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挣开顾兰的手,笑着说:“你先吃饭去吧,我上楼收拾行李,随后就来找你。”
顾兰怕我改了主意,跟着我上楼,“我帮你,两个人快一些。”
整理包裹的时候,顺便从荷包里摸出一小锭银子,交给齐义,“这一路承蒙你照顾,多谢。原本讲好的车钱是八两,路虽只走了一半,我仍按全价付给你。余下二两给你妹子买点小玩意吧。”
齐义神情晦涩不明,拦住我,“你不能走。”
“为何不能?我不想雇你了,难道你还要强迫我不成?”我疑惑地盯着他。生意的事,原本就是你情我愿。他既没有告诉我真相,我就只能将他当做普通的车行伙计。车钱已经付清,他实在没有理由阻拦我。尽管,他不能将我带到四海客栈,或许要受罚的,可,这于我何干?我不过是个想保护自己的弱女子罢了。
借病拖延这半日,就是料到会在客栈遇到顾兰。徐福随身带的两个小厮,均身强力壮,即便不是练家子,平常人也难近其身。与他们同行,这一路会平安无事吧?
大堂里,店小二正往徐福他们面前的桌上摆饭菜。
我低声对顾兰说:“你去吧,我已吃过了,找个位子等着你们。”
顾兰笑笑,过去了。
客人依旧是多,除了窗边玄衣少年那里,并没有其它空位。
我踯躅不前。
少年却朝我看过来,眸子依旧冰冷,且更多了几分嘲讽与不屑。
萍水相逢,我又不曾做什么,他为何这般瞧我不起?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直直地走过去,正坐在他的对面。他似乎有些惊讶,眸中却闪过一丝笑,似是有意,又似无意,低低嘟哝了句,“出了狼窝又往虎穴里跳,笨!”
这话什么意思?
我正要询问,他却骤然起身,甩出一块碎银掷在桌上,扬长而去,全然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正午的烈阳下,那道玄色的背影挺拔直立,带着几多张狂,几多不羁!
7想不到
沈府的马车亦是黑漆平头车,看着与车行的车毫无二致,里面却宽敞华丽得多。窗帘是绣着喜鹊登枝的丝绵,四周缀了一圈五彩琉璃珠。长椅上铺着厚垫子,垫子上更覆了张蕲竹簟,摸上去有丝丝凉意。长椅两侧放着锦缎迎枕,墨青色的底子上绣着粉白色的梅花。看上去清雅舒适。
只是给下人乘坐的车,就如此华贵,若正经主子的车,不知该如何富丽奢靡。
我一边腹诽着,一边打量着对面的顾兰。
她懒懒地歪在迎枕上,不知想什么想得出了神,唇角微微翘起,脸色仿似初绽的桃花,娇艳粉嫩。
只有情窦初开的少女,因着思念心上人,才会有这般娇羞之态吧。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取了丝帕掩饰般扇着风,闲闲地问:“阿浅,你真的不想到沈府?沈家对下人挺好的,工钱多,活也不累。”
说话时,她微微倾身,眉眼含笑,举手投足自有一种落落大方的风范,全然不是当初扭捏不安的样子。
才一年多,就有如此大的造化,可见沈府确实是个养人的地方。
我轻轻地解释:“我爹不愿我做下人,而且,你知道,我一直都想开间绣铺。”
顾兰神色稍黯,不再言语。
这才省悟到自己说错了话。正经人家的孩子,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为奴为婢?
讪讪地转了话题,“吴勉不是说要去沈府当差,怎么不跟你们一路走?”
顾兰盯着手里丝帕上的绣花,漫不经心地说:“他前天夜里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家里卧床养病。”
原来他没死!
我不知该为他庆幸还是该替自己担心,故作惊讶道:“怎么会摔倒,会不会是吃酒吃多了?”
