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楚公子?
我迟疑着上前,那人愣了一下,开口问道:“是谁?”。
不是楚蘅。
16六皇子
原来这世间除了楚蘅,还有第二个人,敢穿这样似雪一般白的衣衫,而且竟然不管不顾地拖在地上。
宫里的男子,除了太监与禁军,就是主子。可他的衣着既非太监亦非禁军,那么只能是后者。见了主子,我需行礼问安的。只是我不知他的身份,若称呼错了,反是惹祸上身。
踌躇着不敢开口。
他再问:“你从松涛轩来?”松涛轩在宁翠院的旁边。
我低应着“是”,屈身行礼,“奴婢叶浅见过主子。”叫主子该是没错的。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是纤云宫的宫女?”
“是,主子。”宫女的服饰虽然有定例,样式都差不多,可各宫的颜色却不同,有心之人都能分辨出来。
他“哦”了一声,再没有说话。
未经许可,我不敢走,垂首站在他面前,眼角瞟着那雪白的衣袍,上面沾了绿色的草汁,到底是弄脏了。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你带我去纤云宫。”
我,带,他,去?!
我是不是听错了?惊讶地抬头,霎时呆在那里。
他长得极为好看,精致的面容,清澈的气质,高山遗雪般高贵优雅。尤其那双眼眸,狭长潋滟,仿佛波光粼粼的水面闪动着光芒——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眼睛。
出色的男子,我也曾见过,比如沈清,比如楚蘅。可他赢了沈清一份清雅,胜了楚蘅几许亲和。
见我愣着不动,他皱起眉头,摸索般伸出手。
我本能地想避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修长的手指缠上我的手,“带路吧。”
猛地意识到,他看不见。
莫非他就是那个有眼疾的六皇子刘成烨。
平生第一次,与男子牵手,不曾想竟是这样的境况。
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一双眼不受控制般频频看向他。因是并肩而行,只能瞧见他的侧脸,被和暖的阳光照着,像笼上了一圈光晕——美得令人心颤。
莫名地觉得酸涩。
这双我见过最好看的眼睛,却看不见。
会是谁那么残忍,竟舍得对这样一个清雅绝伦的男子下毒?
不知不觉走过月湖,踏上石子小径。
他猛然松开我的手,停下脚步。
我疑惑地看着他,眼角瞥见身后急匆匆过来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
刘成烨轻轻唤了声,“江离?”
侍卫已来到近前,“是我,主子”,狐疑地扫了我一眼,犹豫着问:“主子要去纤云宫?”
刘成烨沉默片刻,道:“不去了,回宫吧。”转身便走,他走得很快,步子很稳,堪堪踏在小径的中央,不偏不倚,根本看不出是有眼疾的人。
江离随在他身后,隔着半步的距离。
回到纤云宫已是午膳时间,依柳正伺候贤妃用饭,倒省得我被她责骂。
将徐姑姑送的香囊给朝云看了,朝云道:“姑姑的绣工真是好,可这香味我不喜欢,你若再去,让她在我的香囊里装桂花。”
我点着她的脑门,“有得用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你想要桂花,自己跟姑姑讲…没想着给她做点东西,净惦记别人的。”
朝云捂着脑袋分辨,“谁说我没做,这不刚纳好鞋底,准备做双鞋。”
她纳的鞋底我见过,还以为她给自己做的,遂笑道:“你出工,我出料子,算是咱俩送的。”将包裹里先前剩下的锦缎找出来,“这个做鞋面最合适不过了。”
朝云不屑,“就你会偷奸耍滑,连针线活都不肯做。”
我歪在床边笑,“有你一日,且让我受用一日吧。等你出嫁了,我再自己动手。”
朝云红着脸啐我一口。
收拾翻腾乱了的包裹时,视线触及那叠花样子,不由又想起那个穿鸦青色锦袍的男人——深沉的眼眸,刚毅的面容,还有转瞬即逝的笑容。
脸微微发热,连带着胸前的玉指环烫起来,暖暖的捂在胸口。
只可惜一入宫门深似海,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开绣楼的梦,也做不成了。
伸出双手,对着窗口细细端详,这些日子净做浇水剪枝的粗活,手指粗糙了许多,不晓得以后还能不能掂得起细如牛毛的绣花针。
猛地想起六皇子刘成烨,方才忽略了的事情渐渐浮上脑海。
很显然,他对月湖边那条僻静的小路并不熟悉,才让我带他到纤云宫。
他为何会独自待在不熟悉的地方?
