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妡默默算着日子,现在是六月底,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她前世开//苞的日子。
想到此,一个念头突兀地蹦了出来。
薛梦梧在戏班弹琴,满打满算一个月能有一吊钱的进账,而她的初夜,杏娘开出的低价是一百两银子。
只有奉上一百两银子才有资格成为候选人。
短短这些时日,薛梦梧是怎么筹到了那么多银两外加一身得体适宜的行头?
况且,寻常人有了银两头一件事就是买屋置地,再娶个好人家的姑娘过正经日子,有几个会花在一夜*上?
杨妡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前世,她跟薛梦梧恩恩爱爱过了十年,薛梦梧从没提起他的银子从哪里来,又花到哪里去?
她只知道他精通词曲琴艺高绝,一阕词填出来杏娘会喜笑颜开地免去他当月宿资,也知道他偶尔给王孙公子奏曲,一场宴席也能拿到不少赏赐。
再多就不清楚了。
反正薛梦梧对她好,她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好。
再世为人,杨妡突然想知道薛梦梧当初为何会看上自己?杏花楼环肥燕瘦,漂亮女子比比皆是,她并非最出挑那个,也并非最有才那个。
纵然头一夜,是她选中的他,可往后的日子,薛梦梧大可以再找别人。
还是说,薛梦梧真就对自己情有独钟了?
杨妡神思不属地吃过宴席,便随钱氏张氏回了杨家。
刚进角门,杨娥浅浅笑着对张氏道:“母亲,我跟五妹妹有事跟您说,去您那里坐会儿可好?”
张氏略略诧异,却笑道:“好啊,正好你舅母让带回来几只贡上的西瓜,说是又沙又甜,正好切开尝尝。”
杨妡敏感地发现青菱双手垂在身侧,悄悄地攥成了拳头状…
与此同时,武定伯府外院一处古朴拙致的院舍里,黑檀木的太师椅上摊着一方素绸帕子。帕子正中绣着枝粉色月季花,左下角用银线绣了个“宁”字。
正是杨妡与青菱撕扯时掉落下来的。
帕子沾了土,男人也不嫌弃,掂起一角轻轻在鼻端嗅了嗅,轻笑道:“都说杨家姑娘稳重端庄,这位五姑娘却半点儿不沾边,便是帕子上绣个宁字,也没看出安宁来。”
可她的模样实在勾人,细腻如瓷的肌肤,精致如画的眉眼,偏生眼眶里还蕴着泪,又娇又媚,只恨不得让人疼到骨子里去。
寻个机会,总得好生尝尝那滋味是不是跟想象的一般可口…
第11章 报复
杨妡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帕子丢了,她正泪眼婆娑地坐在青菱床前。
桂嬷嬷这十下掌掴着实用力不轻,青菱半边脸肿得不像样子,青里透着紫,极是瘆人。
刚才在二房院,杨娥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五妹妹不知怎么摔着了,弄脏裙子不说,哭得眼都肿了,所以我做主罚青菱掌嘴十下扣半年月钱,母亲觉得可还公允?”
张氏吃午饭时看到杨妡换了裙子却没看出她哭过,还以为是不当心洒了茶,没料到其中竟有这一出,遂关心地问:“妡儿没事吧?”
杨妡忙为青菱求情,“没看到脚下有石子绊了下,没事儿…事出突然,而且青菱已经伸手扶了,娘暂且饶她这回吧。”
张氏看杨妡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知道确实没事,正要开口,就听杨娥道:“如果是刚进府的小丫头训斥几句也就罢了,青菱可是妹妹身边的大丫鬟,今儿她能疏忽让妹妹摔了跟头,明儿就能因为疏忽短了妹妹的衣食用度,后天就能因为疏忽让妹妹屋里的东西流到外头去…小事不罚,等酿成大祸就晚了,母亲万不可因心慈而放纵下人,否则祖母与父亲岂能放心二房院的内宅?”
