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似乎安静了一小会,“没有。”
“我相信你。”他抬起了眼看着窗外渐下的夕阳,“只一次,我信你,若是有一天发现这一切都是谎言…”
“怎样?”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沈默低下了眼,转身看着她,“我不知道,也许,亲手杀了你。”
靡靡之音
清明一过,四月也就快了,转眼就是五月初,天暖气清,风承远慢慢地走在莫林的小院里,小童在一边和莫林咬着耳朵,“师傅,我怎么觉得最近她很少发脾气?”
“这个呢,叫做人逢喜事精神爽。”
“喜事,什么喜事?”
“她的喜事。”
“她的?”小童惊愕出声,“谁敢嫁她?”她声音拉得太响,风承远一双凤眼斜了过来,哧溜一声,小童躲得不见了人影,莫林还站在原处,“你别说,她说的也在理,要是不想吓跑他,你最好别老是拿这张阎王脸对着人家。”
风承远没理她,莫林一个人自言自语,“明明是同一张脸,怎么换了她就是怎么看怎么俊俏,一到你这里就是十足张阎王脸。”
杀人的眼神又射了过来,莫林摆着手,“行行,我不说了,不过哥儿都爱俏,你自己当心着点。”
“师傅,沈公子来了。”小童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莫林意味深长地看了风承远一眼,转身离开,和沈默擦身而过,“别让她走太多路。”
“我知道了。”
他走到风承远身前,抬眼看着她,“不行的话你不用死撑。”
“闭嘴。”莫林还没走远,正听见她这一声,也只能摇头,这家伙,怎么会说得听呢?
“那,走吧。”沈默转身走在她身侧,出了莫林医馆,马车正停在医馆门前,沈默转眼看着她,“怎么不上去?”
“卸马,我不坐马车。”
女人,沈默很想翻个白眼,“那你不去好了,我走了。”
“站住。”
沈默站定在马车前转身看着她,叹了口气,“承远,今日天好,你伤未痊愈出去晒晒太阳也好,可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看得我觉得好像我杀了你全家一样?”
风承运看着他没说话,沈默停顿了下,他好像又大不敬了,“要不,笑一个?”
她的眉头又皱了,沈默摇着头自己上了马车,“我记得,你之前有段日子,不是经常会笑的吗?”
风承远的眼神越加阴鹜起来,“你喜欢,我笑?”
他坐在驾车的位置上,“快点。”
“回答我。”
“也不算,你笑不笑都无所谓,就是拜托你别这么幼稚…”话未完他捂住了自己的嘴,果然,她整个眉头都拧了起来,“你说我幼稚?”
“我的意思是,你实在太会闹脾气了一点,简直像是,别扭任性的小鬼头。”
她几步走到马车前,也在车前的隔板上坐下,一把抽过他手里的马鞭,挥手就是一扬一鞭,打得很用力,两匹马受惊一般奔跑起来,沈默一时没准备好,差点摔了下去,一手拉着她的衣服才算稳住了身子,看吧,又来了。
“你慢点,身子不好别跑这么颠。”
缰绳被拉起一挥一放,马匹不慢反快,沈默眼皮上掀了一下,好半晌,“慢死了,你就这速度,不能快了?”
身下又是一晃,这下颠簸地简直是上下摇晃,好在她驾车的技术够好,驶出几条繁华的大街也没碍事撞到人,很快就出了内城。
叫她慢点她就更快,叫她快点她又还真的更快,沈默一手拉着车身稳着自己的身子,这人没救了。
***
镜湖的湖水在日光下波光粼粼,耀目无比,湖面上画舫慢行,丝竹声悠扬而来,沈默掀起衣袍在湖东的草坡地上席地而坐,两匹马解了缰绳在一边吃草,风承远就站在一边,眼神灼灼地扫过一艘艘画舫,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会放过你吗?一张圣旨,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一世。”
“不会。”
“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低眉看了他一眼,“无路可走。”
沈默低下了头,确实,只要风承远一日在风承志的眼皮底下,风承志就一日都不可能放过她,现在,也不过是还忌惮着那张圣旨。
“除非,离开。”他喃喃出声,她还是看着他,“你的大仇呢?”
“我是说,你离开,就如你以前一样,你也很少会出现在皇城,人海茫茫,她未必找得到你。”
“够了,我不会走。”
他又低下头抱着双腿没有说话,眼神定定地注视着湖面,无神无绪,他下巴搁在膝盖上,几艘画舫在面前的湖面上经过,风承远站到了他身边,近得她被风拂起的衣摆时不时划过他的侧颊。
一时无声,那艘刚经过的画舫渐渐停在了湖面上,湖面上大片的丝竹声突然都停了下来,身上色彩斑斓的一个个年轻男子还有那些寻欢的花客突然都似乎接二连三地出了船舱站在甲板上。沈默站起了身,“怎么回事?”
