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撑着跨了年,苏南去浴室洗漱,扎头发时,听见客厅里苏母央求似的劝告苏静。
离婚吧,宁宁还有我这个当妈的帮你带呢,只要我有一口吃的,怎么会饿得了她?你去超市找个工作,一个月拿千把块钱,加上南南还往家里给点儿,咱三个齐心协力,哪有过不去的坎…
苏南掰下花洒,没有注意,第一下放出是冷水,浇在手上,冰冷刺骨。
陈知遇的这个年,十分平淡。
陈程两家住得近,通常是合在一块儿过年,加上陈知遇舅舅、舅妈、表姐、姐夫,和刚满三岁的外甥女,略微数点也有近十几号人。
闹闹哄哄,到凌晨两点才散,陈知遇和程宛预备回去休息,又被谷信鸿叫出去喝酒。谷信鸿跟程宛一个院里长大的,当了几年兵,退伍以后在北方做生意,混得风生水起,如今大家都称他一声“谷老板”。
谷老板包场,场子里都是些熟面孔,音乐放的还是bobdylan,没有闪瞎眼的灯光,没有蛇精脸的小姑娘,倒是个正儿八经叙旧的场子。
见面,谷信鸿先牵了一人过来跟大家打招呼,“谷老板娘。”
“谷老板娘”文静温柔,年纪很轻,有点儿怯场,然而让谷信鸿护得滴水不漏。看出是真正存了定下来的心思。
谷信鸿招待一圈,在陈知遇身旁坐下。两人举杯走了一个,陈知遇问他:“你这位谷老板娘今年多大岁数?还没到法定年龄吧?”
“人二十二,长得显小!”
“能定下来?”
“正经家里的姑娘,小归小,很懂事,知冷知热的。”
陈知遇笑一笑,“成,先祝你们白头偕老——婚礼定什么时候?”
“十月,帝都。到时候你可得赏脸。”
“撂了一屋子学生也得去给谷爷您捧场。”
谷信鸿香烟在烟灰缸里弹了弹,拿眼瞅着陈知遇,“你呢?”
“我怎么?”
“我听说了,这些年你身边就没个人。怎么,准备遁入空门啊?”
“六根不净,佛门不收。”
谷信鸿不以为然,“伟大教育事业不缺您这号人物。你才三十四,一辈子就准备这样了?”
“不还有程宛陪着吗?”
“她能陪你吃饭喝酒,能陪你上床?”
“谷老板,”陈知遇笑了一声,“别一开口就奔着三俗去。我有这个需求,还怕找不着人?”
“那不一样。”
“这话从您嘴里说出来,真是没一点说服力。”
谷信鸿神情严肃,“我现在才知道,喜欢不喜欢,那感觉真不一样。”
“谷爷,你怎么还聊上细节了。”
谷信鸿拍一拍他肩膀,老大哥似的语重心长,“往不好了说,你这半辈子已经过去了,别钻在一个死旮旯里不出来。”
喝完散场,天已快破晓。
程宛喝得有点过头,一进屋就吐了个天昏地暗。
陈知遇怕她栽进马桶里,敲了敲门,里面应了一声,传出冲水的声音。
推门进去,程宛靠着马桶坐在冰冷地砖上,抬手问他要烟。
“没了。你赶紧洗个澡睡觉。”俯身去搀她。
程宛将他手一把挥开,笑了一声,“哥,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小时候一直叫他“哥”,他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说要陪他打江山,到时候他称帝,她拜将,两人拓土开疆,平定山河。
如今她走仕途,却与那些宏图壮志再没有半点关系,有的只有勾心斗角,利益算计。
陈知遇没理她,拽住她手臂一把拉起来,又把她摁在面盘里,给她抹了把脸。拖去卧室按下,倒杯水搁在桌边,替她留了一盏小灯。
“程宛,还当我是你哥,就听我一句劝,你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断了。”
从放浪形骸里得到的那点温暖,太过浅薄,烧不过一夜就散了。
程宛翻个身,手臂盖在眼上,“上个月我碰见她了,孩子五六岁,被她牵在手里。也不怕生,冲我喊阿姨,问我吃不吃糖。她就冲我笑,笑得真好看,还跟十五年前一样。”
陈知遇沉默听着。
“…走太远,回不来了。也不知道能去哪儿。”
程宛终于睡下,陈知遇带上门出去。
天快亮了,远处建筑顶上,露出浅淡的一抹暖色。风冷,从窗户灌进来,还带着昨夜沉湿的水汽。他抽了支烟,滑打火机,两下才燃。
焦躁烦闷,像是非得做点什么不可…当一支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想打个电话。
外套扔在了玄关,走过去捡起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黑暗,摁一下没反应,才想起来早就没电了。
***
日子是盘内容潦草随意的光碟,被人摁了慢放,总也到不了重要的那个节点。
