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越过徐嬷嬷,双手固执地伸到楚晴面前,“一个下人懂什么,姑娘仔细看看,是不是您丢的玉。”
玉的成色极好,水汪汪的,映得随从的手掌也染了红。
楚晴看到随从虎口处的层层厚茧,也感觉出不对劲儿来,冷冷地道:“的确不是我的。”
“姑娘看仔细了吗?”随从逼近一步,“这是上好的胭脂玉。”
语气虽平淡,可他浑身散发的戾气逼得楚晴连退两步。
酒楼里伙计看出不妥,笑呵呵地上前问道:“这位爷,怎么回事?”
随从仿似没有听见,头都没转一下,抬脚将伙计踹出丈余,撞翻了好几张桌椅,紧接着右手一挥,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那个嫌命长活得久了,尽管过来。”
匕首带着风绕酒楼转了半圈,“当”一下插入厅堂的木柱子上,直至没柄。
厅堂里的客人见状,再不敢言语,甚至连看也不敢看,一个个衣袖掩面,战战兢兢地从随从身旁,贼一般溜出门外。
有个稍胖点的走得慢了半拍,直接被随从一脚踢到屁股上飞了出去。
楚晴吓得脸色煞白,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几乎马上就要蹦出来似的。
随从收起红玉,笑了笑,“姑娘不喜欢这块,不如移步上楼,我家二爷还有许多好玉,象牙也有…不知姑娘可喜欢方才那把象牙扇,那把扇子足足花了二爷四百两纹银,就这么被姑娘摔破了,我都替二爷心疼。”
眼看着门口被随从堵住,要是经过势必被他抓到,而身后…楚晴看一眼仍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伙计,慢慢退着靠在了柱子上。
背后冰凉而硬实的感觉让楚晴平静了些,她盯着随从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卫国公府的姑娘,你确定你家公子要请我上楼坐坐?”
随从愣了下,随即又挂出笑来,“姑娘真会说笑,还敢冒充国公府的姑娘,谁信?”又上前一步,伸出粗壮有力的胳膊。
说时迟那时快,楚晴飞快地将手里捏着的银针朝着随从脸庞扔出去。
随从不意她会来这一招,本能地矮身一躲。
楚晴连忙往门口跑,岂料随从反应更快,伸腿便挡住她去路。楚晴见势不好,转而往后院跑。随从拔腿便追,徐嬷嬷当间一拦,张开双臂,死命地抱住了随从腰身。
她年老体衰,怎能抵挡得了身强力壮的随从,不过一瞬,就被重重地甩到地上。
问秋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空当,暮夏跟春喜已领着赵睿回来,见状尖叫一声扑过来扶徐嬷嬷,徐嬷嬷厉声道:“别管我,快去喊人,喊官兵。”
***
四海酒楼占地颇大,靠街这座二层小楼专供吃饭,后头还有两座小楼提供住宿。楼座间遍植松柏藤萝,又盖着八角玲珑亭,相当清雅。
如今虽是冬日,藤蔓早已枯干,可松柏仍是翠绿喜人。
绿树掩映间,一角青灰色的飞檐悄悄地伸出,与苍松翠柏相得益彰。这栋忘忧阁是酒楼东家的所在,从不接待外客。
此时,一身绯衣的周成瑾正懒散地靠在花梨木官帽椅上,跷着二郎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扶手。
小厮寻欢拎着水汽四溢的紫砂壶,沏了杯茶,恭敬地放在官帽椅旁边的矮几上。周成瑾直起身,端过杯子闻了闻,低头喝一口,眯着眼细细品了品,“呸”地吐出根茶叶柄,“下次挑仔细点,水太老,下次刚滚开就熄火。”
寻欢嬉皮笑脸地道:“爷对茶是越来越讲究了。”
周成瑾欹着身子,懒洋洋地道:“人生两大乐事,喝茶饮酒算是一桩,另一桩就是女人…”
话音未落,就听楼梯“蹬蹬”脚步声响,酒楼罗掌柜一头一脸的汗冲进来,“爷,爷,孙家老二又在惹事。”
周成瑾斜他一眼,“多大点儿事,他平常少闹腾了,撵出去就是。”
罗掌柜抹一把额头的汗,努力平稳着气息,“爷,这次不同以往,还牵扯卫国公府里姑娘的名声。真要闹开了,两头不落好,咱不是也跟着吃挂落?”
