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出来了,他是这家疗养院的院长。只见他看着我,轻轻地,带有歉意地:“严重的心脑血管并发症,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他顿了顿,“进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我在安姨的病床前坐了下来。
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试图挤出一丝笑容,气息微弱地:“桑筱。”
我也朝她勉强挤出笑容:“安姨。”
她看向我身后:“你也来啦。”她朝龙斐陌笑,“谢谢你跟桑筱来看我,她脾气太倔,不知道通融,以后,还要麻烦你多担待她。”
她又朝我深深看了一眼,尔后轻叹一声:“桑筱,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已经嫁人了,凡事就要考虑得周全一点,好好过日子,”她咳了几声,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可惜,安姨是看不到了……”
我拼命强忍泪水,打断了她的话:“您胡说什么,我过阵子安顿好了,还要接您回去住呢,”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夺眶的泪,“你还说过……以后要帮我……”
她安详地:“桑筱,我等不到那天了,”她示意我跟龙斐陌走近,然后,看着我们俩,微微一笑,“能看到你有个好归宿,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她充满眷恋地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微弱地:“要是……要是……”她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缓缓地,“……也会……很高兴……”
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我呆呆地抱膝坐在窗台前。
自从安姨的丧礼之后,我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喝,我的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雕花盒子,是安姨留给我唯一的纪念,我没有勇气打开它,我只是怔怔地看着。
我永远没有办法接受,上个星期还好好的她,现在已经与我天人永隔。
一个人影走近:“桑筱。”我闻到一阵鸡汤的味道。
我不理不睬。
他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从窗前直接拽了下来:“把汤喝掉!”
我任由他抓着我,垂着头不吭声,他伸出手,重重捏住我的下巴,随即,一个汤勺出现在我眼前。
他面无表情地就要将盛满鸡汤的汤勺往我嘴里灌。
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拼命挣扎,籍由眼前的一切发泄心头所有的愤懑和悲伤。
他任由我挣扎,半晌之后,突然冷冷地:“这算什么?”他“当啷”一声,将汤勺远远抛开,“人死不能复生,她活的时候你尚且不能顾她周全,现在这样有什么用?”
我颓然低头,一阵木然。
他总是能轻易踩到我的软肋。
是,他说得对,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已经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再怎样,还能有什么用?!
很久很久没有一丝动静。
我仍旧固执地坐着,一动不动。又过了很久,他淡淡地:“想哭就不要憋着。”几乎是同时,他伸出手来,轻轻抱住我。
黑暗中,我静静看着他深幽的眼睛。我还是没有哭,我只是一件一件地讲给他听:
“三岁那年,安姨来到我家,六岁那年,我半夜发高烧,咳个不停,家里人都睡下了,爸爸不在家,妈妈出去打牌,是她大台风夜背着我去看病,路上她告诉我,实在难受就咳到她身上,病就可以传给她,这是她们家乡的风俗……”
“九岁那年,友铂弄丢了爸爸最喜欢的一枚田黄冻印章,他很害怕,央我顶下来,爸爸气急了,拿那种很粗的藤条一鞭一鞭打我,是安姨用手臂护住了我,打到后来,爸爸还是很生气,随手丢了一个水晶烟灰缸过来,砸到了安姨头上,砸得她头破血流,可是,她一声都不吭。”
“十五岁那年,我跟桑瞳一起去学国画,后来桑瞳不学了,家里人也不让我再学,安姨很生气,她也骂我,骂我脾气太犟,不肯低头不肯辩,她后来又说,做人不能软骨头,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欢我们家……”
“再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突然就看不到她了……”
龙斐陌一直安静地,耐心地听着。
我的眼光,落到了脚旁的那个小盒子上:“我曾经想过,我要拼命赚钱,总有一天,我可以凭自己的努力把她从疗养院接出来,请专人服侍她,照顾她,”我抱起那个盒子,轻轻放在膝上,“可是,我上辈子没好好积福,连这样的小愿望,也实现不了。”
我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盒子,不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那支手臂依然轻轻环着我。
龙斐陌的脸与我的几乎近在咫尺,他注视着我:“十五岁那年,我爸爸去世,十六岁那年,我妈妈也病逝了,我跟斐阁没有回国,按爸爸生前的意愿留在美国继续念书。”他侧了侧头,神情很是平和,“十年很长,却也很短,还记得那年,纽约的冬天真冷,地上满是厚厚的雪,我带着发高烧的斐阁冒雪穿过唐人街去看病,一转眼,一夕之间似乎也就过来了。”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他顿了片刻,转过头去看窗外,淡淡地,“若当真论起挫折伤痛,桑筱,你只怕还远远不够格。”
我抬头看他,他也回眸看我,他依旧神色清冷,言语简洁甚至冷漠,可是我明白,或许,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我。在安姨安葬前后,我一直恍惚,从丧礼安排,到琐碎细节,乃至挑选墓地,完全是他一手操办。
正是他,给安姨挑选了一块虽然小巧,但依山傍水的最后憩息地。
我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去轻轻触摸了一下他的背,低低然而感激地:“谢谢。”