“我娘也担心这个,昨儿一早听说这事,紧忙着买了点心去看望。吴家阿娘说吴勉那夜回家时好好的,不像是醉酒的样子。不曾想,早晨起来,发现他满脸是血地躺在院子里,脑子也摔坏了,不认人了。”顾兰压低声音,“街坊说他可能是看见了什么腌臜东西,受了惊吓。”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昨天凌晨在爹坟前发生的事依然清清楚楚地刻在脑海里,可我想不出来那个让我快走的人是谁?他为何要帮我?又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个大男人从坟前弄到了吴家院子里?
思来想去没有头绪,只知道,若不是那个穿鸦青色直缀的男人闯进我家院子,我的生活不会突然变得这样混乱。
可我并不怨他,甚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想到紧贴着胸口的指环,脸莫名地热起来。只不过一瞬,便清醒过来。想这种没边没际的事做什么,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盘算一下到盛京之后的事。
收了心思,看着窗帘上的绣样,这种尺寸跟花样,我三天可以绣一幅,不知沈家花了多少钱买的?
正要开口问顾兰,却见顾兰看我一眼,低下头,又看我一眼,似乎鼓了很大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阿浅,你能不能帮我绣样东西?”
我轻笑,“多大点事,这么难开口?你想绣什么?”
顾兰欲言又止,最终低低道:“官服上的补子。”
我呆住!
我虽不曾见过官服,可也知道,这补子是最讲究的,花样配色都得合乎规矩才行,稍有出入就是杀身之祸。
以前的绣铺掌柜,从来不接补子的活,一来跟内务府扯不上关系,二来则不想担风险。
顾兰为何会要我绣补子,是替谁绣?若是沈相,难道沈家没有针线房?若不是他,沈府里又有谁是做官的?
顾兰见我犹豫,倒似豁出去一般,急急道:“是替杨将军绣的。沈相宴客,我倒茶时不慎打翻酒杯,污了杨将军的官服,他…他要我亲手绣件补子赔给他。”抬起头,热切地望着我,“你知道,我不善女红。此事又不好跟别人讲,所以,想请你…原本想着若你能到府里,我跟你学学绣花,可你竟不愿来。”
脸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分明是满怀情愫。
蓦地记起来,前年平定了南疆叛乱的大功臣获得封赏无数的将军,不就姓杨?
他早过了而立之年了吧。
朝堂上的重臣,又是如此年纪,家中必定妻妾成群。顾兰不过是沈家端茶倒水的小丫头,怕是痰迷了心窍,竟去招惹他。
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顾兰竟上前抓住我的手,哀哀地道:“阿浅,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帮帮我。”
这个样子,教我如何拒绝?
咬唇,低声道:“你找个样子给我,我告诉你针法跟配线,你自己绣…你可听我一句劝,赔了他补子就撒手吧,别生其它念头。”
顾兰垂着头,却是不语,想必心中已有主意。
我们曾经无话不谈亲如一人,我岂不知她的心思。有心劝她,却无能无力,如今的顾兰怕早就不是惜福镇的顾兰了。
见得多了,心就大了。
而我,也不是去年的我了。这一年经历过无数的人情淡薄世态炎凉,我也不是昔日关在屋里只知绣花做饭的女子了。
摇摇头,掀了窗帘瞧外面的景色。
已近黄昏,太阳收了炽热的光芒,温顺地缀在遥远的山头,只留淡淡余晖洒照着漫山绿色。细细的风悠然吹起,温热轻柔,带着野花的芬芳。三五归家的农人荷锄走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抛一路朗朗笑语,而不远处,炊烟正袅袅。
如此的安详而静谧,我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到达盛京正值清晨,城门乍开。千万缕金黄色的光线照在高约十余丈的青黛色城墙上,重檐歇山三滴水的城门楼以琉璃瓦嵌边,折射出瑰丽的光彩。九道黑色的屋脊宛如九条巨龙做出摆尾腾飞之姿,檐角青石雕成的鸱吻威猛凶恶,傲然俯视着地上的芸芸众生。
一种渺小低微的感觉油然而生。
马车擦着守门士兵的身体,缓缓穿过宽敞的城门。想象中的京城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繁华热闹的街道,密密匝匝的房舍,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莫名地想哭。
这就是盛京,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心心念念牵扯不下的故乡。
记忆里,爹极少提及从前的生活,可自病重卧床后,却经常絮絮地说起往事。诸如幼时背不出书被夫子打,手心一道道红印;诸如家里来客,会叫八珍楼的席面,他家的酥皮烤鸭是京城一绝,酥脆香嫩;诸如跟祖父去别院骑马,不慎摔断腿骨养了半年,看到床就烦;诸如与三五好友在茶馆联句,约了望月楼的头牌在白水河泛舟…
我这才知道,爹之前也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家中请得起夫子,吃得起席面,而且还有别院养着马。
想象中玉树临风姿态风流的爹与面前容颜沧桑瘦骨嶙峋的爹相比,不是不心酸。
又看着那双本该弹琴作画的手因劈柴种菜而磨砺得满是薄茧,不是不感触。
曾隐晦地问起过娘,爹说他们的亲事为家里人不喜,两人私定终身,娘生我时伤了元气,早早就故去了。
一个大男人拉扯个孩子,本就不易。又何况是我?