风承远微眯着凤眼,朝他指了指耳朵,他凝神细听,才发觉有一股悠远绵长的乐音伴随着女子的歌声飘散在湖面上。
靡靡之音,那般颓废的感觉,如酒酣时的纵乱,居然会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放声而吟唱,然而,随着那声音渐近,沈默才发觉心头如有一股蠢蠢欲动的骚动,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强烈,他胸口微喘,眼神迷离,口中低喃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细音。
他恍恍惚惚地转头朝她身上靠了上去,风承远的眉头又拧了一拧,在他身后伸手捂住了他的双耳,凝神朝那艘渐近的画舫看过去,甲板上坐着一个女子,正在抚琴高歌,再看那些其他画舫上的花客和小倌,早已经面红气喘难以自控,镜湖上充斥着糜烂的气息。
她伸手揽住沈默的身子,走上前几步,另一手从镜湖捞了一掬水,直接迎面泼在他脸上。
“啊。”沈默被泼醒了过来,“你干嘛?”
“捂住耳朵,呆在这里。”
“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起身踏水略过那一段湖面,落在最华丽的一艘画舫上,背对着他站在甲板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到她身前那女人面前的瑶琴生生裂成了两半。
***
“远王殿下?”那女人慢慢站起了身,挥手把突然出现杂几个劲装女子喝止了下去。
风承远眼神扫过画舫舱房上的火焰图案,那女人跨过身前断裂的瑶琴,“我不过是奉母命特地远道前来恭贺新皇登基,顺带也恭贺远王新婚之喜,怎么殿下一见面就毁了我心爱的瑶琴?”
“你们不被允许在紫风境内使用媚术。”
“我有用吗?”那女人一脸无辜,“我不过是在弹琴,这也不行吗?”
一只手欺上她的脖颈,只要稍一用力,那根脖子就会被一折两段,刷刷刷几声,身后的劲装女子个个拔剑而出,那女人脸色跨了跨,“殿下,你能不能先放了我,这样子喘不过气来。”
手劲没有松,那几个护卫已经上前想把剑架上风承远的脖子,“少族长。”
“下去下去,没见我们在叙旧。”
“我不认识你。”
“可我认得你的,”那女人朝她眨了眨眼,“妹妹,佑王殿下。”
“你是谁?”
“火渊呐。”
“新罗少族长?”
“是啦是啦,你能不能先松开?”
“你来这里做什么?”
火渊吸了吸鼻子,这人怎么就这么难沟通,她不是才说过吗?“恭贺新皇登基,顺带恭贺远王新婚呐。”
风承远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那艘画舫,火渊舒了口气,“呼,这人还真是,和殿下天差地远。”
琴音歇了半晌,镜湖上也渐渐恢复了正常,那艘画舫渐渐行远,没多久停在了堤岸边另一艘画舫旁边,火渊纵身跃上了那艘画舫,“十三,你在吗?”
舱门的门帘被人掀开,“九渊,你来了。”
结发焚心
她的鞋面上沾湿了半片,停在他身前,沈默还站在岸边,看着湖面画舫上之前那些失控的人,他刚刚好像也差点控制不住自己。
“那琴声,为何?”
“媚术。”
“新罗族。”
“嗯。”
“那为什么你没有事?”他抬起了眼,“我曾经听说过,只是没想到没有视线相对,仅仅是琴声也如此可怕。”
“走吧。”
“嗯?”沈默追上去了几步,不难发现她脸色很难看,虽然几乎从来也没好看过。
“这些天,没事别出门。”
“为什么?”
“你哪那么多为什么。”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门?”
“十六。”
沈默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五月十六正是她们大婚的日子。
***
马车颠簸了两趟,还运气踏水,劈碎了一架瑶琴,回到莫林医馆的时候,风承远的脸色已经是难看到极致,“你自己身上带着伤也不能自己有数一点。”莫林板着脸把人推进了房,出来的时候沈默正站在小院里,“不是要你看着点她。”
“遇上了个人。”沈默跟着她一起去煎药,“莫大夫,我能不能问你些事?”
“说吧。”
“你还记得去年秋天,在祥和楼后院,她也是伤得丢了大半条命,当时,我问过你的问题,你说,若我只是想利用她,便别问了,我现在还想再问一次。”
莫林摇着头笑了起来,“我可没这记性。”
“你说她怕一个人出现。”
莫林弯下腰看火,沈默也微微侧过了头,她叹了口气,“这种事只有她自己能告诉你,只是…”
“只是什么?”