夜深人静,我轻轻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是一封信,一张存折,还有一张照片。信上是我熟悉的,略带歪歪扭扭的字迹:
“桑筱,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这些钱是我存下来的,虽然少,但是我的一片心意,留给你以后的孩子作见面礼,那张照片,你好好保存着,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越到后面字迹越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我放下信,拿起那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清秀的少妇紧紧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儿,脸上挂着温馨而略带忧郁的笑,我仔细看着,不由心头大震。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翻到照片背面,看到一行极其纤秀的字:
妈妈和小小摄于小小满月。
我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小小,小小,小小……
只有安姨在没人的时候悄悄这么叫我,可是,照片上那个跟我的容貌依稀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并不是安姨。
我把头埋进膝里,桑瞳的话再一次回响在我耳边,在此时此刻的万籁俱寂中,格外清晰――
“你是俞家人心头的一根刺,你知道什么是刺吗……”
“你知道什么是刺吗……”
“你知道什么是刺吗……”
“……”
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再次看向那张照片上的那个女子,我一瞬不瞬盯着看,仿佛要将那个清秀温婉的容颜烙进我的脑海最深处。
因为她,并不是我叫了二十三年妈妈的那一个。

第11章

自从安姨那件事后,龙斐陌在家的时间比以前略多,
有时候,他跟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或是拿着一本财经杂志半躺着浏览,有时候,我跟斐阁对弈,他也会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观看。
他是一个很好的观众,无论斐阁闹腾得多么沸反盈天,他都熟视无睹,毫不动容,偶尔我抬起头,会看到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又或者,注视我身后不远处的某一点。
更多的时候,他径自上楼,在书房里一直待到深夜。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咔嗒”一声,意味着他已经回房休息。
从安姨去世以后,我一直睡得很不好。
我几乎夜夜噩梦。
我梦到雷雨交加的夜晚,个子矮小的我,穿着单薄的睡衣,一个人赤脚站在宽大的客厅窗户前,害怕地看着窗外的雷雨闪电。我拼命叫着家里所有的人,没有人回答我。
我梦到我站在安姨的床前,她睡得很安稳,阳光照耀在她脸上,小小的房间里一片暖意,可她的脸色十分十分苍白,她闭着眼就是不理我,我喊她叫她摇她,跟以前一样,要推她出去晒太阳,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推,都推不动她,始终推不动她。
我还梦到我一个人,大雨瓢泼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着,跟着前面一个苗条纤秀的身影,我一直费力地跟着她,偶尔她回头,向我嫣然一笑,是照片上的那张面孔,她笑着柔柔地轻唤我:“小小,小小……”旋即飘然远去,我发足狂奔,一路追上去,追到一个高高的悬崖边上,前面已无进路,我到处看,到处找,可是,那个人影已经杳然,突然间,我脚下一陷,直直地朝悬崖下面落去……
我拼命挣扎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妈妈,妈妈……”
我沁出了一身的汗,我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突然,一只手轻摇我的脸:“桑筱,桑筱,桑筱……”
我茫然地,慢慢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又闻到了那种淡淡的烟草气息,他穿着睡袍,正弯腰看我。
片刻,他坐到我身旁,伸出手臂扶起我:“桑筱,你又做噩梦了。”
我定定地一直看着他,他伸手到床边,抽出纸巾递给我,我无言接过,擦了擦脸,擦到眼角处,我的手触到了淡淡的湿意。
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吵到你了?”
他也看着我,过了半晌淡淡地:“我听到你房里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我低下头去,又过了很久:“对不起。”
他没有回答,只是扶我躺下,展过睡被,接着,他也静静躺到我身边,用手臂枕着头:“等你睡着我就走。”我无言,过了一会儿,我把被子的一角搭到他的身上,晚春的天气,夜里仍然有着浓浓的凉意。
我闭上了眼睛,只是片刻,当我心绪稍定之后,就突然感觉到有些不自在。他离我是那么地近,几乎是肩并肩靠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他肌肤的热气夹杂着淡淡的馨香,隔着薄薄的睡袍一丝丝向我侵袭。
我从未离一个男子这么近过,即便是何言青,即便是我们最亲密的时候,也总是隔着青涩的距离。
我不安而尴尬地,一边试图一点点朝外挪,一边悄悄转眼看他,慌乱中,我轻轻一甩头,发丝险些碰到了他,我吓了一大跳,却看到他正安静地阖着眼,一无所察的模样,我继续小心地,慢慢向外挪。
眼看着就要到了安全距离,我轻轻舒了一口气。正要安心闭眼,蓦地,我清晰地听到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桑筱,我不是一个圣人。”
我猛然转过头去,眼前一花,他已经轻而易举地翻身覆了上来,他眯着眼,口气中有着一丝丝异样:“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圣人。”他的鼻尖几乎触到了我的,他的声音中蕴着浓浓的危险,“你这样一刻不停地动来动去,当真以为我是柳下惠么?”
