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忆想了很久,没想好如何告诉季暖暖,毕竟是初恋,即使不爱了,也是很好的朋友。承载着青春少年时最美好的纪忆的那个人,已经走入人生最后的阶段,她怕季暖暖受不了,暂时没有说。
约定的日期,前后挪动了好几次,最后很巧合地安排在了2月14日,情人节。那天到处是情人节气氛浓郁,见面的二十几个同学却都很沉默,有同学见大家都这么消沉,就随手买了一包糖果,分来吃,扔给纪忆的是块酒心巧克力。组织的人拿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大家也各自自觉地掏钱,凑了一叠,然后辗转了两次巴士,去班长的家。
这是她初次来班长家,当年他和暖暖早恋的时候,暖暖也没来过,大家都知道是北京郊区的一个村子里,到了地方,还真是村子。
冬天,四周都光秃秃,灰蒙蒙的颜色。
班长的姐姐,将大家迎进房间的时候还强颜欢笑着,因为过年,家里还是备着红枣花生之类的东西,都全数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纪忆不太敢先走进去,等大家都差不多进门了,才慢慢走进那间大房子。
农村的房子,都很大,站站坐坐二十几个,也显得房间空旷。
她走进的一瞬,班长正站起来,仍旧阳光灿烂笑着:“真是,怎么都来了呢,哎,你怎么样?今年考得不差吧?”本来学生时代就是个一本正经的人,去了军校这么久,越发说话硬气爽朗,那些男同学还都配合,和他闲聊着。
聊什么呢,天南海北,尤其是考了外省的人,恨不得说不停,专拣有趣的说。
班长笑着听,除了脸色不太好,哪里都看不出像是个癌症晚期的人。
到最后,有很多女生忍不住想哭,就掀开布帘,走到院子里,不忍心,实在不忍心。
很多回忆,扑面而来。
组织大家来的男同学从怀里掏出那些钱,想要递给班长,班长猛地站起来推拒:“这我不能要,我这次生病没花钱,都是军校给出的,都能报,真不用你们的钱。”他拒绝,他姐姐也帮着拒绝,最后男同学急了,将钱重重放到他手里:“给你就拿着。”
纪忆眼眶一酸,悄悄侧转身。
过了会儿,将眼泪憋回去,大家都在告别,握手的握手,说再见的说再见。她等着大家都差不多出去,终于走过去,手揣在口袋里,有些紧张。
是那种,像是最后告别的紧张。
她手心里攥着的刚好就是来之前,被人递来打发时间的巧克力,不知怎么地就摸出来,放到徐青手心里:“今天可是情人节,”她抬头,眼睛里荡着眼泪,视线模糊不堪,“刚好有块巧克力,没人送你,我补给你。”班长低头,看着巧克力,也笑了:“谢了啊,西西。”
他脸上的酒窝因为生病清瘦,没那么明显了,可还是能隐约看到。
纪忆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索性过去,抱了抱他:“好好养病,下次来看你。”她感觉他也回抱住自己:“好。”
眨眼,眼泪就掉下来。
他是学生时代最正派最上进的人,纪忆还记得,自己念高一时对他第一印象是,军训时站军姿都一丝不苟,和暖暖谈恋爱时纯情的不行,初吻后的那个清晨,还提地买了礼物送给暖暖,做纪念。她还记得,暖暖不止是他的初恋,也是他唯一有过的女朋友…
她还记得,上次聚会,班长还劝阻别人不要抽烟。
可偏偏就是他得了肺癌,为什么忽然就是晚期呢?
纪忆匆匆低头,使劲屏住眼泪,用笑腔说:“走了。”
说完,再不敢抬头,转身匆匆而去。
那天回去,纪忆在宿舍里哭了很久,她一直以为好人是有好报的,可偏偏就是身边最善良最乐于帮助人最相信生活美好的人,有了这样一个结局。她哭得眼睛红肿地,趴在桌上,给季成阳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抛出自己的质疑:
今天我去看望了一个老同学,他是我见过的,除了你之外最正派的一个男孩。去年同学聚会就是他组织的,他去年聚会上还劝过很多人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可很快就被查出自己是肺癌晚期,他一个不抽烟,生活那么健康的人怎么会得肺癌呢?
