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的音乐忽然不响了。在夜里那么安静的几分钟,苏安宜一整颗心提到胸口,又膨胀起来,满满的,堵着说不出话来。前几日她常在夜里看教程,要乔答疑,他多半是喝了许多啤酒,晕晕乎乎,便趴在不远处,阖着双眼。似乎只要垂下手,就可以摸到他的手和头发。而此刻身侧空空,杳无踪影。
苏安宜为日间的激烈言语懊恼。“我一定要再见乔一面。”她说,“无论他是否肯带我去青叶丸。”
第四章
过了村外的碎石路,颠簸的土路沟壑纵横,随山势起伏,坡度陡峭。苏安宜独自骑着摩托上路,在陡坡下停住,抬眼,土红的小径越过山脊。她掌心濡湿,打起退堂鼓。
乌泰不肯去找乔,说他此时必然连自己都一同厌恶,要等两日待他冷静些。苏安宜清早出门,村中的旧皮卡引擎失灵,只得借了一辆摩托。她自恃骑了多年单车,在村边空地简单练习,便匆匆上路。此时想起多日前随乌泰驾车翻越岛屿,路途艰辛,难免胆怯。
一阵疾风,尘土飞扬,她几乎睁不开眼。浓云已从地平线那端赶来,料想近日还有一场暴风雨,苏安宜的游客签证已要过期,时间紧迫。她一咬牙,攥紧车把,摩托轰鸣,歪歪斜斜向坡顶冲去。
路面沟坎中积满浮土,车轮陷下后极易打滑,苏安宜加大油门,跃过几道土沟,阻力忽小,摩托飞速地冲向路边峭壁,她急忙捏紧刹车,拧转车头,后轮被灌木挡住,俨然已有半个车身悬空。她一头冷汗,扶正车身,再不敢大力加油,集中心神,贴了土路内侧缓缓向前。面前山梁太过陡峭,到半途车轮开始空转,并缓缓后退。苏安宜慌了手脚,不知该大力加油,还是捏住刹车,犹疑之间,摩托已经向后退去,她把持不住,失了平衡,仰天跌倒,一直滑到路边。她被尘土包裹,呛得连连咳嗽,所幸没有划伤,只是后背剧痛。挣扎着起身去扶摩托,使了吃奶的力气将它推到坡顶,双臂双腿肌肉紧张,颤栗不已。苏安宜精疲力竭,跌坐在草地上,想自己如此大费周章,沈天望毫不知情,得不到半点怜惜。知道又如何?这些年她做了种种傻事,他又何曾流露半点关心?她一直心高气傲,当天望是故作冷淡,然而绝情的角色扮演太久,不知是否已经假戏真做。
俗世浮华,谁能维系一颗赤子之心?他那未婚妻说得对,两小无猜不过是童稚游戏,没人当真。
一霎那万念俱灰,她恨不能从崖边纵身跃下。远眺海面,孤零零一座小岛,正是青叶丸所在的方位。她踉跄走到岬角,树下有一个小石堆,装饰着贝壳和珊瑚碎片,树皮剥落处,有一行刀刻的字迹:伽琅,簪婉丝丽。乌泰有时和苏安宜说笑,便唤她伽琅,意即最爱的人。
同样失去挚爱,乔只能用一朵朱槿代替阿簪的面容;而自己至少还知道沈天望健康周全、意气风发地活在这世上。相比之下,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轻言放弃?
苏安宜好胜心起,重又跨上摩托。她对乔,也还亏欠一句抱歉。
来到木屋前,正要举手敲门,乔推门而出。眼前的苏安宜一身尘土,不知跌倒多少次,大汗淋漓,混出一张花脸来。他蹙眉:“你怎么来的?”
“骑摩托。”
“自己?”
“没错。”她颇自豪。
“真是疯了。”乔冷哼,“你不该来这儿。”
他态度冷漠,苏安宜赌气:“凭什么?难道这海滩是你的?我去什么地方,和你有什么相关?”
“我没有时间去哄你。”乔俯身,自阳台下拿出鱼枪。
“你放心,我也并不是来找你!”
