着吆喝,伙计凑头来紧张道:“哎哟,小公子是积食胀气了吧,前头十来步远有药堂赶紧送去瞧把,别的耽误了会要命的!”
霍安一看雍和确实不好的样子,哪还敢磨蹭,二话没说抱起人来拔起步就跑。跟着的不止他一人,秦慢索性丢不掉。
他是不知道,前脚一走,攘攘的人群里眨眼就没了秦慢的影子。
无人知晓,燕京这个地儿秦慢不是第一次来了,久别重逢,一切陌生又熟悉。但至少这个小小的铺子对秦慢来说还是依稀有两分记忆,京城的胡同勾勾连连,斗转曲折得像个迷宫,跨了这道槛再入那个门,秦慢站定在个阔郎的四方院中,中间一株樱桃树,一垒垒尚显青涩的果实丰硕喜人。
“阔别多年,老朽想着小姐也该回来了。”
吱呀一声门想,一个身影蹒跚着从阴影走出,朴素发白的灰袍,梳得整整齐齐的华发,一身一丝不苟唯有袖口处沾了几滴未干的墨水,他敛敛袖朝着秦慢作了一揖:“云氏血脉犹存,老爷夫人的在天之灵得以慰藉。”
秦慢微微仰起的脸盘转了过来,温润的眉眼如同水洗过后的山水,浅淡却不寡冷,她一笑,庸凡的五官中竟隐有蔽夺日月的惊艳一闪而过:“云氏方氏同枝连气素来交好,方爷爷如此客气是折煞我了。”

第62章 【陆贰】往事

方孟亭感慨万千地观察着短桌对面的姑娘,打那场血雨腥风的动乱后也有十来年没见着这位小主子了吧。【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
犹记当年她才至豆蔻,皎若明珠,拖着松松散散的乌黑长辫扯着风筝满地跑,一不留神撞着了他的老腰,吓得他一跳,她反倒咯咯笑得很得意。方家男丁多姑娘少,他从小看她到大,把她当亲孙女一样疼。谁能想到那一年的变故,摧枯拉朽似的将一切抹杀得灰飞烟灭。
好在老天有眼她是活下来,可是这副样子落到方老爷子眼里老泪止不住地纵横,秦慢讪讪笑着:“我即福大命大地活着方爷爷也不必如此伤心了,”低头看看自己灰楚楚的头发,嘀咕着,“现在的样子虽没以前好看,但是胜在别致独特啊,好多人都以为我是西域人呢!”
她的话逗得他苦中作乐,将眼泪左右擦了一擦,关切问道:“我在信中听你说是在上清山中休养,怎么突然来了京城?和谁人来了京城,可靠得住?现下住在哪里?”他一连串问得不喘气,最后皱着灰白的眉毛,“这京城是皇城根下,人多眼杂,处处不是公家的人就是黑白两道的人,你住哪里我都不放心。我看哪,还是趁早搬来方家住,只是要委屈下小姐,说是我远房侄儿。”
方家现在是武林中举重若轻的四大世家,许多人不晓得在若干年前,方家是依着云家起势,方老爷子那时候和秦慢的爷爷是挚交也是主仆。后来云家中道落魄,方家侥幸得以明哲保身,看他的一通话仍是将云家奉主,倒让秦慢怪不好意思的:“劳您挂心,我也是猝不及防来的京城,所以匆匆忙忙联系了您。”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如实已告,“我眼下在外住得很好也很安全,没人动得了我。”
方孟亭奇道:“小姐在哪?”
“呃…雍府。”
雍这个姓在京城里并不常见,方孟亭稍一琢磨想到了一个人,脸色骤然一变:“什么?小姐说得是东厂那群狗杂/种?”
这个称呼可真够难听的,但是于他们这些江湖正道人士东厂在他们眼里只坏不好更难听得还有哩!
方孟亭果不其然地动了怒:“小姐怎么能那些腌臜货色牵扯上?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朝廷的鹰犬,皇帝的爪牙,手里沾满了人命官司,迫害忠良恶事做尽,唾沫星子要能淹死人,整个东厂怕没一个活口!”
方家说是武林世家,但门外诗书教化许多子弟要么在朝中为官,要么与朝中官员关系匪浅,恨起东厂来比寻常的江湖中人还要来得义愤填膺。秦慢觉得不能在这上面纠缠,否则今儿可能连雍府都回不去了,她连忙道:“我找老爷子您是有事而来,”她从袖中摸出个物什来,“您看?”
搁在桌上的东西指腹大小,熠熠生辉,一看即知不是凡品。另一样则逊色许多,仅仅片零碎布角,上面沾染着星点乌黑,似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方孟亭先看了看那粒珍珠,又看看那个布角,他凝着眉先是拎起那布角在指尖一摩挲,嗅了一嗅:“有毒?”
虽然时日弥久,但那点异香犹存,闻上去味道不大正统,古古怪怪不像个好东西。
“是十八镜。”秦慢淡淡道,“多日前我在惠州遇上了柳家小姐,她身中十八镜的剧毒,我在给她治病时顺手摘了片带血的衣角下来。”
方孟亭骇然至极,再看布角只觉得它面目狰狞:“这这怎么可能?当年十八镜是夫人亲手销毁也明令禁止不论鬼市白市都不准流通,也就不小心留了些余孽到宫里去,但宫里人晓得它厉害定是好生保存。现在时隔多年这个害人玩意儿怎么会重出江湖?”
