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芙睁眼看见的是一只塑料袋,印着红色的“红宝石”三个字。如今包装材质日新月异五花八门,只有这家还固执保持原样。
没有看见人,梁芙抓着床两侧拉杆试图坐起来,吊起的打了石膏的腿让她的尝试落空。
她躺着,有些沮丧地等了片刻,洗手间门打开了,傅聿城抹着脸上的水珠走出来。他看她一眼,把床摇起来,再把蛋糕递到她手中。
和外包装一样不变的,还有味道。
她默默吞咽,喉间裹沙,忍不住要哽咽。从前吃为了鼓励自己不放弃,现在吃却是为了说服自己,可能这一次要放弃了。
傅聿城声音沙哑:“梁老师和师母一会儿就到,昙姐也说要过来,还有你们舞团杨老师。”
梁芙不说话。
她知道人人都期望她说一句“我没事”,可是她现在还说不出。
梁芙默默吃完了那方蛋糕,那滑腻口感还留在喉间。她咳嗽一声,傅聿城递上水瓶,凑近时她才看见他眼底倦色浓重。
“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等他们来。”
便又是沉默。
傅聿城的陪伴让她很好受,她总算有点明白过来,周昙为什么喝酒独独要找傅聿城,因为不被人安慰的感觉很轻松,放肆沉溺于难过也仿佛不那么可耻了。
没过多久,梁庵道、章评玉和杨老师都赶过来了,差不多前后脚。傅聿城不放心走,但得先回去把自己拾掇一下。
关上门,杨老师神情严肃,“阿芙,我知道你现在难受,但是老师希望你好好回想一下,昨天晚上,停电的时候,你是……自己踩空的吗?”
杨老师微妙的一霎停顿里,有很深的意味。
梁芙明白她想说什么,这样的架势,只要她指认出一个人,一定会被允以“公道”。
然而,正是如此,她不能滥用公道,因为,“……是我自己踩空的。”
想过了,无数次。
她也多想把这桩飞来横祸推给某个具体的人,好让此刻自己的痛苦冤有头债有主。然而,灯灭的那一刹那,直至她滚落到楼梯最后一阶,这期间,她确信没有任何人在背后推过她。
杨老师这一问显然不是无的放矢,因为团里有人在议论,昨晚上站在梁芙身后的,是谭琳。谭琳也摔了,但只是轻微的的崴伤,只要休息两周就能照常上台。
动机、下手时机和脱身条件,都挺符合阴谋论,无怪乎杨老师将信将疑。她在团里待了几十年,这些腌臜并不是第一次。她只期望,这次事件是桩单纯的意外,不然就一次毁掉了两个人,一人如日中天,一人还在冉冉升起。
这件事,杨老师是另一种痛——多年打磨而成的一件作品,选料和工艺都是一流,它价值连城,合该迎接万人叹慕,却被疏忽和巧合摔碎在地。这种痛心,如出一辙。
章评玉急切道:“你确定吗阿芙?你再好好想想?”
梁芙微闭上眼,“我确定——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想休息了。”
三人交换个眼神,最后杨老师说,舞团一定会对她进行赔偿,也会对老化线路进行改造,楼梯间加装应急灯,台阶贴夜光指示条……
都是亡羊补牢的措施,可那头无辜的羊已经死了。
☆、夜奔(02)
那道篱笆立在别墅前院, 经一年多的时间,让藤葛爬得满满当当, 各色蔷薇胡乱授粉, 杂出变化多端的颜色。暮夏时节,绿藤红刺, 疯长的还有院里杂草。
梁芙蹲在地上拔草,胶鞋手套全副武装,头上扣一顶海滩旅游常用的草帽, 帽檐下素净的脸上沁出汗珠。
屋里章评玉喊,她应了一声。提上塑料桶,把杂草倾倒进垃圾桶里,一边脱手套一边回屋。
梁碧君坐在客厅,章评玉在给她斟茶。梁芙打声招呼, 冲个凉出来, 换了身轻便的家居服。
章评玉挽上提包, 对梁芙说道:“招待好姑姑,我去趟公司,晚上回来吃饭, 让万阿姨把我昨天弄回来的虾给蒸了。”
章评玉掩上门,没一会儿外面传来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即刻就驶远了。
梁芙去冰箱里去拿出昨天没吃完的栗子蛋糕, 端过来在梁碧君身旁坐下,往她茶杯里看一眼,泡的应是碧螺春。抢过来抿一口, “啧”一声,吃过蛋糕的舌尖只尝到苦。
梁碧君审视着她。
梁庵道夫妇觉得梁芙状态有些微妙,然则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商量之下,决定让梁芙一贯信赖的姑姑过来一趟,多聊两句,问出她未来的打算也是好的。
“去过舞团了吗?”
