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徐萍红肿的双眼,却不说破, 笑着拍下身边的椅子,“萍萍这边坐,暖洋洋的真舒服。”
一边举起手里发簪问道:“过年我穿红色袄子,你觉得哪支簪好看?”
徐萍扫一眼, 这还是分家时候分给杨佩瑶的。两支都是金簪,一支簪头是石榴花形状, 花芯镶着红色玛瑙石, 另一支是蝴蝶状, 蝶翅镶着细小的金刚石。
遂道:“都挺好看的, 但现在不兴盘头,你早该去烫一下,烫成大波浪,别个发卡就很好。”
杨佩瑶笑道:“我舍不得烫,”见顾夫人过来,又征询她的意见。
顾夫人很认真地给她出主意, “初一戴石榴花喜庆,初二你跟自新回娘家戴金刚石, 再配上金刚石耳坠子,回去显摆显摆。”
“好,”杨佩瑶“吃吃”地笑,“还有只金刚石的戒指呢,到时候一并戴着,闪花她们的眼…可我梳不来娘这种发髻。”
顾夫人道:“很简单,我教你。”
让阿秋取了把梳子过来,一边梳一边赞道:“瑶瑶头发真好,乌黑水亮的,暖宝就随你,也是一头好头发。”
“是娘喂得好,”杨佩瑶笑着跟徐萍解释,“娘天天给我塞芝麻核桃,跟喂猪似的,腰身也粗了两寸,先前的衣服全都不能穿了。”
顾夫人忍俊不禁,两手麻利地把头发束在一起,绾两道,用石榴花的发簪固定住,“成了。”
刚巧顾宁远走过来,拿起杨佩瑶手中另外一支簪。
杨佩瑶忙道:“这是簪头发的,不能玩儿。”侧过头给他看发髻,“就这样把头发别起来,你觉得娘好看吗?”
顾宁远小大人一般打量片刻,点点头:“好看。”
杨佩瑶伸手从茶几拿来昨天的报纸,又把着顾宁远的手,稍用力,发簪穿透了报纸。
顾宁远惊讶地说:“洞。”
“这里很尖的,”杨佩瑶让他摸一下簪尾,又在报纸上戳了下,接着轻轻扎在他手背上,“宁哥儿试试扎不扎?如果不当心,宁哥儿的手就像报纸一样扎出洞,会流血。”
顾宁远连忙放下发簪,“不玩。”
杨佩瑶摸摸他的头,夸奖道:“宁哥儿说得对,这个不能玩儿。”将发簪收在首饰盒里。
顾夫人看在眼里,弯了唇角笑。
杨佩瑶对待顾宁远真是用了十足的耐心。
比如吃饭,一般两三岁的少爷,都是奶娘端着碗跟在身边喂,顾宁远用一岁多就自己握着勺子挖菜粥吃。
一顿饭下来,地上衣服上全是米粒,杨佩瑶也不嫌麻烦,顿顿换衣服。
再如,刚倒出来的茶不能碰。
杨佩瑶会握着顾宁远的小手,让他感受茶杯的热度,知道什么是烫。
还有,顾宁远玩过的玩具,用过的纸笔,杨佩瑶一定会花上好几分钟的时间陪他放回原处,而不是让吴嫂子收拾。
到现在,顾宁远差两个月才满三岁,很多事情能够亲力亲为了。
徐萍也是感慨颇多。
她知道顾夫人疼爱杨佩瑶,却不知婆媳两人感情会这么好,好到愿意亲自替她梳头。这比起亲母女也不遑多让吧?
她也不知道孩子是要这样教导。
她娘家的几个侄子侄女都是奶娘带的,个个娇气任性,在家里几乎要吵翻天。
徐母并不在意,说孩子小不懂事,长大去了学堂就好了。
徐母纵容孙辈的胡闹,待两个儿媳妇却很严厉,时不时指责她们言行不妥或者处事不当。
顾家却恰恰相反。
徐萍嫁给顾平澜两年有余,顾夫人从未给她甩过脸子,甚至重话都不曾说一句,更遑论当着人前指使她往东或者往西。
而她月子期间,徐母却没少挑剔顾平澜。
徐萍抿抿唇,想起适才顾平澜问她的两句话。
他说:“你想想,假如我娘对你挑三拣四,桩桩件件看不顺眼,你心里什么想法?再假如,我娘当着一众宾客指责你娘,你又是什么感受?”
徐萍答不出来。
她原先只是以为徐母性子直爽不见外,设身处地想一想,才明白被指责的人会是多么尴尬。
如今看到顾夫人跟杨佩瑶和睦的情景,更生感触。
在娘家,可能徐母永远不会跟嫂子这样亲近。
除夕夜,顾夫人准备了好几个红包,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是八个现大洋。
杨佩瑶很高兴,乐呵呵地说:“我最喜欢银元了,塞进洋铁罐子里,听着哗啦啦的响声,心里特满足,要是掂起来沉手,就更好了。”
顾夫人笑道:“赶明儿让自新给你换一箱子,盛满十只铁罐子。”
杨佩瑶扯了虎皮当大旗,扯扯顾息澜衣袖,“听见了呗,这是娘亲口吩咐的,别忘了。”
顾息澜睃她两眼,目光温柔。
孩子们熬不住夜,不到九点就睡了,大人们也没精神守夜,早早回屋休息。
杨佩瑶窝在顾息澜肩头,听着外面零零星星的鞭炮声,轻轻叹了口气,“我觉得娘今年的精神明显不如去年了。刚才嗑瓜子时,就看到娘闭着眼在打盹儿…是不是平常带孩子太辛苦了?”
