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隆基对视了一眼,他低声道:“言不由衷的小县主,此番可是要谢我了?”我瞪了他一眼,他摸了摸唇角,低低一笑,抬眼看了看门口。

何福撩起帐帘,元月捧着茶水走了进来,我尴尬地笑笑,匆忙走出了大帐。

 


自契丹攻陷翼州,狄仁杰便被陛下再次起用,一年内连升数级,百姓歌功颂德,于各地立碑以记恩惠。

待到再见时,已是官拜鸾台侍郎,恢复宰相之位。

“狄公,”我自雁塔而出,正见狄仁杰行来,躬身行礼道,“恭喜狄公再次官拜宰相一职。”狄仁杰点头,笑道:“一晃多年未见,小县主也长大了。”

我看着这已过耳顺之年的老者,心生了几分感慨,道:“我一年年长大,狄公却精气仍在。这几年,朝廷内外都在说着狄公的政绩,不管身在高位,还是深入民间,都是百姓的福气。”

狄仁杰笑着摇头,道:“本是来见见故友,遇见县主也算有缘,宫中枫林正是赏看时,县主可愿陪本相走走?”我见他眼中深意,点头随他一路沿着雁塔,向御花园而行。

此时已是枫叶渐红时,御花园中移种了大片枫林,红黄一片,煞是好看。

狄仁杰边赏景,边道:“方才面圣时,陛下提起县主完婚一事,似是心情极好。”我暗自苦笑,道:“宫中为这场婚事早已筹办了半月,到时一定是热闹非常,皇姑祖母自然欢喜,”我想了想,又接着道,“况且月前契丹退了兵,宫内大办喜事,也算是应了景。”

半月前,王寰被断出了喜脉,皇姑祖母大喜,又埋怨我迟迟不嫁,让侧妃抢了先,因此当众定下了完婚的日子。因这一喜,皇姑祖母也提起了元月始终无所出,将清河崔氏的一对姐妹赐给了永平郡王,笑称弟弟抢了先,做哥哥的理当也该早有子嗣才好。

这一道道旨意,在诸位叔父眼中,是陛下对李家的看重。接连赐婚的旨意,应证了年初围猎时,陛下所说的让太子子嗣出宫立府的话,李家旧臣狄仁杰再次入朝为相,也等于打压了武家势力。

狄仁杰含笑不语,没再继续这话。

“本相入京时,听市井传唱一首‘绿珠怨’,不知县主可知此诗?”我想了想,道:“听宫人私下议论过。”其实,不止是宫人私下议论,连皇姑祖母也曾为此事震怒。

年前叔父武承嗣抢了个朝臣的舞姬,岂知那人竟是个痴情汉,痴心恋着这舞姬,不肯娶妻纳妾,却碍于叔父的权势不敢讨回,只能私下写了首‘绿珠怨’给这女子。

那女子见此诗心声悲怨,无以为报,只能投井自尽。此事若到此为止,最多是叔父强抢他人心头所好,烈女忠贞令人唏嘘。可这被洛阳城中人嘲讽的却是叔父,以他的性情又怎会罢休,随意寻个罪名,将那朝臣害死,连带九族尽诛。

若是往年,此事绝传不进皇姑祖母耳中,必是被人掩盖下来。可今时今日,皇姑祖母身边的张氏兄弟却是太平的人,随便几句话,便让皇姑祖母勃然大怒,当众斥呵武承嗣,武家诸王无一敢回护。

我不懂狄仁杰为何提到此事,只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叹了一声,沉声道:“此情虽可叹,却徒害了无数人命,再旖旎的诗词,也不过是催命符罢了。”我听这话,恍然明白过来,沉默了片刻,才盯着树上火红的枫叶,道:“一首‘绿珠怨’可流传千古,但因此丧命的人,最多不过史书上一句‘族人尽诛’,若是情至如此,不如尽忘的好。”

狄仁杰笑看我,道:“县主常年在陛下左右,果真比寻常人看得清楚。”

我郑重地行了个礼,道:“皇权咫尺,绝不敢妄动。狄公为朝堂事如此劳心劳力,无需再忧心这种细微小事,”我见他宽慰的笑,苦意渐盛,又补了句,“狄公错过了一年前的喜事,此次永安的完婚日,可要好好喝几杯,也算是还上了当年拜相宴的酒。”