“去过啊。”她吃着栗子蛋糕,语气有点儿满不在乎。
因她受伤,交流项目得换上另外的人顶替,为了服众,选定了周昙。排出的剧目不能更改,团里几个演员公平竞争,最后谭琳被临危受命。
谭琳《吉赛尔》首秀,艳惊四座,业内发新闻用的标题是“后梁芙时代的新星”。团里正是用人之际,时势造人,谭琳证明了自己,那扇鲜花簇拥的大门,正式对她敞开。
这些事儿她没刻意打听过,但总有各种渠道推到她面前,想避也避不开。
“试过跳舞吗?恢复情况怎么样?”梁碧君知道她一直在做复建。
梁芙捏着勺子,把碟子里剩下的蛋糕一点一点搅碎,笑说:“我准备当老师去了。”
梁碧君愣了一下。
“接杨老师的衣钵,星火相传,你觉得怎么样?”
梁碧君拧着眉,“你是不是放弃得太轻易了?”
梁芙仍是那副没有所谓的表情,“我也不是非得跳舞啊——对了,你猜我昨天收拾房间,发现什么?”没给梁碧君“猜”的机会,她丢下勺子起身,往楼上去,“我拿下来给你看。”
前几天梁芙去过团里了。
那天是演出日,泰半演员都要侯在剧院,团里几乎没人。梁芙去的时候谁也没惊动,直奔练功房。路上被几个工作人员和面生的新演员撞见,他们好奇打量她,但无一人敢上前去打招呼。
熟练穿好足尖鞋,热身,压腿……基本动作做下来都无碍。医生说她复建效果不错,建议看看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紧跟着加高难度,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整面墙镜中的自己,以右脚为支点,双手端起,扯动身体,旋转。
因前面一切顺利而生出的喜悦心情,一霎被脚踝传来的剧痛撕得粉碎。她摔坐在地板上,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难过,而是茫然,好像一只明明已经飞到半空的气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被拽了下来。
她不信,不服,抚着脚踝缓解,再试,再摔,再试,再摔……
那天,她一直捱到剧院那边演出结束时才离开。人恍恍惚惚,上了出租车才发现自己把足尖鞋穿了出来。团里是有规定的,那鞋只能在练功房里穿。她把鞋脱下,两只叠放,发泄似的拿带子把它们捆得死紧。出租车经过雨后积水的浅坑,她扬手想把鞋扔出去,却又在最后一秒收回。她赤着脚下了车,从小区门口一路走回公寓,把那双鞋随手扔进了衣柜的最深处。
梁芙趴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单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把枕头下方的日记本捞出来。
日记本是硬壳,封面印刷幼稚图案的卡通图案,有些年代的东西了,翻开来纸张脆黄,很多字迹已经洇灭模糊,残留的是拿碳素钢笔写的那些。
梁芙蜷腿坐在沙发上,献宝似的指着那比小学生还要幼稚的字迹给梁碧君看,“喏。”
十岁的梁芙有宏愿,爱做梦,上课不听讲,从杂志里剪下漂亮贴画,一张是舞裙,一张是婚纱。她立志做世界上最好的舞者,和最幸福的新娘。
梁碧君眉头拧得更紧,“梁芙……”
“我准备跟傅聿城结婚了。”
梁碧君是很少生气的,她年过不惑,明白生气除了把事情推向更难解决的糟糕境地,于事无补。她对婚姻和爱情已然没有执念,也不认为自己适合做母亲,但对梁芙她有超越姑侄情谊的宠爱。
梁碧君捺着火气,“我认为你现在最好不要这么草率。”
“我跟傅聿城认识也快两年了,交往一年多,我不觉草率。”
梁碧君把日记本合上,凝视梁芙,“一事不顺就拿另一事做避风港,你这种逃避行为,把小傅当什么呢?”
“你认识我们团的杨老师,她年轻时也是蜚声业内,结婚后退居二线做老师,带出我这样的学生。她能走的路,我不能走吗?”
