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怀瑜与杨怀琳没往人堆里凑,慢慢走到宾客较少的小溪旁。溪水清浅,蜿蜒潺潺,水面映着湛蓝的天空,粉红的桃花,更兼溪旁花香醉人,草芽初绿,令人心旷神怡。
杨怀瑜带着采芹折了几支开得正好的桃花,准备带回府插瓶。杏秀看着好,也怂恿杨怀琳去摘。
杨怀琳没精打采地说:“有什么好看的,少见多怪。没意思,我先回去了。”转身就往回走,杨怀瑜只好也跟着回去。

棚内多了个年约四旬的妇人,杨夫人介绍说是郑尚书的夫人。杨怀瑜跟杨怀琳连忙曲膝行礼,郑夫人笑着对杨夫人道:“还是你有福气,养得两个女儿一个婉约可人,一个活泼俏丽,真正好气度,一看就是大家庭出来的。”
杨夫人谦虚道:“小门小户人家,她们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哪比得了你们家的女孩走南闯北,经得事多。”
大家不疼不痒地说着场面话,杨夫人透过轻纱看到杨重运随身的小厮长安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就微皱了眉头。
郑夫人也瞧见了那个小厮,知道杨家有事,便不动声色地告辞了。
杨夫人并不挽留,将郑夫人送到棚外,待她走远了,才敛了笑意问:“鬼鬼祟祟地什么事?”
长安忙跪下,“太后刚下了懿旨,定了二姑娘与韦大人的婚期。老爷让夫人带着二姑娘去谢恩。”
杨怀瑜下意识地摇头,一声“不”字尚未出口,就听杨怀琳嚷道:“凭什么?她又不是杨家的女儿,根本没有资格嫁给他。”
这个“她”显然指的是杨怀瑜。
一屋子人全都变了脸色,杨夫人反应极快,劈头给了杨怀琳一个嘴巴,“胡说什么?”
杨怀琳捂着半边红肿的脸,嚷道:“我没有胡说,丰姨娘进门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子…”
杨夫人怒道:“还不快堵了她的嘴。”
杏秀与杨夫人带的丫鬟娟儿忙摁住杨怀琳,往她嘴里塞了条丝帕,又拿汗巾子将她的手捆在一起。
杨夫人脸色铁青,“好好看着她,谁也不让进来。”怒气冲冲地往外走,杨怀瑜急忙趋步跟上。
出了凉棚,杨夫人脸色已跟往日一般无二,端庄娴淑带着盈盈笑意频频与熟识之人点头致意。
杨怀瑜的心仍是“怦怦”跳个不停,见了夫人的样子,不由暗叹,自己何时才能练就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离太后的凉棚还有七八步,就见纱帘掀动,从里面走出个宝蓝色的身影。
韦昕朝杨夫人拱了拱手,经过杨怀瑜时,脚底似乎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杨怀瑜觉得罗裙似乎被扯了一下,不由低呼“啊”。裙摆旁的玉佩已然不见,系玉佩的络子截头平整,显然是被利器划断。
杨夫人不满地盯着她。凉棚边的小太监已经掀起了纱帘。杨怀瑜忙敛了神色,跟了上去。

进了太后的凉棚,杨怀瑜头不敢乱抬,眼不敢乱看,跟在杨夫人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眼角扫过一双双皂靴和颜色花样各自不同的袍角,最后停在明黄色软靴跟前,叩头谢恩。太后说了几句“恭顺温良,勤俭持家,开枝散叶”的话,赏了她一对点翠镶红宝石牡丹花的簪子。
杨怀瑜又叩头谢恩,杨夫人趁机告罪,说身子有些倦怠,想先回府。太后问候了几句。杨夫人才带着杨怀瑜告退。
待出来,被风一吹,杨怀瑜觉得后心冰凉,原来不知何时竟出了一身薄汗。
杨夫人冷声问:“方才怎么回事?”
杨怀瑜支吾地答:“一低头,发现禁步的玉佩不知何时丢了。”
杨夫人气道:“丢了就丢了,也不是没见过东西,眼界这么小…一个个都不省心。”步子越迈越快,杨怀瑜几乎要小跑才跟得上。临近凉棚时,杨怀瑜看到在棚外守着的采芹,心里一凉,杨怀琳这一闹,采芹她们的性命怕是不保了。
杨夫人吩咐娟儿解开杨怀琳手上的汗巾,又将她堵嘴的丝帕拽了出来,厉声道:“这就回府,你最好安生点。”
杨怀琳怒视了杨怀瑜一眼,倔强地抿紧了嘴唇。
杨夫人走在前面,娟儿与杏秀扶着脸色苍白的杨怀琳走在中间。遇到熟人,杨夫人客气地笑,“三姑娘怕是受了风,身体不太好。”
杨怀瑜跟采芹落在后面。杨怀瑜低声对采芹道:“待会,你见机行事,趁着没人注意赶紧跑路,不管到哪里能保住命就好。”说着扶上采芹的手,顺势将腕上的南珠手串套在采芹腕上,“留着应急。”采芹脸色煞白,眼圈却红了,轻轻点了点头。

