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冬冬,”我喝了一口咖啡,借里面的甜味柔软了声音和语气,“真不像话,你看看,我们在干什么呀?你多大了?我没记错的话,有二十五了吧?下个月是不是?狮子座
的。”
他眼波一转,低下头去,那个恨我恨得要死的劲头松动了。
“咱们五年没见了,为什么见面得吵架呢?你还不赶快跟我说说书念得怎么样了,现在做什么工作,交没交到好玩的朋友,去哪里旅行了,你为什么非得找理由,非得,嗯,硬着脖子跟我吵架呢?”
后面这半句他不爱听了,抬起头来:“是我?怪我咯?是我搞事情?”
“当然啦。”我慢悠悠地责怪,责任都推过去,但尽量不再惹他生气,“瞧你打扮得那么漂亮,衣冠楚楚的,怎么说话还是小孩子气?我看说到底也没长大。”
“五年的时间很久吗?五年我应该变成什么样子呢?”
“五年的时间,当然很久了。”我说,“我三十二岁了。我一共才有六个五年多一点。你二十五岁,你一共才有五个五年。之前你还可以做小孩子,现在就不行了呀。大人,社会上的人,最要擅长云淡风轻,满不在乎的表情。什么我不给你电话,不回你微信的,又没有少块肉,干什么那么生气呢?别说这个了,就是真的被人咬掉了一块肉,也就是擦干净血,呵呵两声,以后再找机会咬回来。”
他把这话听进去了,思考片刻,脸上没有情绪,只是看我,重新观察我,细致地琢磨我,我便任他看着,人太聪明了可能就是如此,脑袋里面好像装了照相机,什么都记得住,你的沧海桑田风云
流转,在他那里就像是昨天的一张照片和前天的一张照片,让他看看吧,让他在我的脸上看看,五年的时间可以让一个人变成什么样,我有些发黄的额头,黑眼圈,颧骨上不知道是哪天早上偷偷钻出来的淡斑,鼻翼两边轻微的凹陷,那是法令纹即将出现的症候… …我在最颓唐的时候也对自己的脸处处小心,我花很多钱买昂贵的化妆品,我化妆也很细致,我上个星期才在眉心打了肉毒,差点没疼死,我走在街上仍然是个好看的女人,可是三十二岁的我跟二十七岁的自己怎么可能一样呢?你把地球绕着太阳公转不当现象吗?我们都不一样了。他得明白。
良久良久,旁边的小男孩把书本合上了,这一边的徐冬冬也明白了,他看清楚了,目光仍在我脸上:“姐姐… …”
“嗯?”
“你没有什么变化。”他说,“你还是,那么好看。”
他可真是嘴硬呀,可是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赶紧低下头去,这个打扮漂亮,一副精英派头的家伙仍是那个亲切地,保护着我的男孩,这妖精无论怎样变化,都是我那个可爱的小弟弟,我笑了一下:“你真好,冬冬,你真仁慈。”
“我也没变。”他伸出手来,在桌子上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热切地,激动地,“我一直想着你。我还喜欢你。”
“我结婚了。”
... ...
