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一只只花灯像是一颗颗五彩的宝石,闪着璀璨的光。
宋青葙坐在大炕上,推开半扇窗,看着满院子的流光溢彩,心里欢喜又有些感动。
秦镇笑着看向她,“若你喜欢,来年咱们自己做花灯,府里也办个灯会,就在蓼花亭,怎么样?”
宋青葙笑盈盈地点头。
远山趁人不注意,将一盏兔儿灯交给新月,“林管家说这个给姑娘玩。”
“给我的?”新月双眸瞬间变得明亮无比,就像正午的太阳,耀目得让人无法直视。
兔儿灯做得精致小巧,眼睛处糊了锡纸,被灯光映着闪闪发亮。
新月爱不释手,偷偷溜回房间挂在了床头。
正月十八,皇上再次在朝堂上晕厥过去。
一时,京都的高官显贵们个个提心吊胆,有人东奔西走探听消息,有人躲在家里,恐被牵连。
清平侯将三个儿子都叫到跟前,神色凝重地说:“这阵子,你们都小心点,没事不要出门。秦镇跟你媳妇商量商量,尽早把稳婆接在府里候着,要是起了战事,谁知道何时是个头?府里的护院小厮且把手头不当紧的事情放一放,小厮每十人一班,分八班,沿着围墙巡逻,每两个时辰换一班。护卫每三人一组,分十组,三组在瑞萱堂,三组在望海堂,每三个时辰换一组,其余四组在大门及角门处守卫。这个事交给秦铭…至于秦钧,你还是照样当差,若听到底下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早传个信回来。”
三人均毕恭毕敬地答应了。
给儿子分派好任务,清平侯也不闲着,带着身边几个人沿着清平侯府的围墙转了一圈。清平侯府的守卫是外松内紧,看着不起眼,可内里却做足了功夫。
沿着围墙是一人高的深沟,每隔三五丈,有青砖小屋,小屋里备着桐油,但有不对劲,桐油浇到深沟里,放火一点,多少宵小都不怕。
此外,宗祠所在的小树林还有处地窖,虽不如粮仓那么大,可容纳二十余人藏身不成问题。地窖口设置了三重机关,即使无人守卫,也能阻住十几人进犯。
清平侯各处巡查完,到了瑞萱堂。
老夫人最近不怎么痛快。
过年的事,宋青葙没跟着张罗。
秦镇一来心里对老夫人还隐隐有股怨气,二来也不想费力不讨好。
因此,除夕跟元宵节,府里都没吃团圆饭。
老夫人其实是个爱热闹的,想看着儿孙聚在一起,本来多少是抱有希望的,可连着失望两回,心里便很是低落。
清平侯来的时候,老夫人就没有好脸色。
清平侯早习惯自己亲娘不是风就是雨的性子,倒也不觉得如何,仍恭敬地说:“最近京都不太平,娘还是留在家里吧,等过一阵子再去三圣庵。”
老夫人“腾”就火了,“你们一个一个地都不来看我,连个人说话都没有,现在倒好,还不让去三圣庵了,你是不是成心想憋闷死你娘?不太平也是好事,娘豁上这条老命,早点跟你爹团聚。”竟呜咽呜咽地哭了。
清平侯连忙跪下认错,“都是儿子的错,娘想去哪就去哪,儿子给您找两个侍卫陪着。”
老夫人仍不依不饶,从头数落清平侯的罪状,娶妻不贤,养儿不孝,数落完清平侯数落秦镇,说秦镇眼里就有媳妇,不去接秦钰回来住对月。
清平侯规规矩矩地跪着,一声也不吭。
过了几天,宫里传出消息,说皇上已经醒转,而且大有起色。
笼罩在京都上空的阴霾顿时散去,秦家人也松了口气。
正月二十四是皇后娘娘六十寿辰。
皇后娘娘为人低调,以往寿辰都只是召见了交好的几家夫人。这次或许因为六十是正寿,又加上皇上身子好转,皇后娘娘心里高兴,特地将公侯家一品及以上品阶的夫人都召了进去。
清平侯府里,老夫人、白香以及宋青葙也在其列。
老夫人因受了点风寒,怕过给皇后娘娘,白香早就去了贵州,不可能回来,清平侯就上了请罪折子,说明情况。
宋青葙却没有理由推拒,要是清平侯府有诰封的三个人都不出席,岂不是得罪了皇家?
