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一顿。
她反应过来,愣了会儿,慢慢将自己的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示意他帮自己添调料。
生疏感,一整个晚上都是这种生疏感。
直到他将她送回到酒店,走出电梯,沿着安静的走廊走到她房间门口。两个人停下来,面对着面,走廊里暖黄色的灯光将她的脸衬得很白,有淡淡的健康的粉红色,他低头去看她,似乎想要说什么……
纪忆感觉到了,忽然紧张,后背靠着自己房间的门,紧张地等他说话。
忽然电梯间传来一阵欢笑吵闹,纪忆下意识地心虚,慌张看过去,看到同住一个楼层的同行们从电梯间的拐角处走出来,十三四个人,男男女女的,显然也是刚从外边吃饭回来。她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她和季成阳。
走在前面的那个和纪忆同来南京的男记者一愣,旋即笑起来,非常意外而暧昧的笑:“原来你们认识啊……”另外一个也笑:“真是巧了,下午纪忆不在,我还想说要给你介绍季老师给你认识呢。”大家走过来,寒暄着互相介绍那些没和季成阳见面过的小记者。
还有人非常自然地追问,怎么纪忆会认识六年前就出国的季成阳?
纪忆犹豫了两秒,就听到季成阳的声音说:“我们很早就认识,在她很小的时候。”
众人笑,有人感叹:“要么说呢,这世界可真巧,熟人全认识。”
那个同来的小女孩非常崇拜地看着季成阳,情绪明显比别人激动了很多:“季老师,我就是学生时候看你的采访节目,才想要做记者!真的真的,你绝对是我的偶像。”
“这很正常啊,我以前在北京,凡是跟过季老师的实习生,没有一个不提‘台花’这个名字,年纪小的,没一个不崇拜他的。”
众人说了几句,看出来这两个人还有话要说,很识相地进了纪忆隔壁的房间,约了一起打牌闲聊。等到隔壁那扇门关上,走廊里又恢复安静。
纪忆拿着门卡,嘀地一声刷开门。
然后转过身,用后背慢慢顶开门,轻声说:“你不是说你在别的酒店吗?快回去吧,再晚更难打到车了。”房门因为她的推力,缓缓打开。
还没有插门卡,房间里是黑的。
季成阳也真是累了,肌肉都是酸痛无力的感觉。他低头看她的脸和那双仍旧有些忐忑的眼睛,不停告诉自己,不要急,只要她肯走出第一步,余下的都不需要着急。
“晚安。”他如是说。
他想看她进门再走,可她却忽然顿住,睫毛慢慢扇动了两下,又轻声追问了一句:“你说你还爱我……是想和好的意思,我没理解错吧?”
刚才他对着那些同行,只说是自己小时候就认识自己。
却没有说两个人的关系是什么。
季成阳忽然安静。
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就像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所说出来的话。那时候觉得她的不敢相信如此可爱,可是现在,此时此刻,他觉得这种滋味不太好受。
纪忆在这种异样安静的气氛里,越发不安。
难道不是吗?
同一时间,有温热的手抚上她的脸,就在她忽然心沉下来,开始禁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已经将她的下巴仰起来,直接地吻住她。他推开门,将她整个人都推入黑暗中,在碰到她嘴唇的一刹那,已经再难控制这么久的亲近渴望。
纪忆在嘴唇被含住的瞬间,也彻底没了什么思考能力,太熟悉的感觉,这和整晚的陌生不同,他的亲吻是她最熟悉的感觉。
门缓缓关上。
他在黑暗宁谧房间里,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将她抵在墙上,将这六年分隔的所有思念都融入如此无声而又直接的回答方式,她的嘴唇仍旧柔软如初,甚至在自己深入寻到她的舌尖时,她只有最初的那种顺从。
她头昏目眩,像是跌入了急速飞转的旋窝。
任由他重重吮吸和纠缠着自己的唇舌,只是承受,本能地顺从着他。
直到他尝到了眼泪的咸味,去摸她的脸,已经全湿了,纪忆整个人都被亲吻的意识涣散,像是在梦里一样,也不知道会不会醒,就是无声哭着,在晦暗房间里,哭得胃和心都拧成了一团,疼得整个人都靠在他怀里。
他去抹她的眼泪,用沾满泪水的手指去摸她的短发,她的侧脸弧度,手指从耳骨到耳垂,滑下来,停下来:“不哭了,西西,不哭了……”他用嘴唇去亲吻她的脸,鼻梁,还有眼睛,“我爱你,西西,我刚才是怕你没做好准备,我不敢替你做主。西西,我不能没有你,相信我最后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
她视线晃动着,模糊着,茫然地看着他。
季成阳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是什么能让所有的爱都被打回原形,不被相信,让她坚强的外表下如此不堪一击,只是一个吻就让她像是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不停哭着,因为错过爸妈回来探望的时间而崩溃的哭着……
还说什么情有可原,还说什么对和错。
他现在心口一阵阵发紧,看着她根本止不住的眼泪,真想要彻底回到过去,在情难自已和她发生关系之前就狠狠揍死自己,二十几岁的季成阳,不管有什么原因,都让自己最深爱和唯一深爱的小姑娘,深受伤害。
忽然,他脸上一凉,感觉到她的手,慢慢摸上自己的脸。
那么仔细,像是在触摸一碰就碎的回忆。
他的心脏被重重击中,甚至不敢动一下,任由她摸着自己的五官。
直到纪忆慢慢靠近,用自己的嘴唇去触碰到他的,试着,将舌尖递过去,让他重新吻自己。她在用行动告诉他,她在重新相信他,虽然会怕再次失去,却还是想要把所有他想要的都给他。
第五章 何用待从头(2)
房门再次打开时,纪忆眼睛红红着,扶着门,看着他走出去。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嗯。”她鼻音浓重,鼻子也哭得红红的。
“你是几点的火车?”