“你还是不相信她吗?”她转过脸来,沈默滞了一滞,她摇着头过去舀水,“你们那天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说你信她,其实,你还是在怀疑。”
“我…”
“不用说什么,这不能怪你。”她叹着气走回来,“我只想说,有些事也许你觉得不可能,它却千真万确地存在,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只要知道,她其实是个白痴。”
“莫大夫。”
“好吧,我换句话说,她是个可以为你连命都不要的白痴,现在明白了?”
“我…”
“皇帝一直想要她的命。”
“这我知道。”
“她很少会回皇城,回来一般也是迫不得已,和我见过一面就会离开,却从去年秋天开始几乎没有离开过。从去年十一月到腊月间,她几次来我这,都是三更半夜把我从被窝里翻出来,替她止血疗伤。”
“怎么会?”沈默大惊出声,那些日子,不就是她把他从宫里带出来,他在沈府学那些礼仪的时候。当时一直没见到她,他还以为她不过是上了什么地方。
莫林勾了勾嘴角,“别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没过多久,皇帝就给你们赐婚,还将龙府旧宅整修作为远王府邸。”
“原来,那不是,不是巧合。”沈默低声喃喃自语,原来,他以为理所当然地那些,压根没有那么简单,“我以为,只是因为那张圣旨。”
“是,是那张圣旨,不过换了你自己想想,仅仅一张圣旨,就算皇帝确实忌惮,可风承志是什么人,她是省油的灯吗?承远能要挟她,她就不能借机要承远替她做事?”莫林扇着火,已经开始直呼这位紫风帝的名讳,“接着就是南陵淮南渡,都是些找死的活,调虎离山,还把那张圣旨从我这里给弄走了,亏得承远早料到了。”
“淮南渡,也是皇帝要她去的。利用完了,风承志也以为自己在她手里的把柄已经除了,就要我进宫,诱她上栖凤山,用整整两个骠骑营来灭她。”沈默接完了她的话,“可她,她明知道那都是假的,为什么…”
“所以我说,她只是个死脑筋的白痴。”莫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她怕,你真的在栖凤山,哪怕,只是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能。”
“她会上淮南渡,她说,她答应了人,我还以为,是因为先帝。”
“她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吗?”
火苗从煎药的锅底蹿了出来,熏得他双眼发涩,“她说,她会保我一命。”
莫林大叹了口气,用麻布包起药锅的把手端了起来,“本来呢,这家伙对朝堂一向是敬而远之,能有多远跑多远,除了风承志来取她命的时候大开杀戒,她还真没在皇城做过什么其他事,现在倒好,得长居久安了。”
她在倒药,沈默站在她身边,好半晌,“那天罡地煞,又是什么?”
她笑了笑,“她没说吗?江湖生意,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是,杀手?”
“差不多吧,其实那才是她的天地,肆意江湖,没想到终究她还是翻了进来。”她倒完药将药锅放回火炉上,转回去像是自言自语地还在继续,“以前我还在想,一个一心要进,一个一心要出,倒还真是有趣,现下好了,也不用天南地北地转了。”
沈默没听见她后半句话,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火苗的热度扑在面颊上,灼烫得生疼。
***
“四哥,你怎么了?”
蓝色的身影跑进了养性阁,窗前的榻上,沈默抱着双腿蜷坐着,双眼呆视着窗外,听到他的声音才慢慢地转过头来,“阿斓。”
他咳嗽了一声,“我是来传话的,”他又清了清嗓子,“去给我把那野种叫过来,他的婚事还要我操心,居然连嫁衣都不来试。”
沈默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龙修言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圣旨赐的婚,也只得替他操办。
“阿斓,我不想试,看着差不多就可以了。”
“那,我去和爹说。”沈斓跑开了,沈默又坐回了之前的姿势,也许莫林没有说错,风承远真的太傻,傻得让人想哭,她留在皇城,只因为他一定要留下报仇,她甚至都没有问过他愿不愿离开,单枪匹马,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只为了保住他一分自由天地。
可是到头来,她们还是在风承志的手心下,挣脱不开,就像是做一天尼姑撞一天钟,人家是得过且过,她根本就是在用命死撑,还有那他猜不透看不清的一切,现在居然连新罗族人都出现在了皇城。
他苦笑着勾起了唇角,只要一日留在皇城,便一日,亦不得心安。
***
十余天未见,满耳皆是丝竹乐声,轿子停在远王府门口,也是他曾经的家,拜天地的时候,他颤抖的双腿几乎站不稳。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笑,他有些奇怪,跟着喜爹进了新房,端坐在床头,一直到红烛快燃尽的时候,门才被人推开,他听到几个小侍向她请安,被打发了下去,门被合上,他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衣摆,十指绞在一起,突然有些怕,有些不敢去看她。
红巾被人挑开,他还是低着头微闭着眼,绞在一起的手被人拉开,塞进来了一杯酒,他小口喝了半杯,又接过她喝剩下的那半杯喝干,终于慢慢抬起了眼来。
红衣华服,红靴镶翠,红绸束发,玉带上身,鬓角微卷的发不服帖地随意散落,眼眉上挑,带着一丝小登科的喜气,似乎,不见了平日的肃杀。
“承远。”他很小声地开口,她抽走了他手里的酒杯,站在他身前慢慢解去了他束发的羽冠。
“你愿意吗?”