刚开学的那几天,苏南过得坐立难安。她明白自己在期盼什么,又下意识去否认这点儿期盼,焦灼之下,却越发水落石出,无所遁形。
终于,终于到了周三上午,《传播学实证研究探析》第一堂课。
早上六点就睁眼,一骨碌爬起来,洗脸刷牙,吃过早餐,等第三遍整理书包的时候,才发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慢。
七点半,离开宿舍,去院办教室。
她比平常走得更快,到教室时才七点四十。教工已经过来开了门,虚虚掩着。
以为没人,猛地一推。
视野里骤然闯入一道熟悉的身影,心脏跟着漏跳了一拍。
那身影听见开门声,转过身来。
“…陈老师。”
“来这么早?”他笑问。
白衬衫,衣袖挽了起来,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的笑,却与这幅正经严肃的打扮不沾边。
“过来开设备。”耳朵泛红,她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急匆匆找座位放包。
片刻,意识到什么:“您…您也挺早。”
“嗯。等你来给我开设备。”
没敢呼吸,用了眨了两下眼,“…我迟到了?”
声音带笑,“没迟到。不过还能更早点。”
苏南走到讲台上,一边打开电脑,一边拿眼角余光去瞥立在窗边的人影,“您什么时候到的?”
“跟你前后脚。”
七点就到了。
快抽完了半包烟,才看见一道身影从楼前树影下闪出来,风似的一路小跑,身上风衣的衣角,随着她动作扬起落下,落下扬起。
苏南微微笑了笑,“那就好。”
熟练地开了电脑,帮他接上笔记本,试了试音响设备,再拿上他的水杯,去走廊拐角的茶水间,帮他接热水。
此前做过无数次的标准流程,今次每个步骤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雀跃,一种隐秘的甜蜜。
“陈老师,好了。”
苏南把杯子放在右手方便拿取的位置,抬头看向陈知遇。
“嗯。”
傻学生眼里,只有明晃晃的自己的倒影,和明晃晃的笑意。
“上周六,怎么没给我发邮件?”
笑意短暂地滞了一下,“您没说过年也要…”
“给林老师发过拜年短信吗?”
“发了。”
“高中班主任呢?”
“发了。”
“初中班主任呢?”
“…发了。”
“小学班主任呢?”
“…也…也发了。”
“那怎么不给我发?”
她愣了愣,张皇无措,飞快眨了下眼,片刻,垂下眼道歉,“…对不起。”
他心情顿时就好起来,迈开脚步,往讲台走去。
讲台上的人下意识退后两步,下了讲台,坐回到座位上——第一排,他强制要求的。
她翻开笔记本,有点慌乱地从笔袋里抓出了一支笔,又像是才意识到还没开始上课,顿了顿,又放下了。
从他的位置,能将她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像小时候隔着笼子看鹦鹉,拿着肉骨头逗京巴,或者捏着一根羽毛去逗巴掌大小的小奶猫…
他瞬间敛了神思,有些烦躁地去抓衣服口袋里的烟。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忙将刚掏出的烟一把撅断,整了整衣领,沉肃而立。
第11章 (11)星夜
欢愉令我着迷,当幸福不再是分内的事业时。
——简媜《秋夜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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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上课,依然被压着进行各种稀奇古怪的“培训”,之前攒的那些资料交了差,她又被安排着攒新的资料,周六雷打不动发去邮件,他雷打不动回复一个“妥”。
他仍然收到花,不知哪个不知名的追求孜孜不倦,只是不再拘泥于玫瑰,桔梗、百合、蔷薇、依米兰…花样繁多。全扔给了她。
宿舍里单辟了一个角落,各颜各色堆在一起。只是鲜切花保质期短,没到两天便蔫了。
晴天,他给她看刚刚淘换来的茶叶,碧螺春,阳光下茶色清透,只泡两道。
雨天,他说这天气适合喝酒,陈年的,绍兴黄酒最好。然而还有一堆资料要看,当老师没意思。
阴天,他说,今儿雾霾指数爆表,防霾口罩不顶用,已经在网上下单防毒面具,你要吗,咱们开团,第二个半价。
早上,教室里只他们两人,开设备时,听他打呵欠说昨晚睡得迟。问他又连夜追漫画了?他瞪了一眼:胡说。
中午,学生一窝蜂涌出教室,他问,像不像监狱放风?