“晚上六点,下午两点还有个闭幕式。”
他们低声说着话,好像现在终于想起来有很多话没说,刚才在房间里只是在不停亲吻,不想用任何语言来代替亲密的行为。
此时在走廊的灯光下,,慢慢回到了现实。
现实,未来。
一天一天的日子。
她欲言又止,他也是。
这种陌生感真是折磨人,就好像是重新要走过那段朦胧的恋爱阶段,熟悉彼此相隔数年的已经悄然改变的生活习惯和说话习惯。
隔壁有人叫了酒店的宵夜,送餐来的人敲开门,房里打牌的人走出来一个,看到他们还站在门口,有些惊讶:“这都一个小时了,怎么还站在这儿呢,要不要进来大家一起聚聚?”房间里听到声音,也有女孩子跑出来热情说:“季老师,纪老师……啊,怎么两个都是季老师,我才发现……两个季老师都来吧,刚才话题就是你们呢。”
纪忆怕他们看到自己这种狼狈样子,没敢转头,随口说:“你去吧,我先睡了。”
话刚才出口,嘴唇已经被他吻了吻,低声回答:“我也不去了,很累,”他抬头,对旁观这惊人一幕的两人,笑笑,“不去了,你们好好玩。”
纪忆怔了怔,手攥着门边,心怦怦地跳着……这是她初次在光天化日下和他公开关系,过去漫长的暗恋和那段隐藏的恋爱,让她甚至习惯了去当众隐藏两人的亲密。
季成阳用手去抚摸她的短发,滑下来,用手心感受她柔软的发梢。
真实的触感。
失而复得,他挪不开脚步,离不开她。
旁观的人,神情异样而八卦地退回去,关了门。
刚才房间里的话题就有很大一部分是季成阳过去的个人感情问题,以前同台的女主播似乎是他生命中的难得一个桃色人物,可也只是捕风捉影的说法。现在,这一秒,分明就是一个真实版的季成阳女友,差了有j□j岁?
在他去伊拉克前早就认识?
那时候纪忆年纪不大吧?
是洛丽塔的爱恋,还是长大重逢后忽然碰撞出了爱情火花?
季纪,必会成为一会儿宵夜的最大话题……毋庸置疑了。
晚上的火车票是统一订票。
所以整个一等座的车厢,她发现身边,远近,都是同行。季成阳是下午临时买的票,并没有和她紧邻,有热心的人很快就张罗着和他换了座位。来时形单影只,回去时却已人影成双,也难怪总有和他熟的会有意无意地玩笑两人。
季成阳本就是个说话直接的人,笑着,三言两语就将整个故事定位为,两个人早已是十几年的感情……对他来说很自然,可纪忆已经有些招架不住。
十几年,算一算就会很唬人,十几年前她才十岁出头。
这种事坚持下来,绝对足够浪漫。
连来时一直纪老师、纪老师叫着的小女孩也是神情憧憬,感叹这种爱情太梦幻了。“没想到啊,”和纪忆相熟的记者感叹,“我一直以为纪忆说话声音和身材都像是南方人,竟然是北京人?”她笑,轻声说:“我家里人都是南方籍贯,建国后到的北京,说话就没什么京腔。”
“建国后到北京,那肯定是军人家庭了,又和季老师从小就认识,肯定是门当户对的两家。”有人笑,捕捉到了重点。
纪忆没吭声。
季成阳知道她不喜欢说到家庭话题,三言两语将话题带过去。不过当话题带到他在战地那些年时,不知谁说起听说纪忆要辞职,去申请做驻外记者。这个驻外记者不用说,肯定是去那些战乱频繁的国家。
季成阳倒是惊愕,从她报社的主编到执行主编都是他多年老友,却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他去看纪忆,发现小姑娘看着窗外怔怔出神。窗外黑漆漆的,没什么景色,他能看到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好像已经陷入了一种情绪里,视线没什么焦点。
这件事,季成阳本来想在下车后,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具体追问。可两个人出了火车站,纪忆就带他到徐家汇美罗城附近的一家避风塘,季成阳以为她很饿,也没多做追问。
两人坐下来没多久,茶水还没有端上来,就有个身穿着厨师服的胖胖的男人走过来,在看到他们的时候,脚步顿了一顿,然后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笑,对着看到自己的季成阳叫:“季叔。”季成阳看着他的五官,总觉眼熟,像是记忆深处有那么一些印象。
可暂时捉不到,直到他换了一个地方的方言,说,我是阿亮。
季成阳这才恍然。
这是他当初带纪忆去看姨婆的时候,那个告诉自己,他想走出那个贫穷的地方,多赚钱,想改变自己命运的小男孩。
阿亮生来面相老,看起来和纪成阳差不了多少,其实也才二十六七岁。
“我还说西西忽然给我短消息,要来这儿吃饭是为什么呢,没想到季叔来上海了,”他坐下来,堂堂一个大男人面对季成阳竟然激动的眼睛有些红,“一会儿我亲手给你们做点心,虾饺,萝卜糕……还有什么?唉,我这一激动,连自己会做什么都忘了。”
“没关系,”纪忆轻声笑,“我都点了。”
