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困倦却强打着精神的样子,不由好笑,“你这急性子,说风就是雨,这么晚了还过来,当心明儿没精神做错事受罚。”
顾兰摇摇头,“没事,夫人特准我这两天不干别的,就绣补子。”
“夫人知道此事?”我禁不住扬高了声音。
顾兰白我一眼,“自然知道,这补子还是夫人让大少爷找来的,要不哪会这么快。”
我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沈家纵容丫鬟与朝廷宠臣私相授受,必定有所图谋,我不信战场上有勇有谋的杨将军会看不出来。
可顾兰还是闭着眼睛往坑里跳…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兰放下炭笔,咬唇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大哥身子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我娘借了一屁股债才勉强替他买了嫂子进门。嫂子脑子时好时坏,家务事也帮不上忙。眼瞅着二哥已经十八了,老四也十三了。我娘说过三年就接我回去,可眼下这光景,可能吗?我瞧着府里年纪大的丫鬟,要不配了小厮,要不就放出去。与其等年纪大了,还过苦日子,倒不如趁着年轻,好歹帮二哥娶上媳妇,让爹娘也少操点心…杨将军今年三十八,元配妻子过世了,尚未续弦,家中只两房姨娘…我去了,即便是妾,手里也能攒点银子。”
话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
将她描好的花样子跟丝线一并收好,道:“今天太晚了,等明儿早早起来再绣。”
顾兰洗漱完,上床躺在我身旁,幽幽道:“阿浅,别担心,我心里有数。而且,杨将军是好人,我愿意…”
我自然知道她愿意,就因为她喜欢他,我才担心。凭心而论,我倒是宁愿她只为了钱财,这样不会那么辛苦。
第二日醒来时,顾兰早起来了,正对着窗口绣花。她在绣花上果真没有天分,加上平日练得少,针脚不匀称不说,配色也欠缺层次感。
我接过绣花绷子,换了线,绣了几针,小声道:“这里要用接针绣,在边上起针,落针就要落在缝隙里,这样狮子毛看起来饱满过了。绣莲花纹时,要用滚针绣,边缘更平整。”
顾兰起先还兴致勃勃,看了一会便有点灰心丧气,“刺绣真是麻烦,这么细的一根线还要分成六根使,石榴红海棠红樱桃红看起来根本就没什么差别。”
我笑着劝她,“绣花本来就是慢功夫,不着急,习惯就好了。”
顾兰眼泪都要掉出来,“怎么不急,我应了人,三日后就来取。”
三日,这么急?!
我虽诧异着,仍安慰般拍拍她的肩,“没事,你先绣着,实在不行,不还有我吗?”
顾兰展颜一笑,又皱起眉头,沮丧道:“这次可以靠你,以后怎么办,不能每次都来找你。”
我看着她笑,“先把补子应付过去,我再慢慢教你,先从简单的丝帕香囊开始学,不难的。”想当初,顾婶手把手教她针线活,她都不学,如今为了心上人竟然收心养性学绣花了。
顾兰猜到我的心思,脸红了红,低头分线。
我换过衣服与朝云去花园。一来趁着早晨凉爽去看看花木,也不枉徐福专程请我来,二来则是想找魏伯问问娘亲的事情,要是能再遇见蕙姨就最好不过了。
清晨的花园凉爽安静,空气里隐约有沁人心脾的甜香,
朝云深吸了口气,叹道:“真舒服。以往早上尽忙着伺候大少爷,还从来没想着来花园走走。”
话音未落,一把清亮的男声传来,“好个朝云,刚跟了新主子就编排旧主子的不是。” 假山另侧转出一个穿青色劲装的男子,身后还跟着小厮。
那人身形修长,清风细细,墨发飘扬,散在肩头。
朝云扑通一声跪倒,“奴婢无礼,请大少爷责罚。”
沈清微笑着朝我看过来,温和地问:“在家里可住得惯?”
晨阳迎面照在他的脸上,饱满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因被阳光照着,他双目微眯,眼底一片温柔亲和。
这个人,我在哪里见过?!