此事说罢,我又陪着他走了会儿,便告退回了宫。

进了房,李隆基已坐在书桌后,随意翻着我抄的经卷,他见我回来抬头笑了笑,又低头继续翻着,似是极有兴趣。我走到书桌一侧,拿过他手中经卷,道:“王氏身怀六甲,你还往我这里走,她若心中有气,岂不影响胎儿。”

李隆基翘起二郎腿,随意道:“她身怀本王的长子,喜还来不及,又何来的气?”他见我不说话,又道,“身怀长子又是望族之女,若是太过宠爱,日后再入门的女眷地位何存?”

我被他接连两句,弄得哑口无言,只苦笑道:“朝堂权谋,后院女眷,你倒是都心中有数。”他见我语带怨气,撑着下巴看了我会儿,道:“听着你语气不善,该不是怨我先偏宠她,让侧妃先有了骨肉吧?”

我没答话,走到妆台前,自奁盒中拿出个红锦布包着的物事,放到他面前道:“这是给王寰的。”他打开见红锦布,见是个金佛,愣了下,道:“这是义净大师赠你的金佛,你给她做什么?”我将那布包好,塞到他手里,道:“送别的显不出诚意,这个恰到好处。”

他盯着那东西看了片刻,轻声道:“王氏入门已有一年,若始终无所出,太原王氏必有微词。”我点头,道:“我知道,况且王寰不止是望族女,她的父亲手握兵权,必会是你日后的倚仗,”我想了想,又补道,“况且王氏一旦有了长子,你若再娶,太原王氏也绝不会说什么。”

此时,宜喜入内探问,李隆基是否要在此用膳,我刚要拒绝,他却先点头应了。

我无奈看他,他佯装未见,悠哉地喝了口茶,道:“我半个月没见你了,” 说完,放下茶杯,将金佛回递给我,道:“听人说你新添了个妹妹,这算是本王借花献佛,赏她的。”

待用过晚膳,他又与我摆了一盘棋,不紧不慢地品茶下棋,直到夜极深了,才被我连输带哄的赶走。我正收拾着残局,就见婉儿冲进来,面色青白着看我,宫婢内侍忙躬身退到一侧,大气都不敢出。

 

 


第38章 三十七 四品媵妾(1)
我被她盯得心惊肉跳,刚要让众人退下,已被她上前扣住腕子,低声道:“陛下传你去。”我见她欲言又止,知道此处人多,她不方便说什么,也顾不上让宜喜拿袍帔,快步跟着她出了门。

外头有几个眼生的内侍候着,见我二人忙躬身行礼,亦步亦趋地跟着。

婉儿始终不发一言,只紧紧攥着我的手,抿着唇,待到入殿门时,才得了机会轻声说了句:“进去便是九死一生,句句小心。”我点点头,快步走入殿内。

明晃的宫灯下,殿内的宫婢内侍都已退下,只有仙蕙跪在正中,低声抽泣。

皇姑祖母蹙眉看着她,见我入内请安,才疲惫道:“永安,来。”我一见仙蕙就隐隐猜到了几分,心一下下猛跳着,强笑着走过去,立在了陛下身侧。

陛下没有急着说话,只看着我。我低头看着地面,飞快地想着一切最坏的结果,能令婉儿大惊失色,仙蕙孤身跪在殿中的,必是皇姑祖母已知道了张九龄的事。只是不知道她究竟自仙蕙口中听到了多少,而又自行想了多少。

殿中弥漫着醉人心神的香气,却有着令人窒息的安静。

“永安,仙蕙被朕骄纵惯了,总不及你懂事,”皇姑祖母出声,道,“有些话朕听她来说,倒不如亲自问问你。”我点点头,抬起头直视她,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张九龄年少风流,仙蕙待他另眼相看也在情理中,只是有些时候闹得过了,未免难以收场,此事还是你想得周到,顾及了皇家的脸面。”

我手心冒着细密的汗,听她缓缓说着,不敢动上分毫。

皇姑祖母想了想,温和笑道:“只是朕有些事不大明白,朕只知你与隆基自幼相识,却不知你竟是早与成器相熟。”我笑了笑,镇定道:“狄公拜相时,永安就见过永平郡王,后又因向郡王讨了字帖临摹,说过几次话,也不算太过相熟。”