她的指甲修剪的干干净净,就那么握着一根绿色的铅笔,在菜单上挑选着,对看中的点心画个小圈圈,也不吭声,将时间都留给这个将季成阳视作奋斗目标的偶像。有时候有个奋斗目标,并不是要成为他,而是能让自己有动力越来越好。
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这么傻,却发现,季成阳对旁人的影响,并不比对她的少。
阿亮笑呵呵,开始对着季成阳讲述自己初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一路从宁夏,到广州,最后到上海,学历低就一直专心学做点心。“你们可真来巧了,我下个月就要自己在淮海路那边开小饭店了,也专卖点心,还有,季叔,家里几个堂兄堂弟都跟着我出来了。”
他说着,感激着,激动着,脸有些发红,眼睛也越来越亮。
到后来,看着纪忆放下笔,忙着就拿起餐单去张罗给他们做东西。
纪忆觉得一个看起来成熟的男人,激动的和小男孩似的,很好玩,低头,忍不住抿起嘴唇笑了会儿。等抬头,发觉季成阳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忽然心就烫了:“我也是去年偶然来吃饭,碰到他的……多巧啊,他看到我一直问你怎么样。”
季成阳的眼睛漆黑浓郁,视线锁在她身上:“是很巧,没想到他来了上海。”
“敢于背负自己理想的人,才能有机会成为别人理想中的人,”她对他说过的话,从未忘记过,他说的每句话她都记得清楚,“你对他的影响,挺大的。他真能干,比我赚得都多,能在淮海路那边开小店了,多好,他还快结婚了呢。”
这顿饭吃得很融洽。
似乎是因为过去的一些人和事重新出现在这一晚,让她想起美好的少年时代。纪忆吃完了点心,还特地要了芒果冰沙,一口口吃着,听他继续和阿亮闲聊,甚至想,果然是已经辞职不干的人,竟然在上班时间就如此频繁出来和客人闲聊,老板也不管。
冰沙吃多了,就会有些冷,尤其在夏天空调房间里吃,从内寒到外。
等到了她家楼下,她手心还有冰凉,丝毫不像是夏天该有的温度。
她摸出钥匙,反倒有些踌躇了,转身去看身后的季成阳,轻声说:“你累了吗?要回去吗?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当想要继续去爱他,她就会在意很多细节。
比如……身后的房间里真的很乱,不太适合让他看到,虽然房间的状态和走之前他来的那次没什么差别。“是累了,”他低声回答,“所以想进去坐坐。”
她挣扎了几秒,打开门。
拉布拉多很兴奋都上来蹭了蹭,发觉有客人后,立刻又乖巧地溜达到阳台上自己的窝里,只是有些不甘心地仰头,张望着进来的男人和自己的女主人。
纪忆也不太好意思当着他收拾,就意思意思弄干净床,示意他直接坐床上。
家里从来没招待过真正的客人,最多有同事来帮她喂狗,所以没有什么正经给客人坐下休息的位置。“喝水吗?”她问。
“不喝。”他攥住她的手,轻轻扯到身前。
骤然拉近了距离。
“告诉我,你想什么时候和我谈?”他感觉她手心凉,就用自己也不太热的体温,替她暖着手,将她的两只手合在掌心里,轻轻揉搓,“早谈早好。”
纪忆觉得自己被搓热的不止是手,还有心。
她避开这个问题,是不知道如何问,或者想着,其实有些事有些决定了,那过去的就知道的越少越好。她以为这是成熟的表现,可从昨晚到今天一整天都时不时走神,后悔自己没在昨天就问清楚,反倒不知道接下去何时再好开口……
而现在,季成阳却直截了当地准备解决这个问题。
“你说吧,我听着。”
她轻声说,嘴唇微微张合着。
接下来的季成阳这段话,大概只耗费了四五分钟。他是职业记者出身,总能立刻切入重点,很快就已经讲完他当初进入伊拉克之前和同伴交待“后事”的问题,他告诉她,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方式,自从开始成为战地记者就有这种习惯,起初后事的交待是为了家里父母和兄弟姐妹,后来这一次,多了她。“那时你只有十七岁,西西,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要是知道我失踪……”他放开她的手,去抚摸她的短发,“我怕你会想尽一切方法去找我。”
他最怕的,就是她的不顾一切。
放弃学业,用尽方法,孤注一掷,去找还有一分活着希望的他。如果还有一分希望,纪忆绝不是一个安静等待希望降临的人,她会闹到没有书读,闹到人尽皆知,闹到自己毫无转寰的余地,将自己逼上绝路,也要去找他……
他了解她,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年少的她。