常常会想,这些年,若非因我,家里不至于如此清贫,爹也不至于如此劳累辛苦,以致于病重时也没钱请个更好的郎中。
我生来不是千金小姐的命,爹却将我当成千金小姐来养。教我读书、画画、弹琴,整日的辛苦劳作全都用在了价格不菲的笔墨纸砚琴谱书籍上。
爹常说:“叶家的孩子,怎么能不懂这些?”又会内疚地望着我,“阿浅,跟着爹,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委屈的是爹。
西镇上姓叶的人家何止千户百户,他们家的女儿都不象我这般费钱。
爹毕生的心血都用在我身上,所以我也会尽力实现他的愿望——带他回盛京,将他葬在儿时生长的地方,闻得到八珍楼的烤鸭浓香,看得到白水河的粼粼波光。
思绪万千时,顾兰推了我一把,指向窗外,“这是杨树街,盛京最热闹的地方。”
偷偷掀起窗帘一角望出去,只见街道两旁密布着各式店铺酒肆,另有不少摊贩挤在路边兜售着煎饼、瓜果、簪花等自家做的吃食及玩意儿。穿着入时的红男绿女穿梭其中。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繁华景象。
正看得入神,眼前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墨灰色的裋褐,黝黑的脸庞,高瘦的身姿。不是齐义是谁?
而站在对面的,竟是那个目光冰冷神情高傲的玄衣少年。
在客栈里,齐义分明说,不认识他。可现在两人却相谈正欢。
玄衣少年似乎感受到什么,抬眸看过来。
急急放下窗帘,闪身往里躲了躲。
心兀自跳得厉害。
窗帘落下的那刻,虽是慌乱,可仍瞧清了街旁那座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小楼上,龙飞凤舞的四个烫金大字——四海客栈。
正是齐义原本要带我交差的地方。
8到沈家
强作出镇定的样子,默默地祈祷着马儿快点跑,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怎知,事与愿违,马车缓缓停下来。
徐福在窗外道:“叶姑娘,此处是京城最大的聚友客栈,旁边还有四海客栈,姑娘可要在此处落脚?”
不敢掀开窗帘,只稍微扬了声,问:“徐管家,我…我想去贵府做事,可还使得?”
徐福很快回答:“自然使得,自然使得。”
马车复又行驶起来。
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朝外面看去。齐义背对着马车,并未注意到这边,而那玄衣少年却几不可见地撇了撇嘴角。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认命地摇了摇头,不愿多想。
顾兰却是惊喜交加,“阿浅,你当真愿意去沈府?谢谢你为了我…”
我打断她的话,“我不是为你,是为了我自己。”
顾兰却固执道:“我明白,你就是为了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
不,她不明白。
这一次,我真的完全是为了我自己。方才短短的一瞬,我考虑得十分清楚。这才刚到盛京,就能偶遇到那两人,难保不是他们在暗中跟着我?我在盛京人生地不熟,又是孤身一人,与其落在他们手里,倒不如躲在沈府,毕竟堂堂首辅府邸,他们也不敢随便进去抓人吧?