傍晚,操场上学生抡上球拍,他负手而立:这网球打得跟拍蚊子一样。
晚上,他说:滚去睡觉。晚安。
“晚安”两字,反反复复看上十遍,才觉得一天踏实下来。
这心情无人分享,她独自品尝。
隐秘苦涩,像嚼着茶叶,到最后总有回甘。
…
一日一日,枯枝冒新芽,一夕之间草色遍野,浅紫二月兰压了半重天。
进入四月,桃红柳绿,是旦城最好的季节。
周三,陈知遇没如往常一样打开ppt,立在讲台上,扬一扬手里一份文件,“刘老师要占两节课,让你们去实地做问卷调查。”
刘老师教调查研究方法,恰好逢上自己的研究课题要做调研,需要去两个城市,共计23个市辖区、乡镇发放问卷。是个真枪实弹演练的好机会,便准备让学生实地操作,熟悉流程。
苦差事,但有补贴,旅费和餐费报销,此外一份问卷能拿到30块钱的酬劳。
刘老师进门说明详细要求,最后委派了苏南和他那门课程的课代表负责统筹。调研两人一组,负责一个区,40份问卷,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苏南作为课代表,自然得发挥精神,让其他同学挑完了,自己负责剩下的。
最后,留给她的是y市g镇,整个省都排得上号的贫困地区。
出发时间最晚周五下午,每组学生有两天时间。为求稳妥,陈知遇和刘老师各在一市市中心坐镇指挥。
陈知遇拈了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串号码,“去y市的同学,遇到什么情况,打这个号码。每晚7点群里汇报坐标。大家注意人身安全。”
一抬目光,却是落在苏南脸上。
苏南视线与他对上,立即低下头去。
和苏南同行的是刘老师的课代表,两人发挥苦中作乐精神,一人分了20份问卷,各自负责一片,准备着咬一咬周六一天完成,周日就能去y市的市中心逛一逛。
g镇偏远,已到农村。
苏南与村委会的负责人接上头,对方派了个女书记,骑一辆电动车,在田间道路穿行。
一望无际的绿色,延伸到地平线,汇入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
田对岸有棵参天古木,树枝上系着红布条,在风里招摆。
真发起问卷来,才发现这事儿远不如想象的容易。如今还留在农村的,多是已上了年纪的老人,语言不通,文化程度不高,加之问卷题目设计得曲高和寡,比划半天,简直鸡同鸭讲…苏南无法,只得逐题逐题地拆分讲解。
中午在书记家吃了顿饭,下午书记有事,苏南只能自己步行走访。
暮色一重一重压下来。
问卷还剩下5份,苏南给自己打气,沿着小河堤岸一路小跑,往下一家去。
***
7点,陈知遇往调研群里发了条消息:分享地址签到。
挨条挨条消息蹦出来,陈知遇对着名单一个一个核对,最后…
没苏南的。
翻出跟苏南一组的刘老师课代表,拨了个电话,刚“喂”了一声,那端便传来课代表泫然欲泣的声音:“陈老师,我联系不上苏南了!”