我的婚礼是在两年前在浦
东香格里拉办的。规模不大,十桌酒席,但是菜很高级,满屋子都是大百合和白玫瑰,一个小型的爵士乐队从头到尾伴奏,小号手是个美国人,司仪请了东方卫视一个挺有名的主持人,风趣嘴甜,讲起来带颜色的笑话也不龌龊。我换了五条裙子,婚纱是浅紫色的。轮到新郎讲话的时候,罗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啜泣起来,一号伴郎手里有戒指,二号伴郎给他递了纸巾,他擦了泪终于才说话,声音潮湿,充满感情,他说认识了我好久,终于娶我为妻,心愿达成,从此以后看黄浦江的水都是浅紫色的了。他这话是冲着来宾和摄像机说的,赢得热烈掌声。后来重看婚礼录像的时候,黄欣发现了两个细节,一是主持人侧着脸斜着眼睛看罗文,那样子好像明星被对手措手不及地抢了戏颇为忿忿;二是镜头给我的时候,我很明显地在用力眨眼睛,黄欣说你根本就不想哭,你是就是在配合气氛。我挺不乐意的问她凭什么这么说,她说问题不在你,在罗文,他真不愧是搞艺术的,真是抓马呀… …
故事讲到这里,好奇心重的各位如果在网上寻找罗文,会在百度百科里看到他的名号:罗文,音乐家,大提琴家演奏家,混音师。他比我大六岁。黄欣曾说过他长得像吴彦祖,我觉得一点不像,他倒是有一点像黄晓明,事实上他是所有我认识的
男人中最好看的一个,是明星级别的好看。
第十八章(4)
韩冰比他幼稚,松懈,没有他那么会盯着人看,会放电,尤其是开始收水费之后,尤其是被动地跟段晓书结婚当了爸爸之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再也没有上大学时候的清楚可爱,现在额头秃得好像大福点心一样;欧先生的头发是好的,人是爱打扮的,气质优雅,但是他比罗文老,比他冷,不说话的时候简直让人不敢接近;长大之后的冬冬很好看,精致,但是太精致了,太精明了,看上去就是个不好摆弄的家伙。反正他们都没有罗文美。流传中最著名的,也是让罗文自己最满意的一张照片,是一片黑暗的背景前面,他额头靠在自己的大提琴琴颈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张完美的侧脸,他闭着眼睛,额头鼻子下巴丰满突出,线条流畅,这张脸因为对强烈的欲望谨慎克制,而显得故事丰富。大指挥家卡拉扬有好几张照片都是这个角度,安东尼奥班德拉斯也有一张类似的照片,罗文的模样和神采绝对不输。
初初相处起来也会觉得他好。简单来说的话,这个人热情。无论你是旧相识还是新朋友,他总有天跟你聊,哪怕是最文静的人跟他在一起也不会冷场,最内向的人也能跟他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他还有个好记性,记得住人脸和名字,我跟他约会的时候去的那些餐厅夜店娱乐场,他总能碰到熟人,没有两句话就亲热又
准确无误地回顾起上次聊天的内容,问对方冲绳好玩吗?《西区故事》好看吗?你母亲眼睛手术之后恢复得怎么样了?我一直觉得我自己是个外向的,擅长交往的人,跟他比起来简直差太远了,如果说一个人交朋友能有一个覆盖范围的话,那我大约相当于一个市重点初中带有三百米跑道的操场,罗文就是整个国家体育馆鸟巢。这天赋和素质让他成为了一个很好的酒吧老板和酒保,他从来也不会弄错客人爱喝的酒,而且暗中积攒八卦。那是他在职业大提琴手之外第一次创业,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去问他看见一个胖男孩给另一个人开了瓢吗,我这个大学生身上的T恤跟他给后厨的员工买的一样,批发价二十块钱,却豪气地拿出五十块来问他话,他把钱退给我了,从此留下印象。
除了对人热情之外,罗文也喜欢学习新东西,总去尝试做没做过的事情。他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每年至少跑两次马拉松,去了一趟南美洲很喜欢,回来学习了西班牙语,烤面包烤的很好。他作为职业大提琴手工作多年,看录音混音有意思,他觉得好玩儿,就专门学习了两年,后来把酒吧卖了,做了自己的录音棚和工作室,给好几个网络剧配乐,也有声有色。他那时候是黄欣男朋友的朋友,我们在一起聚会的时候见了面。后来他帮了我一个忙,让我在他
的录音棚录了一张邓丽君的唱片。那是我送给欧先生的生日礼物,在我们两个最好的时候,他收下礼物,脸埋在我的手掌里流眼泪。罗文记得我了,后来从黄欣那里知道我跟欧先生分手了,他约我出来,手把手地教我跳舞,当时我单身一年多。
我喜欢罗文,除了他长得好看,也是印证了欧先生之前说的话,做我们金融这一行的,总应该保留对文艺的爱好。行业里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工作的要求下,性格都会有些相似性,要么就是锱铢必较地算计,要么就是野心勃勃地争取,要么就是看透一切的凉薄,但是像罗文这种艺术家是不一样的,他们对生活有爱,有热情,在金钱之外谋求快乐本身。这是我对他最初的感受,当时尤为欣赏,事后发觉是自己太天真了,怎么会有人不爱名利呢?卡拉扬不贪名吗?毕加索不爱钱吗?何况是他!
