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微一点头:“还好。”
楼明傲一琢磨也看清了名目,心下自然颇有微词,这种简陋的宅院怕是几辈子也没住过,她从小娇生惯养,饭粒里多了一粒砂子都要闹个鸡犬不宁的人,怎么可能适应的下这般环境。如今又不是当日在陋寺的紧急状况,既是嘱托温步卿去安置,怎么就不挑个稍微住的惯的院落。她也不求几进的院子,最起码也要是砖砌瓦建的,住得也踏心。
司徒倒是二话不说进屋,由着简陋的茶桌坐下,对迎上来的温步卿道:“这等小舍自不会引来多少关注,养伤休息再好不过。”
温步卿一点头:“我也是照着你的意思选的。”
司徒再不出声,只垂头看着破漏的茶碗出神,自龙阳寺中出来,便是乌云密布,此时心神俱定,细细想来一些事情,神色禁不住更戾。
温步卿小心翼翼道:“你今日情绪不大好?”
司徒并不回应,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顾不得外间的事物。温步卿偏着脑袋寻了忙络着铺床放被的楼明傲,做了口型说:“你惹他了?!”
楼明傲狠狠瞪了他一眼,以口型回着:“我哪里敢?!”
温步卿再不多言,屏息轻声出了内屋,空留冰冷的铁人给楼明傲。楼明傲咬了牙迎上自讨无趣道:“相公,你若嫌我也烦,我自个找地清闲去。”
见司徒远依然不回神,她习惯性的当做默认,心里窃喜着踮脚蹭出去,走到半倒。忽听司徒声音闷闷的传来——“你…能不能陪我一下。”
“相公…”
司徒起身朝着床榻走上去,拖了外袍,半卧在榻间,手里的书翻了几下又扔在一旁:“我有些累了,你同我讲讲话也好。”
楼明傲心里叫苦,面上还是乖乖蹭到榻前,对着司徒坐下,抱了个枕头于胳膊间,寂寂的看着司徒:“相公,你是不是心情特不好?!”
司徒眼中这女人此时大有幸灾乐祸的神情,好在早已习惯了这虚情假意的问候,垂了眼道:“你那长篇大论今日怎么不说了?!”
“相公想听吗?”楼明傲一点头,马上接到,“那我说。人生苦短,何必为了眼前的得失愤愤一时呢。相公至今还是风调雨顺啊,无非就是挨了一刀,留了点血,至今还存有阴影。我也是挨了一刀的人,都从阴影里走出来了,相公不能连我都不如。”
“我曾经得罪过一伙人。”这一声随即打断了楼明傲的声声不息。
楼明傲这才认真地看上他,唇边微微一颤:“然后呢?!”
“我曾经剿灭过一帮暗人,同一个家族下的暗人。”司徒定定出声,“因为我要称霸一方,必定震灭凡能危及我势力的族群。我不允许天下还有另一方的势力与我相悖,他们要么臣服我,要么做我刀下鬼,没有第三种选择。”
楼明傲轻轻呼了一口气,依然道:“相公好有魄力。”
“我灭了他们一族,仅留下少男少女各一名,那名女子,我留她在庄中做了我的女人。”
楼明傲目光留连于窗外,她此时觉得这农户人家的简单生活倒也不错,至少不用担惊受怕,无需审时度势,甚至不用忌惮下一分钟说了什么话的后果。出了神又徐徐回了视线:“很有趣,然后呢?!”
“那女子一直存心要暗杀我,后来我命人杀了她。”司徒声音渐渐微薄,他对上女人的眼,即便此时这女人并不看自己,“山庄众多女人中,她是我杀的第一人。”
楼明傲垂头收拾了床头的一本本古书,心乱的时候她多会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就像此时,无意识收起了本就摆放整齐的书榻。待到手间的动作停下,微微释然道:“杭子夜…原来是这个样子。”
“现在那伙人在寻仇,上一次追杀你和桓辅,这一次伤我,尽是他们所为。”
“相公你说这一切,倒是为了说明什么?”楼明傲眼中渐渐冷寂,只看着司徒,唇边连笑意都扯不上来,“或者你想跟我说…楼明傲亦是一样。你方时对待杭家和同对待楼家所为一样。你根本…就知道楼明傲要去覆灭楼烈山庄,你可以阻止却没有;你旋身做了个好人,保存了楼门余孽,然后再为己用;难道说,你当日就是用楼烈灭门的假象逼迫她嫁你。难怪她嫁个不情不愿,宁死也不肯做你的女人。是,现在楼氏残支和杭家余孽勾结,一来为了杀你,二来则是取我这个灭门的孽障,你想说…很不巧,我们成了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吗?”