秦镇驾车将宋青葙送到宫门口,慈宁宫的太监笑着迎上来,“皇后娘娘得知秦夫人有了身子,特赐了暖轿,请夫人上轿。”
宋青葙连忙道谢。
秦镇则不动声色地将个荷包塞进太监手里,“内人初次进宫不懂规矩,请公公照拂一二。”
太监捏捏荷包,笑道:“皇后娘娘最是和气不过,跟平常老太太一样,就喜欢乖巧温顺的。”
公公是在暗示她,要听话。
可要听什么话呢?
宋青葙心里骤然一动,下意识地掀开窗帘,叫住秦镇,叮嘱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心存恭敬遵守礼节。倒是你,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你回去好好管着家就行了。”
秦镇皱了皱眉,便瞧见暖轿已经走开了。
轿子走了足有两刻钟,才缓缓停在一座宫殿前。
太监尖声道:“慈宁宫到了,秦夫人请下轿。”
碧柳托着宋青葙的手臂,小心地把她扶下来。
有宫女在门口等着,面无表情地上来行了个礼,引着宋青葙往里走,拐了一个弯,宫女停下,“皇后娘娘在正殿,秦夫人请进…这位姐姐先到偏厅喝茶。”指了指正殿一旁的小屋子。
宋青葙朝碧柳点点头,跟在宫女身后进了正殿。
殿里已经来了不少人,衣香鬓影,暗香浮动。
皇后娘娘穿着件丁香色的妆花褙子坐在大殿正中的椅子上,斑白的头发拢在脑后,梳成个简单的圆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眼底却带着浓重的倦色。
想必是最近为皇上操心累得。
“妾秦宋氏拜见皇后娘娘。”宋青葙上前一步,正要跪下,有宫女扶住了她,就听到皇后娘娘缓慢而低沉的声音道,“你有孕在身,免礼。”又吩咐宫女看座。
宋青葙福了福,小心地坐下,就看到顺义伯郑夫人身后站着的宋青艾…
第113章 乱中生变
一年多没见,宋青艾瘦了很多,下巴越发地尖,眼睛更加地大,身子孱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可头上却偏偏插着好几只亮闪闪的金步摇。
宋青葙很担心她纤细的脖颈是否能支撑得住满头的金银珠翠。
宋青艾也看到了宋青葙,看到她隆起的腹部,目光一下子变得怨恨、嫉妒,甚至还有深深的绝望。
宋青艾现在是真的绝望了,林氏上门跟她说,没见到宋青葙,甚至连清平侯府的大门都没有进去过。
这边没人给她撑腰和离,而那头郑夫人但凡出去做客访友,必定会让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一同去。
而且为了儿子的体面,还让顺义伯上书给宋青艾求了诰封。
很多人都羡慕她,说她婆婆对她好。
可宋青艾知道,自己就是块遮羞布,是遮挡郑德显丑事的那块布。
郑德显挨过两次家法之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原先召唤小厮还遮遮掩掩的,现在则是堂而皇之了。只可惜,小厮们害怕顺义伯的威力,上次那个被活埋的就是前车之鉴,他们哪敢再往前凑,个个瞧见郑德显,老远就躲开。
关键时刻阿美起了作用,郑德显让她抓谁,她就扑上去抓,然后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男人打架。
时间一久,顺义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总不能活生生地将自己的儿子打死。
郑德显行事越发肆意,兴致上来,连场合都不分,就在他们住的小院里颠鸾倒凤。
郑德显如此倒也罢了,郑夫人对她也没有好脸色,
在外头还好些,偶尔也能有个笑模样,可回到家就横加指责,不是骂她嘴笨不会说话,就是训她呆傻不会来事,还有说她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
宋青艾被骂得面红耳赤,脑子像是魔怔了一般,不管谁看她一眼,她以为别人看不起自己;别人笑一笑,她觉得人家在嘲笑。
宋青艾变得神经兮兮的,身边的丫鬟可遭了秧,首当其冲的就是蔷薇跟紫藤,不知道被骂过被打过多少回。
好几次,宋青艾觉得没法活了,簪子对准了喉咙,可就是狠不下心来刺进去。
她才十六岁,真不想死…
如今又看到宋青葙,她并没穿着夫人品级的礼服,而是穿了件样式简单天水碧的褙子,头上戴着珠钗,中间那颗东珠差不多有龙眼那么多,耳边则缀着同样的珍珠耳钉,上下的珠光辉映着她的脸色白里透红莹润光洁。
尤其,她灿烂的笑容,高高隆起的腹部,就像夏日正午的太阳,刺得她眼痛。
宋青艾紧咬着双唇,心里波澜起伏。
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在顺义伯府过得生不如死,她却活得那么滋润?