“我什么都比他们好。”罗文低声对我说。
——他们指的是他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们在他父亲家,弄堂里的两层小楼,门窗摇晃,楼梯松动,客厅中间勉强放一张圆桌够家里人吃饭,卧室里容不下一个人转身,话梅核掉在二楼地板上的声音能把在一楼睡觉的人吵醒,餐后罗文的继母说是去厨房里面切蜜瓜,好半天都没回来,他爸爸去看,回来说是下水的管道堵住了要通一通的,两个男孩子都
快二十岁了,在手机上打游戏,头都不要抬。
“我比他们都好。”罗文在二楼上面那两个勉强挤得下两副肩膀的露台上对我说。
他父亲和亲生母亲都在交响乐团工作,父亲专司大提琴,母亲做行政,这幢老房子是祖父家的产业,早年没有破烂不堪的时候也曾经是当父亲的引以为傲的资本,用来挟制自己那个苏南小城出身的妻子:你瞧瞧你多少好运气,来了上海嫁我这种世家子弟,有洋房住,你工资才几毛钱,多做些家务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罗文的母亲是个留沪的大学生,原本心气高傲,被丈夫这样讲心里极是不甘心,总想着怎么才能把这尊严给争回来,她被调到乐器科管事,终于有了贪污的机会。
“其实也没拿多少钱。她的眼界胃口都不大。”罗文说,“就是给我父亲买了一辆摩托车,带我们去吃了几次西餐,警察就上门来了。我母亲被判了十年。宣判没多久我父亲就跟她离婚了。他很快再婚娶了现在这位,生了两个小弟弟。都特别没出息。我母亲坐牢的第四年在里面生了病,保外就医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
他一直是平静的,说到这里还是眼睛红了,我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罗文在下一秒钟振作起来,对我笑笑:“我没事儿。我什么都比他们好。他们除了这个不能拆迁的老房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生意不错。
赚得不少。又要跟一位漂亮的女士结婚了。”
我一愣。
第十八章(5)
他从怀里拿出丝绒小盒子,打开给我看,轻声地介绍,好像怕搅扰了那枚戒指一样:“卡地亚。两克拉。”
我当时一下子就乱套了。
我要结婚了?我要嫁给罗文吗?他不错是真的,我也喜欢他,可结婚是大事情呀,我有那么爱他吗?… …戒指挺漂亮的… … 为什么不呢?我快三十岁了,二十多变三十岁了呀,这是个坎儿… …
他是这样的人,见我犹豫,他就往前进一步,当下把我的手抻过来,就要把戒指套上去。我马上攥了个拳头,那个,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尴尬的画面幸运地被楼下传来的动静化解掉了。一辆玛莎拉蒂耀武扬威地开进拥挤的弄堂里,车子停在他家门口,苗条漂亮的女孩儿挽着个胖男人下了车进了门,我看看罗文,他看看我:“哦对了,我忘记了,我父亲和他这个妻子还有个大女儿。”
车子是胖男人买给大女儿的,两个人马上就要结婚了。罗文几句话就摸明白了对方的底细,胖男人不做生意,在大学里教书,做了一个APP买给了投资商,赚的盆赢钵满美人归,那个数字有多大呢,大八位数吧,胖男人慢悠悠地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那个APP还没有发展成熟,否则价格应该会更高的。
一直在这栋老房子里,在两个不成器只会玩手机的弟弟前颇为骄傲的罗文有片刻没说话,这个时
候邻居进来了,欢天喜地,一个男的声音高的仿佛要把房顶都捅开似的,你们晓得伐?刚下的通知呀,这里要拆迁了!我们可是说好了,每平米补偿三十万块,低于这个数字,我们统统不搬的!