皇姑祖母静看着我,喜怒不辨。

若未有那夜事,此话说出来她或许可信我。可仙蕙说起那夜,我与永平郡王共处一夜,却不派人去宫中告知,必然不肯再信我。这宫中数年点滴,她只需借由此事细想过一遍,必然会猜到八九分,而这最后一分,不过是在等着我来招认。

此时巧言善变都是掩饰,只有认罪,或还有辩解的机会。

念及至此,我不敢再有侥幸,猛地跪下,低头道:“孙儿叩请皇姑祖母责罚。”

她淡淡地道:“怎么说得好好的,就跪下了?仙蕙来求朕,你也来求朕,朕倒有些糊涂了。她求得是成全姻缘,永安,你求得是什么?”

我重重叩了个头,低声道:“永安虽被赐婚临淄郡王,却对其兄心生爱慕,求皇姑祖母责罚。”我说完此话,感觉到仙蕙直勾勾的目光,不禁苦意更甚。再有谋算在先,也阻不了她的莽撞,如今张九龄如何早已不能预计,只求对李成器不会是杀身之祸。

皇姑祖母似乎并不意外,平淡道:“你的意思是,朕赐婚赐错了人,你如今与仙蕙一样,求的是让朕成全姻缘?”

我深吸口气,稳住心神道:“永平郡王再好,心中却无永安。自那夜遭郡王严词厉绝后,永安一心只有临淄郡王,再无他人,今日只为那夜鲁莽求皇姑祖母责罚。”

皇姑祖母冷冷地道:“抬头看朕。”我依言抬头,撞入她幽深的眼中,她打量我片刻,叹了口气,道:“你若当真心有成器,嫁给他也算是朕的孙媳,只是可怜隆基待你的心思。”

我望着她的笑意,竟有一瞬的恍惚。

多年等待的赐婚,此时触手可及,若非是在这种境况,我一定会控制不住地叩头谢恩,可皇姑祖母何其多疑,只要我轻一点头,就等于推翻了刚才所有的话,我的一厢情愿都会变成我与李成器的暗渡陈仓,成为置他于死地的罪名。

我紧攥着手心,身上每一处都因这巨大的压抑而疼痛着,轻摇头道:“永安愿为此事受任何责罚,却不愿嫁给永平郡王。永安心中只有临淄郡王,不管为奴为婢,是生是死,此一生都只求在临淄郡王身侧。”此话出口,我只觉得心都被掏空了,所有过往如潮般涌来,寂静无声地冲走了最后的希望。

皇姑祖母端详了我片刻,眸中笑意尽去,只剩了冰冷。她沉声对殿外道:“婉儿,进来。”本是在外候着的婉儿忙快步走入,面色如常地行礼道:“奴婢在。”皇姑祖母不再看我,冷冷地吩咐道:“研磨,朕要下旨。”

婉儿走到一侧案几处,敛袖研磨,提笔静候。

皇姑祖母先是看了一眼跪地的仙蕙,道:“赐永泰县主下嫁周国公武承嗣之子,武延基。”仙蕙猛地抬头,想要说什么,却被陛下冷冷的目光骇住,只能不停流着泪,肩膀颤抖着伏地谢恩。

她静了片刻,接着道:“永平郡王恃宠而骄,不顾礼法,降封寿春郡王。永安县主欺君罔上,念其多年侍驾无错,仅削去封号,自武家宗谱除名,赐予临淄郡王为四品媵妾,临淄郡王侧妃王氏系望族所出,温良恭顺,封正妃,”婉儿手顿了下,皇姑祖母又道,“恒安王之女武永惠,生有大贵之相,赐婚临淄郡王为侧妃,年满十三即完婚。”

待一切说完,她才深叹口气,道,“朕欠隆基一个武家县主,只能由你妹妹补上了。”

我心知她仍是半信半疑,却终是放过了我们,只静静地叩了一个头,恭敬道:“永安谢皇姑祖母成全。”这一叩首后,太初宫中再无永安县主。

 