她们来时坐了两辆车,杨夫人带着杨怀瑜姐妹坐了一辆大车,三个丫鬟坐了辆小车。回去时,杨夫人因要看着杨怀琳,就跟娟儿杏秀四人挤在大车上,留下杨怀瑜跟采芹坐小车。
杨怀瑜见马车尚未过来,便兴致勃勃地跟采芹讨论将方才摘的桃花插在什么颜色的花觚里更好看,摆在哪个地方更应景。
说话时,车夫停好了马车。采芹先小心翼翼地将杨怀瑜扶上马车,自己正要上,马车却突然疯了一般往前驰去。跟随的小厮呼啦啦追了上去,采芹趁机拐到另一个路口,没命似地撒腿就跑。
不远处疾步过来一个青衣人,捡起地上的半截桃枝看了看,朝采芹消失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杨怀琳为什么说杨怀瑜不是杨家的女儿,她是信口胡说还是有真凭实据?
韦昕为什么要扯掉杨怀瑜的玉佩?
最后追赶采芹的青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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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应对
青桐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在路边包子铺的长凳上歇息的采芹,将她扯到一旁,问:“杨姑娘怎么了?”
青桐认识采芹,采芹却不认识青桐,她本能地摇头道:“什么羊姑娘,牛姑娘,我不明白。”
青桐耐住性子,举着那半截桃枝,再问:“出了什么事,她为什么要让马受惊,给你机会逃跑?”
采芹戒备地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不知道。”
青桐气得没办法,抽出长剑抵在她咽喉处,“说!”
采芹却是不害怕,想着原本就免不了一死,姑娘给她一条生路,她万万不能出卖姑娘,心一横往剑尖撞去,“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
青桐急忙收剑,却是迟了半分,剑尖自她的颈旁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采芹吃痛,想骂人又不敢,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
青桐与女人接触少,见到她的眼泪,慌道:“你别哭了,我没有恶意,就是担心杨姑娘出事心急了些。”
采芹抽泣着,“你既担心姑娘,不去拦住惊马,跟我啰嗦什么?”
青桐道:“月公子已经跟了过去,我去了也于事无补。你倒是说说怎么回事,我也好帮你。”
采芹见他长得忠厚老实,话语里似乎很了解月影,就有几分相信,可仍含糊地说:“我无意得知一个秘密,我家夫人必定要灭口,姑娘不忍就给我找了个活命的机会。”
青桐不再追问,掏出一把碎银子塞给她,“你在城里乱闯,早晚被人撞见,趁着天色还亮,雇辆车快点出城才是。”
采芹觉得有道理,点点头,走了。

青桐回府时,正见杜离扶着韦昕从马车里下来。杜离神色有些不悦,韦昕还是满脸平静如水。青桐上前行了礼,待韦昕进了黑漆门,对杜离眨眨眼,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杜离早闻到梨花白的香味,毫不客气地接过酒坛子,道:“你难得跟着出去一次,却半路想到跑去喝酒了,害我为你担心。”
青桐揶揄道:“你跟着大人到里面赏花看美人,我在外面等得口干舌燥,不想你们回来这么早?”
杜离愤愤道:“看什么美人?白生一肚子气,那些官员太势利,往日哪个不来巴结大人,今日可好,全围在新科状元郎身边了。”
青桐笑笑,“官场就是这样,你当差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竟也看不开。”
杜离想说什么,恰马厩管马的小厮迎了出来,就抱着酒坛子走了。

