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回不明所以,只依着她的话垂头。楼明傲有些许的气急败坏,她还未梳妆,顶着一头乌蓬,睡眼惺忪的模样岂不是让下人看到笑话去。来不及关窗,回身寻着夜里剩下的冷水,只粗略的做了梳洗。落座于镜前,点染曲眉,丹铅其面,方觉得镜子里的人有了人样,才呼了口气。
再回至窗前看着那身影出声:“抬头吧,看看你是哪家小生?!”
杨回这才敢再仰头,只不敢直视。楼明傲看清了跪于院落间的人是杨回,心中不惊,也无喜,端了案上的冷茶漱口,再言:“你…也是来认我做干娘的?起来吧,掏银子就成,不必行大礼。”
任由楼明傲的眼神贯穿自己,杨回并不动,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楼明傲出言问“你是来杀我?”
杨回忙摇头,抿唇道:“杨回再不会起那个心。”
“那就好。”楼明傲故作释然的拍了胸脯道,“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喊人救驾呢。不过,我不是差你回你主子那了吗?!”
“杨回再没有脸面回那里,于家父坟前转了一遭,想明白了。”
楼明傲露了笑意:“想明白了,就来跪我?!我又不是庙里的观音。”
“杨回想明白了今后要竭尽忠心的主子。”
楼明傲扶着窗子,忍不住规劝:“司徒远的性子断不会容忍叛他一次的奴才,你还是不要在他眼皮底下乱晃的好。”
“不是主上,亦不是您言中我的正主。”杨回忍下惊惧和不堪出口,喉间狠狠咽了咽,“杨回决意为主母尽忠效力。”
楼明傲扬眉浅笑,并不急着答应,反倒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个遍:“你还真是好脑子,比太监有脑子,倒是看得出谁是真金实银。是啊,跟着司徒远有什么出息,跟我就不同了。你叛了我,我顶多给你三两巴掌,骂你个头顶开花,再不会怎么样。”
“杨回并不是贪占小便宜。”杨回见此忙出言解释。
“贪小便宜的人是我,不用你提醒。”楼明傲亦言,深深吸了口气,纠起的两眉凝视着瘦削白净却一丝不苟的面容,笑意再现,却掏了句正经话,“叛我的奴才,我通常不会杀他,只会逼他至自断其志,自毁其身。”
杨回定然抬目以视,满目诚意,并没有因此言犹豫半分,他于彷徨迟疑中踯躅十五年,唯有这一次,是坚定到绝然。
“我的奴才只允许…效忠我一人。既已归顺于我,不论是他司徒远,还是夏元舫,都与你无关,用不着你费心他们半分。你的一双眼睛只能时时刻刻落在我身上,若是不经我允许敢多瞟他们半眼,就算露出那么一丝丝旧情难忘的目光,我都会挖下你的眼睛给小温就酒。”这话虽像是玩笑出口,却又实在认真。
“是。”杨回平声应道。
“别急着答应,不是应一声买卖就做下了。”楼明傲这才露出标志性的奸诈笑容,奸商的秉性顿显,“和约我去拟,画押签字一个工序都不得少,准备五十两银子交契定金,他日你违背了和约半条,都要再付上十倍。”
杨回只觉得脑仁攥着疼了起来,几盏大红灯笼顿闪于眼前越转越快。窗前的人一挥手道:“回院子里洗洗,你这件袄子穿了大半月了吧,洗个澡找璃儿讨件司徒一的褂子先就着穿一下。暂时别出东院一步。”
正院,寒气依然不散。书阁靠近院落西间,这时候东日初升自是照不入。司徒于案前写信,信是写给兵部尚书于广胜,贪恋于清晨间的清醒,这时候处理一些公务最是适宜。信写毕,即交由杨归封好送出去,脱口说了一个“密”字,实则是嘱托该信乃机要,定要杨归亲自交付。
照例以蜡油封好,谨慎的塞入袍袖,退身而出,这边阖门,这边一个回身看到楼明傲迎上来的身影。楼明傲今日看上去气色不错,眉目清朗见了杨归,直接道一声:“早。”一手指着屋内的方向,问:“你们昨夜去哪厮混了?!”