“正是如此我才来请教您,”秦慢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褪去,望着血布的眼睛抑郁得像天角压下来的阴云,“不瞒您,在柳家小姐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的性命折在上面了。一个是京官,一个是水鬼十三,还有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小姐,最后一个虽然没中毒,但是也和它有关。”
“谁?”
“千人百面。”
这几个人乍一看,根本没什么关联,若是有关联雍阙肯定早就查探出来了,秦慢慢腾腾地叹气:“还有一件事您应该也不知晓的,前些日子我在惠州遇到伙土匪,他们的山寨底下埋了座地宫。”
“什么地宫?”
秦慢肃着脸慢慢道:“惠州是什么地界您忘了吗?我没猜错的话,是我先人的宫陵。”
这可真把方孟亭可吓了一跳了,他猛地站了起来,佝偻着背东西来回走了两趟问:“那几个人先别说有什么瓜葛,单单就惠州地陵这事十有八/九是冲着您来的。”他绷紧着脸,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问道,“小姐你还活着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秦慢抠了抠手指想了想:“我师父和微纹是知道的,这两人瞒不住。至于其他人我没告诉,也不知道。”
“当年云氏灭门灭得蹊跷,不是有内鬼偌大一个云氏怎就好生生地没了!”提起当年惨案方孟亭仍是一脸痛色,眼底下却是寒霜累累,“这么多年了云家人在这世上没有半点痕迹,突然一件接着一件冒出来了?这些畜生可真够心狠手辣的,我们还没找上门去报仇,他们倒先一步赶过来灭口!”
“灭口是其一,我担心他们还有别的想法,否则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杀这么些人。”秦慢逐一分析起来,“任仲平被抓了,一个是他可能会解十八镜的毒破坏对方接下来的部署,一个还有就是对方可能也中毒了。不论如何,他们的目的总少不了一个,那就是捅出当年云家的事,或许再顺便将我也给引出来。”
方孟亭耷拉着的眼里突然爆出精光,问得一针见血:“那小姐你是想还是不想翻出当年旧账?”
这个问题好像问住了秦慢,小指头挠挠头皮她憨憨道:“没想过。”
“…”方孟亭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多年物是人非这小姐的性子竟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她那嫉恶如仇的鲜明性子招多少人又爱又恨,爱她的人把她当做天上星子水中明月,痴心追捧;恨她的人就算恨得牙根发痒,那恨里也总夹带着一丝别样情愫。毕竟没人会不爱美人,尤其是小小年纪便艳压十番的美人。
方孟亭想到这看到秦慢那张路人得不能再路人的脸庞顿时又一腔老泪起了来:“小主子,您这脸…莫不是当年烧…”他说道一半猛地闭上嘴,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一耳刮子,姑娘家摊上这种事莫说死,那是生不如死!他哆嗦着嘴唇:“小姐,是老朽嘴贱,您…”
秦慢一丝也不在意,这张脸虽说第一眼看上去不大习惯,但看久了也就那样了,何况它于她也并不陌生:“烧是肯定没少,只是为了保命当时吃了一味药而已。”
“什么药?”方孟亭心头一跳,大凡吊命的药刚猛异常,多半会伤身子。好不容易云家得一血脉留存人间,再有个万一,他去了底下该如何面对云家一干亡魂。
秦慢轻飘飘道:“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玄虚又莫名,叫他摸不着头脑。
秦慢算着三炷香的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道是:“今日暂且一见,对方在暗我们在明,既然摸不着动向不如以静待动,只是还要劳烦您老多留意打听。”
“这是自然!”方孟亭连忙拱手道,还是不大放心,“小姐您住在雍府…”
秦慢笑了一笑,显然让他不必再说,临了跨出院子门时道:“有一事我差点忘了与您说,来京城路上时我遇着了一方姓公子,像是您老家的人。”
方孟亭一怔,随即领悟,顿时横鼻子竖眉毛地咬牙道:“我就知道那不成器的混账小子成日神神叨叨也罢,让他闭门思过竟然溜达出了城!他现下…和小姐在一处?”
“哦这倒不,他护着一家谢姓人来了京里。因是您家的人,所以与您说一声。”
言罢,秦慢欠身微微行了一礼,轻巧巧地沿着原路飘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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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牛肉铺子,霍安恰好带着催吐完的雍和回来,站在堂子中间东张西望,旁边几个便衣打扮的番子垂头丧气想是被狠狠教训了一通。他一张头恰好瞅见了秦慢闲闲哒哒地从人头里闪出来,跺着脚奔过去:“我的姑奶奶您去哪儿了啊!”知不知道一回来没见着她,差点把他魂都吓飞了!
她是雍阙的眼珠子心肝,要是不见了,那他们的眼珠子和心肝也别想要了!
“哦,去如厕了。”秦慢回答得轻轻巧巧,弯腰摸了摸雍和的头,和颜悦色道,“还难受吗?”
雍和强行被催吐,一脸快拧出个偌大个苦字了,哭唧唧地哼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