江离为何不陪着他身边?
还有,他根本就看不见,却怎知我从松涛轩来,又怎知我是纤云宫的宫女?
诸多的问题想不出答案,只好不想,看着专注做针线的朝云,道:“我从宁翠院回来时见到六皇子了,生得很俊美,眼睛也好看,真是可惜。”
朝云笑道:“我也不亏,见到四皇子了。四皇子夸院子的花木修剪得好,想要见见你。若你在,没准还能得点赏赐呢,这下亏了吧?”
我顿时来了兴趣,“四皇子生得好看吗?”
朝云嗤笑一声,“皇家子孙,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美人所生,想难看都不容易 。”
也是,有了漂亮娘,孩子多半生得好,再加上衣着富贵得体,气度高人一等,走出去不打眼都难。
如此想着,心思又回到六皇子身上,“你说六皇子是中了毒才眼盲的,可知下毒之人是谁?”
朝云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悄声道:“传言说是四皇子,不过真相如何谁知道?反正当年在场的人都死了。”
我终是一惊,都说皇家无亲情,难道真的连同胞兄弟都容不下?
朝云叮嘱道:“这都是猜测的,你可千万别传出去。”
事关重大,我怎敢乱讲?
点点头,心里对四皇子产生了极大的好奇,连亲弟弟都伤害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翌日清晨,我照旧在后院料理菊花,江离突然过来,将一个绿彩腊梅的青白瓷盒子放在地上,低低说了句,“主子给你擦手用。”说罢即走。
朝云提着半桶水晃晃悠悠地过来,恰瞧见他离开的背影,惊诧地问:“那人是谁?”
“六皇子的侍卫,”我捡起瓷盒,打开,竟是一盒手脂,看着洁白细腻,闻着清淡绵长。
朝云低呼一声,“脂华斋!”
我不解地问:“脂华斋是什么?”
“盛京最有名的脂粉店,专供宫里的贵人用,沈小姐去年得了一盒,宝贝得要命。”
我愣住,六皇子为何送我这个?
是不是昨日,他察觉到了我手掌的粗糙?
他的心真细!
可这香脂岂是我这样身份的人能用的。
抓了盒子急急往前院走,江离正站在殿门口与常宁交谈,看起来很投机。我随意寻了个借口,出了宫门,躲在小径旁的大树后,静静地等着。
终于,视线内出现了那抹雪白的身影,还有跟在他身后半步之差的江离。
有意加重了步子,迎着他走过去。
他慢下步子,侧耳听了听,嘴角露出笑来,“是叶姑娘。”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我讶异地望着他说不出话。
他漂亮的眸子闪动着笑意,愈发为俊雅的面容增添了魅力。
我看得有些呆。
他浅浅笑着,“叶姑娘有何事?”
鬼使神差般脱口问道:“你怎知是我?”眼角瞥见江离微皱了眉头,才醒悟到自己用的是“你”、“我”而非敬语。
“眼睛看不见,只能靠感觉来弥补。”语气很平静,并无半点怨天尤人。
而我的心却突然黯淡下来,感觉啊,多么伤感的字眼。
“今天天气不错,你愿意陪我去亭子里坐会吗?”他凝神“看”向我。
“去赏荷亭?”我四下张望,附近只有一座赏荷亭,可它在湖心,需经过竹桥。
“不好吗?”他仍是笑着。
深吸了口气,应道:“奴婢遵命。”
他有些不虞,半晌才道:“你不必在我面前称奴婢,我并未将你视作下人。”
不是下人那是什么?