青桐去书房转了一圈没找到韦昕,只好回药房,没想到韦昕正在屋里等着他。青桐便把杨怀瑜用桃枝打在马屁股上,马怎样受惊落跑,采芹趁机逃走的事说了一遍。
韦昕听了,沉吟道:“杨家出了什么事?难怪她心神不宁,连我都能轻易取走她的玉佩。”
青桐看着韦昕手里碧绿的玉佩,有些不解。
韦昕道:“今日太后临时起意要见杨姑娘。皇上也在。杨姑娘虽然相貌与南宫诚不象,神情却带了几分。又戴着这块玉佩,难免让人产生联想。夜里你还回去,嘱她别再戴了。”
青桐明白韦昕的意思,前些天皇上突然派人将南宫诚的画像取走了。画像上,南宫诚就系着这块玉佩。
青桐收起玉佩又问:“大人不是已经请皇上退婚了,怎么太后竟然下懿旨?”
韦昕冷笑一声,“当日皇上不过敷衍我罢了,太后的懿旨其实就是皇上的旨意。皇上怎会舍弃如此好的借口。”
青桐疑惑道:“什么借口?”
“当年先帝病重,皇上上位,做了许多暗地里的勾当。杨重运受先帝宠信,自然也知道一些□。他与三殿下交好,与皇上却是一般。皇上登基,大多数老臣对皇上表了忠心,唯独杨重运无动于衷。既然不能为皇上信任,皇上自然有些想法,只碍于杨重运门生众多,他在官场上的名声也极好,一时半会没有好的借口。若杨重运与我联在一起,他若归服皇上还好,若是不从,什么时候我倒台,什么时候他就倒台。”
青桐沉默,连坐或者株连九族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却没想到皇上竟打得是这个主意。
大人目前对皇上还有用,所以皇上将所有弹劾的折子都压了下来。倘若有朝一日,皇上不需要大人了,那些罪名足以让大人死好几次。
身为姻亲的杨重运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说话时,屋内火炉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冒出了热气。青桐熄了火,将药罐取下,拿玉杵轻轻搅动瓦罐里粘稠的液体。浓郁的药香充溢着小屋。
韦昕脸上露出几分厌恶,“喝了那么多药,根本全是白费。”
青桐缓缓道:“这次多加了两味药材,兴许有效。去青叶山庄送信的人怕已到了,主母想必会有法子。”
韦昕低头,看着指甲上残留的蔻丹红印,淡淡地说:“又有什么用,苟延残喘罢了。”
青桐不忍,商量道:“不如跟杨姑娘说说,没准解了蛊,毒就易解了。”
韦昕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不行。”随即放柔了语气,“叫青槐进来吧,你去看看她可安好,别多话。”
青桐低低应了一声。

杨怀瑜正坐在马车上慢慢地走在回府的路上。弹出桃枝那一下,她用了十分力气,马吃痛疾跑,她在车里颠得几乎要吐出来。也不知跑了多远,马气力不支,速度渐慢,月影才赶上来,帮车夫把马停了。
车夫吓得脸色苍白,跪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杨怀瑜隔着窗帘道:“畜生受惊,谁也料想不到。老爷那里,我可以替你说情,起来吧。”
车夫两腿发软,被月影强拉起来,却怎么也上不了车,靠在车辕处直喘粗气。

三月的风透过窗帘的缝隙,悠悠吹进车里,带着桃花的芬芳,带着初春的凉意。这凉意让杨怀瑜因马车颠簸而混乱的神智清醒了许多。
她开始害怕。
杨怀琳怎会突然说出那番话来,夫人会是怎样想法?当时长安也在,如果夫人要处置长安,势必要先知会老爷,老爷又会如何想?她该怎样应对?
另外,韦昕说过,他已经请求皇上退婚了,怎么太后却下懿旨定婚期?韦杨两家联姻,到底有什么目的?韦昕为什么要拿走她的玉佩?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得得”声,每一声都如同重锤一般敲击在她的心头。