“真是楚家的姑娘?”周成瑾好奇地问。
印象里,楚家姑娘都不怎么爱出门。
“千真万确,来时候坐的马车就是卫国公府的车架,现今还停在隔壁院儿里。”
周成瑾稍作犹豫,又挥挥手,“不用管,让他们闹去,不怕不闹,就怕闹不大。”
“可是爷…”罗掌柜扎煞着手,无意识地往向窗外,双眼忽地直了——
第29章 捉弄
透过松柏的翠色,正瞧见厨房的后院。
院子不大,靠西墙一口水井,井边架着辘轳。厨房后门放着水桶,旁边还有只木盆,许是厨娘刚洗过菜,地上洒落不少水,薄薄地结了层冰。
楚晴提着裙子跟个没头苍蝇似的闯了过来。
这一路她跑得气喘吁吁,可每到一处地方总能听到后面咚咚的脚步声,让她不敢有半点懈怠。要不是仗着身形矮小,可以在树丛里穿梭,兴许老早就被随从抓了去。
看着空荡荡的小院,楚晴有片刻的绝望,这里可真是一览无余,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
有心往厨房里钻,可谁知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楚晴扫一眼四周,心一横,朝着水井跑去。
“哎呀,该不是要跳井?”罗掌柜惊得站不住,扭头就往外走,“完了,这下要出人命了,不行,我得赶紧喊人去救人。”
“不用急,且等着看,”周成瑾止住他,“这姑娘我见过,最会装模做样,说不定在耍什么花招。”
罗掌柜回过身再瞧向窗外,只见井边已没了人,也不知是真跳了井还是藏到了别处。
而一身短打扮的随从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
院子只这么大,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没见到人,随从不甘心地跺跺脚,阔步走向厨房后门,飞起一脚把门踹开径自闯了进去。
周成瑾猛拍一下扶手,“这狗~娘养的,也不看看谁的地盘?”霍地站起身,招呼寻欢作乐两个小厮,“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寻欢与作乐都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平常跟着周成瑾没少胡闹,情知这位爷是大长公主跟万岁爷的心肝宝贝,就是捅破天都不怕,立时豪迈地答应声,欢快地跟在了周成瑾后头。
罗掌柜体态胖,穿得又多,小跑着跟上去,适才一身汗没散尽,又出了一身。
周成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小院,瞥了眼井台,脚步滞了下,忽地一乐,暗道:“那丫头小小年纪一肚子心眼子,难怪不长个头儿。”
厨房后门先前被随从踹开,倒省了周成瑾动脚。
他站在门口往里一看,随从正扼住厨子的脖子问话,“…亲眼看到跑进了这个院子,一个小丫头能跑到哪儿去?告诉你,窝藏逃奴是重罪,轻则剐刑重则受死。”
厨子憋得脸通红,想说话却开不了口,眼珠子一翻晕了过去。
随从扔开他转向旁边打下手的小童。
小童不过十岁出头,吓得浑身哆嗦,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条理却还清楚着,“爷,实在是没,没瞧见…掌柜交待过,厨房是重地,等闲人不得入内…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随从怒喝声,“小兔崽子,敢骂爷是苍蝇?”伸手便是一巴掌。
“啪啪啪”,第一声是巴掌声,另外两声却是寻欢与作乐摔了两只陶瓷罐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投向后门口。
周成瑾吆喝声,“大半天了,爷叫的菜还不上,敢情是都不想活了?”伸手又摔了只瓷碗。
周成瑾是四海酒楼东家这事,满京都知道的也不超过五个。
厨房里的人只管着做菜,往前头走动得少,更没人认识他,不过看他一身打扮,又看着两个小厮满脸嚣张,便知道是位不好惹的主儿。不由都暗暗叫苦,今儿怎么这么倒霉,前头这瘟神还没走,后头又来了位夜叉。
罗掌柜呼哧带喘地也赶到了,他是个老油子,听声儿就知道了周成瑾的意图,先点头哈腰地冲周成瑾赔笑,“厨房油烟重,别熏着大爷,爷先上去喝着茶,菜马上就得。”说罢挺直腰杆,脸色立刻拉了起来,“都杵这儿干什么,没看到周家大爷等着用膳?都麻利儿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厨房里的人不认识周成瑾,却都认得罗掌柜,适才捱了巴掌的小童便捂着腮帮子道:“大伙儿正忙活着,这位爷踹了门进来说找个私自出逃的丫鬟,吴师傅说了声没见着,就被打得晕过去了。”
厨子被掐得一口气没上来所以晕倒了,可头碰到地面又疼得悠悠醒转了,此时听小童这般说,半是真半是假地又合上了眼。
周成瑾是京都一霸,随从自然也认识他,适才的戾气顿散,笑着解释道:“二爷书房伺候的丫头,昨儿摔了砚台被二爷教训两句,谁知丫头气性大竟敢逃了出来…”
周成瑾仿佛这才看到旁边五大三粗的随从,也不听他解释,冷冷地说了一个字,“打!”