“什么?”
“今晚。”
他面色发烫,没说话,她蹲下身替他除去鞋袜,手脚很轻,像是怕吓到他一样,他慢慢收脚坐在床头,高床软枕上铺满了绣着鸳鸯的喜被,还有一张雪白无暇的白绸。
纱帘被放下,烛火熄灭,在他几乎失去意识思考的时候,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喃,“若是你能唤我一声承佑,那便…”他沉沉睡了过去,压根不记得自己听见了什么。
***
“这下完了,这下完了,这下全完了。”
“师傅,你念叨什么呢?”小童打着哈欠出来解手,“好困,你怎么还不睡?”
“完了,有个人会发狂,然后…”莫林一巴掌打在自己脑袋上,“万一她来个血洗皇城怎么办?”
“什么,什么血洗皇城?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去收拾包袱?”
“去去去,睡觉去。”
莫林还在小院里团团转,医馆的大门突然发出砰然的敲门声,小童跑过去开了门,却是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个戴着大兜帽的男子,一下子冲下来跑了进来,“大姐。”
“陈微,你怎么大晚上的出宫来了?”
“快随我进宫。”
“怎么了?”
“帝后难产,我,我已经没办法了。”
“啊,可我是女人。”
“管不了了,不然就是一尸两命,我的命也就没了。”
“其他那些太医呢?”
“指望她们,那帝后就等死吧。”
莫林叹了口气,五月十六,哎,还黄道吉日呢。
***
他好困,也好累,明明已经都睡着了,却突然好像梦到起火了,似乎自己全身都被烧了起来,浑身发烫,胸口突然一疼,他猛地醒了过来,“你咬我。”
他睁开了眼,她正俯在他身侧,眼里满布着血丝,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全身都似乎有小火苗在上下乱窜。
铺天盖地的狂潮席卷而来,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去想她为什么会突然像是发狂一样,几乎让他在高︳潮中窒息。
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地方不是红印,胸口破了皮,连耳垂都被她咬破了,他捂着耳朵,还没喘过气来,声音沙哑,推着她从自己身上下去,“你…”
还没开口,整个人已经被她全都圈住,她的脸贴在他颈侧,咬着他的脖子,恶狠狠的狰狞眼神实在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她的新婚夜,“你是我的,从上到下的,全都是我的。”
情债难偿
昏沉沉的夜色渐渐消褪,天边露出了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初夏的夜风亦是暖溶溶不带凉意,沈默倦极地睡了过去,独留下她睁眼直到天明,一夜未合。
窗外清脆的鸟鸣声啾啾喳喳地叫得正欢,沈默慢慢转了个身,打了个浅浅的哈欠,脑袋正撞在她身上,才缓缓睁开了眼。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自己下了床,沈默坐在床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微抿着唇歪着脑袋,轻摇了下头,她又怎么了?
远王府里空空荡荡少有人迹,他拖着酸软不堪的身子下了床,打理好自己推开房门,出了率性阁在花园里走了好一段路才遇上几个在修剪灌木花枝的花匠。
还好这里他再熟悉不过,虽然有些许变化,也不至于迷路,再走没几步,身后传来沈念安的声音,伴随着小跑的脚步声,“公子,不,王君,王君怎么都不叫我伺候洗漱更衣?”
“这里似乎没什么人。”
“嗯。”沈念安点着头,“我听管家说没人愿意来远王府做事,价钱开再高都只找到了现在这么几个,她自己要不是奉了旨意也不会来。”
“奉旨。”沈默自言自语地低喃了一声,沈念安还在他身后,“公子,我去为你准备早膳,和殿下一起用吗?”