张氏被噎得哑口无言。
这话无疑是往张氏胸口捅刀子。
就因她是继室,还没进门,魏氏就急火火地把杨娥抱到松鹤院,还时不时地插手二房院内宅。
直到现在,杨远桥有难为之事不先跟张氏商量,而是到松鹤院听魏氏与杨娥的主意。
张氏尚且如此,杨妡就更不用提了,直接比杨娥矮了一头,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青菱已料定会是这种局面,平静地跪在张氏面前道:“奴婢护主不力,愿意认罚。”
惩罚就在廊前,抬眼就可以看见。
桂嬷嬷还是放了水的,没用竹篾子,直接撸袖子动手。头两下力气用得虚,杨娥凉凉地说:“桂嬷嬷到底上了年纪,要不禀告祖母重新寻个得力的嬷嬷在母亲身边侍候?”
桂嬷嬷听见,再不敢徇私,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不说用了十成气力,至少用了八~九成。
掌完后,青菱满嘴往外冒血沫子,仍是强撑着回屋里挨个给主子们磕头谢罪。
杨妡没忍住,当时就红了眼圈,杨娥却云淡风轻地说:“我罚你是想让你记着自己的本分,别觉得进府年岁久了就忘了谁是主子?今儿先小小惩戒一下,再有下次伺候不周,别说母亲放不过你,就是我也不会轻饶。”
青菱说不出话,只不停地磕头。
过了片刻,杨娥才点点头,“下去吧。”
杨妡坐立难安,好容易等杨娥离开,她就迫不及待地到了下人居住的后罩房寻青菱。
红莲是个有眼力价的,早用井水绞了冷帕子给她敷脸。红芙则颠颠地到外院找府医要伤药。
见到杨妡在旁边哭,青菱强忍着疼痛含糊不清地说:“这不是姑娘该待的地儿,姑娘还是早点回吧,传出去又是奴婢的罪过…”
杨妡低声道:“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姑娘别这么说,”青菱歇一会儿,攒足力气又道:“姑娘好歹听奴婢一句话,往后无论做什么事情,姑娘多考虑考虑。今儿要是真进了林子,奴婢能不能留下两说,便是太太也不免跟着吃挂落。”
杨妡哽咽着点点头。
她是真不知道杨家竟有这样的规矩,主子犯了错,惩罚的会是丫鬟。当初杏花楼,她也没少出错,可杏娘要打要罚都针对她本人,并不曾连坐到青儿身上。
没想到换了地方,规矩是截然不同了。
杨妡不想因自己的举动再给青菱带来麻烦,遂起身道:“你好生养着,这些日子不用当差,被罚没的月钱我会补给你。”
青菱听后觉得不妥,可脸颊实在疼得厉害,脑子里乱哄哄的,加之不愿杨妡在下人房里久待,便没多话。
杨妡翻来覆去一夜没睡踏实,终是不甘心,天明后,听红莲提到青菱夜半时候起了热,越发觉得意难平。头发也没好生梳,粗粗梳个双丫髻就往松鹤院去。半路上遇到来杨姵。
青菱挨打根本瞒不了人,吃夜饭的时候就传遍了整个府邸。
杨姵见杨妡神情恹恹地,低声劝道:“就算你心疼身边人也得高高兴兴的,被人瞧出来又有得话说,待会见到二姐姐,记得跟她道谢。”
杨妡深吸口气,记着了——她的人被打,她还得向打人的道谢。
走进松鹤院,魏氏身边的丫鬟玛瑙利落地撩起帘子招呼,“四姑娘,五姑娘来得可早,老夫人正喝蜂蜜水。”
魏氏几十年的老习惯,早起洗漱完毕先喝上一盅蜂蜜水,润喉润肺。
进门后,果然看到杨娥正笑语晏晏地递上帕子伺候魏氏擦嘴。
杨妡先给魏氏问安,又含笑对杨娥道:“多谢二姐姐昨日费心指点,今儿丫头们就听话多了。”
杨娥笑道:“谢就不用了,妹妹别记恨我就成。”
魏氏自然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点头道:“你们年纪小,少不得被下人们哄骗或者怂恿,正该时不时地立立威,也好让她们懂得规矩。”
倘或杨娥本意真是如此,杨妡也会念她的情,可昨天那架势,分明是立威给张氏与杨妡看得,分明是在彰示二房院内宅真正的主子。
杨妡暗自腹诽,眼角瞥见杨娥的丫头采茵端了茶汤过来,心中念头顿起,似是不在意地侧个身,采茵手中不稳,茶盅“当啷”落地。
杨妡怒斥:“怎么回事?”