“随你。”乔拎了鱼枪和面镜,大步走开。
苏安宜倔强转身,走向相反方向的海滩,心中憋闷。乌泰曾说,乔只是看起来刻薄,而事实上,他此刻变本加厉,冷酷无情。枉她曾如此信任他,在水底时,彷佛将生命放在他手上。原来不过是一厢情愿,乔并不当她是朋友,也必不会为了满足她的心愿去青叶丸。海中凸起一块黑色礁石,苏安宜抱膝坐在上面,望着浩瀚波涛,只觉到了天涯海角,再不能前进一步。
此刻才觉自己天真,忍不住放声痛哭,要大声尖叫,才能将心中悲凄挤压出来。风高浪疾,湮没了她的哭喊。她紧抱双肩,在天海间不过是孤单的一粒微尘,心中世界坍塌般的愁苦,都没有别人看在眼中,无人在意,无人安慰。
苏安宜哭得更凶,双肩剧烈抖动,哽咽了呼吸。海浪涌上礁石,漫过她赤着的双足,温暖湿滑,温柔地轻抚。她望着海面跃动的波光,屏了一口气,扑入海中。
如同,回到一个巨大的怀抱中。
海水的浮力卸去她全身重负,每一个细胞都可放松,似乎骨血都融入这片蔚蓝。她想要隐逸在这片碧波中,如胎儿蜷缩在母亲体中,便不需面对现实世界的纷纷扰扰。
自上次被乔拉住蛙蹼,苏安宜勤加练习,在水下憋气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偶尔换气,不知在海中飘荡了多久,初时盐水刺眼,但习惯后也可睁开双目,天气阴霾,水中也是色彩黯淡,远处珊瑚竟透出浅绿的荧光来。苏安宜从没见过这景象,心中好奇,游近一些,闪烁的光芒又消失不见。她没吃午饭,游了半天,此时饿得厉害。找了一处浅滩上岸,附近只有一家简陋的小餐馆,食物粗糙,好在鱼虾鲜美。
店主人问:“你是乔的朋友吧?”
苏安宜一愣:“我们只是认识。”
“哦,他刚刚说,有个朋友会来吃饭,这鱼就是他刚才去打的。”店主看看天,“一会儿会有大雨,等你吃完,我帮你找地方住下。”
说话之间,乔端了烤鱼从厨房绕出来,自顾自取了米饭,对苏安宜视而不见。
她捧了盘子,坐到他对面,说:“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之前带天恩的向导……”
“我不想和你说话。”乔打断她,“你也并不是来找我。”
“那是气话。”苏安宜抿唇,“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再过几天就要走了。在此之前,你能听完我的原因,再决定是否带我去青叶丸么?”
“我不是小孩子,也没有时间听你讲故事。”乔低头吃饭。
“我知道,我这么要求很愚蠢……”
“你很聪明,一点都不蠢。”乔抬头,“只不过,你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既然如此,我还是回去好了。”苏安宜起身出店。
乔置若罔闻。
店主人拉她:“乔说,你不会骑摩托,路很危险,让你不要乱跑。”
她微一转身,斜睨乔的侧脸:“一样的路,我既然能来,就能回去!”
长路崎岖,风沙扑面。苏安宜倒不出手来遮挡口鼻,只觉呼吸艰难,她张不不开眼,索性推着摩托低头上坡,脚下不住打滑,似乎千斤重量压在肩头,寸步难行。云层被闪电扯开,大颗的雨点噼啪砸下,在地面激起一个个小泥坑,颇有越来越密集的势头。苏安宜心中焦急,忍不住攥紧油门,摩托向前窜出,将她拖倒在地。她咬牙,爬起来去扶摩托。
有人自身后跨上一步,将她挤到一旁,俯身扶起摩托。
乔板着脸,面容严肃:“跟我回去。”
苏安宜抢上前,扶扶住车把,推他肩膀:“不用你管。”
“好。”乔拔下钥匙,“你可以走了。”
苏安宜扯下头盔砸过去:“走就走!”
暴雨如注,转瞬她就被淋得透湿,隔着水幕,天地一片茫然,根本辨不清方向。风雨声,浪涛声,交织一片。她不敢贸然前行,唯恐一不留神掉到山崖下面。
远处有两道光束缓缓移动。乌泰从皮卡上跳下,揽着她的肩,将她推到驾驶室里,语气不无责怪:“我的傻妹妹,怎么自己就跑出来?要不是我把车修好,你会被大雨冲到海里去。”
苏安宜浑身冷透,只是打哆嗦。
汽车在半路无法掉头,只能继续前行,不久便追上乔。
乌泰大叫:“我的摩托呢?”
乔指指身后:“埋在泥里了。”
“那是新的!”