当拥有感情时,她能心甘情愿为亲情爱情放弃所有。
可当失去亲情爱情的时候,也能强迫自己恢复清醒,将自己保护好。
季成阳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她自幼的家庭,造就了如此的一个纪忆。她重感情,爱就会爱的全心投入,不计回报;她也现实,失去了爱,也不会因此彻底崩溃,懂得还是要好好活下去。他旁观过她从小到大太多次对父母家人绝望后,再擦干眼泪站起来的例子,也为此祈祷过,失去自己的她也能如此。
他刻意淡化了被囚禁的日子,暂时总结了自己所说的往事:“所以我没有结婚。我不敢说是不是做了一个最好的选择,但我肯定做错了一件事,我不该那么早和你……应该等你大学毕业。”
六年前的季成阳,因为一场大病,会有“时不待我”的做事风格。
六年后的他走过时间和生命的万水千山,却会觉得有些事慢慢来会更好。
命里有时终须有。
他们两厢沉默了会儿。
纪忆安静地蹲下身子,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伸出双臂去搂住他的腰。他说的没错,如果当年知道他真的失踪在伊拉克,不管用什么方法,她一定都会想办法拼命去找他:“其实……你的邮件发什么都没用,我不信你会和别人结婚……”
他们不是寻常的男女朋友,她从小就认识他,他的一言一行都看了那么多年。
有什么道理会一夕改变一个人的品质?
她不信。
所以六年零两个月后见到他,她怕接近,怕和他说话,是因为什么?怕物是人非?还是近情情怯,不知道……或者真怕,他真的一夕改变,有了妻子?
不知道,说不清。
她鼻子酸酸的,好像只要面对他就会特脆弱。
这种感觉,就像别人对着自己妈妈,就永远会是孩子脾性的一面,她对着季成阳,就永远会是那个全身心爱着他的小姑娘。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脸,将那小小脸孔托起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一瞬仿佛回到小时候,隔着电视机屏幕看着他,那时她总觉得他的“那种勾人的劲儿”就来自于这双眼睛之后隐藏的那些想法,他时而微微笑,低声笑,或者神采飞扬的笑,都和别人没有什么关系。
而现在,这一秒,那双眼睛里完全就只有自己。
谈话告一段落,他在寂静的房间里,低头,深深亲吻她。
拉布拉多从狗窝里站起来,它看到自己的主人在和一个陌生人紧紧挨在一起,在做着一些它不能理解的事。需不需要挺身而出,保护主人呢?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第六章 相近的纬度(1)
在纪忆的印象里,2009年发生了很多事。
与交杂了有关奥运、地震、全球经济危机、黑人在美国当了总统这些大喜大悲事件的2008年不同,09年就像是她人生已经即将输到底,除了年轻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下注的资本,爱情亲情家庭都早就远离她太久,可就是这赢率微乎其微的最后一局,她竟然得到了意外的结果。
年初,一批资历老的媒体人来到上海,《新视野》创刊,纪忆被旧日同事引荐,和主编沈誉见了一面,或许是因为同为军人家庭出身,说话方式和价值观很合拍,又或许沈誉很想给她这个独自漂泊在上海的小姑娘一个机会,她有了份比上一家薪水翻倍的工作;她租了房子,是番禹路上的老旧小区。
过年后,她领养了一条拉布拉多犬,因为拉布拉多是最温顺的狗,经常会用作培养导盲犬,她想,这狗很适合陪着自己。名字就起了拉布拉多,叫起来很可爱。
夏天,季成阳回来了,两人竟然在报社的会议室里见了第一面,然后所有的事情都仿佛脱了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发展着,没有争吵没有指责,甚至没有哭诉,她像是很怕他一眨眼就离开消失,这辈子再也无缘见到,几乎是在这种假想的恐慌心理下完全没浪费什么时间,就选择和他重归于好。
东方的天际露出鱼肚白。
窗帘没有拉上,稍微天一亮,她就醒了。
她从薄薄的空调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床,想要趁他还没醒快去洗澡,不要让他看到自己醒来时最不好看的一面。
身边和衣而睡的季成阳似乎还没有醒来的征兆。
昨晚他送自己回来后,就显出了很疲惫的状态,在她少年时代的印象里,从没见过表现出这种疲倦和虚弱的他……
所以他留宿在这里了。
有一只热衷于用绅士方式去保护主人的拉布拉多,留宿的这个夜晚并没有发生任何事。她刚找到自己的一只拖鞋,拉布拉多就把另外一只给她叼了过来,纪忆抿嘴笑,用手指戳了戳它的脑门。