我兀自纠结,他已伸出手来,像昨日那般牵住了我的手。
猛地想起前来的目的,一把抽出手,将香脂塞到他手里,“奴婢谢过殿下,这太贵重了,奴婢用不起。”
“用不起么?”他低低重复,手指紧紧地攥住瓷盒,许是用力太过,指尖泛着白。
我惶恐地站着,明白他定是生气了,可他的脸色仍平静如昔,不见半分波澜。
“那么烦请叶姑娘送我到赏荷亭吧?”他开口。
这才发现,江离不知何时已走开了。
我迟疑了下,上前隔着衣袖托住了他的手臂。
竹桥很窄,窄到不容两人并行,且踏在上面,竹桥颤颤悠悠,吱吱哑哑,晃得我心惊胆战。
他低低一笑,“你害怕?”反手攥住我的腕,大踏步往前走。
我被他扯着,既不敢惊呼又不敢挣脱,生怕乱了他的心神,不留神掉进水里。
有惊无险地进了亭子。
我捂着胸口犹在害怕,他已云淡风轻地坐在了石凳上,脸上浮着轻柔的笑。
这个人,眼睛瞧不见倒比我这个能看见的人强很多。
身后又传来竹桥的吱呀声,江离带着两个太监端了托盘来。托盘上放着茶壶与两碟点心。
原来他离开是为了这个。
太监们毕恭毕敬地将茶点放下,行礼告退。江离亦远远地退至竹桥边。
亭子里,只留了我跟他。
茶是明前龙井,清香淡雅。
斟了一杯,送到他手中。他接过,没喝,放到石桌上。
初秋的风带着湖水的清凉莲花的清香徐徐吹来。
赏荷亭里,水汽袅袅,茶香淡淡。
实在是个极惬意的季节,极惬意的地方。
“沈相生辰那日,母妃见过你,说你长得好,性情也好,想讨进宫…听说喜爱花草的女子,都有颗善良而单纯的心。”他兀地开口。
我想起那日依稀听到贤妃说过的字眼,又想起朝云说有太监在沈清那里。
看来,这都是贤妃的主意。
她让我进宫是因为我有颗善良而单纯的心?
“不是这样!”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不是?”他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啜了口,放回去,不偏不倚,正是方才的位置,“那么你是不善良,还是不单纯?”
他眼盲,心却是不盲,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却问我这样的话。
咬着唇赌气道:“都不是!我自私自利,钻营算计…”
他朗声笑起来,眉宇间神采飞扬。
是真的开心吧?
被他感染,我也笑了。
气氛很好。
大着胆子问:“昨天,你怎么知道我从松涛轩过来,又怎么知道我是纤云宫的宫女?”
他一愣,失笑道:“你很好奇,很想知道?”
“嗯,”我老实地回答。
“若我不说,是不是夜里会睡不着?”
我无语…事实上,昨天夜里也没睡好,满脑子全是问号。
他促狭地笑,“明天,你来,我告诉你。”
明天…这是约会吗?
17学种花
一夜秋风肆虐,凌晨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我靠在床头望着纷飞的雨丝发呆。
以前下雨时,我跟爹会挤在小小的厅堂,他读书写字,我缝补衣衫。偶尔说几句话,或者什么都不说。屋里洋溢着墨香与茶香,那种有人陪伴的感觉很温暖很安逸。
爹不在了,雨天便成了种折磨,无休无止单调又枯燥的雨声,让人心绪不宁坐立不安。
就如现在。
无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粉彩瓷盒,想着昨日的约定。
临别时,他将瓷盒仍塞回我的掌心,低低问:“明天,你来吗?”
该去吗?