马车驶入荷花胡同,顾兰掀开窗帘指着路旁连绵不绝的屋舍说:“这里就是沈家了。”
胡同两旁皆是三丈多高的青砖墙,并无雕花装饰,望过去就是座普通宅院,只比寻常人家占地大了些,围墙高了些。
可进了门,我才真正见是到沈府的不同凡响。
铺天盖地的绿色中,掩映着数不清的红瓦楼阁,一座院子套着一座院子,一条回廊连着一条回廊,一道拱门对着一道拱门,让人数不清到底又几重院落多少楼台。
徐福将我们送到中门处,早有婆子等在那里,笑着带我们来到一座庭院前。 黑漆木门,顶上的匾额写着“萃英园”三个字。进了门,就见一座水池,宽约丈余,碎石镶岸,里面碧波清水,粉荷初绽。绕过水池,则是三间正屋带两间厢房,靠着厢房有棵松树,苍劲的树枝堪堪斜在屋檐下。
两个身穿靛蓝小袄豆绿比甲的丫鬟,一个踮脚挑起了湘帘,另一个迎上前接过我手里的包裹,两人齐齐笑着说:“姑娘一路辛苦了,奴婢朝云(暮云)见过姑娘。热水已备好了,姑娘可要梳洗?”
我讶异地张了张嘴。
顾兰悄声道:“府里一、二等的大丫鬟也都有小丫鬟伺候…只是,她们都住在下人院里,住不上这样单独小院。”
我入府并未签卖身契,也没写什么投靠文书。或者,徐福让我来,也只是帮一阵忙,等沈相过完生辰,我就可以离开了。
如此想来,倒是合情合理,我并非沈家下人亦非沈家亲戚,单独住最合适不过了。
顾兰素日在沈相身边服侍,不敢多耽搁,低声说了句,“我回去复命,等晚上闲了,再来找你说话。”匆匆走了。
我洗了个清爽的温水澡,吃了顿丰盛的午餐,睡了个香甜的晌觉。醒来时,丫鬟们早准备好了替换衣物。
月白色绫袄,鹅黄色妆花褙子,豆绿色挑线裙子。
衣料轻柔精巧,式样简洁大方,像是合着我的尺寸做的,无一处不熨贴。
体态稍丰腴的朝云道:“是徐管家让人送了尺寸来,针线上的婆子刚赶制出来的。姑娘将就着穿,等日后再慢慢缝好的。”
我摇头,“这已是极好的了,这种料子,以往我连想都不敢想…不过穿成这样做事,未免糟蹋了,还是穿我自己的吧。”伸手取过包裹,换了平常穿的衣服,请朝云陪着往花园里去。
沈府花园,果然名不虚传。
迎面一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假山上怪石嶙峋,或如蛟龙出海,或似凤凰展翅,孔洞缝隙里缀着斑斑驳驳的苔藓,又有异草牵藤引蔓,或垂或绕于石间。更有一羊肠小径自山脚蜿蜒而去,不知通向何处。只见小径两侧遍植山野草花,红得似火,白得如雪,一簇簇一丛丛,野趣十足。
朝云笑道:“这素馨花极香,去年别人曾送我一小瓶用这种花做的香脂,清早挑指甲大一块抹匀了涂在脸上,到晚上还能闻到香味。”
我亦含笑道:“素馨本来产在南地,虽然北方也能种,到底不如南地花期长。你若想做香脂,还得尽早动手,再有七八天,这花也就败了。”
朝云听了颇有些跃跃欲试,朝四周看了看,指着不远处的亭子,期期艾艾道:“姑娘在亭中歇歇可好?我回去取个竹篮盛花。”
“好,你尽管去,待会我们一起摘。”我点头。
朝云引我到了亭子,小心地陪了不是,又许诺做好香脂送我一瓶,才放心地回去。
亭中有石桌石椅,似是经常有人打扫,甚是干净整洁。
亭旁一株合欢开得正盛,其叶如羽,其花若丝,清香宜人,更兼树冠庞大,遮起一地荫凉,看着就觉得凉爽无比。
远远地,有琴声飞来。悠扬婉转,如溪水潺潺,似清风明月,干净得不沾半点世俗之气。
不由得循声望去,恰看到有人正袅袅婷婷地踏上竹桥。
那个人我极熟悉,可我却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打扮。
姜黄色缎面小袄,茜红色绣白玉兰锦缎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鸦青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圆髻,鬓角插了枝赤金簪子,耳朵上的赤金坠儿颤悠悠地晃在脸旁,被夕阳映着,折射出耀目的光彩。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靛蓝比甲的丫鬟。
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的当家主母,又似侯门深院的主事奶奶。
蕙姨熟门熟路地下了竹桥 ,穿过石子小路,拐进旁边的竹林里。
我自合欢树后出来,心犹自怦怦直跳。
蕙姨,自幼看着我长大的蕙姨,到底有多少不同面目?