顾夫人刚五十岁,放到前世,还很年轻,不到退休的年龄,还没开始跳广场舞。按理说,不应该这么萎靡不振。
顾息澜道:“过完年我请个郎中诊诊脉,往后我多在家里照看着。”顿一顿,又道:“我跟阿平说说,让他…少惹娘生气。”
言外之意,顾夫人情绪低落跟顾平澜脱不开干系。
杨佩瑶觉得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却没挑明,只道:“今年毕业,我也在家里陪着娘。”
“你不是想去金陵学美术?去学吧,家里有我。”
之前高考,杨佩瑶就想考美术系,可临考前怀了孕,而杭城大学又没有这个专业,所以投机取巧考了英文系。
从长远来看,她是要把服装设计作为主业,这样学美术就很有必要。
金陵美术学院可以招收短期学生,就是在美院集中培训两个月后,自己回家练习,过半年或者八个月,再去培训两个月。
杨佩瑶觉得比较适合自己的情况,想去培训一段时间,可顾夫人身体不好,她绝不可能把孩子丢给她,自己甩手离开。
遂笑道:“美术什么时候都能学,不急这一年两年。再说我这么聪明,自学也能成才。”
顾息澜轻笑声,俯首亲了亲她的墨发。
她发间有茉莉花香,浅浅淡淡的,在他鼻端萦绕。
顾息澜深吸口气,只听杨佩瑶又道:“再过一年宁哥儿上了幼稚园,家里就能轻松些…对了,明后天给静怡写封信,让她毕业之后无论如何都回来一趟,前两天娘还问起静怡有没有信。”
顾息澜低低应着,拢紧她肩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暗哑,“睡吧。”
杨佩瑶听出他话语中的意味,用力拍掉他图谋不轨的手,“明儿还得早起,不许闹。”
顾息澜不肯听,仍是执迷不悟,却是顾及到过年,没敢太过放纵。
隔天便是大年初一。
顾家访客跟往年一样络绎不绝,大多是男客,都被程信风带到小洋楼那边,也有女眷,由顾夫人接待,杨佩瑶在旁边帮忙端茶倒水。
一上午忙得脚不点地,唯一的好处就是顾宁远发了好大一笔横财。
而顾暖跟顾晴因为时不时哭闹被吴嫂子带到旁边屋子,错失了发财机会。
临近中午,顾夫人脸上又现出倦意,好在这个时辰不会再有宾客来,可以歇一歇。
吃饭时,顾夫人对顾平澜道:“明天你哥陪你嫂子回娘家,你跟萍萍也回去看看,拜个年,正好我省点事,不用准备你们的饭。”
徐萍大喜过望,连忙应好。
这几个月,徐母没有再上门,而她怕顾平澜生气也没敢回娘家,就只趁顾平澜不再的时候打个电话,心里着实是想念爹娘的。
顾夫人已经准备好四色表礼,两门亲家的礼物差不多,并没有偏倚。
杨家这个年过得非常热闹。
杨承灏得了十天假,腊月二十六回来的,可以住到初五才走。
他在豫章从普通士兵做起,着实吃了些苦头,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好在能力突出,被上峰重用,已经升任到排长。
陆秀玫既心疼他,又觉得自豪,这几天时时围着他转,脸上的笑意都没有散去过。
而平哥儿跟康宝都四岁了,正好淘气好玩的时候,天天屋里屋外乱蹿,给家里增添了无数的活力与乐趣。
杨佩瑶把顾宁远和顾暖都带回娘家。
顾宁远一副冷脸不太招人,顾暖却长得漂亮又爱笑,被众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受尽了吹捧。
夸完顾暖又夸杨佩瑶。
杨佩瑶跟两个孩子穿的是一式的唐装,不同之处是她配黑色棉裙,孩子们穿的是裤子。
而她果然戴了镶金刚石的蝴蝶簪和一对金刚石耳坠子。
金刚石便是钻石,因为硬度高不好雕琢,所以工艺好的金刚石价钱极为昂贵。
杨佩瑶很得意地显摆,“首饰是我婆婆给的,发髻也是婆婆梳的。”
太太弯着眉眼笑,嘴上却斥道:“都二十岁,孩子都生了两个,连发髻不会梳,不嫌丢人?亏得你婆婆脾气好,换成我才懒得理你。”
杨佩瑶美滋滋地说:“我婆婆不觉得我丢人。”
太太瞪她一眼,“没羞没臊”,低头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顾暖笑道:“暖宝别跟你娘学,咱们小手可灵巧了,自己会梳头。”
顾暖听不懂,却咿咿呀呀地应和着,引得大家嬉笑不已。
吃完饭,顾暖开始闹觉,杨佩瑶便不耽搁,跟顾息澜一道告辞回家。
没想到顾平澜夫妻已经回来了,正陪顾夫人吃饭。
杨佩瑶招呼一声,先把两个孩子哄睡了,再出来,见客厅里只有顾夫人在,便问道:“萍萍他们早回来了?”
顾夫人叹口气,“九点钟出的门,十点钟就回来了。萍萍说…家里人说话不好听,不想让阿平跟着受气。”
杨佩瑶能够想象徐母刻薄的模样。
上次顾平澜指着她鼻子骂,她未能找补回来,今天他主动送上门,按照徐母狭隘的心思,还能轻易放过他?
好在徐萍总算知道护着顾平澜,不教他委屈。
这倒值得高兴。
顾平澜两口子在老宅又住了一天,初三晚上送了年,初四一早回到长兴路的公馆。
就在这天,报纸加急发文,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金陵。
全国上下一片哗然。
都城南迁意味着什么,明眼人都瞧得清楚。
国民政府对东洋人采取了逃避和不抵抗政策,是要把北平弃之不管留给东洋人。
顾息澜气得脸色阴沉,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外敌当前,政府不肯御敌,却把精锐部队用在内讧上,这是什么狗屁政府?”
是呀,柳条湖一战,东洋人连汉奸才三万,中国几乎是八倍十倍的兵力,却能被他们占据沈阳。
这还要怎么解释?