她参加过的那些聚会,曾好几次听到别人提起清平侯世子,说他以前飞扬跋扈横行霸道,可自打成亲后,性子完全改了,现在在京都是有了名的体贴媳妇。
以前宋青葙最是伪善、假惺惺的,经常说姐妹间要彼此帮衬,一家人应互相提携。
可她明知道自己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却不告诉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火坑里跳。
林氏上门找她好几次,她连门都不让进。
她就是这么帮衬提携自己的?
宋青艾恨恨地盯着宋青葙,咬得压根都疼了。
宋青葙没理会她,把头转向另一侧,跟武康侯世子夫人袁氏说话。
袁氏悄声问道:“怎么没穿礼服?”
宋青葙苦笑下,“先前做的穿不进去了,这次又来得急,府里针线上的熬夜赶都没赶出来,只能这么穿了。”
袁氏也道:“是急了点,听我婆婆说,以往宫里宴请都是提前一个月发诏书让人准备,这次…可能是因为皇上…”
宋青葙点头,皇上病重,谁敢大肆操办,等皇上好转再下诏书,可不就晚了?
宋青葙跟袁氏说着话,双眼却没闲着,骨碌碌地四下打量,发现京都里的勋贵夫人大都来了。
宋青葙心下略定,可右眼皮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跳了下,让她顿时又紧张起来。
恰此时,耳边皇后的问话,“…几个月了,男孩还是女孩?”
宋青葙连忙站起来,“回娘娘,八个月,是个闺女。”
皇后轻声道:“闺女好,闺女贴心,先生个贴心小棉袄,再生个儿子。”
皇后只生过一个闺女,第二个听说七八个月的时候动了胎气,生下来半天不到就死了。
宋青葙猜不透皇后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能傻乎乎地微笑。
少顷,皇后对女官道:“去请郑贵妃过来一道热闹热闹,正好郑夫人也在,母女俩说会体己话。”
郑夫人连忙谢恩。
女官很快回来,“回娘娘,贵妃娘娘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娘娘,不便过来。”
皇后笑道:“她早起请安时说过,我倒是忘了这茬。那就把皇子抱过来,生下来没见过什么人,也得经经世面。”
女官应着出去。
不久,一个年轻美妇牵着一个男童出现在门口。
想必这就是顺义伯的长女——郑贵妃了?
宋青葙不由侧头看了两眼。
郑贵妃年纪二十六七岁,穿着绯色刻丝小袄,肌肤白净细嫩,模样长得跟郑德怡有七八成相似,眼神却呆滞刻板得多,只有在看向男童时,才有光彩迸发出来。
反观男童倒极精神,穿着大红刻丝十样锦氅衣,眼珠子乌黑闪亮,嵌在雪白的脸庞上,如同两粒黑曜石。
见到两人,皇后就问:“身子不爽利,不好好歇着,强撑着过来干什么?”
郑贵妃给皇后行礼,“旻哥儿太调皮,怕扰了娘娘千秋,我带他来坐会就回去。”
皇后嗔道:“小孩子哪有不调皮的,越调皮的孩子越有出息…而且这么多宫女太监,还伺候不了他?你回去歇着吧。”
郑贵妃犹犹豫豫地,却是没有走,在皇后脚前的矮杌子上坐了。
皇后也不理会她,径自逗着皇子,“早起吃什么饭了?吃了几碗?”
