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景州回来,便忍着不说,满门心思直铺在尽力处理积压的公务上,只等着处理干净了再同她好好谈论一番。不想她还真是一刻也闲不住,三天不到的功夫就由着京城乱窜,晌午商定罢最后一件棘手的事端,就随着杨归的轿子一路出来寻他们的身影。彦府自是拜访过了,茶馆酒家一个不落,连着红馆青楼都让杨归上去寻摸了番,终是在这皇觉寺门口堵了个正着。
马车由着官道一路北进,直穿过了几条马尾胡同,一头绕进了太平仓胡同。车里闷热,楼明傲忍不住掀了窗帷的一角,向外打量着,只觉得这家院宅府墙极高,好比大狱的院墙一般给人以压抑的气势。
这一路沿着高墙走了好久,马车终于停稳了,杨归自外间禀了一声,就掀了帷幕。楼明傲忍着不惊,原来这高墙宅院就是自己名下的园子!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身边司徒面色不动的弯身下车,落车时一甩裙袍,仰头定定望着院门的方向,怔了片刻,淡定之余亦掺了那么丝看不穿的情绪。本已抬步迈出去,方想起身后傻傻愣坐在车里的女人,对着已候在一侧的璃儿使了个眼色。璃儿忙掀了车帷,满眼关切的看上稳坐里端的楼明傲:“主母,下车了。”
楼明傲由璃儿扶下车时,院门已由里端的门童推开,连着管家一行人鱼贯而出,排成一列给司徒夫妇二人行礼。
楼明傲由着悬于门屏上的匾额望过去,镶金红漆的灰制挂匾锃光发亮倒像是新挂上去的,“豫园”二字落落大方,尽显风骨。
管家走于司徒身前,卑躬屈膝言了几句大致情况。司徒听了只一点头,出言吩咐:“我先去祠堂间看看,差两个手脚伶俐的丫头领着夫人先去房里歇息。”言罢即由着管家领路直入院内。
楼明傲只觉得司徒远入了这园子就全然不顾自己的存在了,好在她眼下也期望那男人少些关注自己一些。身前迎上来几个丫头,领头的丫头只看了面色就知道是个厉害的主,见了楼明傲,倒也不卑不亢,贝齿轻启,言辞利落:“夫人还不熟悉园子吧,由婢身先引您回院子,往后有的是光景熟悉。”
楼明傲一点头,便随上她们的步子。路上行得极慢,倒也熟悉了园内的构造,大致分为三路,中路正北面阔三间,大殿面阔五间,前出丹墀,后殿寝间面阔五间。只引路的丫头说中路尚未修缮连着大殿正屋乃至后殿后寝都还是封着的。
中路是封阻的,一路便也只能由东路入进众人所住的东配殿。
东配殿连着三套院落都是通的,其实亦可以算得上一所小园子,只是于这府院宏壮构造复杂的豫园来说,便是园中小园了。倒也看出来这所园中园是重新修缮翻新过的,由外至内皆比一路经过的其他院子看着光鲜许多。
楼明傲这时想起来,于景州逛彦府时司徒说予她的是比彦宅还大三倍的院落,并不是海口。可是如今看起来,这哪是一个大宅院,说它是个小皇宫都不为过。
东偏殿连着的三套院子,一套是楼明傲的寝院,一套分做了司徒看书待客的书院,另一处则由杨回杨归一众住下。园内其余的侍从皆是住在东路的后罩房。
屋里刚住人,自是免不了前后忙络,之前跟随了一路的丫头们倒是帮着璃儿等人前后打理着,只看打理得差不多了皆由那个引头的丫头领着退了下去。等到楼明傲想到要问她的称呼时,人已由东配殿退了出去。楼明傲以一个大字型倒在床榻上,这床垫极软,倒是同她东院的瑶石木软榻不相上下,这会儿直愣愣的盯着床顶吊着满满的吉祥如意绣品,暗道这设计装缮的人倒是费了不少的小心思。扭头打量着收拾衣橱的璃儿:“刚司徒远说什么了?祠堂?!”