乔跳上车:“与我无关。”
“算了算了。”乌泰摆手,“明天再来搬吧。你们两个臭脾气,我谁都惹不起。”
苏安宜捧喝着热茶暖身,乌泰用当地话问了什么,乔应了两句,换过衣服,扯了席子倒头就睡。
“我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拦住你,”乌泰挠头,“现在看来,你并非只想凭吊好友那么简单。”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求证什么,只是不想活得浑浑噩噩。” 苏安宜说,“我已经过了几年醉生梦死的日子,但这些都不管用,我麻痹不了自己。我不能失去他。”
“谁?”
“我的前男友,我们分手五年多。”
乌泰睁圆眼睛:“我好像听过这故事。”
“没错,在我们从诊所回来的路上。”
“为什么不争取?你是这么漂亮可爱的姑娘。”乌泰揽过苏安宜的肩膀。
“他,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夫了。”苏安宜喃喃,将两家儿女间的渊源说了大概,“如果我现在不尝试挽回,可能这一生都不在有机会。但我已经走投无路,也哭喊着求过他,也做过傻事刺激他,全是徒劳。当一个人心里不在有你,那些幼稚的举动,别人看起来不过是跳梁小丑。”
“是Flora的弟弟啊……”乌泰陷入沉思,“我肯定见过他。那时我一直陪着阿簪,天望来找过她。事故之后不久,他就来到素查岛,那时青叶丸还在原处,没有被海流带到峭壁边缘,所以他去潜了两次,但都没什么发现。”
苏安宜讶然:“他都没有和我说过。”
乌泰叹气:“至少,天望对你也没有轻言放弃。”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到底还是放弃了……”她心中凄恻,“难道,真的是大哥……他说的话漏洞百出,后来索性不再解释。”
乔忽然粗声打断二人:“你们两个一直说不停,让人怎么睡觉?”
苏安宜“哼”了一声。
“我不会带缺乏睡眠的人进到沉船里。”
苏安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扑上去摇他肩膀:“你肯带我去了?真的?明天就去?”
乔被她晃得不耐烦:“要看情况,正午前后,那一带海面最平静。”
“太好了,谢谢你啊!”她大喜过望,扑上去在乔脸颊亲了一下。
乔挥手将安宜推开,转身向内。
苏安宜轻笑:“他真是执拗的人。”
“Wow,他也是这样说你。”乌泰笑,“刚刚乔说,你太好胜,带你去等于去送死。即使是他,十次也有八次到不了青叶丸上。”
“那就是说,还有成功的机会?”
“他说余下两次,是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这样么……”苏安宜低头,“回不回来,我也不在乎。”
“就知道你这样傻。乔说,你刚才来的时候灰头土脸,他就知道,你太较真,不达目的誓不干休。”
苏安宜点头:“他不带我去,我游也游过去。”
“放心,我了解乔,他不肯轻易应承你,”乌泰拍拍她的头,“但是,一旦他肯和你去,就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第五章
青叶丸是二战时日军的战舰,长123米,宽20米,1945年3月在被美国空军击沉。最大深度43米,甲板距离水面28至35米。这艘沉船本来靠近素查群岛中的八号岛,九十年代开始有大量的观光客来访,这里逐渐成了热门的潜水地点。
许宗扬和沈天恩到来时,已经接近旺季的尾声,狂风呼啸的季风时节即将到来。岛上游人寥寥,诺大的一片海滩,只有他们两人去潜水,向导就是簪婉丝丽。在他们第二次造访青叶丸时,在约定时间过后半小时仍没有上浮,按常理推测,瓶中气体无法支撑如此长的时间。船夫向同行求助,在附近海域搜索,在八号岛的沙滩上发现了许宗扬和簪婉丝丽,但沈天恩下落不明。随后展开搜救工作,在青叶丸上发现了阿簪和许宗扬的铅块配重。数日后,在距离青叶丸附近的海底峭壁边缘,有人发现了属于沈天恩的重量带。
事后许宗扬回忆,说在水下海流强劲,众人筋疲力尽,遭遇氮醉,他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情,被报纸大为嘲讽。