梁碧君再也忍不住,“你才多少岁!二十三!不满二十四!你要过那样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吗!”
梁芙挑了挑眉,笑了,“姑姑,你是瞧不起家庭主妇吗?你为什么不信我离开舞台一样能幸福?”
“瞧瞧你现在有多幼稚,我都不屑反驳你。你小时候吃那么多苦为了什么,一点困难就能把你打倒?”
梁芙笑着,把脸转过去,望着一窗绿荫,鸦羽似的睫毛凝起水雾,没让梁碧君看见,“……你不信,那我就证明给你看好了。”
“梁芙。”梁碧君颇感头疼,这事儿恐怕已经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如果你真的想结婚,我支持,但你别本末倒置。你不用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你就是太想向人证明你是对的。卫洵的事是这样,这件事……”
“不要提卫洵。”
梁碧君盯住她,“为什么不能提?在你这儿,卫洵的事还没翻篇吗?”
“除非你们承认当时你们做错了,不然在我这儿,永远翻不了篇。”
梁碧君把那日记本往她怀里一扔,站起身。这番话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她决定建议梁庵道帮梁芙联系心理医生。
·
从浓阴走到一盏路灯下,傅聿城看见了梁芙。
暮夏不算太热的傍晚,她穿雪纺料的短衫,复古样式牛仔裤,长发编成一股辫,拿红蓝相间的绸巾系在尾端。她是晚霞最艳丽的那一抹,来往学生推着自行车,总要忍不住停下来多看她几眼。
从三月到八月,整五个月时间,他们的关系像是行舟遇滩涂,那样不慌不忙地搁着浅。
梁芙不说未来如何,傅聿城也不忍心过问。凡有时间,傅聿城总会陪她去做复建,在不用上课加班的晚上,牵着手走街串巷,带她看晚上热热闹闹的不夜城。他俩都是崇城土著,对这座城市却各有各的理解,像她看见柳梢青,他却看见梁间燕。
傅聿城走到她跟前,随手把她鬓边落下的碎发往她耳后一拢,问她吃过饭没。
“家里蒸龙虾,我不爱吃,跑出来了。”
“想吃什么?”
她低着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有没有那种,热量特别高,吃完了又开心又有罪恶感的东西?”
“……你是说炸鸡?”
校门口就有炸鸡店,永远不缺排队的人。整一块新鲜鸡排扔进滚油里,炸到焦黄再捞出来,对半剪开,撒一些胡椒粉。
梁芙烫得只哈气,额头上出汗,腾不出手来,傅聿城抽了纸巾来帮她擦。她挺认真地问:“傅聿城,我是不是胖了?”
傅聿城搂着她的腰,用主观感受丈量,“……再减就行了。”
梁芙却笑一笑,大口咬着鸡排,高碳水带来的满足感一时盖过所有,让她再没心思去顾及其他。
吃完东西,梁芙带他去舞蹈学院附中。校园里有还在上自习的人,他们不走大门,梁芙带他绕去侧方,说那株老槐下的墙根有个洞,被草掩盖,是逃课的好途径。
“师姐经常翘课?”
“谁让老师没事老抽查课文。”
找到那棵树,扒开草,一大片新涂的墙灰,确然曾是个洞口的模样,和旁边那些泛黄的颜色泾渭分明。
梁芙遗憾地“呀”了一声,问他:“会翻墙吗?”
便继续往后绕,离那些还燃着灯的教室更远,绕到一条清净无人的小巷,过墙柳下停着老式自行车。两米多高的一段红砖裸墙,墙面上让无数人的鞋尖撞出浅浅的坑。
“墙里面那条狗不知道还在不在,傅聿城,你先过去看看。”
傅聿城卸了肩上背包,先扔过去,做个助跑动作,蹬上那些浅坑,轻松地跃上墙头。往下看,野草疯长的废旧操场,挺远处有狗吠声,大抵是注意到了这边动静,但被拴着,跑远不了。
傅聿城跳下去,梁芙紧跟着翻上来。
傅聿城拍打背包上的草屑,抬头看见月亮栖在她头顶,发给风吹乱,她就骑在墙头,看着他笑,眼里是桃花春水。
“傅聿城,跟我结婚吧!”