他当初成绩很好,为了给家里省钱就去念军校,我还记得我给他签同学录,还祝他毕业后可以有北大读研的机会,一路高升。我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就是很难过,为什么这么好的人就要走到生命尽头了?为什么老天不能公平一些,让那些坏人短命,好人都长命?
你知道,我看他的时候,他还是很乐观,像是很快就会痊愈一样…
你现在在哪儿呢?为什么给每个人报平安,就是不给我回复?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还是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给你的邮件太多让你烦了吗?无论如何都请给我一个回复。
爱你的,
西西
她对着空荡荡的只有一串自动回复的邮箱,忽然觉得,季成阳也离自己很远。
远的快没有联系了。
心底里有深藏很久的恐惧,怕他真的是出了什么意外的那种可怕猜想都冒出来,她甚至在给暖暖电话后,还是不放心,第一次主动去骚扰他的朋友。季成阳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除了那个女主播,所以当纪忆找到王浩然的时候,也是用得一种似乎并不在意的口吻,先是王浩然聊了很多闲话,最后才丢出一句:小季叔叔最近在忙什么呢?
王浩然的回答是:季成阳?伊拉克呢,前几天还给我邮件,说他不打算再回国了,让我帮着照顾照顾你和他侄女。等我回去找你吃饭,再和你细说。
王浩然的短信,她反复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看错。
他不打算回国了吗?
为什么忽然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那以后呢?以后怎么办?
纪忆一瞬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第一次有这种想法是在医院看着季成阳眼睛上蒙着纱布,那种感觉特别可怕,像是忽然就被扑面而来的巨浪卷到深海,完全窒息,不能动,身体都失去重量。
她不敢相信,追问:他说他不再回国了?
王浩然:是这么说的。
纪忆没再追问,她不相信。
虽然给季成阳写邮件的时候她也会追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一直太小女孩情怀给他邮件,让他烦了,可她不相信季成阳会是一个对任何没有交待的人。他是她从小到大的理想,是她一直为之奋斗的目标,想成为的那种人。
大二下学期,她的日子越来越简单,就是学习,给季成阳写信,然后仍旧和暖暖不停电话确认季成阳仍旧是平安的。她越来越有一种惶恐不安,很恐惧的猜想,季成阳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大事,那些所谓报平安的邮件都只是一个漫长的安抚人心的自动回复设定。
暖暖听她这么说,倒是笑她:“我说了,我小叔在没和你之前就是这样,半年半年没消息,有消息也就是随手给我爸一个简短的邮件,就四个字。平安,勿挂。我们家早都习惯了…再说你不是也说那个王浩然也说,没事儿吗?西西,不慌啊,没事儿,说不定他明天就出现在你面前,单膝下跪求婚了。”
纪忆看着交换生的申请表,心神不定。
“不过明天好像不行,你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暖暖继续笑。
当她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准备去香港大学交换一年学习的时候,已经是盛夏。季成阳离开中国已经有十四五个月,她特地回家告别的时候,正好碰上小妹妹过生日,被递来一块蛋糕,三婶随口问她是不是要留下来住一晚,小妹妹奶声奶气问三婶:“这个姐姐要住我们家吗?”三婶略微尴尬,低头说:“这是你亲姐姐,这也是她家。”
小妹妹不常见她,倒是经常能见到自己的那些表亲姐姐哥哥:“文文姐姐才是我亲姐姐。”
纪忆也觉尴尬,匆匆将蛋糕吃完。
推门去书房和爷爷说再见的时候,老爷子就嗯了声,没再看她。