司徒冷寂看着她半晌不动,忽得扯下了帷帐,与外间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帷幕下的床榻封闭而阴暗,楼明傲只看到司徒眼中的寒光,再无其它。司徒猝然翻身,强压她于身下,整个人压制她不得喘息。二人皆屏息,司徒冷唇微落,由着女子的额头一路点至唇畔,声音低缓:“只许你聪明这一回。”
他的身子依然寒寂,只是较之前已适应许多。楼明傲已做不得反抗,咬了唇垂下眼皮,视线所及便是司徒轻微滑动的喉结。司徒见楼明傲神色有隐隐的痛楚,忙停下动作,支臂而起,为其余出空隙。楼明傲就势大喘了几口气,忽得迎上司徒半裸的肩头,狠狠咬了下去,声音含糊着:“楼明傲到死也没能知道真相…
”唇齿间尽是司徒的味道,男人的气息,血腥的味道,苦涩的泪息,总之这味道是复杂纠缠了。楼明傲于那一刻心中百转千回,若是司徒没有操纵其中,那笨女人亦不会至死背上这等罪名压抑终生,没有这一切,她定会圆那个死生契阔的诺言,与心爱之人携手为人间眷侣。只是…那时候自己又要何去何从。她恨司徒出于私利毁了那女人,却实在是司徒助自己成了楼明傲。
司徒任其这般咬着,似乎那痛自己根本感受不到。直到楼明傲咬到毫无气力,倚在自己肩头低声啜泣。司徒心中一震,觉察到是第一次听这女人哭出声来,可却是为了其它的女人。他出手轻柔,扳过楼明傲的脸,弯了手指去擦唇边的血迹,只怎么抹也散不开,索性垂了头深深吻去那些嫣红。又是一袭攻城略地,连着泪迹血色都被这男人吻尽,楼明傲再不抵抗,由着他去了。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而至。
屋内,春光流泄,映亮了满室的寂陋落寞。
轩宄三十六年 盈国
春水已逝,盈江的水入了峡口便不知道再会分流至何处。中土春寒未尽,唯有此方南方偏隅一带暖意十足。一场春雨洗去了满城的萧索,只这长垣宫中依然凄离,正宫之上高悬着鹿骨,时人信奉为神灵,不敢亵渎一分,只于九重宫阙才敢供奉此等神灵遗骨。宽衣长带,倒是那时的风范,男人皆高高悬起束发,掩于高帽之下,上至君臣,下及百姓,众人皆视男子露发以不齿。女人却反而不束发,时无发髻之说,未成婚女子皆散发,妇人只以一种名为桑草的枝条轻轻绾发。
跪于殿下的男子长袖垂地,云广长袖,倒是身份尊贵的象征。殿上之人乃皇朝世袭而立的异姓王——君髯,冷眉扫了殿下之人,忽推案而起,步步上前,其年岁已生了华发,只精神矍铄,长袍拖曳,于冰冷的石板地砖间摩擦出声。一出言即是咄咄逼人。
“不视,不听,不言。我只同你说一句,君家若还能苟延残喘,断然留不得这对母女。”
殿上男子闻言僵直了身体,重重磕头以对:“父亲错谬了,柔儿只是生来残疾,绝非妖孽之说。小人空穴来风之言,父亲断不可信。您若见了柔儿,必欢喜她的良善。”
老者甩了长袖只道:“这番话,你还是留着解释给族老听吧。”
男子磕长头不起,这大殿上再无一人。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而后蔓延出满腔的忧虑。
盈州城,绾发的女子在寺庙前支了一口大锅,招呼着乞丐来讨施粥。一群乞丐拥了上去,讨了粥亦讨了张姜心饼,一个个蹲在寺外吃得津津有味。有几个会说话的临走时还不忘随了句:“君夫人多福。”那女人浅笑着一点头,眉眼中尽是柔情。
长街口,一顶锦软缎子稳稳落下,轿外的小厮忙冲内轿中人禀道:“千岁爷,君夫人又在施粥啦。”
轿中人并未掀帘,只传来声音:“去讨个姜饼吧。”
第二十五章 灭口
这一夜,冷硬的床板直咯得楼明傲骨头生疼。天未大亮,即翻了个身,后脊骨由床板碾过,直痛得她从美梦中惊醒。索性披了长衣起身,见这时候还早,身旁的司徒睡得沉稳,连平日里起早的璃儿都不见人影。越过司徒翻身落地,踩着鞋,三步走到桌前斟了杯冷茶,几口清冷入腹,忽想起来昨日竟是连晚膳都没来及用,这下胃中更空,环视了一圈,连个糕点碟都不见。索性更好了衣,就着夜里留下的冷水梳洗了几番,落在这贫民土间更是懒得上妆,只对了铜镜随便在耳后随手绾了个髻鬟,一袭素衣单服便也推门而出。
璃儿正打尾房出来,迎面撞上主母,忙道:“这就给您烧水洗漱。”
楼明傲一挥手,示意她免了,视线落到厨间,口中只道:“昨夜里留没留个存食,这会肚子空的心慌。”
“温公子在的地方,哪里还留得住存食?!”璃儿叹了气,随着楼明傲走山厨间。
巴掌大的厨间,支了一口砖砌的土锅,案台上倒是配了油盐酱醋和几只破碗烂碟。楼明傲情难自禁的挽了袖子,头也不回道:“看看厨间都还存着什么?!”