傅聿城愣住,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张开双臂,闭上眼便往下跳。他赶在落地之前将人搂住,脚下打个趔趄,一起摔倒在杂草丛中。
☆、夜奔(03)
傅聿城即刻拨开杂草, 她还在笑,似乎一点不觉得方才有多危险。
“也不怕摔到。”
“反正已经摔过了。”她笑得满不在在乎, 半躺在他身上, 膝盖跪着,在他两腿之间找个着力点, “……傅聿城,跟我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你要是再问一遍, 我就要当真了。”
“我是认真的。”
其实去年冬天,傅聿城在她公寓养着伤,两人腻歪的时候她也提过,那种开玩笑的语气。
傅聿城看她的眼睛,她笑意更深, 唇缝却紧紧抿作薄薄一条细线。因这分紧张, 傅聿城相信她这回说的是真的。
“……我觉得我需要考虑一下。”傅聿城诚恳地说。
“你还居然还需要考虑?”梁芙笑出声, 把身体压向他,手臂撑在他肩膀外侧,将杂草压出泛青的苦味, 她低头吻在他唇边。
傅聿城不说话,搂着她的腰把这一吻继续, 直到他们都被草间不知道是什么的小虫子咬得皮肤红肿, 傅聿城才推着她起来。
梁芙辫子乱了,拆开来,把绸巾搭在手臂上, 边走边重新编。
这一片是家属区,往里走就到了校园,要过一道铁门,门卫只盯着学生模样的人,管出不管进。
梁芙给他指不远处的教学楼,说自己在那间教室上过课。整个班都是女生,没人听课,大家立起课本拿着镜子偷偷化妆,因为一下课外面便有无数男生来接,从自行车到劳斯莱斯,开什么车的都有。
他们走着就到了操场边,路旁枝叶舒展的广玉兰下,有盏路灯,灯光溶溶。
“傅聿城,你还要考虑什么?”旧话重提,她踮着脚挨近他,呼吸近在咫尺,显然不想让他好好思考。
傅聿城看着光影落在她明艳的五官上,心里一种需得努力才能按捺的悸动,甚于喜悦,接近一种不可言说的痛楚,“你真想跟我结婚?”
梁芙笑说:“不然呢?师姐是这样不想负责的人吗?”
灯光映出他清绝的五官,他目光投在她身上,好像在研判什么。
“傅聿城,你不高兴吗?”
傅聿城静默片刻,像是下定决心才说:“我现在什么也没有。”
车,房,尚未起步的事业。倘若不是梁芙,那也不会有别人,可在他的计划里,这件事应当推迟一下,起码当他不再对梁家门楣那样抗拒。
“我不要你有什么。你不爱我吗?”
傅聿城看着她,嘴唇微启。性格使然,无法坦然说出那三个字。当然爱她,从皮相到灵魂,连她偶尔任性的大小姐脾气,他也觉得恰到好处,就像少女的净白面颊上,总要生两粒雀斑才最相宜。
“我说过这事儿落子无悔。但是……我需要考虑。”
梁芙眨了眨眼,“考虑多久。”
求婚让女方主动已经很不妥了,自己居然还不赶紧答应,傅聿城也觉得这事儿写成帖子发出去,自己能被骂上热搜。他扶着梁芙的腰,把她合进自己怀里,哄着她,但也语气坚决:“……二十四小时。”
梁芙笑了,“好啊,那我等你。”
他们牵着手,沿着斜坡走往大门所在的方向。门卫似是不记得登记过这样两个人,有些疑惑,梁芙却立马拉着傅聿城拐了出去,没给人细细查问的机会。
要经过一条街店鳞次栉比、烟雾缭绕的小巷,他们才能到大路上。
傅聿城脚步顿了一下,问梁芙:“如果二十四小时后我没给你肯定回答,你会怎么办?”
梁芙笑盈盈望着他,语气听不出是真是假,“……甩了你吧?”
“认真的?”
她似乎是愣了一下,笑说,“……不是,傅聿城。从来我主动,你总得让我讨回一点立场。”
“你要是甩了我,还给我重新追你的机会吗?”他也带点儿笑,语气似玩笑又似试探。
梁芙笑着,“不知道啊,你不如试试看?”