杏花楼的蕙姨,总是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娇媚撩人。
在我家的蕙姨,大多穿天水碧的棉布小袄,清纯可人。
怎成想,她还有如此富贵端庄的一面。
只是,她怎么会出现在沈相家的花园里?
“姑娘看什么发了呆?”身后传来打趣声。
是挎着竹篮的朝云。
掩饰般地笑笑,“不知道是谁在弹琴,像仙乐一般,倒让我听迷了。”
“定是楚公子,大家都说楚公子长得像仙人下凡,连琴声也带着仙气。”朝云一脸不加掩饰的仰慕,解释道:“楚公子是大少爷的朋友,常来府里与大少爷弹琴弈棋。”压低声音,“他来的时候,府上的丫鬟都想着法子往大少爷那里跑。”
我不由失笑,若真是飘然出尘的神仙般的人物,无怪乎很多人爱慕。
两人一面谈笑一面俯身摘花。
素馨花开得极盛,又是极大一片,很快就装满了竹篮。
这才直起身子,掏了丝帕擦汗。
眼前冷不防钻出来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汉,颤抖着喊了一声,“小姐——”
我吓得连连后退两步。
朝云也唬了一跳,嗔道:“魏伯真是的,这一嗓子,吓死我了。”素手捂住心口,眼角却绽出笑来,看着前方,“还真是,小姐竟然出来了。”
果然青草地上,一位十二三岁的粉衣女子,正在两位丫鬟的搀扶下,弱柳扶风般,颤巍巍地走过来。
朝云迎上前请安。
我跟着曲膝行礼,“见过沈小姐。”
沈净凝眸看向我,问:“你就是徐管家请来的那位极会养花的叶姑娘吗?”声音若黄莺出谷,清脆娇嫩又微带着柔弱,煞是好听。
我忙回道:“不过是在家中养些野花,上不得台面。”
沈净笑笑,转向魏伯,“叶姑娘来了,你也能清闲几天了。”
魏伯恭敬地答:“奴才谢小姐体恤。”话虽是对着沈净说,可视线却始终黏在我的脸上,目光里充满着极大的震惊与激动。
我与他不过第一次见面,他为何如此神态?
疑惑地回视过去,他的神情已回复了平静,只垂着身侧颤抖着的双手昭示着他内心的激动。
猛然想到,方才他喊的那声“小姐”,分明是冲着我喊的。
因为,他背对着草地,根本看不到沈净。
那么他为什么叫我小姐?
是因为我像他认识的某个人?
9绣补子
我长得像爹,我们有大而圆的杏仁眼,有高且挺直的鼻梁。
可爹说,我的容颜更像娘。
不禁眉目相似,神情体态更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娘比我多了些柔媚,我则胜娘三分爽利。
那么魏伯是认识娘了?
长了十四年,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记忆里没有娘,从来都没有。
我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子,不知道她的名讳,只知道爹与娘成亲后生活颇为窘困,娘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
心思不定地往回走。
朝云仍喃喃自语,“小姐今日怎么有兴致逛花园了?”
我好奇地问:“有什么不对?”