尽管百般不愿,杨府高大的围墙还是渐渐出现在眼前。马车在角门处停下,杨怀瑜刚下车尚未站稳,采薇急步蹿了过来,拉着她细细端详一番,问:“姑娘,可伤着了?”
杨怀瑜微笑,“我没事,你怎么等在这里?”
采薇眼圈一红,“听说姑娘的马受惊了,可把我们吓坏了。大家坐立不安,又不方便都出来等,就让我在这里候着姑娘。”
杨怀瑜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采薇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府里出事了,夫人刚回来就封了三姑娘住的沁芳院,里面的丫鬟婆子全带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声音颤抖,显是极为害怕。
提到娟儿,采薇这才想起与杨怀瑜一同出门的采芹,问:“采芹呢?”
杨怀瑜摇头,“不知道,别问。”
采薇不敢多话,咬着嘴唇,扶杨怀瑜回了紫英苑。

杨怀瑜极快地换过衣服,又往贞顺院去。贞顺院大门口站了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一个小跑着进去回报了,另一个带着不自然的笑给杨怀瑜行礼。
回事的小丫鬟很快回来,请杨怀瑜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声音。屋檐下站着的好几个丫鬟,都是紧绷着脸,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快。
一个丫鬟打帘将杨怀瑜让了进去。
杨夫人锐利的目光就落在了杨怀瑜的脸上,“采芹呢?”
杨怀瑜脸上露出惊慌,“采芹还没有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母亲要不要派人去找?”
杨夫人点头,唤了个丫鬟到外院传话,让杨管家派人去找采芹。
杨怀瑜借机四下看了看——娟儿不在屋内,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杨夫人看着杨怀瑜,放松了语气,“你没事吧?”
杨怀瑜拍拍胸口,“身体倒没事,就是怕得厉害,这里老是恶心想吐。”
“没事就是万幸了,今日晚了,明天一早请个大夫来瞧瞧。”
杨怀瑜忙道谢。
杨夫人微微一笑,脸色开始凝重,“今日怀琳说的那些话——”
“三妹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见。”杨怀瑜打断了杨夫人的话。这样的忤逆之举,她还是第一次做。
杨夫人不以为忤,沉声道:“不管真相是什么,我说你是杨家的女儿,你就是杨家的女儿。”
那么,杨夫人其实是知道真相的了。
杨怀瑜低头不语。
杨夫人舒了口气,道:“天色晚了,摆饭吧。”
丫鬟们悄无声息地把饭端上来,两人各坐一方各怀心事地用完了这顿令人窒息的晚饭。

回到紫英苑,杨怀瑜浑身疲惫,衣衫未脱就躺到床上。
采薇劝她,“还未到戌正,姑娘且等会再睡,莫积了食。”
杨怀瑜懒懒地说:“我不睡,只略躺一躺。”采薇听她声音里倦意沉重,便不再勉强,伸开锦被替她盖好。
杨怀瑜合上眼睛,睡意渐渐袭来,突闻耳边有人唤她:“姑娘醒醒,姑娘醒醒。”
杨怀瑜一个激灵醒过来,就见采薇着急地说:“姑娘,老爷在书房等着见你。”
这么快!
该来的就要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上期答案,青衣人是青桐
杨怀琳的话其实是有根据的
韦昕取杨怀瑜的玉佩是为了防止皇上认出她来~~
你猜对了吗?
不知道杨重运叫杨怀瑜去,又有什么事?
明天晚上争取更新~~若更不了就周三中午~~(自掌耳光十八下,这个说话没数的~~)
漫漫夜
书房里有股酒气,混合着茶香,说不上难闻,却也绝对不是好气味。
杨重运穿着半旧的鸦青色道袍,正低头看一份公文。见杨怀瑜进来,他抬起头来,双颊有些微红,显然刚喝过酒。
长安端上茶来,杨重运瞟了眼旧窑的天青色茶盅,微皱了眉头,“给姑娘换龙井,清淡点。”
长安飞快地看了杨怀瑜一眼,换了官窑的青花茶盅端来。杨怀瑜连忙道谢,长安点点头,细心地关好了书房的门。