对于它昨晚,只要看到两人亲吻,就硬是钻过来,钻到两人中间的蛮横表现,她开始对拉布拉多改观了……有时候它并没有想象中的懂事。
时间还早。
她洗了个澡,头发湿湿走出洗手间,在思考是不是要先下楼去遛狗,顺便买早点上来?还是直接自己从冰箱取材?也不对,一个星期没有回来,这个房间里估计除了奶粉和狗粮,没有任何能被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了。
她如此想着,就听见身后有声响。
同一时间,大门那里竟然也有声音。
蹲在洗手间门口等她的拉布拉多显然和她一样,有些愣,于是就听着门被打开,眼瞅着姜北川掂着钥匙走进来。
同时,季成阳也偏巧就从床上下来,因为没有他穿的拖鞋,就光脚在地板上,走出来。
于是,纪忆一瞬在这位尽职尽责来喂狗遛狗的同事脸上,看到了惊悚的表情,惊悚之后是发傻、猜想、恍然、尴尬……最后都化作对两人的抱歉和对季成阳的钦佩。
这种完全剧情大逆转,一个星期前连屋都进不了,转眼就从床上下来的男人,才是真男人啊。姜北川讪笑着,想到自己管理的论坛上经常见到的帖子,究竟“和女朋友道歉时候说什么,才最有效”,楼下回曰:“看脸。”
只要是个大帅哥,说什么,真有那么重要吗?
看,面前这就是实例。
“那什么,钥匙放这儿了啊,纪忆。”
姜北川丢下一句话,落荒而逃。
这是距再次见到他之后的第八天,然后是七天前,她在这个房间里拒绝了季成阳。而现在,他从身后光脚走过来,伸手从她的后背环绕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搂到怀里。
“西西。”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有一种男人对女人的依恋和宠溺。
他似乎想说什么。
终究没有选择在这个时间,这个早晨说出来。
不过他告诉了纪忆一句实话,就是他在国外接受过一些手术:“我还是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等身体好一些了,会留在上海工作,我们再去买个大一点儿的房子。”
他尽量措辞听着很平淡。
他需要慢慢告诉她,不能操之过急。
如果在现在,在这个早晨把所有他的遭遇都全盘托出,恐怕她会接受不了。
纪忆从昨晚听到他在战地失踪,被囚禁后,就一直不敢追问,那漫长的数年他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听到他这么说,就像被细密的渔网包裹住心脏,再慢慢收紧,丝丝密密的痛感让她刚才晴朗起来的心情,变得阴沉下来。
她嗯了声,喃喃着说:“记得买房子的时候,要留个大一些的阳台,给拉布拉多。”
“是啊……”季成阳笑叹,“一定不能像这里,只有一个房间。”
她知道他暗指的是拉布拉多昨晚的各种护主表现。
这种隐晦的话,让这个房间的氛围忽然就变得暧昧起来。
“我去上班了……”她提醒他。
“你们报社婚假是多久?”季成阳的声音清冽而柔软,似乎在玩笑,又似乎是认真的,“如果你今天去请假,我们回北京结婚,来不来得及登记后去度个蜜月?”
“不知道……”她轻声喃喃着,忽然就不好意思了,“我真走了。”
她将家里的备用钥匙留给他,匆匆换了条裙子就拎着包离开,关门的一瞬,她看到门缝里那高而瘦的身影,竟有些不舍。不知道为什么,他昨晚就穿着长袖衬衫睡在她身边,睡了整夜,衬衫已经有了些褶皱。
不过,他人高,身材也好,所以不会显得邋遢,反倒有些慵懒的感觉。
头发还是那么黑,可是却比以前软了很多,刚睡醒还有些凌乱……
她竟有几秒的怔忡。
季成阳本来在逗狗玩,察觉到没有关门声音,回头的瞬间,她已经彻底撞上了门。
随着门撞上的声响,心也砰砰地跳起来。
她和他在六年前,真正恋爱的时间非常短。
又因为当初的年龄差,始终处于灵魂相恋的阶段,只有那么一次在他的引导下无限接近他的身体,可那晚也没有一秒敢睁开眼去看他。以至于到今天,她还会因为亲吻和触摸而羞涩心跳,会因为怕他看到自己早起的狼狈而悄悄下床去洗漱装扮……
而现在,属于两个人的爱情时钟才真的重新走动,一切刚刚开始。
纪忆到办公室没多久,杂志社的副主编就在大会议室开会,主要是北京办公室开张,正在招贤纳才,问问上海这里有没有人想要回去。纪忆有些走神地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转着手心里的笔,忽然就被菲菲推了推手臂,回神时,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怎么了?”她轻声问,有些茫然。
“副主编问你,想不想回北京?”