东洋人绝不满足仅仅占有东北三省,他们有更大的野心。
而那一段黑暗的历史即将重演。
杨佩瑶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说:“自新,政府不抵抗,我们抵抗,我们有枪有人,还有组织,组织会领导我们保卫国土抵御外患…胜利终将属于我们!”
第125章 .新居
看到她罕见的凝肃面容, 顾息澜勾起唇, 大手捉过杨佩瑶的手,笼在掌心用力攥了下, 面上已恢复成往常的稳重凝肃。
与杨佩瑶成亲这些年, 他愈来愈发现她的好。
不但是生活中越来越契合, 更重要的是,她懂他, 支持他。
组织要印发刊物、开展活动,需要大量基金。
顾息澜经常往豫章送布匹、纱锭、药品以及积攒下来的资金,加起来少说也有三四万块,杨佩瑶半句怨言都没有,
反而乐呵呵地让他不要吝啬,她会努力赚更多钱。
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像她这样, 把金钱看得这么淡泊。
国民政府动作很快, 一个月的工夫, 已经把大部分机构迁至金陵。北平一些乡绅名流闻风而动, 紧跟着举家南迁。
金陵的房价与物价仿似乘坐了飞机一般,节节攀升。
连带着杭城、姑苏、禾城都水涨船高,尤其是米面等物,比去年将近翻了一番。
尤为可怕的是,眼下正值春天,去年的粮米已经吃得差不离了, 今年的稻谷还得等夏收,粮米铺子守着存粮不肯卖,
要等好价钱,使得穷苦百姓的日子越发不好过。
顾家跟杨家都囤着不少粮食,足以支撑一年半载,受影响不大。
过完元宵节,顾息澜请了郎中给顾夫人把脉。
郎中说顾夫人思虑太甚郁积难解,给开了纾解安神的方子。
杨佩瑶松了口气,却不敢懈怠,只要没课就在家里陪顾夫人说话解闷。
顾夫人劝她,“我没事,先前是钻了牛角尖,这会儿想开了,你学习要紧,不用每天来回跑。也别担心孩子,家里这么多人跟着伺候,渴不着也饿不着。”
杨佩瑶笑道:“娘,还差四个月毕业,同学们忙着四处找差事,这学期只有两门课,很轻松。”
顾夫人便问道:“他们都寻什么差事?”
杨佩瑶先说自己宿舍的,“陈静准备回禾城教书,跟她先生在同一所高中,程佳惠留校任教,李敏珠是学法文的,她正筹备婚礼,毕业跟先生一起去法兰西…其他同学有三个回乡的,有两个要去美利坚,还有几个仍在犹豫,想在杭城找份差事。”
顾夫人笑道:“教书就很不错,薪水高又体面,还受人尊敬。唉,也不知小静什么打算,你孩子都生了两个,她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再耽搁下去岂不成了老姑娘?”
正月初五那天,杨佩瑶已经给顾静怡写了信,不过眼下交通非常不便利,说不定几时才能送到,回信就更别指望了。
五月能收到就算极快的了。
去法国四年多,顾静怡一次都没回来过。
起先是因为课业重,她虽然法语早就开始在学,但终究不是母语,上课多有听不懂的地方,几门考试都是擦边通过。
顾静怡要强,假期里哪里都不去,闷在家里补习功课。
后两年,成绩终于赶上来了。
顾静怡买了部相机学习摄影,然后利用空闲时间到处拍摄老建筑,假期时间长,便去相邻的西班牙、德国以及意大利等国家,每个假期都安排的满满当当。
留法同学会时常有联谊活动,大家聚在一起喝茶做饭,抒发思乡之情。
顾静怡参加过两次嫌浪费时间,再没有去过,自然更不肯花时间谈恋爱。
比起顾静怡的拼命,白咏薇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跟邱奎如愿以偿地都进入mit,邱奎学原子物理,她学经济学。
由于原子物理难度大,邱奎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读书上,白咏薇既要照顾邱奎,又照顾孩子,功课还门门在优良之上。
到美利坚的第二年,白咏薇生了个儿子,取名邱凌云。
邱奎的父母不懂英文,没法跟过去照看,而白咏薇的娘亲对邱奎仍有成见,也不肯去帮忙。
所以,孩子完全是两人亲力亲为地照顾着长大。
相较她们,杨佩瑶觉得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渣渣。
顾息澜不用她管,孩子是顾夫人照看得多,饶是如此,她的成绩只能算是普通。
唯一值得骄傲的是,蝶舞成为杭城首屈一指的服装品牌,只要新品上市,必定会大火。而结实且方便的牛仔裤和牛仔夹克终于被人们接受,在大街上随处可见。
今年春夏新品仍是以牛仔为主,杨佩瑶决定推出更能彰显个性的毛边牛仔裤和不规则剪裁,与之搭配的是廓形格子衬衫以及长袖t恤。
七月四号,杨佩瑶顺利毕业。
顾息澜与顾夫人带着孩子盛装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顾息澜穿黑色西装,里面配白衬衫和红色波点领结,顾宁远跟他穿同样款式的西装,西装口袋别一支百合花。
顾夫人跟顾暖则是红色七分袖袄子搭配墨色罗裙。
一家人刚露面,便吸引了众人的眼光。
杨佩瑶穿着学士服正跟同学们合影,程佳惠扯扯她的衣袖朝草地指了指,“你先生来了。”
杨佩瑶回头,瞧见顾息澜手捧一束硕大的百合花正朝她走来,步履稳重坚定,一步一步正合着她的心跳声。
麦色的肌肤被阳光映着,如同笼着层金色的薄纱,影影绰绰的。那双黑眸却是明亮,亮闪闪的,含着笑意。
纵然天天厮守在一处,可看到这样的顾息澜,杨佩瑶仍是心动不已,脸上顿时迸发出耀目的光彩,一双眼目不转睛地迎接着他。
顾息澜走到她面前,垂首吻上她额头,又吻她的唇,停了片刻才松开,把花放在她臂弯,笑道:“祝贺你,我的瑶瑶。”
杨佩瑶不由自主地弯了眉眼,仰头望着他轻声道:“谢谢哥哥。”
眸底满满当当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与眷恋。
顾息澜心中一荡,抬手摸在她脸颊,摩挲两下,低低唤一声,“瑶瑶”。
杨佩瑶抿嘴笑,视线投向奔跑而来的两个孩子,脸上一片温柔。