皇子知道的就回答,不知道的就看向郑贵妃。
郑贵妃尴尬地笑笑,起身对皇子道:“母后还有要紧事,旻儿别尽缠着母后,咱们回去。”
皇子不太悦意。
郑贵妃拽着他的腕,柔和地说:“旻儿不是说要听话吗?旻儿听话,就能去看父皇了。”
皇子便从皇后膝头下来,恭敬地行礼:“母后,旻儿能去见父皇吗?”
皇后摸摸他的脸,“待会母后带你去,”又看向郑贵妃,脸色有些沉,“旻儿留在这,你先回去。”
郑贵妃还欲求肯,皇后已吩咐女官,“扶贵妃下去歇息。”毫无转圜余地。
这场景太过诡异。
有几人也瞧出不对劲来,先前热络的气氛,顿时变得沉寂起来。
宋青葙屏息想了想,低声问旁边的宫女,“不知净房在何处?”
有身子的人,往往会尿频。
宫女走到皇后身边说了句,皇后看过来,点点头。
宫女便笑道:“秦夫人跟我来。”
走出正殿,宋青葙朝宫女笑笑,为难地说:“我身子笨,起坐不方便,可否让我的丫鬟过来。”
宫女寻思片刻,跟殿外的另一个宫女说了声,那人便走进旁边的偏厅。
没一会儿,碧柳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
宋青葙淡淡地说:“我要去净房,让你来服侍。”
碧柳便有些讶异,在府里,宋青葙可从来没让她们服侍过。
到了净房门口,宫女挑开帘子让她们进去。
宋青葙坐在马桶上,急急地问:“你哪里怎么样,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碧柳低语,“我没看出来,不过听进过宫的人说,以前没有这么多人看守。”
“看守的人很多?”宋青葙低问。
“嗯,屋子里有六个宫女,外面还站着好几个太监。”
宋青葙嘱咐道:“小心点,看着别人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乱说乱问。”
碧柳紧张地点点头,问道:“出了什么事?”
宋青葙茫然地摇了摇头。
出了净房,两人照样被分开,宋青葙仍随宫女进了正殿。
皇后与皇子均已不在殿中,只有二十几位命妇或站或坐,三三五五地凑在一起说着闲话。
袁氏悄声解释,“皇后娘娘说身子不爽利,带着皇子下去了,让大家自便。”
宋青葙疑惑道:“不是来贺寿吗?这都快午时了,寿宴几时开始?”
“不知道,”袁氏面露忧色,压低声音,“你觉出来没有,今天的事儿很不对劲,皇后根本不像要过寿诞的样子,呈上去的贺礼,她也没看。按理,贺礼不是应该摆出来让大家瞧的吗?”
宋青葙头一次进宫,只记得自己呈上贺礼之后,皇后就让女官接过去放到一旁了,她还以为原本就是这样的规矩。
袁氏沉默会,看一眼宋青葙,对宫女道:“双身子的人经不得饿,不知有没有点心给秦夫人垫垫?”
宫女躬身退出去,很快端来一小碟点心,放到宋青葙面前。
宋青葙是真有点饿,跟宫女道过谢,又对袁氏笑笑,掂起一块杏仁酥放到嘴里。
殿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喊声,“旻儿,旻儿…还我的旻儿…”
是郑贵妃!
只喊了两声,便嘎然而止。
宋青葙手一抖,只听殿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被捂住嘴巴的闷哼声、肢体缠斗的挣扎声以及重物在地上的拖曳声,混成一团。
宋青葙与袁氏面面相觑,俱都变了脸色。
殿内一片寂静,殿外的厮打声便听得清清楚楚。
突然有宫女尖叫一声,“娘娘——”
挣扎声立时消散。
恰此时,郑夫人却像疯了般往门口跑,“贵妃娘娘,秀儿…”
宫女急忙拦住她。
郑夫人顾不得礼仪,一把推开宫女就往外冲。
四个宫女守在门口死命把她往里推。
这时,几个与郑夫人交好的夫人走过来,有的拽着郑夫人的手,“先别激动,问清楚怎么回事再说”;有的则去拉扯宫女,“你是怎么当差的,凭什么不让人出去?”