杨重运掂起茶盅盖专注地拂着水面上的茶叶,清脆的碰瓷声响在安静的屋子里,使得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添了几分紧张。
杨怀瑜大气不敢喘,静静地等着杨重运开口。
终于,杨重运啜了口茶,将茶盅推远了一些,漫不经心地说,“你娘进门时确实已经有了你。”
所以他一早就知道杨怀瑜不是他的女儿。
杨怀瑜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不再象刚才那般忐忑不安。
“十六年前,我在青州与你娘偶遇。我答应你娘,将你视如己出。她答应我会在你及笄后与我结成真正的夫妻。我早知你娘是敷衍我,提出这个条件不过想宽慰她的心。没想到你娘…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我自幼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住在安康城外。隔壁是江湖上有名的侠盗朱家,在我家院中可以看到朱家的绣楼。朱家小姐其时正值豆蔻,喜穿白衣,常坐在美人靠上看书。其丰姿之美,世人难及。一日寡母病重,家中无钱,我在院中啼哭。当夜,朱家小姐如神仙般翩然飞至我家,赠以纹银百两,又嘱母亲送我去学堂读书以光耀门第。”
“我长大后才明白,朱家老爷为脱离江湖跻身乡绅,将小姐嫁入罗家为妾…你跟你娘相貌虽与你外祖母相近,论及丰采却远不如她。你外祖母于我有恩,你娘若真不愿嫁我,我亦不能弃她不顾。可惜这番话却从未讲与你娘听。以致于,她竟然早逝。”
杨怀瑜终于懂了,为何姨娘生病却拒不看大夫,原来她根本就是一心求去。姨娘勉强等到她长大,已是偷生,又怎会委身他人?

杨重运叹息一声道:“皇上赐婚,目的在我。若你不愿嫁,我可以安排。婚期定在八月十八,还有五个多月。”
杨怀瑜沉着地问:“老爷的意思呢,是想我嫁还是不想我嫁?”
杨重运凌厉地扫了她一眼,唇角显出笑意来,“你很聪明。广西虽然偏僻,风景却是极美,你想不想去看看?”
两广是三殿下信王的封地。
杨怀瑜又问:“不知怎生个去法?”
杨重运眼里赞赏的意味更浓,“昨日接到你姐夫的信,你大姐有了身孕。等五月,天气暖了,你代我跟夫人去看看她。届时,路途可能会有些不太平…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近段日子,你就在家里绣嫁妆吧。”
杨怀瑜点头,起身告退,走至门口,听到杨重运的声音,“我以瑜为你命名,从来就是将你当成自己的女儿。”
杨怀瑜只稍顿了一下,遂开门出去。

采薇与惜莲等在廊下,见书房门开,采薇迎上来扶住了杨怀瑜,惜莲则点亮了宫灯。
因是初三,天边只细细缀着一弯月牙,星星倒是繁多而明亮,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园子里每隔一段路都挂着一盏灯,发出昏黄的光。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微凉,还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杨怀瑜不紧不慢地走着,体态袅娜如春风拂柳。
老爷的意思很明白,不希望她嫁。
广西,那么遥远的地方,老爷为何选择那里,是因为天高皇帝远,还是因为信王?
老爷是何时做出这般打算的呢?可巧,杨怀瑾有孕,她得以探望。若没这个借口,老爷也会找借口让她去上香或者踏青吧?只要出门,安排一两个宵小还不是手到擒来?
微风吹来,卷着数片桃花,恰落在她肩头。杨怀瑜伸手拂开,不由想起“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的句子。
岂知,春才始来,便已经有落花了。