话音刚落,寻欢与作乐一人抄起擀面棍,另一人拿了把菜刀冲着随从就打。
随从还没反应过来见菜刀已到了面前,躲闪不及,脸颊被刀锋划了条口子,而胳膊则结结实实地捱了一棍子。
眼见着又一刀砍来,他不敢还手,只闪躲着求饶,“奴才实在不知道大爷在这儿用饭,就是借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耽搁大爷,大爷看在我家二爷面上饶奴才一命。”
这番话说完,身上又捱了好几下,好在菜刀都躲过了,只是擀面棍揍的,并无大碍。
周成瑾看他受了些皮肉之苦,便送了口,怒喝一声,“滚!”
随从再不敢耽搁,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周成瑾“哼”一声出了厨房。
罗掌柜扫一眼众人,喝道:“赶紧的,前头客人都等着上菜,别误了事。”正说着,脚底踩到尖锐之物,结结实实地硌了下,低头一看是块碎瓷,抬脚踢到旁边,一撩袍襟也走出去,顺势将后门关了个严实。
周成瑾走出厨房就慢下了步子,眼睛瞟着井绳一个劲儿发笑,心里却在捉摸:孙月庭这杂碎整天卖弄风雅,却装着一肚子坏水,这事不能就这么完,少不得得给他添点堵。还有卫国公那老东西,不是两不相帮吗,总得逼他表个态。
寻思罢,出声嘀咕道:“忠勤伯府什么时候缺人使唤了,为个伺候笔墨的丫头闹到这里来…肯定是孙老二的心头好舍不下了,回头得告诉太子表哥,有了心上人也不作声。”顿了顿,扬声指使寻欢,“沾了满手油腻,去打点水,爷洗个手。”
楚晴两手握住井绳悬空吊着,听到纷乱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既期待又害怕,盼望的是问秋她们赶紧找来好把自己拉上去,怕得是那个吓人的随从先找到自己。
提心吊胆地等了这些时候,忽然听到外面的嘀咕声,心下一动,原来那俊朗的公子是忠勤伯府的人。狠狠地咬了唇,这笔帐不能不算。随即又生起无限的恐慌,听话音,那人跟孙老二非常熟稔,会不会真把自己当成丫鬟交出去?
正忐忑不安地时候,忽觉头顶一暗,井口出现男子俊美无畴的面容,还有那身让人过目难忘的绯色衣衫。
楚晴黯然地闭了下眼,落到孙老二手里固然不堪,可跟这位周家大爷有了瓜葛也不是什么好事。
周成瑾的风流韵事,在京都可是出了名的,就连国公府内宅的丫鬟婆子都听说过。他虽是小妾所生,但是是沐恩伯的长子,自小聪明伶俐,加上相貌跟其祖父周镇极为相似,故而深得大长公主喜爱。
大长公主在朝事上深明大义果敢刚勇,但对上自个的孙子,却只是个慈祥可亲的祖母,除了宠就是惯。
周成瑾被骄纵着长大,学了满身纨绔习气,不是流连青楼就是章台走马。
京都最有名的青楼百媚阁曾经有位名伶叫绿萼,弹得一手好琴,深受士子追捧。绿萼本是卖艺不卖身,可百媚阁的老鸨见钱眼开,又碍于周成瑾的身份,便将绿萼给了他。
周成瑾在绿萼房里连着两天没出门,第三天老鸨发现绿萼光着身子死在床上。
狎玩妓子倒罢了,他连公爵家的姑娘都不放过。
前年镇国公府宴客,内宅办花会,外院办文会,周成瑾也去凑热闹。可不知怎地就在二门里与郑家姑娘搂抱在一处被人看了个正着。
俗话说“一床锦被遮尽丑”,堂堂国公府的姑娘给周成瑾做个正室绰绰有余,两家结为亲家,丑事变喜事岂不皆大欢喜?周成瑾却不同意,郑家无奈主动放低身份要求作妾,周成瑾仍是不依。
郑家姑娘没办法,绞了头发到家庙当姑子去了,而周成瑾照样吃喝玩乐斗鸡遛狗,毫不自在。
可亲事却不顺畅,但凡有心的人家谁舍得让女儿嫁过去受苦。
周成瑾并不在意,据说他曾放话,只要看中了谁,再没有不成的。
这话大伙儿都相信,到时候万岁爷一道赐婚圣旨下来,哪个敢抗旨不成?