璃儿转了个身子,继续道:“主上是个念旧的,似乎无论住哪间宅,都少不了制备间祠堂。我猜啊…主上准是个孝子呢。”
“他那个样子一看就是少年不幸,童年悲惨。”楼明傲以着她对司徒多日的理解,诚然道,“要不,怎么一脸不近人情,好比天下人都欠他的样子。”
说话间,司徒正由窗前转了个身子迎上,楼明傲见状忙闭嘴,翻了个身子,贴到床内侧假寐。随着司徒的脚步近上,这屋内俨然安静了几分,甚至感应不到璃儿什么时候悄着步子就出去了。满屋的空气僵硬下来,心下长叹口气,乖乖转了身子磨磨蹭蹭坐起,瞪着那抹身影,运气出声:“相公,这园子真不错啊,就是大了点,比山庄还多出几套园子,别说子孙三代,五代都有得住了。”
“楼明傲。”司徒远满目厉色突然打断了她,正言道,“我要你听着,司徒远造下的那些孽定会由自己担着负着,绝不累及日后的子孙。”
暮色渐浓,冷意更甚。
楼明傲重重眨了双目,掩不住的失望:“你…怎么就全知道了呢?”
屋内一下下安静了,只余沙漏的声音,司徒几步走上,落座于榻头,目光复杂落于她小腹间,仍不住扬了眉:“你真当我是木讷觉察不出?!再者…温步卿不是哑巴。”
楼明傲水漾眼眸一转,露出三两份愠色,嘴中嘟囔着:“他可是拿了我十两银子答应封口的。”
眼眸中闪过丝狡笑,司徒亦道:“我给了他五十两。”
“奸商!”楼明傲自唇中狠狠迸出两个字。
“无奸不商。”司徒随着一点头,“还不是你的说法?!”
“好吧,算我扔石子砸了自己的脚。”楼明傲摆明了一脸认输的模样,大有几分可爱清透,“只是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船上的时候。”司徒应着,一手轻轻悬在楼明傲小腹间,小心翼翼贴着却不敢触,“你说…有多小呢。”
楼明傲见状,倒也大方,一股脑躺回了被窝,拉着司徒的腕子一同落在小腹上,轻轻附上那丝温暖:“估摸着只相公一个手指头的大小,或者更小。”
“这么小。”司徒惊叹了一声,眼中满是好奇。
楼明傲看着这般的司徒,竟怀疑眼前这男人真的是生养了好几个孩子的父亲吗?!再一想到船上三日司徒莫名的惶恐不安,温柔体贴之处亦显了笨拙,忍不住笑道:“原来你船上三日不眠竟是因为这个?!”
司徒本想随意找个借口掩饰过去,只是看着楼明傲一脸认真,终归是坦诚道:“我那几日紧张。”
楼明傲一手撑着榻,起身忍俊不禁道:“比我还紧张?!”
司徒落在她腰间的手忍不住一颤道:“我们…入住豫园,一来是这胎养在庄中自是养不住的。”此言不假,倒也是陈景落提了回娘家养胎一语惊醒司徒远这个梦中人,思来想去,这招是最稳最妥。
楼明傲只玩着司徒罗袖上的把扣,他的话大也只是由脑中过一下,不留任何痕迹。
司徒顿了顿,见这般万事皆不放在心上的人还真是少有,边收了袖子道:“二来我总归要任职,倒也近了不少。”
楼明傲皱着额头,扯着某人袖子不放:“我怎么觉着我们在逃难啊。”
“差不多。”司徒忍不住冷笑了道,眼中寒意更甚,“这是…逃人。”
“你当初买下这园子…就是为了这一天做准备吗?”楼明傲说话时倒也认真几分,想起之前那次,司徒问自己有孕的事,恐怕那个时候他便着手在京中制备园子了吧。原来他那时的释然,是出于紧张,而非其他。虽说是虚惊一场,但也是多少坚定了他的想法。为了孩子,也为了日后,这园子是不得不制备的。
司徒不答,只凑到她耳边道:“还记得那几家铺子吗?闲闷的时候自可以去打理几番,只是…由个踏实的人陪。”
“杨回!”楼明傲忙道。
“不够。”司徒远就知道定能从她口中听到那两个字,一手攥了她的腕子,细细滑滑,把玩在手中正合适,“明儿给你差个嬷嬷,总归身边要跟个有经验的。”
想起嬷嬷,就是她楼明傲的噩梦,打小受着嬷嬷们的约束,自是知道那种女人比母亲还要繁琐,翻了个身子俯上司徒远,忍不住撒娇道:“嬷嬷就算了吧,我日里最经不住那些教养嬷嬷使唤嬷嬷之类…”
“不行也得行。”司徒远再一正色,“只这事由不得你。”
“真是…何苦怀个孩子找罪受呢?!”忍不住碎碎念了道。
司徒由她身下抽出压麻的半个胳膊,丢上去一个眼色:“说什么?!”