关灯后的宿舍还有李文曜克制敲击键盘的声音,蒋琛躲在阳台上给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
傅聿城睡不着,又从床上爬起来,拧亮了台灯找烟,虚掩上门,一直走到走廊的最顶端。
气窗外一株高大梧桐树,夜里叶子摇晃,裁一段阴影落在窗上,他隔窗去望,心绪难平。
纳头点支烟,等尼古丁从肺里过一遭,他开始从头思考。
数点来数点去,三分才华七分清高,还有十分不合时宜的完美主义,他拿头去娶梁芙?
别说他还欠着周昙小二十万,哪怕不欠,哪怕梁芙新时代女性思想不计较彩礼嫁妆这一套,合该戒指要买,婚纱照要拍,办典礼的钱要掏。
退一万步,这些都不要,只领个证一切从简,梁家家长能从?
选最纯粹的她这个人,低下头颅走那条万人看低的捷径;还是坚持故我,赌梁芙给不给他机会。
他凭什么确信自己会赌赢。
·
梁芙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拜访者。
她昏睡整晚,清早醒来,调成静音的手机数个未接来电,梁庵道的,章评玉的,还有一个是谭琳的。
微信里谭琳留言,问她有没有空。
往上翻,他俩上一回对话还是她出院后不久,谭琳问她恢复如何,她没回。
梁芙往浴室去刷牙,叼着电动牙刷,腾出手来回一句:“什么事?”
半小时后,梁芙不紧不慢地赶到舞团对街的一家咖啡馆,谭琳已经等那儿,有些局促。她进门坐到谭琳对面,摘下墨镜搁到桌面上,捡起菜单扫一眼,点了杯美式冰咖啡。
谭琳打量她,她穿挺休闲随意的一身衣服,连妆也没化,饶是这样,也有种养尊处优惯了的气场,她可能自己不觉,但在外人看来,十分明显。
咖啡端上来,梁芙心无旁骛往里加方糖的时候,谭琳终于开口说话了,“梁芙姐,我听杨老师说,你准备留团里当老师了。”
“怎么,你要拜我为师啊?”
话音落下,一阵沉默。梁芙惊讶,微微挑了挑眉,笑了,“……你还让我蛮意外的。”
谭琳绞着手指,嘴唇上给咬出浅浅的压印,似在逼迫自己不要退缩,“……之前就一直想跟你谈一谈。”
“关于团里传言那事儿?”
谭琳没吭声。
“倘若想让我安慰你,那我可能做不到,我这人还蛮小气的。你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我当年顶了周昙当首发的时候,不一样有人说三道四。”
说着不安慰她,却还是随口安慰了两句。谭琳心里似给针扎过,她永远忘不了那回在厕所里,梁芙拨开她额头的乱发,对她说的那句话。她也这么相信着,才顶着那些猜忌,咬牙坚持。
“梁芙姐,不管你信不信,我没害你,我一点那样的心思都没有过。倘若我起过半分坏心,活该我一辈子不能登台。”
梁芙笑了笑,瞥她一眼,“那为什么偷看我的证书呢?”
谭琳一下咬紧了嘴唇,“因为我嫉妒你,我想超过你,去到比你更高的地方。”
梁芙是真有些惊讶了。
对于坦荡承认自己欲望的人,她总要高看两眼。她清楚现在舆论气氛对谭琳而言举步维艰,虽说用人之际青黄不接,但只要这份嫌隙没洗脱,再出现一个能代替她的好苗子,她极有可能成为弃子。
过来直接找正主,也算兵行险着。
谭琳微微抬起目光看着一言不发的梁芙,忐忑不安。她与梁芙打交道不多,但那时候学舞,舞蹈教室里总循环播放梁芙演出的视频,老师拿她做教材,连手指尖弯到什么程度,都要她们照做。矫情的话说了露怯,可梁芙真算是她的偶像,到后来才成了同事,成了目标。
半晌,梁芙目光扫过她的脸,淡淡地说:“古代拜师是要行礼的。”
未尝没有为难的意思,可谁知谭琳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杯,问一句“咖啡代茶行吗”,起身推开凳子,往过道里一站,真要跪她。
梁芙立马将人一拦,顿了顿,把心一横道:“我不会比杨老师宽松。”
谭琳愣一下,几乎热泪盈眶,低着头哽咽道:“……三年,不,最多两年,我一定超过你!”
谭琳还要训练,人走之后,梁芙把咖啡一饮而尽。她垂着头,把那副墨镜往鼻梁上一挂,流泪的时候,替她挡住了哪些探询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