她走出门,心口都是闷闷的疼,想起了很多特别不愿意记起来的事,当初考大学报考志愿的时候她只报了一个学校一个专业,连老师都吓了一跳,问她有没有和家人商量过,她都是含糊带过,从始至终没有问过她关于这种高考报志愿的事。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家里人才知道她报考了哪里。
她从楼道里走出来,看着盛夏的阳光烤灼着灰白色的水泥马路,一时不知去哪里。身后有人几步从台阶上跳下来,拍住她的肩膀:“西西。”
她回头,看到两年未见的赵小颖,有些回不过神。
“我难得从南京回来,怎么这么巧就碰到你了,”赵小颖特别开心,挽住她的手臂,“去我家,我妈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家,明天才回来呢,我给你做好吃的。”
她也无处可去,就跟着去了赵小颖的家。
依旧是儿时记忆里的样子,墙上的奖状和手绘画,还有手工图都贴在老位置,因为贴的太久纸的边边角角都有些泛黄。赵小颖拿了面盆,一边卖力和面,一边加水,如此反复着劳动着:“我妈想吃我和面包饺子,我都没这么卖力过,我告诉你,我和面的手艺特别好,我给你多和会儿,你吃着就会越好吃——”
纪忆搬个小木板凳,坐在赵小颖面前,看着她不停卖力地揉按着那大块的湿润面团,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时候她还是个特别乖思想特别单纯的小女孩。那时候的自己,爱爷爷爱奶奶爱爸爸爱妈妈,身边有季暖暖,有赵小颖,住着的楼房后边就是小学,小学左边十步远是幼儿园,而初中就在小学的另外一侧。
她对大院儿墙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只知道有个少年宫,少年宫附近有郑渊洁专卖店。
…
那晚她吃了赵小颖自卖自夸的满满一盘茴香陷水饺,回到学校,接到王浩然的电话。王浩然告诉她自己即将结束巡演回国,问纪忆想要在哪里吃饭?自从季成阳将照顾纪忆的事情托付给他,他就开始履行这种职责,总是时常和纪忆联系着,问她学习和生活情况…纪忆不太在乎这些事情,说随便哪里都好。
纪忆打开邮箱,例行公事继续给季成阳写邮件。
邮件写到一半时,忽然就进来了一封新邮件。
她猛地停住,看着收件箱,忽然就想哭,可还是强行压住了,这是应该特别高兴的事情,纪忆不要哭,不要哭,他终于给自己回信了。可万一是垃圾邮件,或者广告呢…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去打开收件箱。
是他的信。
西西,
这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不知从何说起,就没必要再细说了。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们的这段感情,虽然很难说出口,但我想,我们应该给各自一段空间和时间,开始去适应没有彼此的生活。
我准备长期留在这里,不再回国,希望你的生活能继续下去。
季成阳
中部尾章生命的两端2
纪忆到香港后的第二周,收到一封群发邮件。
标题是:告别我们永远的班长。
这封邮件,她一直没有打开过,未读邮件带着对那个乐观开朗大男孩的怀念,被封存在了qq邮箱的最深处。不会删除,也不敢打开。
2005年夏。
纪忆结束港大交换生的一年学习生活,临走前,她和同班同学结队,去尖沙咀自处闲逛。他们十几个人都穿着白色T恤,蓝色长裤,背着双肩包,因为同学来自各国,所以大家都用英语交流着,纪忆走到码头时,看到冰激凌车,就买了一盒。
艳阳灼人,她坐在岸边回廊的阴凉处。
橙黄的冰,挖起来吃到嘴巴里,还有一年,还有一年她就要大学毕业了。
她手机在响,懒得听。
直到打电话的人都已经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低头,慢慢一口口挖,看起来吃的很慢,顺便含在舌尖消暑。
“西西。”
她吓了一跳,回头。