离开的路上是我开的车,罗文说原来真有这种事儿,真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些挑战人想象力的数字怎么会被他们那么轻易地赚到的呢?我笑笑,你千万不要被今天听到的数字吓到了,这仅仅是个开始,那个APP被人以几千万买走,必然就会后面加个零再卖掉。三十万一平米的拆迁补偿金算什么呀,那个地点的老房子拆掉,盖起来大厦,一间房子变成几百间,到时候你再计算一下。一个APP,一块地皮,或者一个想法和主意,那就是个核,一旦进入市场就会像雪球一样迅速滚动变大,这就是资本的力量。罗文扭头看着我,由衷地欣赏,这对你来说都是见怪不怪了吧?我笑笑,我是专业人士吗。
那天分手的时候我把戒指还给了他。
他没接过去,看着我,脸上明显的沮丧,他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丧起来很让人心疼的,好像你把一个最漂亮的水晶灯给熄灭了打碎了似的。
“这事情我没做过。”他说,“我没有求过婚。被拒绝之后会发生什么?是不是要分手了?”
我笑笑:“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我们不会分手的。我还想见你
呢。”
“哦… …”
“让我想想吧,好吗?我会仔细想想的。”
“嗯。”
半年之后发生的两件事情让我最终答应了罗文的求婚。
我的老上司乔安娜病了。
她下半夜在写字间里加班,加着加着就忽然开始大口吐血,我当时在另一个写字间里跟瑞士的同事开网络会议,收到她电话之后马上送她去医院,还现场送她500cc的血。之后一个星期,我下了班之后都来陪陪这个香港女人,她要养胃,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我给她下了好几个电影看,再陪着说说话。从来很冷酷的不好接近的乔安娜这个时候难得的暴露出来脆弱的一面,她稍微好一点了就起身送我走,一直送到医院门口。有一天她跟我说,我要是不好了,我的位置就是你的,你还不到三十岁吧?我三十八岁才坐到这个位置上。我回头看看她说,我对升职的事情是很在乎的,所以你不要给我画饼,姐姐你是急性胃炎导致消化道出血。胃是活肉你知道吗?可以自己修复。你空腹打几天吊瓶就好了,现在你说我要升职了,没过几天你结结实实地回来上班,你说我会不会很失落呢?她笑起来,拍拍我肩膀,说悦悦你不用安慰我的,我的病不重,但是老板们不一定也这么想,你看除了你没人来看我,这不是我第一次住院,他们有换人的打算了。你放心,把这个位置给你,我
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会给你出主意,也给你介绍客户。
我回到家里,一直考虑着乔安娜的话,心情很复杂。她在职场经验丰富,非常敏感,分析得不无道理。实际上她住院期间,副总把她手里的案子都交给我办,让我组织会议,这也是个让我接替她的信号。我被当做后备干部重点培养已经两年多了,换了三个部门,做成了好几个颇具规模的单子,让我现在去接替乔安娜,我觉得自己不会太差,三十岁,我还没到呢,还有两个月,全球著名的冲打银行,在沪的部门总监,很成功很体面了。但是我没那么高兴。如果仅仅因为乔安娜生了个不大不小的急病,银行就把她给炒掉,架空,挪位置,那他们又会怎么对待我呢?同时我也在乔安娜的身上看见了自己,当我到了她的年龄,当我生了跟她一样的病,我孤身一人又得怎么应付呢?