殿门却在此时打开,竟然涌进数位羽林军。
羽林军到底强悍,不由分说便横起长枪,将门口众人往后推。
混乱中,有人碰翻了宋青葙面前的小几,盛着点心的琉璃碟子以及青瓷斗彩茶盅“当啷咣当”落在地上,残片四溅。
宋青葙见势不好,急忙往无人处避开。
袁氏小心地护在她面前。
刚站稳脚跟,宋青葙双手捧着肚子轻舒一口气,却看到宋青艾不动声色地朝她走来。
她的眼神冰冷而阴郁,满是愤懑与不甘。
宋青葙看得心头发冷,扯扯袁氏的衣袖,“嫂子,帮我拦住她。”
袁氏尚未反应过来,宋青艾已拼足全力冲过来,狠命推在宋青葙胸口,宋青葙本能地护住肚子倒了地上。
袁氏惊讶不已,上前抱住宋青艾的胳膊嚷道:“你这个疯子,你疯了?”
“我过得生不如死,你也别想过得好。我生不出儿子,你也别指望有儿子。”宋青艾狞笑着,一边挣扎,一边抬脚冲着宋青葙的肚子踢过去。
宋青葙痛得嘶叫一声,就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自身下汩汩流淌出来…
第114章
宋青葙做了个梦,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见到了母亲。
是在白家胡同的花园里,风吹桃花纷飞如落雨,穿着银红色褙子的母亲挺直着脊背走来。
经过她面前时,母亲俯身抱住了她。
突来的动作吓了她一跳。
她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母亲对她客气而疏离,从不曾有过亲昵之举。
母亲的脸颊贴着她的脸,冰凉湿冷。
“葙儿,娘不是有意抛下你,娘实在两难,都是娘的骨肉…”
她听不懂母亲的话,只傻傻地伸手接着树上落下的桃花瓣,无声地数,一朵、两朵、三朵…母亲捂着嘴,小跑着离开。
一炷香后,杜妈妈找到她,说母亲投湖了。
还是梦里,秋风吹落满地梧桐叶,踩上去簌簌作响。
门外夜色清浅月如钩,门内烛光摇曳帘半垂。
父亲躺在床上缓缓地说:“这一生,最亏欠的就是你娘,她养了宋家一家子,却被宋家人逼死…我得去陪她,你娘再强也是个女人,黄泉路太黑,她一个人走会害怕…”
父亲的眼慢慢闭上,白色的帐帘缓缓合上。
又依稀是在慈安堂临窗的大炕上,祖母手把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描红,“咱们女子虽然不用科举,不用写折子做文章,可断不了写信记账,字练好了免得被人笑话。”
练完字,又教她纫针。
绣花线分成六股,一股一股地穿进针眼,然后再一股一股地抽出来,反反复复地练。
有句老话说,“梦生得生,梦死得死”。
梦到那么多死了的人,宋青葙觉得自己也活不久了。
恍惚中,听到秋雨自屋檐的瓦当间落下的声音,嘀嗒,嘀嗒…
嘀嗒声里,不知道是谁在轻轻地呼唤,“醒来,秦夫人,快醒醒。”
宋青葙醒不过来,她像是走在无人的巷子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是茫无人烟的黑。
有针一般尖细的东西扎进她的身体,宋青葙奋力睁开眼睛,只见到光影斑驳,人形晃动,却辨不清身之所在,面前又是谁。
有人扳着她的腿,有人按着她的肚子,有人掐着她的人中…她们都说着同一句话,“秦夫人,用力啊,用力。”
宋青葙没有力气,她的力气已经随着嘀嗒的秋雨流走了。
宋青葙困倦得只想睡去,睡去,再不醒来。
可又有针扎进她的手臂,扎进她的腹部,扎得她很痛。
宋青葙恼怒地睁开眼,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
先前那个声音又在喊,“用力,用力,看见头了,再用力就出来了。”
宋青葙本能地随着那个声音,憋足力气,然后下沉、下沉,接着肚子一空,伴随着身下撕裂的剧痛,有东西喷涌而出。
宋青葙再度陷入了昏迷。
这一觉睡得真是长。
宋青葙又看到了三月的桃花,灼灼其华,母亲站在纷飞的花瓣中,爽朗地笑。
“娘,”宋青葙呢喃着,想跑过去看个究竟,可双腿像是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宋青葙大急,嚷道:“娘…”
就听到耳边有欣喜的声音传来,“秦夫人醒了?”