王浩然将手机在手里把玩着,有些无可奈何看她:“我说好了,要在这个时间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纪忆显然已经将这个“说好了”给忘记了,很不好意思笑笑:“太热,有点儿晒糊涂了。”
王浩然正好在香港,知道她要回京,就约了个时间,想要带她在香港玩。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玩的地方,纪忆想了会儿,说,去看海豚和大熊猫吧,后者对纪忆也属于言听计从的类型,从初次相遇看到她在自家窗台外哭开始,就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惹人疼,不自觉也就惦记了这么多年,期间不敢太接近,怕年龄差距吓到这个小姑娘,最多也就和季成阳提到过…洛丽塔的诱惑。
纪忆和同学做了个简短说明,和王浩然叫了个出租去海洋公园,来这里一年的时间,她竟然从来没有重温过这段旅程,那年和季成阳的旅程。他们做缆车到山顶时,刚好接近十二点,正是海豚表演的时间。
纪忆凭着上次的记忆,带着王浩然小步跑着去赶海豚表演的时间,一路跑一路跑就忘记了身后的人,等到气喘吁吁地站在看台的最高处,海豚恰好就在音乐高潮中跳出水面,观众席爆出一声巨大的喜悦的欢呼。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海豚,视线去努力寻找着曾经自己和季成阳坐着的地方,过去了这么久,她竟然能凭着印象立刻就认出来。
那里,在烈日下,是空着的。
没有人。
她甚至还能记起当初被季成阳拉着手,在身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走进阳光里,晒得睁不开眼睛,就这么坐在被烈日晒得烫人的座位上…
眼眶酸酸的,特想哭。
还是…已经哭了?
她摸了摸脸,悄悄擦掉眼泪。
心底里那么深刻的感情,却没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只有她还记得。
头顶忽然被帽子盖住,一个冰激凌被剥好了纸质外皮,递到她眼前。王浩然特地给她买了有着Ocean Park字母的艳粉色的遮阳帽,外加一个降暑的冰激凌,他笑:“这里太晒了,不戴个帽子,真怕你被晒中暑。”
这一瞬,眼前叠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接过冰激凌,低头吃。
“我想起来一件事,”王浩然看着海豚,慢悠悠地说着,似乎心情非常不错,“季成阳结婚了,据说是战地婚礼,可真浪漫。”
她茫然抬头。
眼泪忽然就掉下来。
胸口,身体,太阳穴,眼睛,瞬间疼痛遍布全身,这种疼,让她气都不敢喘。
“怎么了?”王浩然本来还在看表演,感觉她没有声音,回头却看到她脸上都是泪,眼睛红得吓人,真是被吓到,攥着她的肩膀追问,“西西?怎么了?”
————
美国,费城
在大洋彼岸的季成阳曾住过的这个房子里,有一封邮件,从季成阳的邮箱发出,是发到一系列指定的邮箱里,内容简单,而又明确:已婚,勿挂。季成阳
到今天为止,这个邮箱的主人已在战地下落不明,整整两年。
从他失踪开始,发送邮件的,
一直是他的多年同学及好友。
这个房间里曾住过三个人,除了迄今为止留在这里的这位财经记者,余下两个反战人士都在伊拉克战争中失踪,两个人都是以一家媒体特约记者身份前往伊拉克,却在屡次被阻止采访后,决定辞去身上的官方身份,以自由记者的身份深入伊拉克腹地,巴格达周边。
自此,再无消息。
这个受委托的人,根据两人离开前的交待,继续处理着后续的事情。
伊拉克战争,是绕过联合国安理会的战争,是真正意义上的非法战争。
自03年战争爆发后,截止到2005年5月,两名伊拉克国籍的记者遭受不明武装分子劫持,并遭遇杀害后,在该国死亡的记者已达到一百人。截止到2005年8月,这场战争记者的死亡人数,已超过越南战争二十年的记者死亡人数总和。
我亲爱的朋友,
虽然没人会记住你们的名字,
但你们,
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下:何用待从头
下部楔子
A person who knows why to live can bear anyhow to live.