这种天气,路上定是泥泞不堪,他应该不会出门。
可不去看一眼,心里总归不踏实。
思量来思量去,终于心一横,抓起雨伞朝门外走去。
隔着雨帘,影影绰绰地看到亭中站着两个人。
他当真来了。
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皇上最爱的皇子,他…在等我。
心里某处酸酸软软的,有些欢喜,可更多的是沉重也说不清的不安。
竹桥落了雨,不似平常那般作响,却异常湿滑。有两次,大风吹来,掀起手中的伞,险些将我带倒。
江离看到我,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悄悄退至一旁。
刘成烨面朝湖水站着,瞧不见他的神情,只看到浓黑的发被风吹着,微微扬起。
落雨掩盖了我的脚步,秋风吹散了我的气息。
他定是不知道我来了。
一时孩童心起,伸手探他肩头。尚未触及他的衣衫,却被一股大力抓起,向前摔去。
任命地闭了双眼,等待落地的那刻。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到来,我被轻轻放在了地上。
睁开眼,触目是那张清俊的脸,带着无奈和一丝丝的庆幸,“幸好没伤了你。”
我讶异万分,谁会想到孱弱单薄的他竟然有这么好的身手。
所有的人提起六皇子只会说他貌美,眼盲,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会武。
心里越发后悔适才的举动。
因着见他冒雨赴约,竟做出如此轻浮之举。
更可怕的是,无意中窥见了他会武的秘密。
我便是立时被处死,也是不冤的。
可刘成烨似乎并不以为忤,笑着坐下,“还以为你不来了,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你识字吗?”
我点点头,想到他看不见,开口答道:“认识一些。”
“我猜也是”,他取过一个油布包,打开,“好在没有湿。”
包里是本书,《佰草集》,前朝孙仲陌的珍藏本,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古本。
他递过来,“我留着没用,就想或者你会喜欢。”
我确实喜欢,可太贵重了,我不敢收。而且古本这东西不比脂粉,是无价的,有钱都买不到。
“送给你是私心,我想跟你学园艺。一本书换个好先生,不亏。”他很执著。
只好接过来,原样包好,放到一旁——我不打算接受。
他微微一笑,端了茶杯欲饮。
我连忙劝阻,“那茶怕是冷了,奴婢另倒一杯。”
执起茶壶才发现,茶壶是冷的。八月的天气,虽说下雨,可并没冷到那种程度。
他什么时候来的,到底等了多久?
心情复杂地看向他,而他正皱着眉头,疑惑地“盯”着我。
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吃冷茶对身子不好,殿下回宫喝吧。”
他放下茶杯,问:“为什么?”语气不悦。
我自然明白他问的并非是冷茶为何伤身,咬了唇道:“尊贱有别。奴婢总归是奴婢,不能逾越了身份。适才是奴婢顽劣,冲撞了殿下,奴婢向殿下赔罪。”“嗵”一声,跪在他面前。
我知道他计较的是,昨日我对他以“你,我”相称,适才却用了“殿下,奴婢”。
他重重地将茶杯顿在石桌上,茶杯应声而碎。
有碎屑落在我手上,扎得我生疼。
他看不见,而我亦没有出声,只默默地跪着。视线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袍角处溅了许多泥点,袍底下的靴子亦是如此。
从玉清宫到赏荷亭,这一路他定是很辛苦。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柔软又满了心头。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起来吧,是我的错,我考虑不周。”
在冷硬的石板地上跪了这么久,双腿早已麻木,一时竟无法起身。
他似乎想到这一点,伸手欲扶,瞬即缩了回去,歉然道:“叶姑娘…”
“殿下,他们都唤奴婢——阿浅。”
他“瞪”着我,无奈地喊道:“阿浅。”
我恭顺地应,“奴婢在。”
他愤然起身,双脚堪堪落在碎瓷片上,我忙冲过去拦他,“殿下,当心…地上有瓷片。”
他一愣,缓缓笑了,柔柔地再唤一声,“阿浅”。
我没有回答。
他甚是欢喜,轻轻说:“我让江离到宁翠院看过你。徐姑姑病了,你四处找草药…宫里的太医无召是不会给宫女看病的,生死全凭个人造化…阿浅,谁说你不善良?连李太医都夸赞你。”
我愣住。
李太医难道是他请的,我一直以为是墨侍卫。小太监的话误导了我,他说他的师傅是张禄,所以我默认为墨侍卫开口让他请了太医。没想到,竟搞了个乌龙。
他接着道:“那天你身上有茑萝的香味。只有松涛轩的茑萝才有那种气味,所以我才断定你自松涛轩而来。”
呵,是徐姑姑送我的香囊还有我采的天萝藤籽出卖了我。
我并不打算告诉他,那其实是天萝而不是茑萝,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明细长与稍圆的差别。他,是看不见的。
“至于我为何知道你是纤云宫的宫女,是因为…”他顿了顿,漂亮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芒,“你说你叫叶浅,母妃告诉过我,你到了纤云宫。”
竟是如此简单!