杨归握拳咳了三两声,一来咳给屋里人听,二来以掩尴尬之色:“还是…您自己问吧。”言罢,旋身即退,好不干净利落。楼明傲歪着脑袋自门缝里打量着,见司徒面色不动,依然于案前批改文书,只道他心情尚好,这时候提一些过分的要求不大会被打回。
抬腿推门间,司徒以坦然放了羊毫与砚台上,抬目看着自门外直入的女人。余光打量了日头并未入室,这时间的确早了些,至少于这女人言是太早。见她破天荒晨起还来拜访自己,也断定不是什么无关痛痒鸡毛蒜皮的小事。
楼明傲自书案前绕到他眼前,见司徒远目光坦诚全无躲闪之意,似乎是一点也不恼自己耽误他办公。眼神扫了眼他肘下的文案,再回眸至他身上,只掠了一眼也能瞬时捕捉眼眸间的疲怠之色,这眼力太好于何时何处都是受用无穷的。一手指向其眉间,大有讥讽之意,巧笑道:“相公这是昨夜欲求不满,还是纵欲过度?!”
司徒愣了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半晌闷声回了:“就不能换个说辞?!”诸如问及昨夜关顾何房之类也算是含蓄能接受的。不过直来直往,绝不在多余之处浪费时间绕圈子确是她楼明傲一大特点。
楼明傲拉了他的袖子于鼻端一过,点了头道:“嗯,看来是后者。”手下并不打算放过他,更细细闻了一番,古怪笑了,继续道,“倒是有陈景落的味道。”
司徒只道能说得都被她抢了去,反更坦然了几分,收回了袖子,回身摊开另一份文案,只不动笔,大致览了前后,坐等楼明傲说明来意。他自是不信她是为“捉奸”而来,若为了这个,她纵有千万计策,犯不着晨觉也不嗜了,总规是有他意。
楼明傲这时候倒有些困了,行至案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握茶盏于手中,漫不经心道:“我想要个随身护卫,最好是个有底子的男侍。”
司徒并无反感,更大方道:“把杨归遣给你。”
“不用。”楼明傲头摇得如拨浪鼓,“他哪里是护卫我,占着机会尽日同璃儿眉来眼去了。”
司徒远微微一怔,细琢磨这话不无道理,犹豫道:“那就…上桓辅。”
“更不要。”厚着脸皮无赖道,“他对我有非份之想,你放心?!”
司徒扬眉回应道:“照你的说法,全天下人对你都该有非份之想。”
“我不反对。”楼明傲喝了口水,心道这凉水也塞牙,回了个身子推开半扇窗,正对上梅花落尽的梅园一片,“我看着杨回不错,他既看不上璃儿,也看不上我。你大可以放心。”
司徒持章的手缓缓落下攥成了拳,原来这难得早起叽叽喳喳的女人竟是因个杨回而来,心下明白几分,嘴上冷笑道:“放心?!”他是真不知道这女人是如何理解得那“放心”二字。猛一仰头间忽对上女人的眸子,浅浅的且清澈无比,亦真亦幻,看着她似乎并不把此当回事,却实则已是决心暗下。她并不是来找他讨主意,杨回亦不在自己手上,讨人更讲不通。她不过是来通告自己一声,杨回从今往后是她的人了,由不得自己杀他动他,甚至于随意处置。
无论他应与不应,她都是笃定要做的。这女人,你道她小聪明也好,市井也罢,总有一点是要佩服的——她的胆子的确很大,做事慎而又细,主意已定便听不得任何置喙。尤其在同他司徒对着干时,更是喜欢先斩后奏。如此这般,还不如妥协的好,司徒想了想,复垂头拾了砚上的笔,匀着墨:“看在你也学会绕着圈子说话,就允这一回。你既这般自信,就由你管教出些规矩。”
这话听在耳里多少有些别扭,楼明傲可是斤斤计较的人,由不得他说得含糊其辞,忙正色道:“不是‘由我’,他本是我的了,就应我来管教。相公,我有言在先,但凡我的人,不管你与他昔日‘交情’如何,都不由不得你随便碰,多看几眼亦是要给我交费的,这点我可是相当计较。相公的归相公,我的归我,总有些混不得。”
“明白。”司徒于落笔间,轻轻抬额,点了头,言语淡而又淡,“我的——夫人。”
怎么又是他的了?俨然是要被他的文字绕进去——人都是他的了,自然连着她的所有亦是他的。不公平,实以不平,索性把他一同绕进来,随着淡然一笑:“明白就好!我的——相公。”

第三十四章

“元帅府里的小少爷怕是要不行了…”早膳间刘嬷嬷面带惋惜之色给一屋子老少嘟囔了道,“听说彦大将军是要三日后随圣驾归京的,正几日传他府里不好,竟是快马赶了回来。”
楼明傲正喝着粥,听着消息愣了半晌,低了头正看见司徒一端着碗发愣。正想着躲闪,反被猛抬了头的司徒一直直盯住。这孩子眼神比起他父亲,倒也是算不上犀利,只此时心虚,冷汗盗生,连着不自然的笑意都颇有些讨好的味道:“小一,你再来一碗?!”