北京?
她有些恍惚,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点自己的名字,她含糊说还没有回去的打算,就如此散了会。等回到位子上,却发现大家都在谈这件事,毕竟这个办公室的人都来自五湖四海,都不是定居在这里的人,而北京媒体圈和工作机会都比上海好很多,会更吸引人一些。
如果能有这个机会去北京,也是个不错的发展机会。
相邻的姜北川和菲菲也在低声讨论,似乎这两个人一个是北京毕业,本来就想要回去,另外一个男朋友在北京,当然趁着这个机会回去最好。
“纪忆,你怎么不想回去啊?你又不是这里毕业的,朋友和家都不在这边儿,还不如回去,不辛苦,还能常吃妈妈做得菜~”菲菲随口问她。
“我很喜欢上海,”她继续用刚才在会议室的理由搪塞,“等需要回去的时候再回去吧。”
姜北川倒是用一副“我懂你”的神情,郑重看了她一眼。
纪忆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想想,反应过来了。他一定以为是因为季成阳,才有这种诡异的像得知奥巴马和希拉里有绯闻却不敢说一样的表情。
她因为这位同事的神情,也想起这个清晨他看到的画面。
脸就有些热乎乎的,索性低头,去整理自己抽屉里的废弃文件。
这边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是否去北京的问题,纪忆就被主编秘书一个电话叫去了办公室。她推门进去的时候,主编沈誉正在打一个私人电话,看到她,伸手示意她坐下来。
等电话结束,沈誉就很直接地将一个白色的信封,沿着办公桌,推到她眼前。
这是她的辞职信,原封不动,没有拆开过。
“纪忆,我先要声明一句,我和你谈话的内容季成阳一点儿都不知道,”沈誉离开北京没有多少年,仍旧是非常自来熟的那种京腔,这也是他一直受下属欢迎的原因,总让人感觉不到任何距离,“但我还想劝你再考虑考虑,季成阳……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如果是我,我把所有的健康都献给了理想,能活着回来,肯定不会让我爱的女人再去战场。”
纪忆的视线,落在那封辞职信上。
“你就当他一个人,已经为你们两个的理想奉献了太多,是我不忍心,我这个做朋友的实在于心不忍,你再考虑考虑。”
主编连连叹气,说着他是如何的于心不忍。
纪忆听着,胸口忽然有种莫名的压抑感,主编有些话没有说完整,但是她能听出个大概轮廓。那些没说出来的话,都是季成阳没有立刻告诉她,她也不敢追问完整的事实。季成阳,季成阳,那郁结在胸口的忧心慢慢散开来,融入到血液里,在身体里流动着。
她怎么可能,舍得,再离开他。
晚上从报社出来,纪忆直接去了医院。
等按照他所说的楼层找到病房,就隔着门上的竖长型的小玻璃,看到里边还有客人。很熟悉的一个背影,没等她想到是谁,那人就已经站起了身,她一瞬愣住。
是暖暖的父亲。
她看着暖暖父亲在季成阳的肩上,轻轻拍了牌,看起来是要告别离开的样子。果然,就在她退后一步,不知是该迎上去打招呼,还是该躲开的时候,季成阳已经打开了病房的门。
被一道门隔开的两个空间,就如此融合了。
她愣在那里。
暖暖的父亲也愣住,明显的意外:“这不是……西西吗?”
她有些局促:“季叔叔。”
小小的个子,穿着深蓝底色,白色横条纹的连衣裙。
除了头发短了些,在暖暖父亲眼里,她还是当初那个和女儿很要好的小女孩。
“你在上海?没听你家里人提过啊,”暖暖父亲随口这么说完,略微顿了顿,记起纪忆的特殊情况,转而换了话题,去看季成阳,“怎么这么巧,你们就碰上了?”