乍然生起的熟悉感令我忍不住微张了口,几要呼出,却毕恭毕敬地行了礼,答:“尊府照顾得很周到,丫鬟们也极体贴。”
沈清这才扬手让朝云起来,“姑娘是娇客,你小心伺候着。”
朝云粉脸含羞,低声应着:“大少爷放心,奴婢省得。”
沈清又道,“别让姑娘在外面太久,过会日头毒了,晒得头晕…姑娘有什么需要的,你随时找夫人那边要去。”
朝云一一答应。
沈清轻笑一声,转头对我道:“若下人们淘气,你只管告诉我,打了她们出去。”
我急忙谢他,“叫沈公子费心。”
待沈清走远,朝云笑道:“大少爷对姑娘真好。”神色真挚,不见有半丝虚假。
我却满心疑惑,素昧平生,沈公子也太友善了吧。又想起顾兰所说,沈家对下人向来宽厚,忍不住半试探半好奇地问:“沈公子对人一向如此体贴?”
朝云道:“家里甚少女客,大少爷见得也不多。他对我们总是和颜悦色,极少发脾气。不过,生气的样子也很吓人,我们对他是又敬又怕。”
我回头看着远处沈清挺拔如竹的身姿,问:“沈公子看着极斯文,他也习武?”
朝云自豪地说:“当然,大少爷的功夫可不差,连杨将军都夸赞过。”
“杨将军?”我到底惊呼出声,“他是沈公子的师父?”
“不是,”朝云否认,“大少爷的师父另有其人。不过杨将军指点过大少爷。”
“杨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我也没见过他,不过,”朝云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他待人是极狠的,曾经将家里的小妾活生生打死了。”
我唬了一跳,待要细问,朝云却只摇头说听人说的,详情她也不知。
我无心再逛,匆匆回到萃英园。
顾兰仍在绣花,神情专注且认真,墨黑的青丝挽了个简单的纂儿,头微低,露出颈后一小段白皙的肌肤,整个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美好而动人。
我极少见到顾兰这样安静从容的时刻,憋在心里的一席话终于没说出来。


10巧逢君

  一连三日,顾兰茶饭不思地飞针引线,最后的成品依然粗糙笨拙。
无奈,我只能重新描了样子,支了架子,替她绣补子。顾兰在一旁殷勤伺候,时而分线,时而打扇,时而端茶,时而捶背,倒教朝云暮云落了个清闲。
太阳下山前,补子终于绣好了。对着斜阳看上去,金线狮子威风凛凛,银线莲纹栩栩如生。顾兰满意地不知说什么好,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本以为夜里终于能独自清静地睡一觉,谁知顾兰又来了,缠着我践诺教她绣花。
我郑重地告诉她,要绣好,需耐着性子从最简单的针法学起,熟练到闭着眼睛针脚都不乱。
顾兰满口答应。
我只得披上衣衫给她找几个简单的样子练手。
顾兰一眼就看上了那副旱金莲。
这几日忙着适应沈府的生活,还不曾想到过那人,如今睹物思人,他的模样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浓黑的眼眉,挺直的鼻梁,刚硬的唇角,捉摸不定的目光,一闪即逝的笑容,晦涩难明的神情。
猛然省悟,原来自己竟是记得那般清楚。
找了炭笔,依样描了两幅,又将所需的丝线找出来,一并交给顾兰让她带走了。
却是再难入睡。
颈间的玉指环火炭般,熨贴在胸口,烫得五脏六腑都热了起来。
他既是沈相要找的人,自不会犯险来相府。我又在相府避祸,想来是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即便再见,他还能记得那个曾替他补衣,为他下厨的乡下女子吗?