事实证明我想得有点多。
两个星期后,病愈的乔安娜确实还是被调走了,但是坐上她的位置的并不是我,副总在会议上宣布了她的继任者——他当时拖了一个长音——所有人都看向我的时候,坐席间的一个陌生人被请了上去,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儿,她接替了乔安娜的位置,成为了部门总监,我的上司。
会议室里静默了若干秒,终于还是响起了掌声,掌声越来越热烈,我没鼓掌,我做不到,我当
时觉得脑袋里面一片空茫,好像魂儿都跳出去了似的,等我的魂儿在跌下来不得不接受眼前这一切,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气炸了。
第十九章(1)
我的新上司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也都是场面上的废话:美国名校毕业,在纽约行任职两年,她将被派到上海来工作当做是自己难得的机会,希望能够跟同事们好好合作。
副总在办公室里又开始跟我说天津话了:您跟我急嘛呀您,我上哪儿知道去能有空降兵来?我跟老大,跟上面一直保的都是您呀!您当我是傻子吗?谁给我干活儿的我不知道?!… …要我说嘛,你也别急,空降兵都是这样,来得快,走得也快,她走了,位置就肯定是你的了… …悦悦呀,你也是,怎么这么大的脾气,你才多大呀,别说是总监,就是个副职给你,在中国区都没有第二份儿呀!
“我还得跪下来谢你吗?”我当时脸红脖子粗,“谁干了我那么多的活计?谁签了我那么多的单子?我两年轮职四个部门,谁吃了我那么多苦?现在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个毕业生,把我的位置站上了?!… …不是,副总,我问您一句,这位到底是哪里好?哪里强?给我说出一条来,我立马闭嘴,回去干活儿。”
副总看着我,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扁着嘴巴半天,开始说英文了:“非得问我?她哪里都没有你好,毕业才两年,经验和履历几乎一片空白,呵呵,来了就是这个位置,这还不说明问题吗?越是这种没理由的事情,说明这人来头越大,背景越深。工作多
久了,还用我教你?!”
我半天没动。
“你也是。”副总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来,又说天津话了,做出那个体己的样子,“跟我发脾气是对的。咱们自己人。你放心,这位呆不长,她走了一定是你的。”
我冷静了一点,火气压下去了,转头看看他,心想你当我还能信你吗?你也就是个想要息事宁人的和事老。我张嘴说,您说得对,是我着急了,不该跟您来劲。
副总抬了一下下巴,努努嘴巴,意思说没事儿,咱俩谁跟谁。
直到这里我还没打算辞职呢。
两天以后,快下班的时候,新上司让我去她写字间一趟。
我推门进去,她两只手在电脑上打得飞快,她示意我先不要出声,她那个肢体词汇特别盛气凌人,眼睛不看我,右手肘立在桌子上,食指和中指翘起来左右摇了摇,像道士说急急如律令指挥无数小妖一样。我是从这个片刻开始倒数自己在冲打银行的时间的。
她叫宁晓丹。二十四岁,样子很美,厚实的美。什么叫做厚实的美呢?美怎么能厚实呢?看她浓密的头发和晶莹发亮的眼睛就知道这个人从小到大没操过心没熬过夜,悬胆鼻,厚嘟嘟的嘴巴和圆润的下巴,两颗酒窝,面上五官都被充沛的胶原包裹着,圆润的,水当当的,一点棱角都没有,像个没心机有福气的小娃娃。她跟从前的欧仰安不一样。欧仰安也很美,但是有点
神经质的脆弱的美,宁晓丹是厚实的结实的养尊处优的美。当然了,在我眼里,她们一个是豆芽菜,一个是土豆子。
我继续打量着,她已经在写字台上放了很多照片,拿到学位证的照片,参加晚会的照片,骑马的照片,开飞机的照片… …那上面有他的爸爸妈妈和朋友,应该还有些我不认识的名流,副总说的没错,这人还真是有背景呢,而且毫不掩饰,引以为傲。她还在看自己的计算机,让我就那样等着,忽然她桌上一个东西动了动,竟是个巴掌大点的长尾巴的白色小鼬子从篮子里面抬起头,我刚才还以为那是假的摆设。
这位终于完成了手里的事情,抬眼给了我一点关注。
“帮我找个文件,”她说,“去年所有部门内部经费的报表。”
我一时没动,没搞错吧?她这是在指使我吗?她办公桌的正对面就是存放所有内部文件的柜子,我是业务干部,不是她秘书或者助理,想什么呢?对,我给老上司乔安娜买过咖啡,找过文件,那时候我是刚入职的新人,而且乔安娜手把手地教我东西,我们后来相处成了朋友,这个新来的小姑娘算是哪颗葱?