次日黄昏,我便被送到了东宫,李隆基所住之地。清晨的旨意,让所有该知情的都已了然,宫中大多人却在猜测着,我一个受宠的武家县主,究竟是为何能受此重罚,堂堂一个临淄王妃,竟一夜间降为了四品媵妾。

李隆基年纪尚小,不过只有王氏一个正妃和两个自幼的侍妾,我被安置在朝颜殿,洞房花烛夜,不过点了几盏喜灯,该有的赏赐倒是一个不少。

我坐在喜床上,直到喜称挑开了一室光亮,才见李隆基紧抿着唇,将喜称扔给了一侧婢女,挥去了所有内侍宫婢。

他倒了杯茶,走到床边,递给我,道:“若是累了,先睡吧。”我笑笑看他,接过茶,一口口喝着。他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坐又不坐,站也不知如何站,默了片刻才叹气,道:“若是不累,就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拍拍身侧,道:“坐下说吧。”他长出口气,坐下道:“你还笑得出来?”我默了片刻,侧头看他道:“我和皇祖母说,我心只有你,不管为奴为婢,是生是死,此一生都只求在你身侧。若是不笑,岂不令人猜测?”

他愣了下,半笑不笑地,夹带了一丝无奈:“永安,记得我对你说的吗?若你当真嫁了我,无论我为父兄,为李家娶多少女人,无论她们出自哪个望族,都不会有人能欺负你。”我听他一字一句重复当初的话,早没了笑得力气:“我信,不过你也不能为我得罪了望族,毕竟你眼下再得宠,也是个被架空的郡王。”

他蹙眉看我,道:“你以为本王连几个女眷都管不好吗?”我摇头,道:“该有的尊卑总不能破的,否则落到旁人眼中也是麻烦。”他凝视我,过了会儿才道:“这宫中无人不知我待你的心思,我在与她完婚那夜去找你,就为防着日后她欺你。”我对他笑笑,道:“我知道。”

他没再多说,伸手替我摘着发髻上的梳篦,发钗,越摘越乱,不禁低声叹道:“本王可是头一回做这种事,看来,宫婢也是个手艺活。”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喜红的高烛,任他摆弄着,过了好一会,他才算摘完,一个个摆在掌心,走到妆台放好,又替我换了杯茶。

我看他始终不停着,明白他有意如此,却不知如何去劝,只得起身灭了灯,又去吹熄了喜烛。

他停了步子,待到渐适应了黑暗,才走到我面前,低声道:“今夜你睡床,我睡榻。”我点点头,走到床侧放下帷帐,听着他睡下的声音,才躺了下去。

 

 


第39章 三十八 四品滕妾(2)
这几日宫里因昆明来朝,皇姑祖母心境大好。

大殿在设宴款待使臣,我则偷了闲,抱永惠出了东宫,一路向着倾阳湖走去。永惠偎在厚厚的皮裘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着,没有半分怕生,毫不像当年我初入宫时的局促,果真如义净大师所说,是天生富贵相。

我见她困顿,走到一处坐下,正琢磨她是饿还是困时,就见远处叔父疾步走过,面带隐怒,他看到我,脚步顿了一顿,竟中途折了道,向我这处走来。

他一走近,我就隐约觉得不妥,示意夏至和冬阳离远了些,行礼道:“叔父。”武三思敛眸看我,道:“小侄女好兴致,竟在众人陪着使臣时,来此处闲走。”虽是笑着,却难掩面上的戾气。

我摇头,笑道:“永惠还小,我怕在人多的地方吓到她。”

武三思挥去身侧人,将永惠接过去,逗弄着,道:“好在避开了,否则真会被吓到。今日御前,诸大臣自请降罪,如今殿外跪了一地人,哪里还有笙歌曼舞。”我心头一跳,诧异道:“使臣自苍山洱海而来,我朝中臣却在此时打扰,不知是何大罪,要挑这个时候求死?”