我只不过是他偶尔遇到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可他对于我而言…
长这么大,我只替爹缝过衣,做过饭。
一时间左思右想患得患失,竟辗转至半夜才浅浅睡去。
第二天,刚起身便觉得空气里有丝不同寻常的气氛,连素来稳重的朝云脸上都带了几分紧张。
习惯性地往花园去,朝云小心翼翼地劝,“明天是老爷生辰,大少爷正带人安排岗哨,那些护院粗鄙,小心冲撞了姑娘。”
明日六月二十八,沈相五十大寿。沈相过完生辰,我就要离开这里。在此之前,我必须见魏伯一面。
沉吟一下,开口道:“我想去看看那几株兰花,明日贵客必然很多,我不放心。”
朝云亦知此事重要,陪着我往兰坊走去。
一路果真见到不少打扮精练的护院来回巡视,他们极有礼数,老远就低下头退在一旁,等我们先过去。
兰坊里是沈家专门开辟出来养兰的场所,还带着暖房以备兰花过冬,如今是盛夏,数十盆各种兰花错落有致地摆放在阴幽清凉之处,长势极旺,尤其那株墨兰,竟隐隐有做苞之势。
朝云道:“自打姑娘来了,这些兰花一天比一天繁盛,小桃红跟观音素心就要开花了吧。还有那边几株,要是明日能开就好了。”
我看着朝云手指的几盆,笑道:“一茎一花为兰,一茎数花为蕙,那盆是蕙兰。花苞还小,离开花还得七八日呢。”
朝云赞叹:“姑娘懂得真多。”
我暗自惭愧,哪里懂得多,不过是天性里喜欢而已。
离开兰坊,特地绕了个大圈子。远远地看到魏伯带着五六个小厮正在修剪花木,很是忙碌。
显然他无法脱身,而我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借口单独见他,只得悻悻地往回走。
回到萃英园,看见桌上未及整理的花样子,愣怔片刻,挑了副香雪兰的图样,准备绣个香囊,留着以后去绣铺揽活时当样品用。
左右闲着无事,又想着明天沈相生辰,定有达官显要来贺寿,沈家少不得拘了下人不许乱走。眼下虽无婆子来传话,我也不能不识相地出去。倒不如晚上熬个夜把香囊绣好,明日睡上一天补觉。
这些天朝云已经习惯我的脾性,除非经我吩咐,极少进我的屋子。所以,并不怕她们劝阻,就着烛光一直绣到三更天,才上床。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门外有人喧哗。原以为有人来传话,走了也就安生了,不想声音越来越大,紧接着有人“咚咚”敲起了房门。
朝云急切地喊:“姑娘,开门,大喜事,大喜事。”
我没好气地说:“什么好事等我睡醒了再说。” 扯过薄毯蒙了头继续睡。
朝云仍不依不饶地敲着房门,“姑娘快醒醒,老爷让姑娘去拜见皇上呢。”
皇上?!
我一个箭步窜下床,打开屋门,“你说什么?”
朝云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姑娘,今天花园里百花齐开,皇上大喜,赏了许多东西。老爷也赏了很多,还说让姑娘去谢恩。”
“皇上来得可真早。”我手忙脚乱地翻腾衣柜。
朝云一把拉开窗帘,道:“还早?您瞧瞧这明晃晃的太阳,都快午时了。”
昨夜睡得香,真不知自己竟睡到了现在。
朝云利落地伺候我换了衣衫,催着我往清心阁走。
走到清心阁,根本没有皇上的影子,只有两个四十来岁的婆子在收拾杯碟桌椅等家什。
见我们走近,其中一个婆子笑着说:“姑娘可来晚了,老爷刚陪皇上午膳去了。”
我看着朝云笑道:“皇上用膳去了,我这肚子也唱空城计了。不如回去…”
朝云无奈地说:“好吧,回去吃饭。”
我见她神情有些蔫,俯在她耳边低声道:“其实不见皇上也没什么,我胆子小,怕吓得说不出话来,反辱了沈相威名。”
朝云一怔,“咯咯”笑起来,“我也不敢呢,连想一想腿肚子都打颤。”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介怀没见到皇上之事了。
暮云见我们回来,手脚极快地摆好了饭菜。
昨夜原本吃得少,一直到现在这个时辰未进半点水米,我实在是饿得狠了,风卷残云般往嘴里塞饭,差点噎着。
朝云拍着后背替我顺气,“姑娘慢着点,又没人抢。”
我不作声,三口两口吃完了,叫暮云将皇上跟沈相的赏赐都搬过来。
各式各样的锦盒堆了满满一桌子。
棉纱是白中透粉的杏花红,极细软的料子,就连在沈清房中见过大世面的朝云与暮云都傻了眼。
我将棉纱推到她们面前,“这料子虽好,可颜色我不喜欢,你们拿去分了,各做一件小袄穿。”
朝云忙推辞,“这可使不得,皇上赏给姑娘的,我们怎…”
“皇上赏了我就是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我打断她的话,又抖开水蓝底缀着粉色月季花的锦缎,道:“这个也好,我跟顾兰各做一件通袖袄尽够了。”
朝云见状,遂不再拒绝,却不肯接受其它物品,反叮嘱我留着那些钱财首饰日后傍身用。
一时将东西收拾了,暮云感叹:“幸好姑娘来了,兰坊里的蕙兰建兰都开了,老爷可在那些贵人面前长了脸。”
兰花竟然开了?!