“没。”歪了嘴,一闭眼,“我说我饿了。”
翌日清晨,楼明傲本是不想起的,无奈司徒要领那个嬷嬷来给自己问早念安,只得硬着眉头由璃儿穿衣。待走到外堂间,司徒远已然等了好半时,他身边亦坐了个眉目清朗的老妇人,白了鬓角,只眼中矍铄,人看着也精练。只这场景太奇特,司徒对老妇人倒不似往日对旁人的冷淡清寞,反是有礼有分寸,由着她临桌坐着,自己站于其后。
见楼明傲于屏风后走出,老妇人扭头迎上司徒远,面色不动道:“阿豫…这就是你现在的夫人?!”
阿豫?!由着这一声,楼明傲完全把见嬷嬷的怵头抛之脑后,反倒夹添着三两份笑意睨看着司徒远。
司徒远倒也恭恭敬敬,答了声正是,反走到楼明傲身边,低了声音道:“去给嬷嬷行了礼吧,我从来将桂嬷嬷视为长辈。”
楼明傲倒也不扭扭捏捏,几步走上,对着面前的妇人,按着宫里见长者上位的规矩行了个稽首肃拜。从前侍奉于宫中,行礼念安倒自也不在话下。眼见得这位桂嬷嬷倒像是大宅院里的嬷嬷,定是个讲究礼数的。虽言主子给奴才行礼是开天辟地,但司徒言及为长辈,按着尊长的规矩,这礼节必是浅不得的。
桂嬷嬷断未想到这女子竟是个守礼节懂分寸的,之前司徒远还一味谈及这女人多不知轻重劳烦自己日后多担待几分。只初一打面,印象倒是不错,尤其见这行礼的规格更是符了宫中的标准,平凡人家的女儿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属难得。于心底给她加了几分,只面上故作不惊,满脸淡漠,如同女版的司徒远。
司徒远这时看着装模作样的楼明傲,倒也是先惊后暗笑。早已习惯了这女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怕是她的面具额扇自己都要数不过来了。
“倒是个知礼懂分寸的。”桂嬷嬷出声回了一句,面上仍看不出情绪,起身迎向楼明傲,围着她绕了一圈,样貌身段尽数瞧在眼中,不轻不淡道:“嗯,算是块好地,这身板看着弱而不娇,是个能生养的。”
此言一出,斗大的汗珠已悬在楼明傲额顶。她算是知道了,这种一做三四十年的老妈妈开口就拣那种尖酸刻薄的话,绝不留情半分。难为情的抬了眸子,正对上桂嬷嬷的目光,见嬷嬷似乎在等着自己回应,心虚的眉一皱,“楚楚可怜”道:“谢…嬷嬷夸奖。”此话一出,恨不得由着脚下石板的裂缝钻下去,天知道,夏明初在宫中随侍的光景,最怕的人反倒不是各位正主小主,而是那一瞪眼即能吓破魂胆的老嬷嬷。
司徒远此刻也并未轻松到哪里去,以面无表情掩了尴尬,握拳咳了咳,回了身即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半盏,再寻着楼明傲的脸色,被楼明傲狠狠一瞪,故作了无关己事的云淡风轻,转眸再满上半盏继续喝。
桂嬷嬷紧上两步,手掌直由着外裳深入里裳,隔着一层轻衫附上楼明傲腹间的温热,手下轻揉着。楼明傲吓得不敢动步子,无从抗拒,又不得躲闪,任由腹间温热粗糙的手感麻痹全身每一处紧张的神经。这半刻倒是连司徒都忍不住端了杯盏直打量着桂嬷嬷的举动。
好半晌,桂嬷嬷终于松了手,掠了眼楼明傲的面色,口中淡道:“有近两个月了吧。”
“一月半多的日子。”楼明傲闷声低言了道。
司徒远愣了半晌,心中大略过了一遭,暗道果真是当日于陋庙之中…面上依然淡定,喝尽了最后一口茶,由着案台处走上来,只对着桂嬷嬷出言道:“嬷嬷,楼儿就交待给您了。”
司徒从来对她出言不带称呼,往往需要于人前做足面子的时候,都是随意以“明傲”二字带过,今日出离不正常的于嬷嬷前唤自己什么“楼儿”,浑身一颤,大半晌未揣摩明白。
桂嬷嬷回上司徒一眼,满目厉色皆化为无尽柔意,言语间尽是慈爱:“阿豫,你放心在外做你们男人的大事,园子里就无需挂着心了,你阿嬷还没老,眼力心力都在。”
司徒含着笑意点了头,随即看了眼楼明傲,难得显了几分柔意,温言:“楼儿,万事要记得交待嬷嬷。”言罢即旋身而出,抬步间尽显利落。
反倒是落了不明不白的楼明傲心下百转千回琢磨着那个“楼儿”,从前总觉得自己人前装样是道高一尺,没想今日真见到了魔高一丈,心下既堵闷又不服气,咬了牙嘟嘟囔囔着:“楼儿是谁?我可不认识!”