那么昨天在石子小径,也是因为我身上香囊的气味,他才认出是我吧。
果然,他笃定地说:“不但是气味,还有脚步声,你的气息都与别人不同。阿浅,我能认出你。”
他能认出我,他说过的,眼睛看不见,可是其它感觉能够弥补。
一时无言,唯有凉风习习。
湖里的莲花,前几天还开得极盛,经过这场风雨,倒是有点萎败了。清风吹过,莲叶摇动,洒下水珠无数,荡起层层涟漪。
这才醒悟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曲膝向他行礼,“殿下若无他事,容奴婢告退。奴婢还有差事。”
他急切地问:“阿浅,我可以跟你学种花草吗?”
又是如此说,难道他还当真要学?
我恭敬地答:“殿下差遣,奴婢悉听遵命。”
“既然如此,”他再次递来那本书,“我想学的,在里面。”
中秋节过后没两天,依柳说贤妃找我有事。
我扯扯她衣袖,“什么事?”
依柳摇头,“不清楚,我才从景泰殿回来,连口茶都没喝上。”
忐忑地跟在依柳后面,一一回忆着近来做的事情,除去修剪菊花,整理花园外,也只送过两次无足轻重的东西。
并没有能够让人抓住小辫子的地方。
暖阁里,意外的,刘成烨也在,仍是一袭雪白长衫,入秋了,那白色显得有些清冷,衬得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眼眸却一如既往地漂亮。
贤妃审视般上下打量我许久,才徐徐开口,“六皇子想学种花养养性子,本宫已经许了。从明日起,你可要小心伺候六皇子,若有个磕了碰了的,你知道该怎么办。”
他竟是来真的?!
我垂首,唯唯诺诺地应着: “奴婢明白。”偷眼去瞧刘成烨,他静静地坐着,一脸的云淡风轻 。
出了门,抚额长叹。刘成烨可真会找事,闲着没事逗逗鸟听听戏多好啊,既不伤身又能怡情,却偏偏来折腾我。
养花听起来风雅,可实际上整日与泥沙粪土残叶败枝打交道,还要轮铁锹,动剪刀,半分斯文没有。
何况,玉清宫里,不是养了好几个花匠,怎不去找他们?
依柳同情地望着我,叮嘱道:“六殿下是娘娘心尖上的人,会不会养花无所谓,只仔细着六殿下就行。过上一阵子,等他厌烦,也就罢了。”
我感激地冲她笑笑,促狭道:“嗯,我把他当活菩萨供在花园里,不让风吹着,不让雨淋着,不让尘土迷了眼,不让树枝挂了脸。安安稳稳地过了秋,等冬天,他想养花也养不成了。”
依柳扑哧一声想笑,强忍住了,吩咐道:“回头再拨给你两个干粗活的小太监,万不能累着六殿下。”
我刚要答话,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就看到那个雪白的身影立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神情似乎不太好。
依柳脸色一变,低声说了句,“你自求多福吧。”
自求多福,可求自己没有用,得求依柳才行。
伸手拉着她便跑,依柳挣扎不已,“放开我,这不合规矩。”
一直跑到后院,我才松开依柳的手。依柳掐着我的手发狠,“你的规矩白学了,哪有女子提着裙子跑?”