心里一个咯噔,按捺住情绪问详细情况。
课代表说两人约定了6点在镇上碰头,再坐出租车一道赶回市内。6点没等到人,给苏南打了个电话,没人接。等到6点半,这回干脆是暂时无法接通。她心里没个主意,一边打电话一边等,等到7点,正打算跟陈知遇汇报这件事。
陈知遇飞快往表单上瞥了一下,记下地址,安抚课代表:“你现在镇上找个正规酒店住下,不要乱跑。”
安排好课代表,又给村委会拨了个电话。村委会说是苏南6点半到村委会去了一趟,给付了酬劳,之后人就走了。
陈知遇在群里嘱咐各位同学晚上留在酒店不要随意外出,自己迅速下楼取车,开往g镇。
天已经黑了,沿路大片空旷的田野,黑暗之中,几星灯火。
40分钟,陈知遇抵达村委会,然而村委会已经下班,黑灯瞎火。
路旁稀疏立着路灯,好些已经坏了,成群飞虫聚在光下,嗡嗡地往灯泡上扑。
下了车,捏着手机,沿道路缓缓往前,视线扫过黑沉的湖面,森森树影,还有风里摇晃的芦苇杆。
“苏南!”
四下空旷,风声略过耳畔,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喊。
心急如焚的滋味,算一算,已有多年未曾体会过了。
人生何来绝对?
只有你以为每一次已准备好时,猝然发生的意外、惊喜、机遇。
人不是靠着点儿“不可预料”,来给自己平庸无趣的生活增添注脚么。
左边田埂上一道灰蒙蒙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他脚步一顿,喘了口气,向着那儿喊了一声:“苏南?”
片刻,怯生生的,“陈老师?”
杂草绊着裤脚。
狂奔而去。
苏南赤脚坐在田边,手臂上,裤腿上,半边身体全裹着泥水,手里捏着一支同样泥糊糊的手机。
她目光有些失焦,在陈知遇停在在自己身旁时,才渐渐清晰起来,笑了笑,“陈…”
陈知遇目光沉沉,隐隐似有怒气。
她不自觉敛了笑容,急忙解释:“手机掉进田里…哦,问卷…”她往旁边书包瞥去一眼,“问卷没事…”
“你没带脑子?”
一怔,片刻,有些无措地别过目光,咬了咬唇。
手指上的泥快干了,轻轻一抠便落。
陈知遇喘了口气,好半晌才压抑住火气,“站不起来了?”
“脚崴了。”
他蹲下身,把她腿扳过来。
她不自觉缩了一下,“都是泥…”却被他抓得更紧。
脚踝被他握住,微凉的手指轻轻用力,“这儿?”
她“嘶”了一声。
“怎么肿这么厉害。”
“嗯…田埂土松了,我急着回电话,没注意,一踩上去就往下滑,脚陷进泥里崴了一下,不知道踩着什么,脚掌也疼…还好水里没蚂蟥,我最怕那个了…”
“少说两句,憋不死你。”
乖乖抿住嘴,“哦。”
陈知遇把她腿抬起来,摸出手机照着,往脚掌心看了一眼。
半干的泥混着半干的血,半指长一道伤口。
“不知道喊人?”
“天黑了,等了半天没人。我看见您的车过去了,喊了,您没听见。”
他火气撒不出去,嘴上越发不饶人,“你怎么不顶个斗笠直接下田插秧呢?”
“…”
“不知道早点往镇上去?你同学等你半天,你没点集体意识?”
她闷着头,没敢辩驳。
他把自己手机往口袋里一揣,一看她手里还捏着一支,“…”一把夺过来,也往口袋里一揣。拾起旁边地上的书包,往她肩上一挂,背过身弯下腰,“上来。”
她愣着。
他不耐烦,“快点!”