朝云与我面面相觑,昨日我们刚去看过,那些花苞还得七八日才能开,如何一夜之间竟然绽开了?会不会搞错了,或者别人动过手脚?
朝云瞧出我的心思,提议:“皇上用膳估计一时半会完不了,不如我们也去兰坊开开眼。”
暮云摇头,“你们去,我在家里守门,万一再来了赏赐也好有人接着。”
朝云骂道:“以前怎么没见你这样财迷,不去拉倒,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暮云倒不生气,辩驳道:“兰花可得开一阵子呢,又不是今儿开明儿就谢了,凑这个热闹干啥?”
朝云不理她,拉着我往外走。
到底是怕遇上贵客,朝云不敢走大路,只带我沿着隐秘的小径走。
花园里静悄悄的,并不见有人走动。
想必都在前院赴宴。
穿过小树林,刚要拐弯,隐约听到林中传来说话声。我本能地停下脚步,转身才欲瞧上一眼,突然一只大手伸出来,狠狠地将我扯过去。未及回神,已有剑尖抵上我的咽喉,耳畔响起一个狠戾的声音:“将军,抓到一个刺客!”
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大了起来。
那人口中的刺客…可是我?
挣扎了几下,那剑尖抵得愈发地重。
心里着实慌了,朝云也吓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一条帕子攥在手心皱巴巴地不成样子 。
恰在此时,一个穿深青色纻丝燕服的男子大步自林中走出。那人下颚留着浅浅的青色胡茬,眼底透出吓人的冷漠与狠绝,沉声问:“什么人?”
“杨将军…”我急于开口,可剑尖抵住我的咽喉,让我说不出话来。
朝云倒地便拜,“这是我家老爷请来掌管花木的叶姑娘,将军手下留情。”
杨成达锐利地打量我一番,叱道:“你可知皇上在此,冲撞了圣颜要砍头的。”
朝云泣道:“奴婢不知,奴婢前往兰坊抄了近道才行至此处。”
杨成达挥挥手,“去吧。”
咽喉处的剑这才移开,我长舒一口气,曲膝行礼,“多谢杨将军。”
正欲走,林中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什么人在此喧哗。”
杨成达扬声道:“没事,沈府管花木的工匠经过。”
静默了一会,尖细的声音又道:“宣!”
是要见皇上吗?
我慌得六神无主,几乎迈不开步子。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有人攥住我的胳膊,拉着我便往前走。
我抬眸一看,那人一身玄衣,竟是进京路上在客栈遇到的那个面冷如霜的少年。


11闻身世

  行至林中开阔处,他推我上前,自己退至一旁。
我定定神,目光寻得那角明黄色的衣袍,倒地拜了下去,“民女叶浅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过了好一阵子,听到柔媚的女声道:“抬起头来。”
该是哪位妃嫔吧?