程信风也是一身正装,手拿相机给他们拍照,不时地指挥着,“太太往先生身边靠一靠离近点儿,少爷的领结歪了,小姐别东张西望。”
顾宁远听得懂,脊背挺得笔直,顾暖却是好奇,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没有一刻闲着。
好在程信风带的胶卷多,索性不管她,只“咔嚓咔嚓”地拍,反正拍得多了,总能挑出几张好的。
草坪旁边是片小树林,树后面,有人也拿着相机对准了正说笑的顾家人。
他穿粉色衬衫配米色裤子,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看上去温文尔雅。
相机取景框正中便是杨佩瑶。
莹白如玉的脸颊,黑亮水润的双眸,腮旁一对灵动而俏皮的梨涡,被满捧的百合花衬着,美丽不可方物。
六年多的时间,已经让当初金梦夜总会略带青涩的少女蜕变成明媚娇艳的妇人。
苏先坤贪婪地盯着取景框,一刻不愿移开。
国都南迁,苏家搬至金陵,苏先坤又来了杭城。
不费多少工夫,他便打听到杨佩瑶的消息,也打听到今天是毕业典礼,所以早早混在人群中跟了进来。
苏先坤跟李笑月结婚七个月,李笑月“早产”生下个儿子,从此她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富足生活,而苏先坤沉闷了两年,开始学习佛理。
佛说: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苏先坤本就博学,很快想得透彻。
他之前亏欠过许多女子,有此结局不算冤枉,也不恼恨别人,只是午夜梦回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双水亮的杏仁眼和那张清丽温柔的脸。
杨佩瑶是他的心魔,他的执念,是他断不了的红尘。
李笑月告诉他,杨佩瑶之所以一再拒绝他,是因为他<滥>情,杨佩瑶最痛恨玩弄女子感情的人。
苏先坤开始不信,可调查过顾息澜之后,便默然不语。
顾息澜结婚前便对女人冷淡,结婚后更是不近女人身,连跳舞都不曾有过。
不止一次,苏先坤想假如时光再来,他愿意守身如玉只为等她。
苏先坤默默地从镜头里追随着那抹窈窕的身影,又移到旁边高大魁梧的男人身上,犹豫许久终究没有摁下快门。
怅惘地叹一声,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悄然离开。
杨佩瑶全然没有察觉苏先坤盯了她足足一个多小时。
事实上,她早已经忘却了这个名字。她的心尽数放在顾息澜和两个孩子身上,因为孩子一点一滴的成长喜悦,因为顾息澜无微不至的呵护而感动。
毕业之后,她在家里度过了一个安闲的夏天,把秋冬季节的时装设计图整理出来。
只是不等工厂做出成衣,报纸上又刊登出消息,东洋人已经闯过山海关,企图往北平进犯。
顾息澜看到报纸完全没有惊讶,只沉声告诉杨佩瑶,“我跟岳父商量过了,现下杭城局势还算稳定,咱们先把孩子送去温哥华。”
迄今为止,杨致重仍旧没有得到抵御东洋军队的指令,由此可见国民政府的态度了。
一旦东洋人占领北平,势必还会南下。
杨佩瑶没有异议。
现在车船都还通畅,可要是战争起了,想走也走不掉。
顾夫人不想离开故土,可瞧着沉稳懂事的孙子和正牙牙学语的孙女,长长叹口气,“行,我这就收拾东西。”
杨佩瑶跟阿秋一道帮忙,把金银细软和秋冬衣物都带上了。
顾夫人怕换了地方水土不服,请郎中配制了许多诸如四味丸、人丹等中药。
顾息澜问顾平澜要不要一道走,顾平澜愿意走,徐萍却不同意。
她不懂英文,怕没法沟通,又舍不得杭城的好日子。
去年百货公司盈利近两万,如果他们离开,底下人不尽心尽力地干,岂不就亏大了。
顾平澜觉得时局并不像顾息澜说的那般严重,决定观望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顾息澜只能由着他。
杨佩瑶召集了下人问他们的意见,如果有愿意去温哥华的可以一道,有想回老家的便发给遣散费。
有四人愿意跟着,另有五人不想背井离乡,而老家也没人,杨佩瑶便让他们看守房屋。其余十几人,都要回老家,杨佩瑶给他们每人二十块现大洋。
过两天,顾息澜买了船票回来。
船票是十月三号,农历八月二十,离现在还有半个月。
买到票的那天,五姨太出去逛百货公司,回家途中遇到两伙人打群架,五姨太处事谨慎,见状便掉头拐到旁边的四锦胡同,谁知好端端走着,突然被冷枪打中,当时便毙了命。
杨致重大怒,亲自带兵到四锦胡同挨家挨户搜查。
胡同里有东洋人开的饭馆,从里面搜出好几把手枪还有子弹,杨致重把饭馆的掌柜和伙计全都带回军营审问。
伙计供认不讳,说看到五姨太貌美而心生歹念,但五姨太誓死不从,不得已才开得枪。
市井间流传的说法是这样,可内幕到底是什么,只有杨致重跟顾息澜知道。
总之杨致重给五姨了个贞节烈女的身份,死得还算光彩,杨家也没有受到牵连。
毕竟,如果别人知道五姨太是间谍,杨家也脱不开干系。
死个姨太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没有掀起任何波浪,杨家给她烧过头七就开始着手收拾行李。
杨致重要镇守杭城,无法离开,太太便也留下,杨承泽跟杨承鸿兄弟俩人带着其余人都要走。
为掩人耳目,杨承泽先跟四姨太和陆秀玫并两个孩子去申城,两天后杨承鸿跟二姨太和杨佩环前去汇合。
顾息澜则大大方方的,说要带全家见识一下十里洋场,在中秋节第二天就到了申城。
两家人并十几个下人浩浩荡荡地上了船。
几个孩子刚坐船感觉新奇,加上多了玩伴,竟是都没有哭闹,只有二姨太因为晕船受了些罪,杨佩环在床前忙着伺候汤水。
轮船开了一个月,停在温哥华港口,楚青水带人开大客车来接。
两年多不见,原本白净的肌肤晒成了小麦色,眉目间不再是原先的倾国倾城,而是多了让人踏实的刚毅与果敢。
性情却是没变,看到杨佩瑶,老远就咧开嘴喊道:“妹子,可想死哥了。”
孙婉婧跟在他身侧,腹部略略有些凸起,笑容温柔。
杨佩瑶惊喜地问:“几个月了?”