璃儿开了厨柜,仔细打量了回言:“薯粉糠粉,还有几味草药佐料。”
楼明傲一点头:“烧火吧,先把晨间的点心做出来。”
“主母…您做?!”璃儿大不确定,手里抱着粉罐子,心里暗到这女人从来都有吃得份。
“还记得来时船上的姜饼吗?那时你们都笑我信口捏来,今儿非要做出个样子给你们尝尝。”
璃儿暗做了鬼脸,把罐子搬到案上,透着窗纸打量了外间的气色,忽道:“杨归回来了。”
楼明傲仰了头果然看到杨归由院门疾步而入,步履匆忙,一身夜行衣略显零乱。璃儿正打算出屋迎上,反被楼明傲一手拉住,“别去。”
璃儿一时懵住了,张望了杨归,又回首看了面色凝重的楼明傲,微微没了头绪,眉间轻轻蹙起。楼明傲甩了个眼色,扬了声道:“小姑娘家家天天就知道缠男人,羞不羞?!”
内室中,脚步声渐入,本是沉睡的司徒赫然抬目,猛然坐起,三两下披上单衣外袍掀帘而出。杨归守在外堂间,喘息尚不均匀。杨归朝窗外望了望,雾气很重,站在此间已望不到对面厨厅的土方,长嘘了口气,退身立在一侧。
司徒座于首位,满了冷茶漱口。眼神微微扫了杨归,示意他开口。
杨归得了命令,近身一步轻言:“本是一个不剩,却未找到…鸠真主持。怕被人尾随,绕了几座村镇才回来。”
司徒一手端着茶碗,目光落于青黄的冷茶中,耳边似乎在听厨房厅间楼明傲和璃儿的嬉闹声,沉吟片刻,冷道:“回屋换身单衣。”
“可是鸠真…”杨归是深知司徒的性子的,平日听遣服从贯了,这时却忍不住多心道。
“去换。”司徒眉间微染了不耐烦,一挥手,半盏冷茶落在脚边,碎了瓷碗。
门外,温步卿半拎着裙角几步迈进,只袖子一摆关照杨归退下去,回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碗茶渍,忍不住扬了笑意面向司徒坐了下来,眉眼间神色轻洒明丽,语意轻快:“心平气和延寿,恼不得恼不得。”
司徒并不看他,只是起身几步走向窗口,透着重雾去寻厨房间的欢声笑语。炊烟渐起,暖意倒是徐徐散了浓雾薄霜,对面的人儿和屋渐渐清晰入目。司徒声色不动望着锅台前切姜磨粉的女人,自是发现她今日毫无日里的大俗大雅,反倒化作铅华散尽,素眉淡抹的邻家子妇。
温步卿步至他身后,一同望向炊烟燃气的方向,落目于忙碌间的妇人,他轻笑了两声,于司徒身后寂然道:“你随时要认命,因为你是人。”
晨膳间,三人于桌,杨归侍奉于后,璃儿去集市上买菜挑肉。白粥姜饼,怕是再没有这般简单的晨膳。司徒只小喝了几口粥,伸手便捏了半块姜饼。楼明傲从碗中偷仰了视线,见司徒捏了一小口送入口中,咀嚼了三两下,眉头便蹙起。心下大骇,自己忙放下粥碗,皱着额头捏了另一半饼尝试,眉头徐徐舒展,偏了头看司徒道:“不合相公口味吗?”
司徒回了神,忙应上:“甚好。”
“那你为何要蹙眉?!”
司徒落目于姜饼,复又偏了视线看着楼明傲道:“有吗?”