“先不用,我还想再转转。”
地上的青石板砖都被翻新过,草地小径也是新铺的磨圆卵石,似乎已经找不到他曾经的足迹,长廊,水榭,假山,清湖,凉亭,他一处处慢慢走过,浅笑着抚摸着廊柱上那些不曾被抹去的划痕。
一直转到前院,一座圆形门洞隔开了一个偏院,没有门,走近了便能听见马匹呼吸的声音,还有一股混杂着草料和马骚味的气息,没有人,马厩里只绑着三五匹马,其中一匹脑袋上还绑着红绸花没有解下来,大概是昨日她骑着迎亲的那匹。
乌黑发亮的鬃毛,在日光下隐透着红光,沈默歪着头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这不就是赛马会上那匹飞霞骠吗?
再看过去,马厩里还有一匹眼熟的马,还是飞霞骠,枣红色带着些许白毛,耳朵也是纯白色,他没记错的话,这匹应该才是她之前经常会骑的那匹马,不过那日在赛马会后,她倒是骑着那匹黑毛飞霞骠带他回来的,那匹马性子烈得很,当时却好像对她极其温驯。
他还在打量那两匹马,身后传来一道很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承远。”
她没应声,脑袋微点,大概算是听到了他那声,走过去解了那匹枣红色的飞霞骠,手脚利索地自己上马鞍,“你要出门?上哪里?”
她已经翻身上了马背,那飞霞骠抖了抖鬃毛,朝前踏出几步,正在他身边,他微仰着脑袋,好半晌,她有些僵硬地伸出了手掌。
他慢慢覆上自己的手,她用力一带,让他坐在身前,单手圈在他腰际,绸衣包裹的小腹肌肤还能感觉得到她灼烫的手心,他才想起来两人都尚未用早饭,莫林开了好些药方让他每日煎药换着喝,还送了一摞好几包据说很罕见的药材,他也没碰过,因为,他不会煎药。
***
“让让,让开让开。”马匹进了内城繁华的宽阔街道,走在道边,几个手持长枪守城兵打扮的女人正在贴皇榜,没多久人群聚集上去,接二连三发出声声感慨,沈默虽然看不清皇榜,却听得分明,“可怜呐,才出生就夭折,不然这可就是堂堂皇太女呐。”
“宫里那么多最好的太医,连帝后居然都能难产,世道无常啊。”
“依我看,这墨公子,是命中注定有此劫,你想想,含着金勺出生的贵公子一个,从小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先帝钦赐东君一位,在皇城那可是声名盛极一时,人呐,总不可能一直顺风顺水的。”
“不过那个皇子不是活了下来吗?”
“皇子有什么用,皇女都没了。”
沈默低下了头,收在他腰际的手紧了紧,又松了开来,他微微转过了身,正对上那双因为一夜无眠眼眶处的眼白有些泛红的眼,里面有太多他看不清的情绪,他心头一动,伸手覆上了腰际那只手。
她为他做过太多,欠下的人情,早已无力还清,至少,她已是他的妻主,漂泊的乱絮有了可以停留的根,哪怕,那根自己也是居无定所一世流离。
手心的热度依旧灼烫,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那张皇榜上,他没法相信宁炽是真的难产,一女一子,子存而女亡。
万事在他眼中,都已经无法再单纯,可是,他真的好累,一直逼着自己,拼着那一口气,当背后真的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胸膛的时候,真的松懈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是这般疲惫不堪。
厌倦了勾心斗角,厌倦了这些猜不透的人心,厌倦了高墙大院内的肮脏,厌倦了所有这些出卖,背叛。
马蹄哒哒的声音不绝于耳,很快就出了内城,经过莫林医馆的时候她也没有停,离开东门沚泽门,马匹停在城门边的树林口。
沈默抬起了眼,忍不住叹息,“是这里。”她翻身下了马,带他下来,“我就是在这里捡到你的。”
她看过来的眼神似乎对这话很有意见,不过也只是微皱着眉扫了他一眼,牵着马朝里走,沈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跟在她身后慢慢走进去,这地方人迹罕至,进到树林深处,就在杂草丛生的树下,他看见了一具白骨。
四肢骨架俱断,沈默站在不远处没再走上前,“这是,那天伤了你的人吗?”
她点了下头,在他不解的注视下,伸手折断了那尸体一小截手骨,揣入怀中,转身就往回走。
她这次直接上了莫林的医馆,也不管堂内还有几个看诊的人,直接扯了莫林的衣领就朝里拖,沈默无奈地接了外面几人的怒意,也跟了进去,就见到莫林就着日光在细看那截尸骨,没多久小童跑了出来,手里带着一个红缎盒,打开来,竟然是一截带血的小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