朝云解释道:“小姐天生气血不足,冬日畏寒,夏日惧热,即便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一个月也不过出来一两次。”
“许是看着天气好吧,现在暑气都散了。”随口应了句,心里却有几分同情沈小姐。她虽出生富贵,衣食无忧,可整日闷在屋子里,也不见得比我更快活。
朝云犹豫了下,终是没有开口。
回到萃英园,暮云笑着端过一只掐丝珐琅托盘,“夫人派人送了些杏子来,我洗好了,姑娘现在用吗?”
宝蓝色的托盘衬着金灿灿的杏子,看着就忍不住流口水。
麦黄杏子熟,半个多月前,杏子已经上市,现今都过季了,沈府竟然还能吃到杏子,而且个个鸭蛋那么大,入口蜜样甜,真是难得。
一口气吃了两只,其余的让她们两人分了。
暮云忙道谢,取过铜盆,伺候我净了手,突然想起来什么般,问:“方才小姐来看姑娘,我请她坐会,打发人去寻姑娘,或者等姑娘回来去拜访她。小姐却等不及,非要亲自去花园。不知遇到姑娘没有?”
我笑答:“可巧就在假山旁遇到了。”
暮云舒了口气,“本来我还担心花园那么大,小姐若找不到姑娘,岂不是白跑一趟。”
我皱眉思忖,沈净极少出门,为何特特地到花园去看我,见了我也不过只问了一句话而已?
朝云暮云见我凝神静思,不敢多言语,悄悄地在一旁吃杏子。
我不愿她们因此拘束,随意问:“你们之前在哪里做事?”
暮云答:“回姑娘,我们都是大少爷屋里的。”
沈清?
突然想起以前读过赵孟頫为娶妾写给他夫人的一首小令,遂笑道:“大少爷屋里不会还有个桃叶桃根吧?”
暮云奇道:“姑娘怎生知道?”
我浅笑,故作玄虚状,“我算的,我还知道大少爷想将你们收房。”
暮云“咦”一声,嚷道:“姑娘真的能掐会算?那你说大少爷想收了谁?”
看了看两人的神色,我自信满满地说:“自然是朝云了。”
暮云叹服不已。
我却越发迷惑,方才的沈净已让我惊讶,如今沈清之举更是匪夷所思,他遣了自己的收房丫头来萃英园,到底是何用意?
苦思冥想之际,婆子送了晚饭来。
我不习惯被人伺候,让朝云她们自去用饭,自己随便吃了点也就饱了。
饭后,与朝云说了会闲话,瞧了瞧她晾干的素馨花,困意渐渐笼了上来。
许是换了地方不踏实,虽是困着,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忽听房门处传来剥剥的敲门声。
朝云低声问:“姑娘睡了没,顾兰来了。”
下床点了灯烛,看衣衫还算得体,便开了门。
顾兰闪身进来,“今夜我与你一起睡,好不好?”
我无奈地笑,“都已经来了,我还能赶你出去?”
朝云连忙另取了一床毯子,又沏了两杯新茶,笑道:“顾兰,姑娘车马劳顿,别累姑娘熬夜。”
顾兰佯怒,“我来替你伺候姑娘,你不领情不说,还编排我。”一边说,一边将朝云往外推,顺手掩了房门。
我这才发现,她手中拎着一个蓝布碎花的包裹。
顾兰将包裹放在桌上,打开,取出一样东西,展平了,低低道:“就是这个样子,你必定能绣的。”
灯光的照射下,补子上金线绣的狮子金光闪闪气势不凡。
看着针法倒也平常,并无出奇之处。
我点点头,想起官服根据季节不同,补子的背景亦是不同,遂问:“你想要什么时候穿的?”
顾兰道:“就应季的吧。”
如今是夏天,那么背景就该用莲花纹了。我暗暗盘算着,将顾兰带来的丝线摊开,找合用的颜色。
丝线像是依绣坊出的,很细且韧性很好。灯光下,颜色看不太真切,可也依稀分辨出单是红色就有五六样。
顾兰按我的嘱咐,在一旁照着补子上的图案描花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