“毕竟也是喊你做娘亲的。”司徒一终是忍不住道。
“这年头喊我娘亲的人真不少呢。”摇头叹息,错综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他毕竟有亲爹在身边…你看那没娘亲的孩子真是很多…你娘亲我不能人人都顾及吧。”
但看司徒墨此时也怏怏放下了碗筷,双眼含神,楚楚可人的望向楼明傲:“娘亲在墨墨眼中…不伟大了…”
“我。”楼明傲说着把碗往桌前一推,“我有那么可恨吗?你们老娘我容易吗?管你们大小吃穿用度,还要给外人做妈。我简直是一御用级奶妈。”
司徒墨由着椅子上蹭下来,两手抱着楼明傲的裙尾,蹭着小脑袋:“娘亲…是菩萨级的…国母级的…”
东院房廊间,杨回正搬了花盆前前后后,楼明傲差他由璃儿指使,眼下也只有这种简单体力活能做。抬首看见妆扮的堂皇明丽的楼明傲由主间迈出,几步迎上去候在一侧。
“去庄外制备车马吧,主母要入京。”璃儿张罗了一声,四下都散了开,杨回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直盯着楼明傲由身前走过。反倒是璃儿瞪了其两眼:“还不快跟着!”
京城彦帅府朱漆大门连着两日大敞,内外走动不绝,左邻右宅皆明白府院中出事了。
府中女侍步履匆匆,一路穿花拂柳,小碎步来往于烧水厅和小少爷内堂间。梨花木的床榻终是挡不住病气邪力,内堂间三两个太医候在外间等着轮职,另三位太医于内间施针用药使出浑身解数以求回天有力。彦慕不发一言盯着床榻上的稚子,两唇愈抿愈深。两日一夜的陆路是马不停蹄,自马上翻下便是满目憔悴,这时候仿佛就由那最后一根蒿草硬撑着,他容不得自己倒下。
主治太医换下银针,握了腕子,三指切关,面色陡然一沉,另两个太医纷纷涌上来探看,一个个面色沉重。彦慕伸手附上床廊,双目红肿间添了几分焦意,掠上幼子泛青发紫的面孔,喉咙口竟涌了腥气。
主治太医发须皆白,只退身摇头道:“天命定矣,恕无回天之力。”
彦慕一挥手,由着众人皆退下。内室中只余他一人的身影,僵硬着身躯坐至榻边,颤抖着手掌,轻轻落在稚子额前,微微摩挲着,极尽轻柔。
“予儿,都怪爹爹不好,守不住你们母子。你娘亲她已然走了,你断不能也走得这般决绝,只留为父一人…”
檐下渐渐落了雨滴,这一场春雨,去了又来,蝴蝶蹲坐在堂外,抬头看了眼阴霾的天空,只觉得这雨下不断了,连着屋内的泣声越发揪人心魄,一府上下皆飘荡出寂寂的哭声…
彦府门外,楼明傲由着那一声声啼哭赫然止步,望着敞开的府院大门,眼中空了,微微转目看了眼一同添了哀色的璃儿。璃儿小心翼翼道:“还进去吗?”
喉间一颤,僵硬出声:“全当我…没有来过吧。”
原路返回,楼明傲心神不安,只觉耳边哭声不断,璃儿见她如此受影响,忙想着法儿引开她的注意。
“主子,我们去吃茶?!”