宋青葙缓缓睁开眼睛。
雕着万字不断头花纹的拔步床,绣着修竹的素纱帐子,再看过去,是两个穿着官绿色比甲的宫女。
难道还是在宫里?
猛然感觉自己的肚子扁了下来,宋青葙惊恐地问:“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圆脸宫女端着碗乳白的汤汁过来,笑道:“孩子在皇后娘娘那里,奴婢这就回禀娘娘。秦夫人先把药喝了吧?”
宋青葙狐疑地看着她,“是什么药?”
圆脸宫女道:“李太医开的方子,说是固元补气的。”
另外的长脸宫女也走过来,温和地说:“秦夫人且莫担心,皇后娘娘是怕孩子日夜啼哭,扰得夫人不能好好休息,才抱走的。等夫人身体好了,自然还要抱过来。”
自己现下是在别人掌心里捏着,而且身子确实虚弱,想太多也没什么用处,倒是照宫女的说法,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想到此,宋青葙微微笑道:“我是担心皇后娘娘受累。”
长脸宫女心知肚明地笑笑,“夫人的千金倒是有福气,入了皇后娘娘的眼…因宫里没有备着奶娘,夫人又昏迷着,皇后娘娘特地让人找了头奶羊,就养在慈宁宫外面的空地上,隔两个时辰就去挤点羊奶。”
宋青葙闻言,鼻头莫名一酸,眼圈便有些红,低声道:“把药给我吧。”挣扎着起身,却觉得腿间痛得厉害,像夹着无数尖厉的碎瓷片一般。
长脸宫女连忙扶着宋青葙肩头,让她斜靠在靠枕上,圆脸宫女端着药碗坐在床边,显然是想喂她。
宋青葙不好意思地说:“不敢麻烦两位,还是让我的丫鬟来吧。”
长脸宫女笑道:“秦夫人不必客气,皇后娘娘特地让我们服侍您。”
宋青葙也笑,“我自己来。”
圆脸宫女便不客气,将碗递给她。
宋青葙存着早点好的心,也不顾汤药的苦涩,闭着眼一口喝了。
圆脸宫女取过备好的酸梅让她含着。
宋青葙连忙道谢,又问:“我那丫鬟现在在哪儿,我能不能见见她?”
长脸宫女便道:“待奴婢请示过皇后娘娘才能答复夫人。”
宋青葙点点头,长脸宫女曲膝福了福,走出门外。
没过多久,有女官进来道:“皇后娘娘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皇后怀里抱着只宝蓝色襁褓沉稳地走过来。
宋青葙勉力坐起来,正要下地,双腿发软,差点摔倒,好在圆脸宫女离得近,一把拉住了她。
皇后便道:“你身子还虚着,不用多礼。”坐在床边,把怀里的襁褓给她看,“多精神的孩子,眼睛圆溜溜的,哪像早产儿?”
宋青葙迫不及待地看了眼,吓了一跳。
襁褓里的哪是孩子,分明是只猴子,脸蛋小小的,又很瘦,皮包骨头般,一双眼睛倒挺大,茫然地睁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皇后慈爱地说:“刚生下的孩子都这副模样,只有骨头没有肉,吃两天奶水就长膘了。这孩子更可怜些,生下来一天都没奶喝,饿得嗷嗷叫。好容易今儿一早寻了头健壮的奶羊过来,喝了点羊奶…”
宋青葙瞧着跟刚出生的小猫般瘦弱的婴孩,泪如雨下。
皇后看了她一眼,劝慰道:“…都说早产儿,七活八不活,这孩子命大,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了,以后必定是个有福的。你好好养着,多喝点汤汤水水,催下奶来,自己带着。这羊奶总不如人奶好。”
宋青葙点头应着,又问道:“能不能请娘娘遣人跟我家世子爷说声,让他接我回去,在宫里住着一来给娘娘添麻烦,二来我自己也不方便,贴身的衣物都没带。”
皇后沉默会,缓缓开口,“皇宫被围起来了,你既出不去,秦世子也进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