所谓氮醉,是潜水员在水下遭遇的类似于酒醉般思维迟缓,甚至出现幻觉,作出反常举动的现象。其原因至今仍无确切的医学解释,大多数人认为,在深水高压下,吸入的压缩空气中有大量的氮气进入体内,溶解在覆盖神经细胞的脂肪物质中,干预了神经传导。氮醉发生的条件因人而异,就如同每个人的酒量都有差异,有些人在很浅的水域就有感觉,有些人在四十余米仍活动自如。而即使是同一个人,根据当时的身体状况,也会有不同的反应。也有所谓的“马丁尼法则”:在三十米左右,氮醉程度相当于喝了一杯马丁尼;在四十米左右,氮醉程度相当于喝了两杯马丁尼。每增加10到15米,如同多喝了一杯马丁尼。
这些苏安宜都在潜水手册中读过。乔第一次带她深潜时,曾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母,让她圈出自己的名字,正是为了检测她的思维能力是否受到水深的影响。和小妹不同,许宗扬是有数百次潜水记录的老手,更有潜水救生员资格,若说他会在三十余米的深度便因为氮醉意识模糊,甚至忘记对恋人施以援手,怎么都有些牵强。
更何况,当时的青叶丸附近水流平缓,偶有小型急流,向导也会带领客人在海底珊瑚礁后或船舷侧翼躲避。阿簪自幼在素查岛长大,深谙附近水域洋流情况,断然不会将客人置于险境。
沈天恩虽然水性极好,但是背上气瓶下到海里,比的并非泳技,而是浮力控制。潜水员身上的浮力控制装置如同一件救生衣,可以通过与气瓶连接的气阀控制充放气,同时腰间有系着铅块的配重带,除保证潜水员顺利下潜外,还可在紧急时迅速丢弃,保证有足够浮力回到水面。
苏安宜难免会设想,如果在水下,有人从自己身后关了气阀,又拉住她的脚踝,那她断然是无力挣脱的,待到肺里剩余的空气耗光,缺氧的情况下,不仅心肺紊乱,4到6分钟之内,便会对大脑造成无可逆转的伤害。纵使水性再好,面对人高马大的男子,她也无力还手。
她无法对抗,沈天恩也不可能。
一旦失去反抗能力,将气囊放空,在配重的拖曳下,人会越来越快地坠入深海,永不见天日。
她有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忍不住将沈天恩和大哥代入这假设。这样一来,沈天恩的下落不明,许宗扬的三缄其口,沈天望的义愤填膺,似乎就都有了名正言顺的解释。
苏安宜摇头,如果这是真相,未免太过阴郁惨烈。
但事发后,青叶丸附近海流突变,力量巨大,竟然将钢筋铁骨的残骸带到海底峭壁的边缘。那一带海下地形复杂,水流激荡,时间和方向极难预测。再想寻找当年的蛛丝马迹,难于大海捞针。
乔把脚蹼抛到她面前:“做好准备。”
苏安宜回过神,穿好装备,看他整理种种器材,便问:“这些都是做什么的?”
他也不作声,拿出系着长绳的金属勾,将另一端绳尾的搭扣系在她腰间:“无论任何情况,跟住我。”
二人在八号岛附近下水,海面风高浪急,下潜十余米后便平静得多。身下不远处的海水闪闪发亮,影像虚实不定,像夏日柏油路面上蒸腾的热气,乔拉住安宜,示意那是冷暖水流交汇的层面,附近或有海流。果然,再下沉数米,她身上一冷,人也被一股外力挟带,向前冲去。苏安宜心中紧张,手脚并用,竭力维持在原地。乔给她一个放松的手势,他抱了肩,双腿微屈,任水流裹着他漂向前方。苏安宜踢动蛙蹼,蜷缩身体,摇摆着跟在后面。这一带远离陆地和大岛,水质清澈,海下珊瑚丛生,暗红墨绿,深紫浅棕,如深秋的如画山色,鱼群悠游其中,如飞鸟投林。二人在水流引领下飞掠而过,好似翱翔山巅之上。
越过一簇珊瑚礁,是一片平整的海下沙地,乔调整姿态,将流勾固定在礁石上,二人被海流冲起,像系在水下的两只风筝。他在记事板上写道:“青叶丸的旧址。”
苏安宜心下凛然,水下一片茫无边际的蓝,光线消失在远处的深海,耳畔只有她和乔吐着气泡“咕噜咕噜”地呼吸声。她在水中翻转了几个来回,闭上双眼,脑海中一副沉船的画面渐渐清晰。苏安宜打了个激灵,看看指南针,指了指东南方。
乔侧身颔首,示意青叶丸就在那边,但是看不到。
回到水面,苏安宜努力回想,仍记不起在哪篇剪报上看到过青叶丸的图片。她问乔:“船头是否被炸出一个大洞,侧舷前部都翻转起来?”
乔点头。
“这个大洞和甲板中央塔台下方的台阶是连通的?”