孙婉婧尚未回答,楚青水已得意地开口,“五个月,差不多农历二月生。”
这两年,楚青水一点没闲着,把原先破败的房子修缮好给下人们居住,另外加盖了两栋花园洋房。
都是三层小洋楼,灰白色墙面,砖红色屋顶,门前门后植着草坪,用白色木栅栏围着,还有着平整好的空地以便种花或者种菜。
两栋小楼相隔约五十米,中间铺着三米多宽的青砖小路,来回非常方便。
杨佩瑶突然就想起前世看到的一句话,大意是说跟儿女跟父母家相隔一碗汤的距离最为合适,既能彼此照顾,又互不干扰各自过各自的日子。
当下顾杨两家各住一栋楼,把行李物品搬进去各自收拾。
小洋楼很宽敞,一楼是客厅、厨房、客房还有两间储藏室,二楼是三间大卧室,杨佩瑶把光线最好的给顾夫人住,旁边一间留给顾静怡。
买好船票后,她就给顾静怡写信,让她直接到温哥华来。
杨佩瑶跟顾息澜则带着孩子们住到三楼。
顾宁远非常高兴能够有独立的房间,沉默无语地收拾好衣物,又把他的玩具摆到了架子上,收拾完毕请杨佩瑶来参观。
杨佩瑶看着整整齐齐的卧室,心里无比欣慰,顾宁远真的太省心了,还不到五岁,比一些七八岁的孩子都懂事。
两家人在好奇和新鲜中度过了在温哥华的第一夜。
转天楚青水送来一卡车木柴和许多米面菜蔬,温哥华比杭城冷,尤其是夜间,需要点上壁炉屋里才暖和。
然后带他们熟悉周围环境,告诉他们到哪里买菜,哪里购物,学校和医院分别在哪里,去哪里申请电话。
一直忙乱了半个月,杨佩瑶才把所有事情搞清楚。
生活终于步入了正轨。
顾静怡是元旦前从法国坐船过来的。
毕业之后,她到中欧和东欧转了一圈,拍了近百卷胶卷。
五年多不曾见面,她仍是瘦,精神却极好,穿了件白色高领毛衣,直筒牛仔裤,外面套廓形呢子大衣,乌黑的长发扎成马尾,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立体的五官。
打扮干练且女人味十足。
顾夫人瞧见她,眼泪顿时喷涌而出,抱着顾静怡呜呜咽咽哭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止住。
杨佩瑶端了温水伺候顾夫人洗脸,瞧着顾静怡笑,“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身上的牛仔裤和廓形大衣都是蝶舞的牌子。
顾静怡道:“牛仔裤在巴黎很受欢迎,花了我很大价钱买的,不过咱家工厂生产的,再贵也值得。”
这时,两个孩子睡午觉醒来,杨佩瑶教他们喊“姑姑”。
顾静怡看两眼顾宁远又看两眼顾暖,“咯咯”笑个不停,“怪不得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他们两个到哪里都认不错。”
顾夫人又记起顾静怡到如今没有男朋友的事儿,想开口,考虑到她才进家门,先按下不提。
杨佩瑶觑着顾夫人欲言又止的模样,猜到她的心思,趁着帮顾静怡收拾房间的时候问起她终身大事。
顾静怡毫不在意地说:“我有太多事情要做,根本没有时间谈恋爱,也不想把精力浪费在结婚上。”说着打开皮箱,“你看,这么多资料需要整理。”
皮箱里除了两件换洗衣裳之外,全是胶卷、相片还有一本本手稿。
杨佩瑶讶然:“你没带衣服?”