“快点呀。快点帮我拿过来呀。”宁晓丹歪着头,微微挑着眉毛,“我说话你没听见是吗?还是没听懂?”
她那个样子那个语气让我有点明白了,这是故意的,要修理我了,抱着一点对下
面情节的好奇,想看看她还能怎么作的好奇,我走过去从柜子里抽出文件,然后放在她桌上,动作很轻很平静。
“这就对了。”宁晓丹说,靠在椅子背上,微笑看着我,“我知道你。知道你出色,业务不错,很受器重,是什么… …后备干部,是吗?如果我不来,这位置就是你的,对不对?”
要发难了,真刀真枪地过来了,这倒是让我有点意外呢,不过又能怎么样,我比她大了四五岁,我六年级的时候,她才进小学,我凭本事挣工资,要被她修理吗?我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我也靠在椅子背上,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脚往前送着:“对。你不来,这位置就该是我的。你来了,抢走了。但是这跟我业务好不好,或者跟你有什么本事都没关系,你爸爸是谁?”
“问得好。”宁晓丹说,“不过我不能告诉你。这儿的老大也见不到我爸爸。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那倒没什么。”我说,“老大也见不到我爸爸。”我说实话的,我爸爸在沈阳,参加了退休工人骑行俱乐部,很忙,别说我们老大,美国总统不预约的话也见不到他。
宁晓丹笑笑:“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当我年纪小,当我没什么资历,估计我连吵架都不会呢。准备好了要欺负我。每个单位,每个环境里都有刺头儿,这个部门里,你就是那个刺头儿,对吗?因为你被
器重,长得又好看。”
第十九章(2)
“看得出来?”我倒觉得自己小看她了,说的都对呢。
“我大学专业是哲学。”
“哲学教你看面相?结果就学了这个?”
“开会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所有人都给我鼓掌,只有你没有。”她沉着脸,居然生气了,因为我不给她鼓掌。
“哦那是我不对了。”我干笑起来,“不知道呀。知道的话,我应该给您请个乐队。直说了吧,你找我到底干什么?我还有好几个电话要打呢。”
“很简单。别给我找麻烦。”宁晓丹说,“像刚才那样挺好,我让你给我找个资料就找资料,我让你做哪个单子你就做哪个单子。我要是在这里做得开心,做得好了,就带着你往上走;可是如果这儿的人不服气,搞得我也不开心,那我就从你开始修理… …”
她这话让我想起来之前听说的一件发生在学弟身上的事情。学弟的爸爸不到五十岁在工作岗位上英年早逝,他是铁路系统的高级工程师,去世之后被追认为烈士,《新闻联播》连续七天播报其光辉事迹。学弟从念书到后来工作一路加分一路顺畅。在基层工作一年之后,去北京铁道部工作直接就是副处级,不会做的事情有人替你做,不会写的材料有人替你写,新的政策法规下来了听不懂的话还有人给你讲解梳理,在单位门口的餐厅吃饭,总有人先给你结了账。为什么呢?因为知道你有前辈的政治资
本在那里,你总会被重视被提升,把你服侍好了自然我就跟着上去了。
宁晓丹也要我做同样的事情呢。
我没答应。
我辞职了。
一来我不信这个,银行对我和乔安娜的安排让我对于“好好努力,升职加薪”这个理念在目前这个阶段失去了信心,如果银行都信不过,我为什么要去相信一个小姑娘信口给的承诺呢?二来,我瞧不起她,我学弟能占到父辈的光儿,是因为他爸爸真的为国家做出了贡献,你一个学哲学的空降兵来到银行做了原本是我的位置,连自己爸爸是谁都不敢说却还故弄玄虚地炫耀,我凭什么给你当小狗儿呢?我们草根出身,打工不容易,至少还有个自由,我觉得自己还有别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