为名声而计,楚晴是再不敢与这位爷有半丝关系的,可事与愿违,偏偏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他。
周成瑾笑吟吟地朝下看,果然是个聪明的,许是怕手吃不住劲儿,将井绳在腰间缠了一圈后又握在手里,两脚抵在井壁上,露出小巧精致的墨绿色绣鞋。
明明姿态很是狼狈,脸色也有些苍白,一双眼眸仍是清亮亮的,满含着警惕。
小小的丫头怎么会这样镇定?
周成瑾坏心顿起,扬了声喊,“井里有水鬼啊,不对,是个人,快叫孙二爷来,看是不是他家丫头?”
第30章 发现
果然他是这样的心思。
楚晴绝望地阖了下眼,只这一走神,手松了力,身子便往下坠,楚晴慌忙抓紧绳子。井壁生了青苔原本就滑,又冻了层薄冰,楚晴一慌神,抵着井壁的双脚竟然滑脱,原本横着的身子直竖竖地吊着,两脚晃晃悠悠地,离水面不过一尺有余,看着甚是惊险。
周成瑾吓了一跳,几乎要伸手拉绳子,又觉得心有不甘。
这丫头最能装,头一次见到她是在闻香轩门口,跳着脚去够梅花,笑起来咧着嘴肆无忌惮,一看就是个不安分不守规矩的。第二次见她却是在宁安院门口,装扮得跟个小媳妇般低眉顺目,请安问好也细声细气的,要不是见到她头先的样子,还真以为是个温柔知礼的。
楚晟在国公府过得不如意,对一众兄弟姊妹都淡漠疏离,唯独提到这个五妹妹时,眼里多了温情。
五姑娘在府里处境也不好,怎可能有心思对别人好?
周成瑾看过装模做样的内宅女子太多,真不相信一塘烂泥中能生出嫩藕来,铁了心要揭开她的假象,免得楚晟被欺骗利用。
眼下见楚晴明显是慌了神,却仍勉强维持着镇静,周成瑾决定看看她到底能装到什么时候,难不成死到临头还不显真相?