我窘迫得顿时脸一片通红。如果我够聪明够身手灵活,应该知道在他这句话之前机警逃开。可惜,从最初的一开始,上天注定,他总能抢先一步发现我的意图。在我正要欠身之前,他已经紧紧抵住我的手脚,他的吻密密烙了下来,我几乎听到了他轻轻的喘息声,在我的唇间,在我的耳畔,在我的颈间来回流连。
我僵僵地躺在那儿,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应该什么反应。
只是须臾,我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带有一种说服和安宁的意味:“桑筱,或者,上天早已注定,又或者,你并非如自己想像的那么讨厌我,是不是?”
我看着他,他也正一瞬不瞬看着我,他的眼底,除了一贯的漫不经心,还有强势之外,还有着淡淡的,我琢磨不透的一种情绪一闪而过。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的他,完全没有平时给我的压迫感,他看上去,是一个如我一般的寻常人,甚至,还有着淡淡的脆弱。
向来是刀枪不入的龙斐陌,竟然也有着这样的一刻,略带凌乱的发,唇边浅浅的,若有所思的细纹,眼神中一瞬即逝的,是如烟般薄薄的迷茫。
我静静看着他。
他的眼神中掠过一阵复杂的专注,他用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抚过我的脸:“纵使不是柳下惠,我也不会迫你,”他的头一点一点俯近我,“桑筱,选择权在你。”
可是,他的唇,他的手,又如狂风骤雨般铺天盖地向我覆了下来,他的手,火热地、一寸一寸地沿着我的颈项缓缓朝下。
他永远是这样,给我选择权,而把最后的主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寒意一点一点侵蚀我的身体,但我只觉得热,热得发渴,他的唇火热而步步紧逼,他的手强势却不乏温柔,我想挣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动弹不了。
我是怎么了?我闭上眼,或许,我是倦了,真的倦了,才会屈从于这样不真实的温暖,这样稍纵即逝的沉沦。
在这一刻,我竟然愿意相信,他是爱我的。
模模糊糊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的耳畔:“桑筱,记得我。”
很久很久之后,我最后的记忆是他低低地,略带沙哑地:“toradostdaram。”
周末的杂志社,向来极其热闹,今天自然不例外。因为这两期杂志出奇好销,老板龙颜大悦,不仅开禁让大家得以偷闲茶叙,更慷慨邀请全体员工晚上聚餐,引得一干娘子军叽叽喳喳,好不兴奋。
都是社会主义新红旗下成长起来的菁英,醍醐灌顶般明白,资本家的钱,不花白不花,我自然不能免俗。再加上资本家本质不改,拿来大叠大叠的陈年报刊杂志,美其名曰给大家休闲时浏览,实际上是希望众人时刻不忘工作,精益求精地以他山之石补己之短。
所以,大家一边嘻嘻哈哈看着报刊,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突然,阿菲叫了起来:“天哪――”
众人吓了一跳,她一把放下报纸,重重叹了口气:“算了,本姑娘早已死会,最多也就只能这么垂涎垂涎了!”
大家顿时来了兴趣,凑上前去看,我听到黄姐的声音,拔高了一点点:“哦……”
我抬眼暼了一眼,心里微微一动。我认出来了,她手上拿着的竟然是乔楦对龙斐陌的专访,也是乔大小姐第一次成功专访,想当初,在我们客厅的茶几上隆重摆了好些天。
我转身倒水,听到杂志社第一美女范遥开口,她男友在一家规模颇大的民营企业做高管,一贯都有独家新闻披露:“听我男朋友说,他们公司老总跟龙家是世交,龙氏集团原来由龙经天兄弟俩一块儿继承,但龙纬天,就是现在这个龙斐陌的老爸痴迷绘画,一直不喜欢生意,后来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干脆带全家移民到美国……”她耸耸肩,口气是一贯的矜持优雅,“而且,听说这个龙斐陌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大笔资金注入龙氏,堵住了很多人的嘴,没过多久,又顺顺当当清洗掉一大批老臣,手腕不是一般的高。也有人说,”她突然间压低嗓门,有些神秘地,“龙经天把龙氏交给自己侄子是迫于无奈,因为……”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进来,她警觉地闭嘴,众人面面相觑,我低头,在外人口中听到自己家里人的讯息,感觉怪怪的,更何况,这个家里人……
我摇摇头,从心底轻叹一声。正在此时,阿菲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大家一阵欢笑之后,又唧唧咕咕一叠连声地凑近我:“桑筱,晚上一起去唱K吧,反正你一个人回去也无聊,待会儿我隆重介绍个帅哥给你认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手机响,我朝她歉然一笑,接起来听,竟然是好久没有联系的方老师。
刚放下电话,她就诡秘地用小指头点着我:“狡猾哦,有情况居然都不告诉我们!”她摸了摸下巴,“唔,听声音就是高人,看起来,某人最近桃花开得很旺哦。”
我笑了笑,十分配合地任她调侃。
方老师约我见面的地方是一家环境幽雅的高档西餐馆,他看上去比前阵子消瘦很多,但依旧风度翩然。他的穿着还是一如既往地讲究而不事张扬,连裤线都熨得笔挺。
我并不意外,在我结婚前,他也是隔上一阵子就要把我叫出来,破费请我吃上一顿大餐。我对美食并无讲究,他却是个饕餮食客,拜他所赐,我可以大致画出各知名餐厅的方位图。
他打量着我,皱了皱眉:“桑筱,你还是这么瘦。”他关切地,“最近过得好吗?”