“我,我,”采茵讶然抬头看到杨妡双眸中的冷厉阴沉,支吾两句,却不敢明说是杨妡碰撞所致,忙矮了身子跪下,“奴婢不当心,请姑娘恕罪。”
“不当心?”杨妡冷笑声,劈手给了她一个嘴巴,“你今儿不当心洒了二姐姐的汤水,明儿就会不当心倒掉她的药,后天说不定还会不当心给二姐姐饭菜里下毒…你要是刚进门的小丫鬟也就罢了,可你伺候二姐姐这么多年,是不是觉得二姐姐既要在祖母跟前尽孝,又得主持二房院中馈没工夫管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纵使杨妡身量小,可她着实用足了力气,掌心*辣地疼。
采茵莫名其妙遭此横祸,脸颊更疼,泪水忽地就涌出来了,眼巴巴地望着杨娥。
杨妡怒道:“你不服气么?二姐姐昨天就是这么教导我的,”抬眸看向杨娥,“二姐姐,你说我该不该教训这丫头。”
杨妡记性好,把昨天杨娥的神情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杨娥脸色紫涨,双唇紧闭,银牙几乎都咬碎了,好容易挤出一声,“五妹妹教训丫头没错,不过不该自己动手,免得手疼…叫个丫头便是。”
“多谢二姐姐指点,”杨妡微笑,忽地扬了声音唤,“玛瑙!”
早在采茵摔了茶盅时,玛瑙就拿着笤帚簸箕等在门口,听到杨妡传唤自不敢不应,忙颠颠上前。
杨妡指着采茵道:“二姐姐吩咐了,把她拉下去掌嘴十下…要重重地打,不重记不住教训。”
玛瑙将两姐妹的话听了个全套,可她是魏氏的丫鬟,不敢擅为,偷偷瞟向魏氏。
魏氏脸色阴晴莫辨。
杨姵见状,似笑非笑地说:“莫非二姐姐跟五妹妹指使不动你?”
玛瑙神情一凛,拉起采茵走到廊下,撸了袖子一五一十地打。
这空当三姑娘杨娇跟六姑娘杨婧先后进来,连带着廊下等候的丫鬟婆子都瞧了个正着。
各人都明镜儿似的,知道五姑娘为替青菱报仇,特意来跟二姑娘叫板,采茵是倒霉正撞在刀口上。
昨天青菱是在二房院挨得揍,只有张氏屋里几人见到,而现在几位姑娘都在跟前,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
采茵羞愧交加,青藕却无比地舒畅,怎奈不好显露出来,只沉默地盯着脚前的地面替玛瑙记着数字。
十巴掌很快打完了,玛瑙拉着脸颊红肿的采茵进来复命。
杨妡冷声道:“今儿算是小小的惩戒,以后要好生看清脚下的路,认清眼前的人,别稀里糊涂地一会儿摔了茶盅一会儿碎了杯碟。”
声音稚嫩却响亮,直直地传到院子里众人耳中。
等吃过早饭,这一幕毫无意外地也传遍了府邸。
张氏不无担心地说:“你也真是,平白招惹她干什么,这下子怕是祖母对你也不喜了,以后的亲事怎么办…等上一年半载她也该出阁了,嫁出去的姑娘手再长还能伸到娘家后院不成?”
那可未必,即便杨娥不伸手,没准还能撺掇着杨峼将来的媳妇闹事儿。为了一劳永逸,还是趁早让她歇掉心思才好。
杨妡正捏支炭笔,在白绵纸上细细地描石榴花的图样,闻言浑不在意地说:“在祖母跟前,我无论如何越不过二姐姐,我何必费那么多心思讨好她?现在说亲事还早,而且我跟阿姵差不了几天,有好亲事肯定是先尽着阿姵的。再者说了,我就是再惹她嫌,她还能把我卖了不成?就算为了府里的名声,祖母也不会十分苛责我。”
张氏斥她一句,“没大没小的,怎地如此说你祖母?”
杨妡笑呵呵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讨不讨好祖母并不重要,可我不能让跟着我的人寒心,否则她们还怎么帮我办事?”