季成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纪忆已经脱口而出:“碰巧遇上的。”
这里不是个适合立刻公开的地方,也不是个适合公开的时间。
季成阳低头,看了眼纪忆。
“噢,是这样,”暖暖的父亲也没多问,倒是以兄长的口吻,最后劝了劝季成阳:“你已经离婚的事先不要说,老人家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就喜欢听喜讯,不太能接受这种消息。成阳,你应该知道,你在我们家地位一直很特殊,父亲他最希望你能过得好。”
第七章 相近的纬度(2)
季成阳一言不发,将暖暖的父亲送到电梯口。纪忆就站在病房门口等他回来,刚才听到那段话的一瞬,她有些发傻,但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原因。
她倒背着手,两手无意识地互相攥住彼此。
然后就在空无一人的楼层里,来去慢慢踱步,等着季成阳。
远处服务台的护士在低声闲聊着,很远,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过了会儿,季成阳就从走廊转角处走回来,她竟然才注意到,他穿着病号服,这里空调开得很低,他就将黑色的外衣披在身上,盛夏天里,穿得倒像初秋模样。
曾经的季成阳,身体多好,就算是在北国的冬天的也不会穿得臃肿。
刚才上楼的时候,她还特意留意,想知道这里是什么病区的病房,但他住的地方比较特殊,看不出什么究竟。
“怎么不进去等我?”恍惚着,他就走到了面前。
……她也不知道,就是习惯了,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他。
季成阳推开门,他有随手关灯的习惯,哪怕是离开很短的时间,也在走得时候随手关了病房的灯:“怕黑,没找到开关?”他随口问着,摸到开关。
一室明亮。
“没有,又不是小时候……没那么怕黑了。”
季成阳笑:“你在我这里,一直都很小。”
“都快二十四了。”她跟着走入。
“噢,是吗,我已经三十二岁了。”
桌上还放着几个白色的饭盒,是医院准备的饭菜,盒盖都打开来,看起来像是吃过了,可也没少多少。她略微看了眼,想到在南京时,他就吃得很少的样子,食欲很不好。季成阳随手将盒盖都盖上了,收拾到一处,纪忆想帮忙,他没让她动手。
就像以前住在他家里,他也从不让她插手家务。“事情又不多,不用两个人做。”当时的季成阳如是说,虽然做饭不算特别美味,衣服也全依赖洗衣机,收拾房间也马马虎虎,只有收拾书房和藏书室的时候才会认真些……但这些都不会交待给她做。
她跑到洗手间,拿起架子上的深蓝色毛巾。
开了热水,揉搓两下后,迅速拧干。
等转身,季成阳已经靠在门边,看她。
是那种,不想太想说话,就想安静看她一会儿的神情。
鼻端闻到的是淡淡的香气,倒不是像在医院,而像是那种家居式的小酒店房间。她走近他,靠近她最熟悉的他的气场里,只是味道变了一些。
戒烟很久了吧?
她轻攥住他的几根手指,抬起来,去给他擦手。
她是故意的,沿着他的手腕擦上去,季成阳垂眼看着她的手攥着的毛巾,显得手特别白和小,就这么一点点擦上去,撩起衣袖。触目惊心的几道伤口,只剩下淡淡的白色痕迹,可是显得很深。原来他皮肤多好,她见过他从浴室走出来,身上是刚才擦干热水后最饱满柔软的质感和光泽。
为什么要这样……
眼泪涌出来,她努力眨眼,没压下去,反倒都流了出来。
不敢抬头,就这么握着他的手指,肩膀微微抖着,哭出来。
他能看到的只有她柔软的短发,还有露出的小小耳垂。很小,形状很漂亮,可照老一辈人的说法,耳垂越是轻薄小巧的人越是没有福气,命运多舛。他发现,她和自己的面相有些地方很相似,比如眼角的那颗泪痦。
可他一辈子都没流过眼泪,好像都双倍落在了她的身上。
季成阳将衣袖拉下来,伸手去扶住她的脸,手心忽然就湿了。
真的哭了。
“男人又不怕这些,”他拨开她的头发,吻住那个小耳垂,“就是难看些。”
根本就不是难看的问题……
她觉得耳朵有些热的发烫,被他含住,轻轻在牙齿间折磨着,不禁想躲,没躲开,他的唇沿着耳垂到脖子一侧,还有连衣裙领口下的小小锁骨上。起初有些激烈,后来慢慢就停下来,她眼睛还是红得,轻喘着气,咬着嘴唇看他。
季成阳忽然笑出来,将额头抵住她的。
“你还有多少伤?”