“听说开了新戏,趁时候还早,我们难得出来一趟,看个戏也是不错的。”
“今儿是讲学的日子吧,也好,早些回去准备着。”
楼明傲慌忙由臆想中回神,看了璃儿道:“我想去趟皇觉寺,绕一遭吧。”
“法慧师傅并不在啊。”
“只是烧柱香。”楼明傲又道,心下惴惴不安,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慌乱。
皇觉寺,寂静坐落于两山之间,雨中更显几分清冷。不是供香的日子,来往于三殿之中的香众只是寥寥数几,如来殿中更是空有楼明傲的身影。杨回一众皆候在外殿,楼明傲确因心中不安想俸香定神。燃了几株高香稳稳插在高台之上,并不敢抬目看如来的法眼。
“那个孩子死了,娘亲也会伤心吧。”
突兀一声传至耳中,惊得楼明傲忙仰目,正见东面高台上悬空坐着的少女。粉衣薄衫,唇色朱樱一点,眼眉之中闪着异色。楼明傲心中不惧,反而走近了两步,看着她道:“我见过你吧。”
少女由台上跳下来,轻巧的身子稳稳落于殿下的软蒲团上,笑意中顿露皓齿星眸:“娘亲果真好记性,你的魂魄那时撞过我,或者说是我故意由着你撞。”
楼明傲似乎明白些许,也知道上一次彦予的身体里亦是他,只此时并没有上一次言语中的激动,反而平声静气自上而下打量了她:“原来你是这个模样,不过…小鬼也敢入神佛供奉之地。”
少女拍拍袖子,由着楼明傲把自己看个遍:“我哪里是妖,我可是有仙职在身的。拿白大哥的话,我是仙用级打酒妹,好歹半个仙啦。”
“你既然有闲心逛寺庙,何不去彦府上了那孩子的身。”楼明傲一指外间的方向,“也算是做了件不大不小的好事。”
此言一出,少女眼中添了丝黯然,总觉得自己算是被“娘亲”算计了,面上依然笑得毫不介意:“我上身容易,可要改仙簿是冒着风险的。被阎王知道了,夺了仙职不说,还要去他小阎王地域历练一遭。”
楼明傲微微叹了口气,几尽无声,落寞道:“那你现在又算什么意思?!祸害人间,还是要死缠着我不放?!”
少女缓缓对上楼明傲的眸子,她总归是个小半仙了,那女人眼中藏了什么,只一望便什么都透彻了,绕了个身子,幽幽走到楼明傲身前,浅浅笑了:“娘亲…你或许记起些什么了。”
“我上一世是谁都糊涂着,更不要说六世前了。”楼明傲面上仍做足了掩饰,只低眉垂目的一瞬,脑中不由得浮现出梦魇中飘来荡去的影子。
“或许…娘亲记起柔儿些微的影子了?!”少女紧上一步,目光牢牢攥着她不松,忍不住脱口一切,补全她凌乱不堪的记忆。
“柔儿…”楼明傲怔看了她好半晌,终于颤声道:“原来你真的叫柔儿。”
“君柔。”少女狠狠一点头,斗大的泪珠由眼中砸下,落于脚下的蒲团中竟未碎开。楼明傲寂寂的笑了,由着那泪珠转眸回于少女面容,原来仙人终是仙人,连着泪都是碎不开,散不去。
少女步步紧逼,一双空洞的眼再无半分颜色:“襄水草堂,怀定寺,凤凰北落的君家,玄光门外的姜心薯饼…这些娘亲都能想起来吗?今日彦府院内的哭声盛吗?娘亲,我走的那日,你哭得比他们都惨,那一夜也落雨了——他们说我是妖,说盈国三年大旱皆是因我这个妖生下的祸,君家把我送到皇宫,由着那些秃头和尚围着我作法,他们把扔进铜鼎中用五昧真火烧我——”
“别说了。”楼明傲只觉得后脊由凉风吱吱窜入,连着内衫被汗浸透,额头似乎由什么紧紧箍着,越攥越紧,愈紧愈痛。
“他们烧我,还逼着你和爹爹看…娘亲,我除了感受到烈焰撕裂周身的痛楚外,再无其它,我听不到你哭,听不到爹爹喊我‘逃’的声音,更看不见你们的痛苦…娘亲,那些人,为什么要这般对我们,我们到底有做错了什么?!”
眼周,腮边尽是泪,楼明傲也不明白何时落下那么多眼泪,只由不得那声音入耳,连连却步。
“娘亲,我不懂,为何这般痛苦的记忆,只我背负六世,你和爹爹却好似什么也发生一样。难道…就因为我的骨灰压在怀定寺底永不得超度吗?!”