张氏怔一下,“你小小年纪,怎么想那么多…”
第12章 教训
张氏闺名一个“巧”字,祖父张梁曾经做过安州的知州,后因病早早过世。父亲张鉴也是饱读诗书,但时运不济,在科举上面却屡屡受阻,只得了个秀才功名,现在安肃县做训导。
张梁与安国公曾有来往,张氏便与秦氏相识,还被邀请到武定伯府做客。
彼时,魏明容过世不足一年,杨远桥正在守妻孝。
守完一年妻孝,他就该续娶了。
男人很少有空房的,一来杨远桥还年轻,二十刚出头,离不开女人伺候;二来,杨家早晚要分家,杨远桥屋里不能没人操持,虽说有个姨娘,可姨娘既不能出面招待客人也没法出门应酬,基本没用;第三则是自古丧母长女难嫁,为了杨娥的亲事,就算是摆设,杨远桥屋里也该有这么个人。
毛氏一眼就相中了张氏。
张氏长得非常漂亮,漂亮的人通常会让人觉得没脑子,而且她性情和软,说话行事半点锋芒没有。
毛氏又特地请人打听过,觉得实在不错,便与魏氏合计。
魏氏自然相信亲嫂子,所以就定下让张氏给杨远桥做续弦。
张氏姐妹四人她行三,前头两个姐姐嫁得都一般,大姐夫读书读了二十年连童生试都没过,现在仍在埋头苦读。二姐夫奋斗几年之后改行行医,开了家小医馆。
见文定伯府来提亲,张家便欢欢喜喜地把张氏嫁了过来。
张氏本来就不是爱逞强掐尖的人,加之出身低,乍进杨府不免束手束脚地不敢争权。好容易熟悉过来,又有了喜讯,她自然是把精力先放到孩子身上。
耽搁这几年工夫,杨娥已渐渐长大,在魏氏的支持下,渐渐掌了二房院的半个家。
张氏便处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地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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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妡描完石榴花,新换一张纸,挑了兰草的图样问:“再绣条兰草帕子给父亲可好?”
张氏抿着嘴儿笑,“先绣完刚才那条再说,依你现下的工夫,便是绣出来你父亲也不会要。总得绣完二三十条帕子,等年根上,你手底下有了数,才好送他。”
杨妡不以为然,“哪里用得了那么久,兰草简单,只三片叶子。”
“你呀,”张氏嗔道,“单是配色就不容易,你看中间颜色深,往外就成了浅绿,最边上还有道金绿的边,得一点点比着配出来才行。”
听着跟作画差不多。
为画一朵红牡丹,杨妡也曾用朱砂、红丹、胭脂还有银朱等等好几样红来调色,可调好之后用不同画笔渲染即可,而绣花得靠密密麻麻的针法绣出渐变和层次来。
杨妡瞧瞧自己细白如葱管的手指,上面已有好几处针眼,顿时哀叹。
张氏笑道:“都这样过来的,你上手还是快的…冬月是老夫人生辰,你不还应允做额帕裙子?还有给阿姵的香囊,我的帕子,再加上你父亲…”
细算起来,欠得外债还真多,杨妡苦笑,“那会儿是哄老夫人开心随口说的,不用当真吧?”
“不管因为什么,应了的事情就得尽力做到,”张氏正色道,“别的先放放,等练熟了先把额帕做起来,也算是你孝敬老夫人的寿礼。”
杨妡笑着应是。
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商量着,忽听院里锦红一声惊呼,接着传来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进了厅堂。
杨妡正觉奇怪,就见湖水绿的门帘已被撩起,露出张端肃阴沉的脸。
是二老爷杨远桥。
杨妡赶紧起身招呼,“父亲安。”
杨远桥一怔,似是没想到她在这里,可脸色仍没有好转。
张氏笑着问:“难得老爷今儿下衙早,晚上想用点什么,我吩咐厨里预备。”
杨远桥铁青着脸吐出四个字,“待会再说”,目光转向杨妡,声音冷淡漠然,带着三分质问与训斥,“今天在松鹤院,你指使祖母的丫头教训你姐姐的丫头了?”
原来是给杨娥找场子来了。
如果自己没在这儿,这火气肯定要冲着张氏发作。
不问青红皂白就找自个儿妻子麻烦,还算男人吗?
杨妡默默鄙夷番,低了头回答,“采茵摔了茶盅,把姐姐的汤水洒了。”想一想,补充道,“姐姐心善,我就替她惩戒…”
话音未落,就听头顶淡漠的声音道,“说实话!”