桂嬷嬷只顾着含笑目视司徒出门的背影,倒没在意楼明傲的喃语,眼中的暖意越发深邃,回了身子看了眼楼明傲,敛了方才的笑意摇头叹道:“你这丫头真是享福的命。我们豫儿啊,那是礼孝情义皆为重,面上冷淡了些,从来都是疼人在心里。真不知你这丫头修来的几世福分啊。”
冷面司徒是名声在外的淡漠寡情,眼下竟被称为疼人于心,楼明傲全当笑话一般听着,一面皮笑肉不笑随着一应,但听桂嬷嬷张口即问:“害喜起了没?!”
第三十六章
“只是早晚间犯些恶心,吃饭倒也无碍。”说话间不得不承认,楼明傲这身板好歹是从小锻炼出来的,并不像从前夏明初那般娇气,连着孕吐都不明显,吃睡全然不受影响。
桂嬷嬷见状忙冷笑了笑,出言犀利:“就说你是个享福的。也别随意了去,只是这三五日的好活罢了,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就怕你要扛不住了。”言罢,抬眼瞅了眼楼明傲的满目倦意,微叹一声,几尽无声,“这时候正是困怠的,吃碗粥,回屋里再补上几个时辰吧。”
只听了此言简直是得了大赦,忍不住讨好道:“嬷嬷,要不您看,粥就免了,我且回去睡半个时辰就好,粥起来再用——”
“免不得。”桂嬷嬷一出口即断了她的念头,一边张罗了几个丫头去膳房端补养的粥羹,再一回目,狠狠看上楼明傲,“你真当是我这把老骨头逼你吃啊!我们阿豫的骨肉由不得你饿着。睡多久我不管,你只顾着午膳时能起来便好,只这粥是定要用的。”
楼明傲再不敢出言顶撞,门外璃儿憋着笑端了羹碗匙勺小心翼翼入间,由头至尾见日里连主上都拿她无法的女人,在嬷嬷面前俨然就成了乖乖听话的小白鼠。所谓一物降一物,皆为此般吧。
在京养胎,还遇上个处处治自己的教养嬷嬷,她楼明傲心里憋着不畅快这也算过去了,只是连着日里生活习性随着该了去,实在不甘,翻来覆去间困意全无。屋内倒是静得出奇,那个桂嬷嬷倒的确是个会照顾人的,为了不扰床上的女人休眠,谴了众人出院,只自己一个人守在帘子外不出声的做女红。她这个岁数了,做起小物件来总不如年轻时得心应手,穿针引线亦是费了大半天工夫。
院外,一顶墨色轿子由着北门直出。轿中的司徒远双手交握,十指紧扣,微阖了双目沉思着。许是由着杨回事端一闹,这些日子他总是反复念起一个人——太傅杨不兴。
自幼年起便受他的督导,那些话,似乎隔了十年依然清晰不散,好像就说在日前、眼下。杨不兴说为皇子者不仅要人品贵重,克成大统,明以兼听,亦需赢以子嗣。
子嗣!这二个字似乎是重重压于自己肩上。十年之中,只两子一女,确实如人所言“司徒子嗣甚难”,这两子,但看他们的母亲,就知道将日不能予以重任。所以眼下,他才会对楼氏腹中的骨肉如此上心,小心翼翼到面面俱到。
他日夺来的江山,定要由能者守候才可做万古常青。霍静为人优柔寡断,其子墨是心明善,性娇弱,做一个楼明傲口中的风雅贵公子倒是十二万分的适合他;而司徒一,这孩子心机重,心高气傲,此一点倒是子随其母。冷漠,谨慎,淡言,乍一看总是有三五分自己的影子,偏偏他学得越像,模仿的痕迹就更重。他处处学自己,却处处学的不像,心志太高,却又不懂得如何掩藏自己的野心,实以不取。
而楼明傲这女人深谙生存之道,善察人心,赢在掩饰,又是个敢作敢为懂得保全之术的。她的儿子…他多少还是存着几分观望期待之心。
宰相府,西厢间,香烛正燃。
夏相屏退随侍,笑意于瞬间消逝殆尽,转眸间即言:“皇上当真三日后归朝?!不是说要拖至月终吗?”