“还有多少?”季成阳陷入短暂的沉默,他没想过要欺骗或是隐瞒,只是想挑个合适的时机讲出来,是什么让她忽然想要如此探究事情的真相?他甚至最怕的就是刚才暖暖父亲说的那段话,刺激了她。纪忆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到漆黑眼眸后的任何情绪波动,更慌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不能骗我……”
“我切除过部分肝脏,大腿重复骨折过三次,所以免疫力比一般人低,也不能多做走动,”他将无可避免的身体所遭遇的创伤,尽量用最简短的话,告诉她,“所以,以后别说战场,连普通国内采访都很难完成。”
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和腿,都有真实的剧痛感。
像是瞬间亲历了他所遭受的。
他曾短暂失明过,曾过脑手术。那时她以为,没有比这些更可怕的事了,可是生活再一次向她证明,真的是老天在嫉妒他。
眼泪再也止不住。
她甚至哭得,有些发昏,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恍惚就听见,季成阳的声音压到很低,甚至语气苛责而严肃:“不许哭了,西西。”他的嗓子都有些哑,她一哭,他就会心疼。
在他年轻的时候,心里就有个小女孩,总喜欢哭,可哭得从来不让人讨厌。开始觉得她娇气,后来知道了很多事,就理解她要有个发泄的出口。
可他不想看她为自己哭。
事与愿违的,她的很多眼泪都是为了自己流的。
纪忆哭得止不住,她甚至想,那天晚上他是怎么坚持才能彻夜站在自己家外等着,还有在南京,他也一直在等着自己。虽然只有一个星期的徘徊期,可她恨极了,恨极自己的犹豫。真是越想越哭,越哭越想。
季成阳将她搂在怀里,无论是冷声制止,还是温声安抚都毫无作用。
最后就连他在这几年结识的好友,那位曾经为他切除肝脏的主治医生推开房门,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怔愣,脚步停住,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
季成阳听见门的声响,回头。
主治医生用口型问:纪忆?
季成阳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医生的眸子里有着笑,甚至是,想要看看这个季成阳挚爱的姑娘是什么样子,于是就在季成阳眼神示意他先离开时,竟重重地咳嗽了声。
纪忆听到声音,下意识从他怀里移开,低头抹了抹眼泪,抬了头。
呃,还是个小女孩嘛。
“抱歉,打扰,”医生遇露齿笑,低声说,“hi,小美女,我是Yang的朋友,也是他在国外的主治医生,他的肝就是我切的。”
“你好,谢谢你。”她轻声说。
不是不想大声,是哭得太久,嗓子有些发不出声音。
“谢我什么?谢我切掉他的肝脏吗?”这位主治医生显然在晚上过来,一定是闲得无聊,来看看老朋友,没想到看到了传说中的那个季成阳的恋人。
想来,这么小的年纪和季成阳一起那么多年,应该有不少故事。
主治医生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个画面,按照他对自己这位好友兼患者的了解,这个故事应该发生在至少六七年前,伊拉克战争开始之前,2003年之前。
医生随便说了两句,主动关门离开。
被外人这么一打扰,倒是有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纪忆眼泪都被惊了回去,就是眼眶仍旧发酸,肿胀着疼。
“我和家里人说,我回国前已经办了离婚,他们还不能接受这件事,”季成阳继续说着,接下来的问题,“再给我些时间,西西。”
“嗯,我不着急……”
她轻声告诉他,将毛巾挂到原来的位置。
这天夜里,纪忆很晚才离开。
季成阳凌晨三点十四分醒过来,忽然有种非常强烈的欲望,他很想要抽烟,用另外的一种方式让自己暂时打散脑海里那些灰白电影般的记忆回放。
每天的这时候,都是他情绪最灰暗的时候,从三点多静坐到天明,这已经是他的生活常态,也因此,手术后的身体不见太大好转。冬天日出会晚些,就会多在黑暗里等待久一些,夏天日出的早些,也会早一两个小时摆脱阴霾。
在纪忆家里睡着的那个夜晚也是如此,睡不着了,不敢惊醒她,就躺着去看她,安静地看了整个晚上,直到天开始有亮起来征兆,才闭上了眼睛。
重度抑郁症在反复折磨他。
严重的时候,对疼痛没感觉,觉得死亡是件可有可无的事,甚至会向往。
现在好了很多,可为什么今晚会这么严重?
季成阳离开房间,走到值班的护士台前,小护士正在强打精神,看到他被吓了一跳,站起身:“季先生,您怎么出来了?”这位是VIP中的VIP,医院从上到下都打过招呼,可不能疏忽。季成阳告诉她,自己想出去抽烟。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情,让人感觉冷且疏远。
护士没敢太拦着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离开医院内。季成阳不太在乎是什么烟,就随便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站在便利店前的老旧垃圾桶前,撕开塑料薄膜和封口,扔进垃圾箱,然后就这么敲了敲烟盒的尾端,拿出根白色的香烟。
他站在垃圾桶前,看着灯火通明的急诊大楼,还有进进出出的形色的陌生人。
他将烟在手指间轻转着,想起,自己曾在香港的某个酒店里,在还没和她真的如何开始时,想过要顾虑她的健康和亲吻的感受,要放弃多年养成的抽烟习惯……
上海盛夏的夜,说不出的闷热。
他在强行将深陷在无望情绪里的自己,与黑暗剥离,他想要再活一次。
生活的聚光灯已经打开,台下有无数看不清脸的观众,等着你的表演。舞得出色,就会有羡慕的掌声,稍有不慎,就会有嘘声和流言蜚语。
在人生的这个舞台上,大家各自都摔倒过,发生过意外。
西西,千万不要怯场,不要像十一岁的时候一样仓惶离开舞台,不要留他一个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