“衣服太占地方,有换洗就行,回来再买。资料丢了就找不到了,只能随身带着,我还有两箱书是邮寄的,不知道几时能到。”
杨佩瑶长叹口气,“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顾静怡道:“这两年想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不过佩瑶你别担心,我不会在家里吃闲饭,我能养活自己,整理完资料我就去大学或者图书馆找份差事。”
杨佩瑶笑笑,“你尽管做你的研究,家里不缺这点薪水。”回自己房间取来只木匣子,“娘把首饰分了,这些是你的,还有现金,我们临来时都换成了美元,你这里差不多是五千块,足够你用十几年。”
又把顾平澜成亲以及分家的情形简单地说了说,“你留在家里看书,顺便陪陪娘,娘这些年实在牵挂你。”
“好,”顾静怡重重地点头,握住她的手,“佩瑶,幸好家里有你,否则…我以后在娘跟前多尽尽孝心。”
因为顾静怡的归家,顾夫人精神大振,气色比往常好了许多。
正月初一,温哥华下了好大一场雪,把远近屋舍树木道路妆点得一片银白。
杭城冬天也有雪,但积不起来,往往刚落地就化了。
顾宁远跟顾暖都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厚的雪,兴奋得不行,两人穿着厚厚的棉袄在外面踩雪玩儿,杨佩瑶兴致上来,喊着顾息澜一起堆了个大雪人。
雪人用树枝做手,煤核做眼,胡萝卜做鼻子,顾息澜犹不满足,看门边挂了条围巾,扯下来给雪人围在脖子上。
杨佩瑶趁他忙着,偷偷在掌心攥了把雪,假作无意地凑上前,扔到顾息澜身上掉头就跑。
顾息澜岂容她逃,很快捏个雪球反击。
他习武出身,准头足,一连扔了好几个,都打在杨佩瑶腿上。
杨佩瑶根本躲避不开,嘟着嘴坐在雪地上耍赖,一边捏了好几个雪球藏在身后。
顾息澜笑着走上前拉她,杨佩瑶趁机还击,两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顾夫人瞧见,既是满足又是无奈地对顾静怡道:“再想不到你哥有这样淘气的时候,以前十八九岁总板着个脸假装老成,这会儿三十多岁都两个孩子的爹了,反倒变成孩子了。”
顾静怡托着腮帮子也往外看,恍惚间又想起许多年前,杨佩瑶在她面前抱怨,“你大哥整天板着脸,跟谁欠他钱似的,一个大男人心眼比针尖都小…”
不由笑道:“我哥跟佩瑶真是缘分天定。”
顾夫人弯起唇角,“可不就是?”
没结婚时,两人还会闹别扭,自从结了婚,别说争吵,互相连句重话都没有。
顾息澜忍让着杨佩瑶,杨佩瑶更是体贴他,每次看到他进门,还未开口说话,眼里已经放出光来。
那一份爱,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冬去春来,时光如梭,转眼两年过去,二月底顾宁远过了六岁生日,五月初顾暖年满四岁,而楚青水的长子楚桐已经两周岁了。
这天收音机传来播音员平淡的英文播报声,“…东洋人已渡过长江天堑继续南下,中国国民政府准备西迁重庆…”
杨佩瑶满是讽刺。
她来温哥华那年春节,国民政府搬到南京,这才短短三年,又要西迁。
顾息澜凝神听完广播,拉着杨佩瑶回房间,“瑶瑶,你帮我收拾东西,我要回国。”
杨佩瑶点点头,“好。”
听她答应得如此痛快,顾息澜反倒有些疑惑,双手捧起她脸颊,柔声解释,“瑶瑶,国难当头,我是个男人,理应保家卫国…你跟孩子在这里等着我,赶走东洋人,我马上回来陪你。”
杨佩瑶低声道:“我跟你一起回。”
当初来温哥华她已经做好了准备,顾息澜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东洋人横行无忌而坐视不管,他回国,她一定要跟着。
这两年,顾夫人已经适应了温哥华的生活,顾宁远也长大了,又有顾静怡、程信风和阿秋照看,她完全可以放心。
反倒是顾息澜让她担忧,如果她不陪在身边,谁知道他会不会以身犯险?
再者,谁照料他的生活?
顾息澜垂眸。
杨佩瑶仰头迎视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你走我走,你留我留,我不跟你分开,一天都不行…你别想丢下我不管。”
水亮的杏仁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顾息澜深吸口气,张臂搂住她,下巴抵着她额头,低沉的声音仿若窖酒般醇厚,“好,咱们不分开。”
杨佩瑶微笑,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第126章 .完结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转眼已过去七年。
温哥华的秋天来得比杭城早, 才刚十月,街道两旁的枫叶已经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红, 与黄栌间杂在一起, 极为绚烂。
一位女童正弯腰捡地上落叶, 嘴里不停地感叹,“真漂亮, 要是能画出来就好了。”
女童约莫十一岁,身穿白色棒针毛衣,红格子短裙,皮肤白净眉清目秀, 虽然年纪尚小,已经是妥妥的美人坯子。
不大工夫, 她手里已捡了满满一捧树叶。
女童满意地笑笑, 突然抬眸往前面看两眼, 大声喊道:“哥, 你等等我。”
前面不远处,站着位身穿藏青色西装的少年。
少年只比女童大两岁,身量却高出许多,高高瘦瘦的,肌肤略有些黑,一双眼睛却幽深黑亮。
他肩头背只黑色书包, 手里还拎着只粉色书包,静静地等在树下, 脸上半点不耐都没有。
又过了会儿,女童才蹦蹦跳跳地过来,把树叶显摆给他看,“哥,你看,perfect,一点瑕疵都没有…我送给娘插瓶,你觉得好不好看?”
少年惜字如金,淡淡道:“好看。”
两人并肩往家走,刚要推门,顾夫人已经瞧见他们,笑呵呵地开了门,“宁远、阿暖放学了。”
“祖母,”顾暖招呼声,“我娘呢?”
顾夫人笑道:“刚还在楼下,这会儿可能回房间了。”
顾暖拔腿便要往楼上走,顾宁远扯住她的手,将棉拖鞋放在她面前。
顾暖抱怨道:“多萝西家直接穿鞋子就可以进,不用换拖鞋,莫莉家里也是。”
顾宁远不说话,眼神却很坚定。
顾家始终保持着进门换鞋的传统,一是拖鞋舒服,可以让脚松散些,二来是换了鞋子地面不会特别脏,拖地不用太费力。
顾夫人在杨佩瑶的坚持下,给两个孩子都分配了家务活,顾暖负责擦桌子,摆放餐具,顾宁远则负责拖地。
顾暖不情愿地换了鞋子,“咚咚咚”上了楼。
顾宁远帮她把靴子摆在鞋架上,拎起书包也跟着上去。
眼看就要走到三楼,顾暖突然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一声,“轻点儿,我看看娘在干什么?”