屋内仅剩江澜与之二人,门窗皆是紧闭,外间起了风,内室中只闻窗外风打枝叶的声响,渗不入一丝冷意。“左司马于信中却是这般说的。”江澜淡淡放了密信,与多年前一般,她已是习惯了帮义父纵览密折信函,他们二人之间的信任几乎纵越了血缘,是不得撼动一分的。
夏相猛回了身,望向江澜的目光掺杂了太多情绪,隐隐颤动着:“澜儿,你的时日不多,本想我们还可多准备几时,看来你随时准备动身。”
江澜心里亦是明白的,背着他平静熟练的烧了信函,再回身对上夏相的注目,点头应道:“义父,澜儿明白。只是,澜儿怕,于皇上面前,由着那件事——”
夏相眉间一颤,眼神涣散了几分,怔怔回神,冷声道:“早就没有那件事了。你忘了,世宗二十二年间便由我们处理干净的。”
江澜面容沉静不动,是,她心中实不该如此轻而易举起了波澜。
夏相齿间一寒,伸手扶向案台,烛台的橘色光火映出他满眼的混沌。江澜于其身后,稳步迎来,“义父,倘若皇上真的只有四年大限,帝位定是传于长生,义父亦能把握朝局,纵横捭阖。为何偏偏要走这条路?!”
这番言语,夏相自问过。只是,实在不堪答复。他信杨不兴,亦是允了杨不兴,这一条路走得别无选择,纵然挡于眼前是自己亲生女儿的骨肉。
夏相僵直了身子,盯上灯罩中的影影绰绰,落寞出言:“澜儿,难道你就不想做皇后吗?初儿从不想坐的位置不代表你也不想。”
江澜赫然仰目,满目惊色,用力吸着气,仿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事幕幕袭来,她痛苦过,绝望过,亦期待过,幸福过——那个梦想,那般的野心,给了自己一切,她亦是由此苦苦支撑着。她信的,她信那个位置只有他配去坐,他天生就是因它而存在的。只是她同夏相,同杨不兴信他的方式不一样,她江澜是因爱而信他。
“做上官裴的皇后!”这一句,夏相望着江澜断然道,“澜儿,你可以。”
江澜木然摇头,眼底满是惊乱,她还能够吗?上官裴,他还能接受这般的自己吗?他们还回得去吗?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敢想,每一次这般期待,都似活生生拔下一层皮,如坠炼狱般折磨着自己。
夏相眼底满是沉涩,再近一步,凄然道:“还记得二十二年你离开京都是如何说予我的吗?”
“澜儿说——”江澜全然愣住,猝然展出笑意,是凄冷冰霜的笑,而后怵然掠过痛苦绝望的神色,眼眸中的晶莹一丝丝积聚着,“澜儿不甘!”
“是。”夏相随着颔首,每一下都是隐忍,“你义父我——亦不甘,不甘了十年!”十年前他是输了的,只是十年后,苍天未必会再负自己。
江澜面无表情于心中应了,十年前,自己便是放手一搏,听天命尽人事了。十年后,再搏一次又能如何?!报义父之恩,亦是了却自己多年的希冀。她会做,于义父,于自己,甚至为了他,她都要再赴一次火海。
夏相平静了又道:“皇上归朝后,必会为长生选诏乳娘,义父我都已为你打点安妥,送你入宫不过这几日之间。于宫中,只管安安静静做你的事情,抚育好长生,其他…都由义父来做。四年后,大限之期到,携太子以令皇帝传诏。司徒登基,除你以外无人能及后位。他日司徒天命竭,你儿即位,你便是太后。澜儿,这一切本是初儿的命端,是我鲁莽之下毁了她的命数,所以——我要你,由着初儿的命端,替她活下去,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往后都是你的了。她的后命,亦是由你延续了。至于长生,长生,我对他的希望同对他母亲一般,只愿其长命百岁安然于世,别无所求。有朝一日你大权在握,我希望你能把长生还我,还给我们夏家…于此,我对不兴兄便是无憾了,对初儿亦是…”
屋外风似乎散了去,此刻与前时相比更静,小厮于院落外扬言禀道:“老爷,司徒庄主的轿子已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