心口似乎由着一根冷针猛然插入,痛得几欲撑不住整个身子,喉间生生堵着全部的情绪。连着腹下竟一并做痛,浑身冷汗淋漓,一手扶上案端,用力屏住痛到酸软的身子,微微弓起了身,勉力溢出声:“求你…别说了…”
“娘亲,你又有孕了吗?”偌大的如来殿,此时竟比地府还阴冷,少女木然看着眼前痛到极致的楼明傲,“我并不喜欢你和其它男人生下的孩子…可我也不想伤害他们…因为娘亲会伤心。”
楼明傲回身不再看她,由着冷案撑着半个身子,腰下一软,徐徐跌坐在软蒲团上,只攥着案把的手依然在颤。身后的少女惨然一笑,冷漠间回身,只余声音鸣响于大殿的每一处——“这孩子生下来,如若男孩,是文曲星的命端;女儿会更像他父亲,理事经商,主掌山庄。娘亲的孩子都是极好的命数,只我不是…”
如来殿复又寂静下来,疼痛一丝丝脱离,浑身丧失了气力般只由着自己倚着身后的高台,垂目触及到那滴落于蒲团上的泪珠,依然不碎,伸手触上那丝冰冷,竟是染于指尖尽数化了开。楼明傲缓缓闭上了眼,泪由着眉角划过长长的一道痕迹…
璃儿与杨回于车前等候了大半晌,依然不见主子的身影,只道是上注香的功夫,谁又知她如此拖拖拉拉,眼下日头微垂,暮色已近。璃儿再等不及,欲亲自去寻,抬了步反由杨回拉住,随着杨回的目光果然看见楼明傲淡然步出的身影,出了正殿门正缓步走来,只看着这身影似乎比去时更憔悴了几分。
楼明傲看到众人亦不多言,浑身疲怠,一心想回车中即眠,却又担心梦中少不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回影。心中沉下几分,璃儿不作声的冲着楼明傲使了眼色,示意着车中。
楼明傲不明白,一手掀开车帘,熟悉的身影猛然入目,视线木然,由着半身而上迎向那张脸。 皇觉寺的上空有大雁成群的飞过,发出阵阵鸣动声,似乎要宣告京都这一群冬日南下的雁子春归了。楼明傲由这归家的声响中定定出神,她望着他,却仿佛又不是他。心中总有一种寂寞的情绪流淌开来,无论何时亦无能泅渡。只是眼前这个人,似乎有着同自己一般的寂寞,只他并不把那当作寂寞,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忘记了自己的寂寞有多深,有多宽,因为你看着他眼底的寂寞,是一忘无底。楼明傲发现自己其实是习惯了同寂寞的男人相处,那种感觉会让自己少一份怅然,原来这世间上,有人比自己更寂寞。
习惯性的戴上面具,习惯性的展出笑颜,习惯性的道出那么一句“相公好”,一切都是那么合乎情理,他和自己都是习惯了的。
法慧说这个世间上每天都会有许多生命亡度,亦有无尽生的机会。楼明傲只知道,这个世间,有很多人手牵在一起,相拥于狭小的空间内,他们甚至会故作亲近,他们看彼此的眼眸中皆有温度,他们时常眼神迷离陷落于情欲之中,但他们无时无刻不是活在自己的寂寞和麻木中,此刻,他们只是需要彼此罢了。
司徒远由书中抬了目,淡然望了眼闷头上车后只打了个招呼,便自顾自发愣的女人,喉间一颤,淡淡解释道:“晌午便把积压的公文处理尽了。”
楼明傲偏头倚在一旁,不明所以得看着这男人。她习惯了这男人说话的不直接,习惯了他于瞬间做下的决意,习惯了他看自己的眼神中暗含着纷杂的情绪,或者…更需要习惯他的万事了然于心。她不过是活在他眼皮底下的一支蝼蚁吧,只现在这支小蚂蚁能引得起他的兴趣。
“以后几个月,住在京中的园子罢。”
这一声依然是淡淡的,他并没有说出自己出现的原因,只是无关痛痒绕开了圈子说了其它,或者二者有着某些联系,日夜相继赶着公文处理山庄遗留下的事物,也是为了早日能领她去住那处园子。
“为什么…突然要住园子了?”楼明傲面色不动回应了道。
司徒愣了愣,下颚的线条僵硬到连成了一条线,“安胎!”

第三十五章 皆为安胎

马车行以一路由着司徒的嘱咐,求稳不求快。楼明傲由始至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一手撑额抵着车内的小案怔怔出神。以往还会用小眼神兜一圈某位只顾埋头看书的木头,今时,目光瞪着眼前的车内的帷帐不动一寸,好吧,楼明傲指天说大实话——她怕了。
这一回她算什么,知情不报?!瞒孕不说?!站在她的立场上,那个吃人不眨眼的明佑山庄,就算她有比常人多一个胆,也不敢借着此事耀武扬威。小事惊天动地,大事收起尾巴做人,此乃她楼明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