“我不可能带你从里面游过去。”乔断言,“你知道四年前也发生过事故,就是有人不知深浅,没有向导的带领,困在里面喂鱼。”
对着他一张严苛的面孔,苏安宜反而笑了:“可是,我有你。”
“我有什么用?”乔轻蔑地笑,“我们没有富氧气瓶,没有水下探测器,没有电击心脏除颤器,没有医用氧气,没有减压舱,真有三长两短,我也不过能把你捞出水面。”
“我相信你。”苏安宜左手托着他的手掌,右手重重拍了一下,“现在,我把自己的命就放在这里。”
乔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到船头坐下。
“喂,你是在担心我么?放心吧,你不是也说,我是一个好学生?”苏安宜扬水泼他,“其实也不用担心,之前我也签过合约,无论生死,你都不必为我的安全负责。既然天望也来过,大概我什么也查不出什么新迹象,可以改变他的心意。即使真的困在船里上不来,我也无所谓。”
“你说得太多了,这样很烦。”乔点了一根烟,转身看海。
帕昆将小船开到青叶丸所在海域,不远处便是数百米深的水下峭壁,原本浅蓝淡绿琉璃般斑斓的海面,在前方变成了深邃沉静的深蓝。水下横亘着沉船的灰色阴影,在荡漾的波涛中,像蛰伏不动的巨大怪兽。
海面上有一个破旧的浮标球,用一根长绳系在青叶丸尾部。这里浪高流急,苏安宜下到水中便被冲出两米,她急忙伸臂抓住船舷,两手交替,蹭到浮标近旁。
乔在船上俯身:“怕了么?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她含着呼吸器无法开口,只是大力摇头。
乔淡然一笑,大步跨入水中,示意苏安宜快速下沉。二人被急流横向冲起,如同在八级大风中逆风而行。下到二十余米,水流稍显宁静,但能见度不过五米,海下灰蒙蒙一片,影影绰绰,只能看得见前方丘陵一样自海底隆起的沉船轮廓。青叶丸被挟带至此后,向左侧翻倒,右舷距水面二十多米,浮标球的缆绳就系在船尾的螺旋桨上。
船体锈迹斑斑,丛生着各色珊瑚和海绵,间隙还附着着众多巨大的蚌壳,有些已经死去,只剩下尖锐的空壳,半张半阖;在平坦的地方有一簇簇刺猬般的海胆,带着几十公分的长刺。靠近船体的地方有一股暗流,苏安宜精神高度集中,唯恐一不留神,就被这些守护沉船的利器划伤。乔指引她沿着右舷向船头方向游去,透过舷窗,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群游弋的梭鱼仿佛被拢在一团灰色雾气里,它们身体狭长,呲着牙面露凶相。苏安宜略一停顿,便感觉自己被水流推动,要被吸到舷窗里去,她奋力踢动脚蹼,依然力不从心,向着船体一点点挪移进去,不禁急得双手乱挥。乔抓住她的手,示意她转动身体,向侧旁施力。
苏安宜镇定心神,在他引导下摆脱水流,作了一个OK的手势。乔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二人越过右舷,来到甲板一侧。青叶丸曾用来运输日军的水上飞机,后侧甲板上依稀可见引导飞机起降的平行线。附近有强大的对流,二人横切穿流,被侧面的分力推到甲板中央,尖耸的眺望台下方,有一段台阶通往船舱。苏安宜看一眼气压计,刚刚消耗不到一半,她做了一个穿过的手势,乔缓慢而坚决地摇头,手握流勾,固定在一截栏杆上。
从青叶丸向东南方不远,便是数百米深的海底峭壁,深海洋流与石壁碰撞,水势激荡,将海底的浮游生物大量带到浅海,为各种鱼类提供了丰富的饵食。所以这一带鱼群密集,而沉船上繁生的珊瑚,也是鱼类觅食的乐土。成百上千的鱼类在青叶丸附近游弋,在水流湍急的地方轻摆鱼鳍,逆流悬在水中,怡然自得。一群黄色的小鱼被捕猎的箭鱼追逐,慌乱游来,从二人中间呼啦拉穿过。苏安宜趁乔不留神,向着塔台下方的台阶冲去。乔窜上去拉她脚蹼,刚到半途就被固定的流勾牵住,眼看着苏安宜腰身一摆,轻盈地荡开。他暗骂一句,竟有些后悔让她练习太多,在水中已如此灵巧。解开流勾,苏安宜已没身于甲板下,通道里隐约透出她头灯的一点白光。她有恃无恐,知道乔一定无可奈何,气势汹汹跟在后面,或许回到海面就把她抛回水里。然而此刻顾不得太多,便开了头灯,在舱内仔细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