许是喝了茶的缘故,杨怀瑜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白日的情形一幕幕闪在眼前,她隐隐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那么对劲。
竹叶沙沙,夹杂着极细微的脚步声。
接着窗棂上传来小鸡啄米般的“剥剥”声。
杨怀瑜穿上外衣,随手拿起枕边的软剑。外间,有浓烈的安息香味。她屏住呼吸,悄悄推开门。
竹林旁,影影绰绰有个黑色的身影。
青桐见到她,露出憨厚的笑。
杨怀瑜转身就要回去,青桐动作更快,闪身挡在她面前,“大人嘱我来看看姑娘。”
杨怀瑜冷冷道:“劳他牵挂,我很好,半根毫毛都没少。”
青桐见她神情,便知她在记恨韦昕,有心解释,可想起韦昕的叮嘱,只好默不作声地拿出那个玉佩,“大人说,以后姑娘还是少戴它,免得有心人见了生事。”
韦昕是因为这个才摘去她的玉佩?
他说的有心人是谁?
杨怀瑜想起在太后凉棚里见到的那角明黄色的衣袍,脸色稍缓。却不去接,好半天,低低说了句,“既然你家大人喜欢,就送给他吧。”
也好做个念想。
青桐有些欢喜,将玉佩重新放回怀里,犹豫了下,掏出一个纸卷,塞给杨怀瑜。
“我可什么都没说。”青桐默默念着,施展轻功,消失在静谧的夜色里。

杨怀瑜就着灯光展开纸卷,是写得密密麻麻的两大页字,字体笨拙幼稚,运笔却很有力。想必是青桐写的。
杨怀瑜细细地读,“…子母蛊,十六年休眠,十六年活跃,十六年衰败,人死蛊亡,蛊亡人死。子蛊远离,母蛊感其生死,夜夜骚动,乱人心神,久咳不止。”
想起韦昕撕心裂肺的咳嗽,莫非他身上的就是子母蛊中的母蛊?
杨怀瑜略过中间的症状介绍,看下面的解蛊方法,“…贯众、黄精各半分,川贝两钱,温火炖半个时辰,以中子蛊之人心头血为药引,即除!若心头血不可得,亦可取列缺血代替,每月一次,连服十六年,方可彻除。”
列缺穴在腕间,属肺经。
韦昕中了母蛊,为什么要用她的血来解毒?难道她的身上有子蛊?

杨怀瑜猛地联想到姨娘曾经说讲的旧事,终于明白,十六年前,韦昕用一瓶药换一滴血,银针上沾了蛊粉,见血入体,自然而然地寻找最舒适最安稳的地方沉睡。她在胎儿时期,体内就已经有了子蛊。
所以,韦昕在郾城地宫里会说,“你放心,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不会轻易让你死去。至少在及笄之前,你会安然无恙。”
韦昕凭借母蛊对子蛊的感应,来判定南宫后人的生死及方位。如此,既可以顺滕摸瓜得知找到藏宝图,又能找到南宫后人解了他体内的蛊毒。
十六年前,韦昕不过八岁出头,就这样狠绝,不惜以十六年的痛苦折磨来换冰凉无情的身外之物。
况且,他就那么笃定罗文凤一定会生下那个孩子?一定会养大她?
韦昕真是打得好算盘,给她下蛊,还指望她拿命来救他吗?
杨怀瑜冷笑一声,将纸凑近烛火,转眼成了灰烬。

长夜愈加难熬。
窸窣的竹叶声,扰得人心烦意乱六神无主。
在廊坊的破庙里,萍水相逢那次,韦昕是因为蛊虫的作用,才对她那么好?
及笄那夜,韦昕为什么不取她的心头血了,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圣旨还是他对她确有一丝不忍?
倘若他顾惜她的命,为何没有取她的腕间血?每月一次,还不致于死人。
那夜去韦府,韦昕并未咳嗽,他的蛊毒已经解了?
他如此敌视她,几次三番冷嘲热讽,可桃花宴,为什么又来帮她?
一个个问号在脑子里乱窜,如同成团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梦里也不清静,一会梦到韦昕拿着刀对她笑,一会看见韦昕冷冰冰地注视着她,一会梦到采芹煞白着脸喊救命,一会又梦到杨重运拍着桌子,“你不是我的女儿。”

杨怀瑜大汗淋漓地醒来,又是日上三竿。她骇了一跳,急忙唤采芹来帮她更衣。
采薇笑盈盈地走来,掀开姜黄色的焦布帐子,“姑娘倒是好睡,早上我去跟夫人禀了,说姑娘象是受了风寒。夫人已让人去请大夫了。”
正说着,惜莲来回,“姑娘,冯太医来了。”
采薇忙伺候着杨怀瑜换了衣服,又替她梳了头,将内层的薄纱帐子放下,才将太医请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