我急忙又拜,“娘娘千岁千千岁!”大着胆子朝前面看去。
皇上约莫五十岁,看上去极威严,冷肃的眼底泛着纵欲过度的青色。身旁的妃子三十五六岁,容长脸,柳眉杏眼,薄薄施了层淡粉,许是中午用了些薄酒,脸颊带着丝绯红,浅笑着说:“你就是沈府的花匠?这满园花开的胜景,辛苦你了。”
我恭敬地答:“民女来沈府才数日,今日百花盛开,一来因着皇上与娘娘的贵气,二来是沈相千秋的福气,民女不过尽绵薄之力,不辛苦。”
妃子吃吃笑着,低声说了句什么,隐约听着有“好看”“伶俐”等字眼。
皇上始终板着脸,并不答话,挥手令我退下了。
出了小树林,定了定神,感觉后心一片湿冷,原来不知何时竟出了一身薄汗。
朝云不安地问:“皇上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身后传来嘲讽声,“不是成心在皇上面前露脸吗,怎么得了机会又不敢上去了?”
又是那个冷冰冰的玄衣少年。
我虽然恼他出言不逊,可他是皇上的人,终是压了怒气,解释道:“我们要往兰坊去,没想到皇上竟会在这里。”
他却是不信,鄙夷道:“先是想方设法进了沈府,入了沈相的眼,现下又见了皇上。嗯,靠山一个比一个大,接下来该是进宫了吧。”
简直不可理喻,方才对他的一丝好感顿时化为乌有,拉着朝云就走,再不愿见他。
一路走一路气,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那少年,他为何处处与我做对?
恍惚间,听朝云喊了句什么。
我诧异地转向她。
朝云道:“楚公子正往树林里去,我提醒他皇上在那边,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我侧头看过去,只看到一个月白色的修长身影,优雅从容地进了树林。
再行得几步,隐隐有琴声传来,干净、悠扬、清澈、婉转,飘飘悠悠地飞旋在花园上空。
直到我们进了兰坊,琴声仍是未停。
魏伯出人意外地在兰坊,坐在石凳上盯着那盆墨兰发呆。直到我们走近,他才晃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清理旁边花盆里的残叶。
清理完了,将花盆抱起来,对朝云道:“这两盆花开得正好,放到大少爷屋里摆着吧。回头再往姑娘屋里送两盆。”说罢,朝外面喊了两声。
有小厮推着独轮车过来,将两盆建兰搬到车上。
朝云原本是服侍大少爷的,找她送花并不奇怪,我却明白,魏伯是特地将朝云支开,想单独与我说话。
他想与我说什么?
“小小姐,田家的仇,一定要报啊。”魏伯的神情像在哭,又像是笑。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我沉默着,等待下文。
午后温润的风吹过初绽的兰花,淡淡清香中,十五年前的往事缓缓呈现在我面前。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白水河的水早早结了冰,河畔的梅花却开得极盛,红的如朝霞,白得若瑞雪,绿的似碧玉,层层叠叠,团团簇簇,美不胜收。
白水书院的女公子抱着粉彩罐子在丫鬟的陪同下来取花蕊上的落雪。
风吹开她帷帽的面纱,露出清雅绝伦的面容,在满天飞舞的红花白雪里,她风姿绰约飘若仙子。
刹那间的芳华迷了赏梅人的眼,醉了赏梅人的心。
翌日,风流俊俏的沈家二爷叩开了白水书院的大门。
沈二爷博览群书文采斐然,书院的创办人田老爷登时将之引为知己,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更唤出一双儿女与他相识。
俊男美女才子佳人,初见倾心,再见动情。沈二爷越发往书院跑得勤,他学问好,长得一副好皮囊,出手也大方,田家上至年近花甲的老太太,下到洒扫庭院的粗使婆子,无人不喜欢他。
秋意微凉的时候,沈二爷贪恋田太太亲手酿的桂花酒,夜夜与田少爷对酒长谈,醉了便宿在田家,神不知鬼不觉地与田小姐成就了好事。