武三思就势坐下,道:“不是求死,而是趁此求生。周国公为了一个舞姬,害人满门,此事若追究,还不是要追究到来俊臣头上?一再彻查下,满朝中怕有半数是来俊臣的亲信。众臣齐奏,若依附来俊臣,不过是孤身一死,若违了来俊臣,便是九族尽诛,是以委曲求全而保族人性命。陛下当即令人拿了来俊臣,七日后闹市问斩。”

我听到此处,渐了然他的怒气所在。

先有狄仁杰回朝,下一个就直指来俊臣,朝中半数重臣伏地认罪,若非有李家人撑腰,绝不会如此犯天子之怒。面上损失的是一个酷吏来俊臣,他真正恼怒的,只怕是李家能不动声色地牵动半数朝臣,撼动了武家一直以来的地位。

武三思任永惠握着手指,道:“区区一个来俊臣,本王就隧了他的心愿,”他看了我一眼,眼中隐有锋芒,“算是聊以慰藉他的不如愿。”

我迎着他的目光,在这和风旭日下,背上渐起了寒意,他话中所指的,是我不惜一死掩盖下的隐秘。

此时,永惠忽然依依呀呀地,伸手要我抱,我忙伸手笑着接过,道:“叔父也别太动气了,不过是个外姓人罢了,听闻昆明使臣送来不少贡品,可有什么新奇的?”

武三思屈指,弹了弹被压皱的衣袖,道:“苍山洱海盛产木雕,陛下今日将最出奇的千瓣莲雕赐给临淄王妃,却听说被隆基送到了你宫里,怎么?还未见到吗?”

我听他这一说,才想起今晨送来的木雕,却未料到背后还有此事,只笑了笑,没有应话。

他见我不语,笑叹着道:“隆基最是年少风流,风头更甚当年的成器,两者如今相较,竟有些不相上下之势了。”

我见他句句提点,知他不肯放过此事,默了片刻,道:“永安明白叔父当年有意偏护,掩盖多年,只是这宫中事又怎能逃过皇祖母的眼,如今永安早已幡然醒悟,惟愿珍惜眼前人,过去事早已忘了。”

他既已此为把柄,倒不如尽数点破。当日殿中唯有我和仙蕙,连婉儿也是拟旨时才得以入内,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求证,倒不如给他落了实处,只需他将信将疑,再去细想那圣旨,必会觉得蹊跷。

如此抗旨之罪,皇祖母仅降了李成器一个封号,显见偏袒李家之心。而对于他,又多了分忌惮,少了个筹码,绝无坏处。

他笑意如常,点头道:“你若如此说,本王倒也了却了心事。”我瞧着他,轻声道:“终归都是嫡亲的孙儿,落到皇祖母那处最多一句年少风流罢了,”我见他不再说什么,看了眼累得合眸的永惠,行礼道:“叔父若无事,永安就告退了。”

他颔首,扫了眼永惠:“又是个美人胚子,临淄郡王好福气。”

 

回宫的路还长,永惠又睡得沉,我怕吵醒她,便吩咐冬阳去命人准备茶点,在临河的暖亭里停下来,想着等她醒了再回去也不迟。

约莫过了会儿,天却下起雨来。

河上有浮舟来,远见了两个内侍撑着伞,快步将两个年轻的少女迎上岸,身后有四个宫婢都被淋得湿透,却毫无遮蔽,想来是游玩时没有准备,只能任雨淋着。

临近仅有这一处可避雨的暖亭,不过片刻,她们就已走到了亭外。

两个少女进了亭,齐齐抬头看我,竟是生得极相像。我见她们裙衫有些南方的特色,又梳着反挽髻,颇有清河古韵,渐明白了她们的身份,起身行礼,道:“武氏见过两位夫人。”宫中自南方新来的,只有清河崔氏,李成器的新妾了。

那两个对视一眼,大些的那个笑了声道:“原来是弟弟的新宠。”

她笑中夹着细密的棉针,刺得我暗自苦笑。五族七姓自古联姻,李成器新纳的这一对崔氏姐妹,听说正是王寰的表妹,如今听这话中的味道,果真不假。

我笑了笑,没接话。

两个人又互看了一眼,年纪小些的扫了我一眼,吩咐身侧人,道:“让外边的都进来吧,如此淋着雨也不大好。”外头拿着伞得内侍愣了下,草草看了我一眼,这暖亭本就小,将将能容下五六人,此时我和夏至在,又添了这两人,外头却立着六人,怎么够站?