周成瑾好整以暇地等着,罗掌柜却不忍心了,瞧这姑娘脸色白得吓人,两只手冻得青紫,万一抓不住掉到水里,这可是寒冬腊月啊。
急忙回身去摇辘轳,刚一使力,楚晴又往下秃噜两寸,罗掌柜猜到楚晴怕是已脱力,不敢用力太过,缓着劲儿一寸寸慢慢地将楚晴往上拉。
周成瑾见状,一颗心忽地提了起来,双眼紧紧盯着楚晴,大气儿不敢出。看着楚晴已触手可及,正要伸手去拉,暮夏跟问秋寻了过来。
眼瞅到那件熟悉的青碧色袄子,暮夏“啊”一声尖叫,撒开脚丫子冲到井台子跟前,一把攥住了楚晴胳膊。
问秋紧跟着过来,合力将楚晴拉出井台。
紧绷着的弦骤然松开,楚晴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散尽了,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暮夏“哇”地扑过去哭喊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没事,”楚晴急喘几口粗气,“就是没力气,歇会儿便好。”
问秋将斗篷给楚晴披上,半蹲在地上,“我背姑娘。”
楚晴摇摇头,“不用,我能走。”扶着暮夏的手臂站起来,朝罗掌柜端端正正地行个礼,“多谢老伯出手相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说罢,紧了紧斗篷,对问秋道:“那人走了没有?要是没走,还得寻个法儿避开才行。”
问秋答道:“应该走了,刚才看到那个随从脸上带着伤,像是被谁揍了。”
楚晴松口气,又问:“嬷嬷怎样了,伤得厉不厉害?咱们快过去看看。”
至始至终就没有搭理周成瑾,连一眼都没有扫过,就像眼前根本没这个人。
问秋与暮夏一边一个搀扶着楚晴往外走,忽地暮夏惊呼一声,“姑娘手出血了。”
楚晴淡淡地说:“皮外伤,没事儿。”
周成瑾闻言,将视线投向盘在井台上的井绳,上面隐隐有暗红的血迹。
抓了那么久,想必蹭破了皮。
一时又将目光投向那道矮小的身影,心里有点儿失落有点儿难受,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就是很不得劲儿。
不由抬腿踢了辘轳一脚。
辘轳转动,连带着井绳复又垂在井中。
寻欢恍然,拉着作乐嚷道:“我说爷怎么知道那姑娘藏在井里,刚才井绳绷得紧紧的,现在松松垮垮的。”
作乐甩开他的手,两眼朝天,“丢人现眼,竟然才看出来,我早就知道了。”
***
四海酒楼的厅堂空荡荡的,一个客人都没有。适才被撞到的桌椅已经重新摆正,打破的杯碟等物也收拾利落了。
徐嬷嬷坐在椅子上,春喜正给她揉腰捏背。
听到脚步声,徐嬷嬷回过头见是楚晴,连忙起身,却是一声低呼,复又坐了下去。
楚晴快步上前,红了眼圈问道:“嬷嬷伤了哪里,重不重?”
“不重,就是扭了下,郎中给了几贴膏药让回去贴。”徐嬷嬷拿起桌上的纸包,打开来果然是五贴专治跌打损伤的膏药。
春喜道:“是店里请的郎中,那伙计断了根肋骨…嬷嬷没提刚才的事儿,只说是搬桌子不小心扭伤了腰,郎中把过脉给开了膏药,每天一贴连贴五天,又说上了年纪的人不能再干这种力有不逮的伙计,让好好休养一阵子。”
刚说完,另有伙计端了只大青花汤碗过来,打量几人一眼,对着问秋道:“掌柜吩咐熬得姜汤,请姑娘喝两口去去寒气,”又取出只瓷瓶,“是玉肤霜,对外伤有奇效,而且不留疤。”
瓶子很精致,光滑的瓶身画着美人扑蝶的图样,不像是个药瓶。
问秋扫一眼楚晴,道谢接过。
姜汤中加了红糖,一股浓郁的甜辣味道。
楚晴正觉得身上寒冷,便没犹豫,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刚喝完,便觉得有暖意从腹部缓缓蔓延到四肢,浑身舒泰了许多。
“耽误这些时候,该回去了,”楚晴憋了一肚子话想跟徐嬷嬷讲,又想看看徐嬷嬷的伤,可此处到底不便,不如尽快回府再查看。
徐嬷嬷道:“赵家那小子进去找你了,稍等等他。”
楚晴一愣,她还真不知道赵睿也在。
没多大工夫,赵睿从后门急匆匆地回来,见到楚晴,脸上焦虑的神色立刻松缓下来,细细瞧两眼,垂了头,低声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米面胡同不是久居之地,你换个地方住吧。以后如果有事,就到白水街一家叫做食客来的点心铺子,找姓盛的伙计。”楚晴取出银票交给问秋,问秋转手递给赵睿。