我帮她整整歪了的发钗,“有事求你,让六殿下听见不方便。”指着园中的空地,“你找人在这里盖个凉棚,放上桌椅,旁边安个茶炉,另外我还要两个小宫女专门伺候六殿下。”
饿了吃点心,渴了喝茶水,冷了加衣,热了打扇,这样总没有问题了吧。
依柳很快明白我的意思,骂道:“就你心眼多,没事折腾这些人…盖凉棚的事,我找常宁商量,这一两日就得,宫女太监都现成的,到时候你自己挑。”
我呵呵一笑。多拉几个人伺候六殿下也是没法子的事。倘或六皇子出了事,大家一起受罚,也分担点责任。
隔天早晨,我毕恭毕敬地请刘成烨坐在才搭好的凉棚里,拿出那本《佰草集》读给他听。恰翻到马齿苋那页,便开始念:“马齿苋,又名长命草,五行草,一年生,叶倒卵形,绿褐色,花黄色。气微,味酸,性寒…”
他打断我,道:“可益气、清暑、宽中下气,散血消肿,利肠滑胎。”
我惊异道:“殿下已经会了,那么奴婢读下一页?”
他沉着脸不答,半晌才问:“你可认得马齿苋?”
“认得,春天家中缺粮,奴婢的爹常去田间挖了吃。”马齿苋啊,惜福镇的人,谁不认识,谁没吃过?
“它长什么样子?”刘成烨问,随即又道:“别念书上那些没用的。”
马齿苋,该怎样去描述?紫褐色的梗,绿色的叶子,小小的黄花,可单凭这样的字眼,怎么能认出它。
我沉默着,答不出来。
恰好流芳送来一碗冰糖炖秋梨汁解了我的困境。
刘成烨端着甜白瓷的汤碗,用羹匙慢慢搅动着,缓缓问:“这调羹可是银制的?”
“是,殿下。”
“听说,银勺可以试毒,这调羹变黑了没有?”
流芳吓得脸色发白,“扑通”跪在地上,“殿下明鉴,奴婢没有下毒,奴婢…”
“好了,你下去吧。”他放下梨汁,扬扬手,转头“看”向我,“阿浅,你看,让我死,很容易,下毒就行了,反正我什么也看不见。”话语里有种悲哀,全然不是前几日的心平气和。
我谨慎地回答:“殿下且宽心,殿下身边伺候的人都忠心耿耿,绝不会任由这样的事发生。”玉清宫的宫人全都是皇上亲自指派的,或许皇上也想到了这层,才如此慎重。
他顿了下,才道:“若非有他们,我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这种话,我不敢妄接,眼角盯着他雪白袍子的下摆,那里又沾了土。
他长长叹息:“可别人不见得都能靠得住,还是靠自己最踏实…阿浅,你教我认识马齿苋。”
我一愣,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眸,比夜空里的星辰还要好看还要明亮的眸子。
明知道,它们看不见,可我还是感觉到眸光里包含的恳求、期盼还有…很多很多说不清的情绪。
这一刻,在我眼里,他并非高高在上的皇子,而是个无力自保的男人。
咬着唇,低声道:“奴婢遵命。”
他缓缓笑了,亦低声道:“多谢。”
他的笑,很美,像此时的阳光,温暖柔和,似乎有种感染力,让我也不由地微笑起来。语调也变得轻松,“松涛轩那里有马齿苋,殿下现今要去吗?”
“好。”他起身,手自然地伸向我。
闪身躲开,“奴婢在前面带路。”
纤云宫,他早就熟悉了的,根本不需我搀扶。
他愣了下,轻声道:“你倒是胆子大。”听上去虽恼怒,可唇角却含了笑,微微上扬着,俊雅的面容散发着动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