楼明傲怔了怔,也不再纠缠,垂了头去喝粥。今日的气氛大有诡异,司徒心神并非于此,她心下明白,也不在这种小问题上喋喋不休,细细品着自己的白粥。璃儿拎着满满一篮子回院,杨归在屋里见了状,忙应步走上去想帮她分担些。反被璃儿退身一步,连着手里的篮子都掩在身后,注视杨归的明眸间有惊魂未定的神色。
“璃儿。”杨归出言轻唤了声。
璃儿忙摇头坚定道:“你别碰我!”
杨归伸出的手就怔在半空中,尴尬的落了下去。楼明傲偏巧注意到这一对于院落间扭扭捏捏,一扬声,招手唤璃儿:“璃儿净了手进屋来喝粥,就要凉了。”
璃儿再入屋时,心情已然平定许多,立于一侧,远远隔着杨归。楼明傲瞪了她好几眼示意她坐上来一起用膳,璃儿近了两步,忽又停下,转向楼明傲,淡定出言:“主母,今日才集市上,都听百姓议论说龙阳寺一夜之间被仇敌灭口了,无一生还。”
楼明傲似做充耳不闻,只伸手由司徒手中抽出空碗,好意道:“相公要不要再喝一碗?!”
司徒缓言道:“不必。”
楼明傲这才回身对上璃儿,神色不动:“收了吧,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
璃儿咬了唇,忙要继续开口。温步卿忙拍了桌子,摇头晃脑道:“怎么差不多了,我这还不饱呢。”
楼明傲扔给璃儿两支空碗,言语清淡:“把空碗收到厨间,给温爷贴两张饼再出来。”
璃儿蹲在灶前出了神的想着清晨见杨归的模样,还有来来往往行人议论纷纷的灭门事件,心中越发躁了起来,连着三张饼的火候都大了,扔在了脚下,心不在焉的去糊第四张饼。
楼明傲推门而入正看见“暴殄天物”的璃儿,推过去一碗热粥,把璃儿拉起来,自己蹲下去由灶里掏出了饼面,狠狠瞪了眼璃儿:“小温说他水饱,要我同你说声不吃了。给你端了粥,自己找地喝去。”
璃儿双手端着粥碗,忍不住直勾勾盯着楼明傲,声音夹杂着颤抖:“主子,难不成杨归…”
楼明傲惊然一怒,抬了手要向璃儿半张脸扬去,只落在璃儿耳后愣了好半晌。璃儿瞪大了眼珠盯着面前的主子,这女人虽说玩闹些,但从未打罚过吓人,吹胡子瞪眼尽天都是,今日的满面肃然却是前所未有。惊得璃儿颤抖着牙根,手里满是热粥的瓷碗“啪”一声直落了下去,溅了裙裳,口中说不出一个字,双目紧攥着楼明傲,生生吞下了骇泪。
楼明傲见这情景,反而下不去手,丧了气怔怔放下胳膊。回身掩好了门窗,倚在门板上,愣愣的看着璃儿,眼神复杂而迷离。浑身的力气仿佛泄掉了,自额头上竟也迸出了冷汗,楼明傲好不容易开口道:“你是嫌自己活得久了,还是嫌你主子我活太久?!”
璃儿忙蹲下身子去收拾满地的碎片,一个没忍住,泪簌簌而下。楼明傲偏了头不去看她,只对着水缸里映出来的自己大半个身子,心下又酸又痛。她琢磨着水缸里的人影自己竟是看不清楚了,仿佛那一个影子混杂了千万,影中人满眼惊恸,神色哀而不伤,是坚定异常。
“你真当我这个东院主母过得多潇洒?!真当男人纵着就天不怕地不怕?!真当那男人忠情不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我胡闹由着你们多嘴?!你真当明佑山庄是个什么地方?!”楼明傲深深吸了口气,“不过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
璃儿定定仰了目,主母神色中的复杂纠结,是自己从未窥探过得。她从来知道主母并不开心,却从不想,竟是这般小心翼翼惴惴不安。
楼明傲忍着不蹙眉,一手指了窗外的方向:“那男人——随便一眨眼就能把我们碾碎,我绝不是吓你!他今天方还能在意着你,明天则让你魂飞烟散。你可以逗他,骂他,戏他,乃至恨他,可绝不能猜中他心中所想,更不得揣摩他的一举一动。你若还想活下去,就要把自己当个傻子,当个庸人,装成瞎子聋子哑巴,就是不得小聪明半刻。”