转眼又是雪飘梅花开,田小姐有了身孕,沈二爷却没了踪迹。随着田小姐的身子日渐沉重,此事终于瞒不过去了。
白水书院向来治学严谨,声誉颇佳,此事一出,众弟子唯恐避之不及,纷纷退学。田老爷清高孤傲,何曾受此奇耻大辱,急火攻心一气之下撒手人寰。田太太虽恨女儿不争气,又狠不下心赶她出门,犹豫着两相为难,思虑太过终至缠绵病榻。
看着父亡母病,唯一的妹妹又挺着大肚子日日以泪洗面,田少爷咽不下这口气,四处打探机会找沈二爷讨个说法。怎知沈家门楣高贵,他数次登门均不得入,更遑论见到沈二爷的面了。
六月二十八,田小姐诞下一女婴,田少爷再次登门求见,恰逢沈家大爷千秋,田少爷混在送贺礼的小厮中进了沈家的门。
至于田少爷见没见到沈二爷,谈没谈过话,无人知道。
总之,那日傍晚,一群黑衣人来到白水河畔,一把火将书院烧了个干干净净。其时,魏伯正在花园里干活,情急之下翻墙跳进白水河才保得一命。
据说有人目睹田家的少爷抱着个婴儿襁褓逃了出去,可事实是否如此,亦是没有人知道,更无人去求证。
“田家于我有恩,此仇我不能不报。这些年我在沈家,一直想找机会出手,最后都是无功而返…还好,我等到了小小姐就算死也没什么遗憾了。”魏伯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面乌漆漆的腰牌,“这是当年放火的黑衣人落下的,是沈家迫害田家的证据。小小姐,沈家权高位重,又养了一批见不得人的死士,能扳倒他们的只有皇上…”
“你做了什么?”我直直地望着他,兰花不会突然开放,魏伯摆弄花草十几年,定是熟识花性,为了让我见到皇上…
魏伯惊愕地抬头,“我没做,什么都没做,满园花开本就是因为小小姐。”说罢,将腰牌塞进我手里,呜咽着道,“小小姐,你可要替老爷夫人小姐报仇啊。”
腰牌说不上是什么质地做的,沉甸甸的带着丝凉意,可握在手里却像握着一块火炭般,烫得根本握不住。
我急急地还给他,“魏伯,你认错人了。我生在惜福镇,我爹叫叶坤,不是什么沈家二爷。还有我是七月十六日生的,不是六月二十八。”
“不,老奴绝不会认错,小小姐长得跟小姐一模一样…”
不等他说完,我逃一般夺门而去。
虽然是否认了的,可心里分明在惧怕。我怕自己是魏伯口中的小小姐,我怕相依为命十四年的爹不是我的亲爹,我怕自己背上家仇的担子,而我更怕的却是,想要报仇,只能借助皇上的力量,可我,连见皇上的面也会吓得发抖。
这样怔忡地走着,不留神竟撞上了人。我来不及呼痛,忙曲膝赔礼。来人却侧身避开,浅浅笑着,“我无妨,你可撞疼了?”
“没有”,我抬起头,却唬了一跳。
那人一袭月白锦衣,清俊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如清风明月般飘然出尘,而眼眸却像是一汪溪水闪耀着细碎的金光,明亮又夺目。
竟是方才遇到的楚公子楚蘅。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穿纯白的衣物。在惜福镇,男人要干重活,白色根本经不得脏。女人又多嫌白色丧气不吉利。
没想到,这白色被楚公子穿在身上,是如此纤尘不染。果真如朝云所说,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姑娘,叶姑娘,”身后的呼喊声唤醒了我的愣怔,这才发现楚蘅早已走出老远。
朝云狐疑地看了看楚蘅的背影,伸出手来,掌心一个扁扁的四方盒子,“魏伯说你忘了这个,让我带给你。”呼吸有些喘,想必这一路追我,定是很急。
我无奈地接过盒子——不必打开看,里面定装着那块腰牌。
魏伯还真是固执,他怎么就认定了我是他的小小姐?
朝云低声问:“姑娘真想进宫?”
我愣了一下,问:“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朝云犹豫着,道:“刚才在大少爷那里,看到个太监在打听你的事。说是六皇子让他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