顾宁远面无表情地瞪她一眼,却是放轻了脚步声。
主卧室的门虚掩着,透过缝隙,看到杨佩瑶手里拿着卷尺正替顾息澜量身准备裁衣裳,一边量,口中念念有词,记着数目字儿。
两人离得近,她发间有清幽的茉莉花香,浅浅淡淡的,萦绕在他的鼻端。
顾息澜心中一荡,伸手揽她细腰。
杨佩瑶打开他的手,嗔道:“不许胡闹,孩子们就要放学了。”
顾息澜低笑,“怕什么,咱们是夫妻,夫妻不能亲热吗?”
“我没你那么厚脸皮。”
“哪里厚?”顾息澜握着她的手摸自己下巴,“我能长出胡子来,你的脸皮胡子都扎不透,到底谁的厚?”
“都是歪理,”杨佩瑶朝他翻个白眼,视线对上他幽深的黑眸,心跳不受控制般停了半拍,脸颊随即浮起一层红云。
再过三个月,顾息澜就要满四十岁。
这些年他已经褪去年少时外露的冷厉与霸道,取而代之的是内敛的深沉厚重,尽显成熟男人的亲和魅力。
瞧见杨佩瑶的羞色,顾息澜轻笑声,双手捧起她的脸便要吻下去。
杨佩瑶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不当心碰到他胸口。
顾息澜眉头皱了下。
杨佩瑶大惊,急切地问:“哥哥,你怎么样,我去请医生?”
顾息澜长臂一伸,将她带到床上。
顾暖瞧见这一幕,连忙后退,一下子撞到顾宁远身上,顾宁远尚未出声,顾暖先尖叫了声,“啊!”
杨佩瑶脸色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只庆幸顾息澜只是亲吻她额头,并没有其它动作。
顾息澜倒是坦然,拉开门沉声问道:“怎么了?”
顾暖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回答,顾宁远平静地说:“妹妹看到只老鼠。”
“嗯嗯,”顾暖张手比划,“这么大,吓死人了。”
顾宁远抿抿唇,暗自腹诽:老鼠有那么大,都快成精了吧?
顾息澜识破他们的假话,并不说破,抬手摸一下顾暖脑门,柔声道:“回头抱只猫咪来养,你快把书包放下,待会儿就吃饭。”
顾暖吐吐舌头,连忙蹿回自己房间。
顾息澜瞧一眼已经十三岁的长子,声音沉了沉,“以后多吃肉,长结实点儿,功课尽力就行,不用强求…对了,过几天邱叔叔一家会来过感恩节。”
顾宁远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学习已经很刻苦,但成绩始终在班级里处于不上不下的地位。
杨佩瑶自知自己资质一般,顾息澜更是没有学习天分,并不要求顾宁远必须拔尖。
可邱奎的一儿一女却都是妥妥的学霸,聪明得不行,几乎属于看过就会的那种。
顾息澜怕顾宁远跟他们相处会有压力,故而有此嘱咐。
打发走孩子,顾息澜回到卧室,把门掩上。
杨佩瑶已经整理好衣衫,面色也恢复了平静,神情却仍焦虑,“你到底有没有事儿,还疼不疼?”
顾息澜看着她眉间的关切,歉然道:“真的没事,刚才是逗你…对不起,是我不好。”
春天时候,顾息澜在杭城受了伤,一粒子弹打进他肋骨,距离心脏不过毫寸。在申城紧急处理之后,又乘飞机转到美利坚的医院把弹头取了出来。
七月,顾息澜才出院回到温哥华。
那段陪在病床前等待他苏醒的日子,杨佩瑶不想再经历,所以把他的身体看得极为重要。
听到顾息澜再三保证说没事,杨佩瑶这才放下心,仰头瞪着他眼眸,嗔一声,“就知道胡闹。”掂脚在他唇边吻了下,“走吧,下楼吃饭。”
顾息澜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饭已经摆好,顾暖正在摆筷子,顾夫人道:“你姑父打电话说在外面吃,不用摆他们的筷子。”
顾静怡在大学谋了个讲师的职务,原是不打算结婚的,嫌浪费时间,但时局不稳,她去各地拍照都是程信风陪着,天长日久便有了感情。
程信风既不要求她洗手做羹汤,更不要求她生儿育女,一切都以她的研究为主。
顾夫人觉得不像回事,先后跟顾静怡谈过好几次,说程信风是孤儿,怎么也应该有个孩子承继香火。
顾静怡想必听进去了,五月竟然怀了身孕。
说来也巧,刚查出有孕,她又提升到副教授,可以算是双喜临门。
今天程信风陪她去医院检查,说不定顺便又去了大学。
一家人围在桌前热热闹闹地吃饭。
顾宁远看着父亲不断给母亲夹菜,又瞧见母亲明艳温柔的面容,唇角微微弯了下。
没想到素来端庄的母亲私底下竟然唤父亲是“哥哥”。
邱叔叔家里的倾城妹妹也唤他哥哥。
去年圣诞节,他们也来家里住,倾城缠着他非要一起堆雪人。今年是感恩节过来,不知道会不会下雪,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这个宁远哥哥。
毕竟她才只有九岁说不定早就忘记他了。
又或者,她更想跟年龄一样的楚桐玩。
十三岁的少年,平生第一次对女孩子有了患得患失的心。
楚桐是楚青水的长子,相貌跟楚青水一般无二,俊美得惨绝人寰,从国小一年级就不断有女孩子跟他示好。