那内侍犹豫了下,低声道:“小人们无妨的,夫人们不要淋雨就好。”小崔氏对我一笑,道:“那只能委屈妹妹了。”

我早料到如此,只笑着道:“无妨,看她们也淋得湿透,还是避一避的好。”她的品阶在我之上,又是望族之女,就是让我站到雨中淋着,我也不能说什么。

我示意夏至撑伞,走到亭外的亭檐下,将暖亭让给了他们。

夏至低声询问,是否要表露小县主的身份,让她们让出亭子。我摇了摇头,没说话,她们既知道我,便该知道我怀中的婴儿是谁,只不过是仗着刚入宫没几日,佯装不知罢了。过了今日再有人追究,或是问起此事,推脱两句也不会有人真计较什么。

我又不是没伞,何必贪这一时义气。此时殿处正是天翻地覆,这处更该小心谨慎,宫中无处不是皇祖母的耳目,此处稍许纷争传入殿内,就不知会被人说成什么。

崔氏姐妹是他的姬妾,若有错,总会牵连到他。

过了半个时辰,雨势却没有小上分毫,我怕永惠忽然饿醒,正苦于如何回去时,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叫我,抬头才发现是几位郡王,估摸是因大雨散了跪地的众臣,他们才得以回宫。

李隆基本是面带喜色,此时已僵在脸上,自内侍手中夺了伞,大步走来。李成义拉着李成器说了几句话,李成器静看着我这处,点点头,也向着我这处而来,虽不及李隆基快,却也敛去了笑容,双眸幽深,喜怒难辨。

亭中众人此时才注意到来人,一时间尽是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你这是在和谁斗气?大雨天的站在亭子外做什么?”李隆基拉住我的胳膊,低斥道,“还不去快进去!”我本是没什么气,却被他呵斥的恼火起来,瞪了他一眼。他被我瞪得怔住,摸了下我的手,声音柔了下来:“冰的吓人,先进去再说。”我本是想走,见他如此也不好坚持,只能随他入了亭。

崔氏姐妹还半行礼着,他扫了二人一眼,道:“起来吧。”说完,接过我怀里的永惠,道,“我替你抱上一会儿,你先在暖炉处缓缓身子。你倒是给她裹的严,自己穿那么少。”

他也是个聪明人,见那两个人就该能猜到七八分,也没再继续追问。此时,李成器正走进亭子,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见我裙鞋尽湿,微蹙了眉。

我心中微酸着,含笑行礼,道:“郡王。”

他颔首,道:“起来吧。”

我站起身,走到暖炉旁,刚才所有的平静都已不复。这是我自嫁入东宫后初见他,此时彼时,竟已过了十数日。

李成器看了一眼熟睡的永惠,才转而去看崔氏姐妹,沉声道:“跪下!”

崔氏姐妹微怔愣下,立即跪倒在地上,不敢再抬头。

 

 


第40章 三十九 新怨(1)
亭中顿时静下来,没人再敢出声。

他走到两人面前,道:“永惠县主尚还年幼,若是淋雨受寒,本王如何与恒安王交待?武家的县主,临淄王的侧妃,岂能如市井小儿任你们摆布,此事若是传入皇祖母耳中,连本王也保不住你们,何谈清河崔氏!” 崔氏姐妹脸色惨白,不敢有分毫辩驳。

他又低斥了数句,才看了一眼李隆基道:“将永惠抱回去吧。”李隆基颔首,将永惠递给夏至,示意内侍将伞给他,唤了我一声。

我走到他身侧,向着李成器行礼道:“郡王,妾身告退了。” 他点头,道:“抱歉。”我心中一窒,抬头看他时,两个人的目光已交错而过。

他敛眸盯着崔氏姐妹,我也不敢在久留,忙走出亭子,一脚踏入了雨中。此时,李隆基已在我头顶撑起一柄青伞,与我走在前边,几个内侍都守着夏至随着,不远不近的,落了五六步的距离。

雨纷乱地砸着伞面,又急又猛,我和他却极安静。

待走出很远,李隆基才低声道:“抱歉。”我微微笑着,没看他。他过了会儿,又涩声道:“我才说要护着你,就害你如此,难道连句抱歉也不愿听吗?”我停下脚步,瞅了他会儿,才笑问道:“皇祖母赏赐王氏的洱海木雕,你为何要送到我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