杨妡抬头,对上杨远桥眼眸,那眼里分明是浓浓的审视与怀疑。
而旁边张氏焦急地给她做口型,“跪下,认错。”
杨远桥既然来问罪,肯定已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纵是这样,可他仍然偏袒杨娥,杨妡心中不忿,索性直盯着杨远桥道:“姐姐昨天也教训了我的丫头。”
张氏大急,拼命给她使眼色。
杨妡视若不见,续道:“昨天我走太快踩到石子,青菱扶我不及,她本无错,姐姐却赶着过来请母亲责罚于她,青菱被打的满嘴是血,脸也肿了。”
杨远桥沉声道:“你姐姐是为你好。”
杨妡撇下嘴,“假如换做父亲,您的小厮无意一个疏忽,大伯非得拉到祖父跟前大施惩戒,说是为父亲好,父亲是如何想法?”
张氏见势不好,快手快脚地端了托盘过来,赔笑道:“老爷,先坐下喝口茶。”
杨远桥接过茶盅,轻轻顿在桌面上,声音倒是和缓了些,“你是怎么想的?”
杨妡惯会看男人脸色,知道父亲火气已消,言语更直接了些,“姐姐要真为我好,就应私下告诉我如何管束下人…我连自己的丫鬟都没有管教的权利,都护不住,她们怎可能服我,怎可能忠心服侍我?别人又会怎么看待我,怎么看待母亲?反正我的人,我要亲自管。”
杨远桥啜一口茶,盯着杨妡沉默片刻,忽而翘了唇角,“阿妡长大了。”
原来父亲并非完全不在乎她,那为什么刚进来时脸色那般可怕?
杨妡心念一转,甜甜笑道:“我已经九岁半,当然长大了,爹爹夜里跟我们一道用饭吗?让厨房做荷叶鸡可好?”
杨远桥点头应好。
张氏在旁边一直提着心,此时见杨远桥露了笑,忙笑着插话,“这个菜费火候,我赶紧去吩咐。”
等她走出廊外,杨妡往前两步,低声问道:“爹爹,是祖母不高兴了?”
她身量矮,杨远桥纵然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大截,垂眸便瞧见她半仰着的小脸。
肌肤娇嫩得如同刚剥开的鸡蛋,白里透着粉,一双乌漆漆的黑眸宛如白水银里蕴着黑水银,乌黑清亮。因是关切,眸里含着浅浅恳求,像只小奶猫似的着人爱怜。
杨远桥在吏部文选司任职,掌文官的品级与选补升调之责,虽然官阶不高,但是个要职肥差,经常有官员说项求情。他烦不胜烦,就养成端方严肃的性子。
在衙上如此,在家也是这样。
先前杨妡怕父亲,每次见面问候过要么就急急离开,要么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几乎不曾这般靠近过。
杨远桥也真不知女儿已经出落得这么漂亮。
此时看着她俏丽不失娇憨的神态,听到她细细软软地唤“爹爹”,杨远桥恨不得心都化了,声音越发温和,“你倒是大了胆子,可想过没有,这样闹腾,置祖母与姐姐的脸面于何处?”边说边抬手去摸她的发髻。
杨妡内里是个成年女子,本能地躲了下,随即意识到不妥,只好讪笑一下,问道:“祖母以为是母亲挑唆的?”
杨远桥只以为女儿惧怕自己,倒也没多想,沉默会儿点点头,片刻开口,“不管如何,你随意指使祖母屋里的下人,当面让姐姐难堪也是言行不妥,明儿一早去给祖母和姐姐赔个不是。”
“好”,杨妡痛快地点点头,又娇声道,“祖母错怪母亲,那爹爹要不要跟母亲赔不是?”