赵睿稍思量,接了,“我明白,以后姑娘要出门,能多带几人就多带几人。”
“嗯,”楚晴低低应一声,朝问秋使个眼色,举步往外走。
门口侍立的伙计倒很识趣,忙不迭地去招呼马车了。
石头来得很快,满脸焦虑地说:“刚才酒楼伙计说今儿暂时歇业,急得我不行,怕姑娘出事儿。”
徐嬷嬷笑道:“是来了个什么贵人,不让外人打扰,幸好我们去得早,屋子也偏僻,否则也得给撵出来。”
石头了然地笑笑,“我听马大哥说有些人家就愿意摆这样的阔气,一出手整个酒楼都包了,没有二三百两银子下不来。”
马大哥是国公府另外一位车夫,专门给国公爷赶车。
徐嬷嬷也笑,“那也得有这个财气。”
至少国公府没有谁会这么大手笔,二房院没这个财力,大房院有钱,但明氏跟大少爷楚景都不是摆阔的人。
平安无事地回了府,换过衣服,楚晴吩咐暮夏把那瓶玉肤霜交给府医看看,自个儿带着问秋去大房院。
明氏并不在,石榴笑着解释,“一大早贾嬷嬷就陪着夫人四下看了看,这会儿又到宁安院对账去了。临去前,夫人还问起姑娘。”说着进到东次间取了只匣子出来,“大少爷找人送回来的,问姑娘可否满意,要是有不妥当的地方可以拆了重镶。”
是明怀远镶成的簪子。
深紫到近乎乌黑的竹簪顶端,棕褐色的琥珀静静地卧着,里面的蚊子展翅欲飞,看上去浑然天成,一丝雕琢的痕迹都没有。就好像,数万年前,那只蚊子就是这般停在竹枝上面。
楚晴不绝口地夸赞,“再没想到竟会镶成这个样子,紫竹跟琥珀还真是相得益彰天衣无缝,我都舍不得戴了。”
石榴笑嘻嘻地说:“夫人见了也夸好,还说姑娘必定喜欢。”
楚晴翻来覆去地看,又对着光照,不意在琥珀边缘看到黑土两个花体字。就跟她头上珍珠花冠后面的一模一样。
黑土两字极细小,又是刻在琥珀上,若不是楚晴见过这种字体,还以为是琥珀本身带有的黑点。
记得明氏曾说过,黑土两字是醉墨独有的印记。
难不成明怀远就是名动天下的醉墨公子?
楚晴呆了呆,眼前飞速地闪过明怀远一袭白衣高贵清远的风姿。也是,唯有这般人品才能写出令人口齿噙香的《花间集》。
难怪大伯娘说认识醉墨十几年了,自己还以为醉墨应该是个老年文士或者中年男子才对得上。
楚晴失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上一次,掌柜特特地让自己买这只花冠,而前两天,去银楼又无意中遇到明怀远。
伯娘素来行止有度,可先后两次,到底是有意还是巧合?
自己戴着好几件表哥亲手镶制的首饰,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楚晴莫名地觉得手中的簪子似乎沉重了许多——
第31章 生病
回到倚水阁,楚晴竟觉出前所未有的倦意来,吩咐问秋整理好床榻,一头钻了进去。
迷迷糊糊地像是走进一处梅林,茫无边际的尽是盛开的宫粉梅,粉嫩的花瓣映衬着白雪,如同人间仙境。
风吹,雪落纷纷,花落纷纷。
树下,如玉的男子深衣广袖,手执竹笛,当风而立。散在肩头的墨发迎风扬起,露出那张清俊高雅的面容——竟是明怀远。
笛声起,清越空灵,仿若九天仙乐。
风吹动他的袍摆,青灰色的广袖像是鼓胀的风帆,猎猎作响。
楚晴屏住气息,悄悄地藏在树后,生怕不小心发出响动,下一刻他便要御风离去。
一曲罢,笛声停,明怀远缓缓转身,却在回头的瞬间突兀地换成另外一副样子。
玄衣玄帽,玄铁的甲胄,肩头细细地铺着层薄雪。
高大伟岸的身躯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响。
楚晴本能地想跑,两腿却酸软无力,动也动不得。
那人走到楚晴面前,慢慢伸出手,掌心宽厚,指节粗大,密密地布着厚茧。指尖触到楚晴的脸颊,楚晴清楚地感受到粗糙的磨砺感。
然后,低柔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苒苒——”
楚晴汗水涔涔地醒来。
又是苒苒!
又是那个穿黑衣的男人!
为什么会三番两次地梦到他?
楚晴苦恼地翻个身,这才发觉天已经全黑,床头一灯如豆,发出昏黄暗淡的光,照着屋子里的妆台衣柜都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
床前矮榻上,问秋侧身躺着,气息均匀悠长,显然正睡得香。
楚晴自小怕黑,屋里总得有人陪着,而且有点光才能睡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