楚桐眼光高,对谁都不太理睬,也包括邱倾城。
孙婉婧再接再厉,又生了一儿一女,分别叫楚枫、楚梅,楚梅年纪最小,才刚三岁。
楚浥既没有来温哥华,也没有随长子去香港,而是留在杭城,率领万安帮跟杨致重并肩抗敌。
八月中旬,东洋人宣布无条件投降,楚浥大喜过望,喝了一整瓶桂花酿,醉倒之后再没有醒来。
楚青水带着妻儿回乡奔丧。
顾息澜也要去,楚青水死死拦住了,说他伤势未愈,不能坐飞机。
陆秀玫也在国内,她是前年听说杨承灏受伤,带着杨志康回去的。
那会儿飞机还不方便,一路坐船颠簸了将近一个月才到杭城,杨承鸿伤势已经好了。
可她再没回来,坚持留在国内陪着杨承灏。
而顾平澜终于跟徐萍离了婚。
东洋人抵达杭城后,徐父立刻投靠过去,成为东洋人的走狗,还让徐萍从中说合,要在新安百货公司摆放东洋货品。
顾平澜宁可让百货公司亏空也没答应徐父的要求。
翁婿两人闹得极僵,徐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后听从徐母的话,跟顾平澜一刀两断,连女儿都没要。
那时候,杨佩瑶也在杭城,所以把顾晴带在身边抚养,直到顾息澜受伤才交给顾平澜。
同样做了东洋人走狗的还有高敏君父女。
白咏薇看人看得准,老早就知道高敏君是爱钻营的人,对她始终存着戒心。
高敏君得了东洋人青睐,每天趾高气扬耀武扬威,自然也看不上她嫁的那个老头子,早早就离了婚,当成了交际花。
最让人意外得是苏先坤和李笑月夫妻。
原本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但面对外敌时,两人竟奇异地达成了一致。
苏延平因为没有站对方向,已从行政院离职,全家仍旧住在金陵,没有跟到重庆去。
李笑月作为他的儿媳妇在金陵贵族圈的知名度居高不下,往来全是高官贵妇社会名流,从中打听到不少机密,通过苏先坤送到后方。
苏先坤佛经研究得通透,不知怎么得了个法名“惠通”,已经是知名的佛法大师,很受人推崇。
当初顾息澜昏迷不醒,杨佩瑶走投无路,苏先坤暗中相助,帮她联络了申城有名的外科大夫。
杨佩瑶跟他致谢,他扶着金丝边眼镜,笑得儒雅斯文,“不用谢我,国难当前,能杀敌者便是朋友。”
都说患难见真情,通过这场战争,人的本性显露无疑。
杨佩瑶并太关心这些,她以后会长住温哥华,不管苏先坤也罢、高敏君也罢,以后再见面的可能性不大。
东洋人投降之后,国内仍不太平,还会有战争。
顾息澜把工厂委托给顾平澜,再三告诉他,如果组织有需要,可以无条件地把工厂尽数交出去。
杨佩瑶也不止一次跟程佳惠表达了这种心意。
读大学期间,杨佩瑶压根不知道程佳惠也是组织的人,而且还担任着职务。
直到有次顾息澜奉命跟她接头,才真正了解,从此便惺惺相惜成为好友。
把财产通过她交到组织手里,杨佩瑶一百个放心。
不知不觉便到了感恩节。
邱奎跟白咏薇带着一双儿女披着满头雪花来到顾家。
顾夫人打量邱奎两眼,乐呵呵地说:“邱奎比去年胖了点,咏薇越来越年轻,打眼一看跟小姑娘似的。”
白咏薇笑道:“伯母最会哄人,我天天忙得脚不点地,都成半老妇人了,伯母却是年轻,去年还有几根白头发,今年整个儿全是黑的,您没染过吧?”
“咱不兴那洋玩意儿,顺其自然就很好,”顾夫人轻轻叹一声,“以前心里惦记着自新和阿平,这会儿自新就在身边,阿平也好端端的,再没有旁的心事。”
白咏薇连连点头。
她跟邱奎毕业后都留在大学教书,生活非常平稳。
这些年,她受杨佩瑶委托,每年感恩节或者圣诞节都过来陪顾夫人,顾夫人的焦虑不安她非常清楚。
现在顾平澜虽然没在身边,但东洋人已经投降,不用再担心他的安危。
便四下张望着问:“伯母,佩瑶跟静怡呢,这两人真不够意思,不去接我就算了,我到家也不见人影。”
顾夫人道:“静怡这脾气你还不知道,又让阿程送她去学校了,你说挺着个大肚子,半点不叫人省心。”顿一顿,脸上浮出欢喜的笑容,“瑶瑶吃过午饭就楼上歇着了,她这几天总犯困,我估摸着兴许是有了…上个月她的换洗没来。”
白咏薇顿时了然,羡慕道:“真好,宁远和阿暖都大了,是该再要个孩子了。”说罢狠狠地朝邱奎瞪了两眼。
白咏薇生倾城时大出血,险些没能抢救回来,邱奎吓破了胆子,再不肯让她生,每天定时给她量体温算日子,每个月都要绘制体温曲线,比写研究论文都认真。
看到白咏薇瞪他,邱奎岂不知她的意思,笑一笑,对倾城道:“娘跟祖母说话,爹爹陪你去外面堆雪人玩。”
邱倾城人如其名,长得倾国倾城极为可爱,笑眯眯地回答:“好。”
两人正要往外走,门突然开了,顾息澜与楚青水并肩走进来,后面跟着顾宁远和楚桐。
倾城甜甜地招呼声,“顾伯伯好,楚伯伯好”,目光投向顾宁远,漂亮的大眼睛顿时亮起来,紧走两步拉住顾宁远的手摇晃着,“哥哥,你陪我堆雪人好不好?”
顾宁远抿抿唇,淡淡应道:“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