你知道为何而活,那你就一定知道怎样撑下去。──尼采
“职业道德,和信仰。”他说。
“职业道德,和信仰。”身边的人,若有所思重复。
说话的男人,有着犀利澄清的一双眼睛,他身上是一身黑色休闲服,鼻梁上是黑色金属框眼镜:“有些女记者也有家庭有孩子,你无法以世人的眼光去评价他们。如果她们冲上炮火前线,就要批判她们抛夫弃子,没有家庭观念吗?批判她们不顾及千里之外熟睡的亲生孩子吗?”
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沈誉,看着面前的老朋友。
那男人舒展开双腿,仰靠在椅子上:
“人人都希望有人勇于奉献,但又希望奉献的那个不要是自己的家人和爱人。”
会议室里还坐着一位褐色头发,眼角皱纹明显的外籍女郎,她右手自手肘下已被切除,只安装了一个金属铁钩,代替真实的手。她在用那个铁钩自如地按住文件夹,左手翻阅着资料:“两位男士,请不要再这么圣人化战地记者。我们有高薪,有假期,我们做的事情也是领薪水的,也要供孩子读书、买房子。最近我一直在中介的指引下看房子,房租真的很贵,我看,我还是要回伊拉克定居。”
她中文说的真是好,就是有些词用得让人匪夷所思。
比如:中介的“指引”。
他们笑。
外籍女郎也笑,头疼于中国的高房价,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这里的房价会这么高。购买这里两三个房间的花费,足够她在自己国家,买一个带着花园的独立房子。
她说着,已经又接到中介的电话。
“成阳,”沈誉侧过身子,对自己这位曾经的高中同学用最寻常、小心翼翼的语气问了一个迫切想要了解的问题,“在伊拉克这几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我?”他很平静地看着对方,没什么太多的情绪,“没做什么有用的事情,03年8月被劫持后,死了一个好兄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活着回来了。”
————
2007年寒假,她有了第一份工作。
在准备硕士毕业论文的同时,她每周都有三天时间挤入上班大军,及时赶到公司,打卡上班。她很幸运,在毕业之前找到了工作,毕竟外语系研究生的就业环境越来越差,新华社、外研社似乎越来越偏爱本科生。
不少人为了留京,都选择去高校做英语老师。
“纪忆你是北京人,幸福多了,也不愁找不到工作。等毕业了,在家里住着慢慢找就好。”她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面对这样的羡慕,会保持默认态度。
在一年半前,她大四毕业后,进入另一所大学读研究生之前,就已经和过去所有的人断了联系。小时候,她一直觉得北京城很大,在这一年多,她终于对”北京城很大“有了具体的概念,大到…你不会遇到过去二十一年认识的人。
纪忆站在永和豆浆的收费柜台,仰头看餐牌的价格。
“哎呀,完了,我忘带钱包了,”身边的小姑娘脸色忽然就变了,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纪忆,“怎么办,纪老师…我出来的时候太着急了,把钱包放在桌上了。”
“没关系,”纪忆被她叫“老师”叫得也特别不好意思,“我带了啊,我请你吃。”
小姑娘也是刚本科毕业工作进公关公司的,谨记着要对媒体记者老师们很尊重的态度,一个劲地给纪忆道歉,等到两个人都买了套餐,坐在窗边开始吃了,还很内疚地说着:“我们公司是有招待费报销的,真不该让你请,纪老师抱歉,真抱歉。”
“真没事,我也能报销。”纪忆不得不继续安慰她。
笑得时候,小小的虎牙露出来,显得特别亲和。
其实呢,因为她是实习生,餐费只有补贴,没有报销。
这一顿午饭两个套餐,吃了她一个星期的伙食。回报社的路上,她不得不重新计算,这个星期的饭费分配。她从公交车站走到报社楼下的时候,刚好碰上同事何菲菲跳下出租车,看见她,忍不住埋怨:“你怎么又不打车啊,为了工作时间出去,是可以报销的啊。”