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眼,杨远桥失笑,轻拍一下她肩头,“你呀,真是胡闹。”
杨妡在杏花楼学的就是对男人撒娇讨巧,此时见杨远桥心情不错,便不依不饶地再唤,“爹爹…”
杨远桥纠缠不过她,面色红了红,应了,“行,回头给你娘赔礼。”
回到晴空阁,杨妡微笑着扑到炕上。
她可没忘记杨远桥说赔礼时脸上转瞬即逝的羞意,也没忽略吃饭时,杨远桥时不时看向张氏那种隐晦的眼神。
他以为杨妡是小孩子,其实在这种事情上,他未必真有杨妡见多识广。
想必这会儿,杨远桥已经开始用行动赔礼了。
这般多几次,没准张氏就能再怀孩子。
不管再生个儿子或者女儿,总归是张氏亲生的,她的压力会小很多,而张氏的日子也就好过点儿。
只是联想到以前跟薛梦梧被翻红浪的情形,杨妡心里不免有些难耐,思及自己被拘在内宅里,想打探点消息也没路子,又添几分烦恼。
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渐渐睡去。
许是成了习惯,纵然夜里没睡踏实,第二天仍是卯初就醒了。
天色有些阴,沉沉地压下来,像是要下雨似的,沉闷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魏氏醒得也早,已经喝完了蜂蜜水,正坐在大炕上跟杨娥和钱氏及杨姵说话。
杨妡逐一问过安,又诚恳地对杨娥道:“二姐姐,父亲训过我了,他说各人丫鬟自有主子管教,别人不好插手。昨天是我做得不对,二姐姐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回。”
说着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福礼。
这是赔礼吗?
说各人丫鬟各人管教,岂不是说她也有错。
杨娥侧坐在炕边,盯着她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半天没法回答。
杨妡抓过她的手,一边摇,一边可怜兮兮地央求,“姐姐还在生气所以不原谅我么?要是父亲知道,肯定又得训斥我。”说着,手底用劲,越发摇得厉害。
杨娥胳膊差点被摇断,脸上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我没生气,咱们是姐妹,有什么可见外的,丫鬟们做得不对,你帮我教训两句是你的好意,也是她们的福分。”
杨妡点点头,郑重道:“姐姐别客气,再有这样的事儿,我仍帮姐姐处理,不过姐姐要操心的事情多,我屋里的丫头就不麻烦姐姐了。”
杨娥气得差点说不出话。
杨姵却偷偷朝杨妡翘了翘大拇指。
钱氏看在眼里,暗中打量了杨妡好几眼。
回去的路上,便问杨姵,“这些天五丫头胆子大了,口齿也伶俐,跟换了个人似的,你常跟她一处,没发现她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因为杨娥心里憋着气,早上领着妹妹们背《女则》的时候被魏氏提点好几次,杨姵正沉浸在杨娥被训的欢喜中,听到钱氏此问,本能地要回答杨妡摔了脑子,又记起自己发过的誓,便摇头敷衍,“没有不同,还是老样子。”
钱氏笑笑没再作声。
到了岔路口,两人分开,钱氏回大房院,杨姵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拔腿往晴空阁走…
第13章 同类
进了屋子便盯着杨妡瞧。
杨妡也刚回来,出了满身薄汗,正坐在炕边拿着帕子拭汗。
经过这一个多月,她早不是先前战战兢兢的模样,而是坦荡迎着杨姵的目光任由她打量,少顷问道:“看出花儿了没有?”
红莲沏了茶过来,杨姵抿了口,嘟着嘴道:“你瘦了,你看咱俩这袄子是清明节时候一道做的,我穿着有点紧了,你怎么看着空荡荡的。”
“我苦夏,吃得少”,杨妡苦笑,她整日提心吊胆地过,吃不好睡不安怎可能胖得了?可这话却没法对杨姵说,只笑着打发走红莲等人,将昨天描的十几张花样摊在炕桌上,“这些最实用,我娘说先跟着绣娘把这些挨个绣两遍,技艺差不多就练成了。咱们先从简单的来。”
杨姵没看花样,又盯着杨妡扫两眼,“我娘真没说错,你就是变了。”
杨妡思量片刻,推心置腹地对杨姵道:“我这次死里逃生,紧接着又伺候我娘半个多月,着实吓破了胆,也想通了许多事情。你说咱们这一辈子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杨姵伸手捂住她的嘴,“呸呸,什么生啊死的?”
“好,不说死,”杨妡笑着继续道,“咱们现在过得不错,衣食都有人伺候,可过几年说不定要嫁到哪里去?祖母重视杨家的好名声,天天要求背《女四书》。我觉得真不如学学裁衣做饭有用,万一哪天落魄了,还能多门手艺谋生,《女四书》能吃饱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