璃儿看楼明傲的神情夹杂了太多,她自己都辨不出所有的情绪,她心下慌乱极了,只看着楼明傲反倒添了几分淡定,脸上泪痕溅散,她复其身,拍了裙裾,和楼明傲两两相望。见楼明傲隐隐闭上了双目,自她唇间迸出的字隐忍而释然:“活着一天,就是有福气,便该珍惜。你方日同你一般不知死活,今天才知道这福气来之不易。你今后会明白,活,实则比死难,所以便更要小心翼翼,更要珍惜坚持。”
第二十六章
水缸里倒映出的女人倚靠着门板孑孑而立,素衣松发,秀眉微皱,华光褶褶。不是美得惊世骇俗的女人,却染尽了遮却世间云华的色彩。
二人于两两相望间,璃儿仔细打量了自己的主子,今日才总算是看清了她,看得清明了,心下却莫名酸楚的厉害。窗纸缝中渗入的流华落在楼明傲鬓间,微风吹散了额头的冷汗,楼明傲偏转过了视线,再不看璃儿。
璃儿面向楼明傲,徐徐跪下了身子,良久方道:“主子,都言佛祖不可欺,佛门不可污。司徒一门犯下如此这般滔天罪行是逃不脱天谴的。”声音空洞,两眼已无光华,似乎是在等着报应相继而来。
楼明傲凝神片刻,仍无动于衷,只惨笑一声,扬手挽起了衣袖。淡淡扫了眼身下的璃儿:“作孽的是他,受难的也是她,你何惧而来?!你只坐等积德荫祖便好…”
“主子?!”微蹙了额头,这女人的话实在亦真亦假,虚实难分。
楼明傲手指落于水缸延壁,指尖顿感冰寒刺骨的疼痛,痛感深一寸,心下便舒适一番,满目平和道:“还记得我出龙阳寺,与你交给主持的香火钱吗?你已是…积了德的,这天谴实不该落在我们头上,但若人祸,便是不得而知了。”
龙阳寺从未有这般的落败过,大门紧锁,只从院外匆匆走过,亦能闻到扑鼻而入的腥气。四月的光景,尸体已存不了多时,只负责看护现场的衙役来来往往,百姓皆是绕道而过,不敢靠近半步。三两个胆子大的衙役蹲在院落里喝着冷酒壮胆看尸,十余架尸首蒙着白布停摆在不远处的榕树下,佛家的规矩,亡者需超度才可归天。太守已然差人去请远近有名的住持法师,举行法事也不过在这三两日的光景。
“怎么会出这种事情?!”老衙役以酒润了口嗓子,抚着大掌叹息出声,“连着皇帝的祈福大典都受了牵连。”
“谁说不是。这毁了龙阳寺,就是断它龙脉,损了景州千百年来的精气。”另一个粗犷的牙胡子衙役随声附和,言语中无不流露叹息之情,啧啧了几声,猛一仰头灌了大半碗冷酒入腹,烧得心头火辣辣的痛。
年轻的小役俨然是第一次当这种差值,畏畏缩缩端了冷酒颤抖着送入唇边,眼神猛一扫到树下成群的白布裹尸,酒入口复漏出,言语不清,几欲哭出声来:“我们还要等到何时?!大住持什么时候才到啊?”
“哭哭哭,你还是个男人吗?!”胡子衙役心生了烦闷,猛啐了一口,摔了酒碗。
老衙役一手抹着小役的额头给他压压惊,另一边抬首看了胡子道:“你凶他做什么?!谁没有个第一次啊。你是刑台上磨练出来的,自然没个惊怕。这小子原是个书生,举人三次不中,这才寻了个衙役差位填补家用。吃着圣贤之书念着孔孟道义,自然怕这些脏东西。”
小役见状更往老衙役怀中凑了凑,眼神颇为期待的迎向门外的方向。忽觉得那一扇红漆大门此刻隔着阴阳两间,一个是阎摩地狱,一个则为人间天堂。只那人间的一侧忽显现出那个身影,僧衣轻衫,儒雅自蕴,仿若临于云端的寡淡平和,是真真的脱却凡尘,蔚然成仙。小役只觉着压在喉咙口的恐惧全因那身影的出现渐渐平和下去,心下前所未有的沉静。就是那个一个眼神,他静静的望着你,便镇定了一切惊乱,好似让你觉得这世间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那又是怎般慑人的力量,你看着他,自会抛却人世间一切的邪恶,从善修为之心油然而生。这一份尊崇,无关男女,无关信仰,只是他眉间眼下那一抹最憾人心魄的坚定。
“孙伯——你看——”小役情不自禁的抬手以示,“那个——得道圣僧。”再难形容出一个字,仿若天下只那抹身影是无论如何都诠释不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