“报销要一个月,”纪忆不得不将围巾拉下来一些,露出下半张脸,“我没有多少现金,真等报销…估计就要饿死了。”
“实习生就是这样,”何菲菲感概,“去年我实习的时候,也是,觉得自己可凄凉了,又要和正式记者一样出工,路费饭费还要自己先垫上,家里给的生活费真不够用。”
两个人挤进电梯,人贴着人这么站着,也不方便聊天。
这是个寻常的下午。
寻常的和每个星期来工作的下午一样。
偶尔需要出去办事,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开会、帮老记者打下手。
不寻常的是,走出电梯的时候,能看到平时各做各的事情、忙碌非常的前辈们,都在低声讨论着什么。纪忆把自己的包放在黑色转椅上,刚才按下电脑机箱的开关,就听到隔壁格子的实习生说新的执行主编终于到位了,是个绝对很有魅力的男人。
据说现在正在一个个找人谈话。
“已婚吗?”何菲菲的问题真是简单直接。
“不知道啊,菲菲姐,被要求谈话的都是重点记者和编辑,我们这种实习生,没这个机会吧,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留下来呢。”
同事约莫说着,这个人也是空降下来,除了总编之外谁都不知道他的具体履历,不过有老记者认出那个人,是当初圈子里很有名的记者。
毕竟是执行总编,仅次于总编的一个位子,不可能是个纯粹的新人。
“曾经是个战地记者,经历过伊拉克战争,在北京圈子里还挺有名的…我们头现在就在里边陪聊呢…”
纪忆本是坐下来,准备打开邮箱收邮件,听到这句话,慢慢地,键盘上的手指停下来。有些疯狂的猜想在脑子里流动着,将她这么久以来被强行压下心底最深处的思念,都一点点地揪出来。
同事还没有说完,就看到纪忆离开自己的小隔间,大步向会议室走去,一路上有人拉住她想要让她帮忙整理一个资料,没想到,她就这么径直走过去了。
直到,站在会议室门口。
就在这里,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白色墙壁隔开的整个会议室里,传出男人们说话的声音,门有四五厘米那么厚,隔开了真实的对话内容,只听得出是几个男人在说话。
偶尔还有女人的声音,似乎是英文。
她一直告诉自己,所有一切都不是真的,季成阳肯定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但这种想法也不敢深入,她像是把自己的心都封存冰冻起来,不愿碰触这件事。
如果这里的是他,她会怕。
怕那些都是真相,在几年前真有场浪漫的战地婚礼。
不是他,她更会怕。
几年过去了,越来越怕听到真正的噩耗…
甚至会期盼他是在某个地方继续生活着,也不要他真失去生命,不要这世界上再没有季成阳。纪忆深呼吸着,胸口闷闷地疼痛,心脏不断地跃起,再重重落下。
她安静着,不敢动。
如果推开门里边没有他…那就说是想要和自己部门领导请假,回学校…
如果里边真的是他…会有这么巧吗?
身边有人走过,奇怪看她:“找你们头儿?在里边呢。”
她嗯了声,弯曲着手指,终于叩门。
然后推开来。
会议室内里有四五个人,有她的顶头上司,也有主编和不认识的两个人。而当她看到那个侧面对着大门,坐在黑色转椅里闭目养神的男人后,所有的声音,画面,都不复存在了。
视线里,只剩下这么一个男人。
仍旧是那么高且醒目,哪怕此时此刻,病容明显,坐姿有些随意和不太惬意,却仍旧比身边的几个男人要显得高大得多。
“纪忆?”她的上司有些意外,“有事?”
季成阳被一声惊醒,睁开眼睛去搜寻这个名字的主人。
他手扶在白色的会议桌上,慢慢从黑色转椅上站起身。看清楚站在会议室大门口同样凝视自己的女孩。黑色短发在她耳边微微卷起,将那让他刻骨铭心魂牵梦绕的容颜衬得无比清晰美好,他始终平静如死水般的眼眸里,终于有了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