苏南伸出手臂,攀着他肩膀,微一使力,爬上他的背。他颠了一下,稳稳背上,踏着荒草,往路上走去。
头上漫天星斗,田里栖着虫鸣。
她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想这一条路,永远没有终点。
第12章 (12)流水
时间里,季风一目十行读乱我的字句。我不敢想象在长长的一生里,我的足音能否铿锵。
——简媜《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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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空旷寂静,连树的影子动一下,声音都格外清晰。
陈知遇脚步平稳缓慢,脚踩过野草,窸窸窣窣。
呼吸、脉搏,随着他的步伐,两人逐渐落入了一样的节奏,一时分不清彼此。
她本能地不敢呼吸,视线越过他头顶去看夜空,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的槭城还不是现在的槭城,满城青枫,流水十里,驳船栖在岸边,月光下,谁家阿妈端了木盆去河边浣衣。
她被父亲背在身上,从这一棵枫树,走到下一棵枫树,她跟着父亲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阿哥是谁?于是改口,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爸到村口…门前开着碗口大的牵牛花,年迈的黄狗趴在狗尾巴草上打呼,父亲的背是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又稳稳当当。
南南,以后争气,不要再生病,害你妈妈担心。
南南,念书要学你姐姐,再机灵点…
“陈老师…”
陈知遇脚步一顿,“嗯?”
“…您真像我爸。”
“…”陈知遇被气笑了,“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闺女。”
背上的人就一丁点儿重量,比他预期得还要轻。那天在河边抱她时就发现了,伶仃一把瘦骨,可骨子里却没有软弱只有抗争,以及,无声的抗争——面对他的时候。
“我要是不来找你,你就预备在这儿坐一整夜?”
“…不是正打算起来去村里找人么。”
“全班都没出问题,就你一个课代表出问题。”
“…课代表要发挥带头作用。”
陈知遇差点笑呛住,“带头给人添乱?”
苏南不吭声,埋下头,悄无声息地嗅了一下他身上极好闻的气息。
只给您添乱。
“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跟你导师交代?”
苏南一怔。
一句话,就把她轻飘飘的幻想一下拂灭,像人一把扯断蜘蛛网那样轻易。
她小声的,“…对不起。”
他没话说了。
气已经气过了,只剩下心有余悸。
这些年,除了早些年交的那些朋友,他几乎不跟人发展出任何关涉到离别就极易惆怅的关系。知冷知热之人,三两个够了,剩余都是点头之交。
人生重重苦厄,躲不过的是“无常”二字。
然而他这傻学生有本事,太有本事了。
如果平日里对她诸多种种“欺负”皆是造下口业,那此时此刻此情此情,自己这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心情,大抵就是报应。
“长这么大,就背过我三岁大的外甥女儿一人,你觉不觉得荣幸。”
“您是拐弯抹角说我跟小孩儿一样,我听出来了。”
陈知遇:“…”
“陈老师。”
“嗯?”
背上的人指了指,前方,夜色勾出一株参天古木的剪影,“往树上绑红布条,是这儿的习俗吗?”
“树是神树,以前宗族祭祀,要在树上绑红绸,设案进香。”
“这儿应该有神明镇守吧?”
“山野之间,性灵之物都算是神明。”
“…太好了。”
“怎么?”
“我刚刚,看见远处有个坟包,怪吓人的。”
“…所以这就是你刚刚掐我肩膀的理由?”
背上的人笑出声,笑声脆生生的好听。
他将她往上颠了一下,“腿别瞎动!”
“哦。”
陈知遇有时候觉得,自己甚至不比门口那棵歪七扭八的老树活得更有意思。
老树年年岁岁立在那儿,几十年风雨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芸芸众生的故事。
可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生命被静止在了某个节点。
他有庸常的生活、繁杂的俗务,有每一天照常升起落下的太阳,每一年春生冬灭…
他像是变成了一座立在原地不能移动的钟表,指针从12又回到12,轮回无尽。
他拥有一切,唯独再也没有故事。
山野之间,万事万物,皆有性灵,皆是神明。
神明在上,他不敢自欺。
此时此刻,未知在脚下一路延伸,那点儿隐而不敢发的焦灼与恍惚,渴望与惶恐,确确实实,就是每一段故事开始时的模样。
人们所谓之的——怦然心动。
到停车点一公里的路,被陈知遇刻意拖慢的步伐拉得无限之长,然而还是不知不觉到了终点。
村委会东、西、北三面两层楼房,门朝南开,围出一个院子。
陈知遇放下苏南,进院子里晃了一圈,在西北角找到一个露天的水龙头。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