我正吃着鱼子酱,先是点头,尔后笑笑:“有点忙。”
他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一块一块的切得很漂亮很均匀,切完后再依次蘸上酱汁,却不急着吃,而是推到我面前:“多吃点,记得你喜欢吃。”他若有所思地,“或许以后,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
我一愕,不由自主地:“为什么?”
他看向窗外夜色中闪烁的灯光,半晌之后,才转过头:“过几天我要回英国,要过很长一阵子才能回来。”
我顿时觉得喉咙里的东西难以下咽,我盯着他,他的脸上,笼着淡淡的忧伤和宁静。他的眼底,是沉沉的暮霭。
这一刻的他,就像乔楦当初对我预言的那样:“以方老师的条件,绝对是有不凡故事的人。”
看着我的神情,他解释般地:“那边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还有……”他的脸上略略一黯,“拜祭一位亡友。”他伸出手来,拍拍我的手,“桑筱,多保重。”


夜很深了,我转动钥匙轻轻推开门。
我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但面对将近十年来亦父亦师亦友般关心呵护我的方老师,我的心里充满了怅然,怪不得古人说,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吃完饭,我们俩找了间茶馆边品茶边聊,一直聊到深夜。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奇怪的,不同寻常的近乎于悲伤的预感,像这样尽兴闲聊的机会,或许以后会很少,甚至于……
没有。
客厅里没有灯,静悄悄的,想是都已经睡下了,借着窗帘拂过之处泻进的淡淡月光,我轻手轻脚准备上楼。
突然,临窗处的休闲榻上传来细微的声响,随后,一盏小灯亮起。我仅仅呆立片刻,便回身看去。其实,不用看都知道是谁,这个时候,只会是他,跟我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的那个人,自从那晚之后,命中注定我最亲密的,也是最陌生的那个人,我想,终我一生,永远没有办法,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他。
此时此刻,他正斜倚在榻上,柔和的灯光下,他的姿态十分慵懒随意,甚至他的眼睛都是半睁着的,但我知道,隐藏在眼睛后的那个眼神,正灼灼然盯着我,此刻的他,如同一头猎豹,好整以暇地静静面对他的猎物。
果然,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这么晚?”
我没有开口。
他又开口了:“为什么?”
我无言。
他缓缓地:“不想说?”
我仍然没有开口。
他思索片刻,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不经意般玩弄着手里的火柴盒,看上去十分好脾气地:“是不是跟同事聚会?”我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淡淡道了声晚安便向楼上走去。
我实在没有心情说话,直到现在,我的心底仍然惊疑不定。在茶馆里,坐到最后,方叔叔掏钱夹结帐的时候,不小心带出一张相片,尽管他当时脸色遽变,迅即捡了起来,但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那张相片,那张相片……
那张相片上巧笑倩兮的温婉妇人,跟安姨给我的那张相片上的,赫然是同一个人。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暗中苦苦寻觅一切可能的线索,却如同在异国他乡的漫天大雾中迷失方向的旅人,彷徨不已但没有任何头绪,而今晚的意外,更如在我眼前蒙上了一层重重的阴霾。
直到现在,我的心底,仍然一片迷惘。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等一下。”我转过眼,看到一个徐徐站立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他的声音依然非常悦耳,“尽管你现在这副倔犟模样较之平常,要更吸引人些,但桑筱,”他的声音跟脸色渐渐变冷,“美丽跟诚实,我还是更倾向后者。”

第12章

我说过,不会有下次。
下一次,我不会放过你。
一在晚宴的现场站定,我就开始后悔。我没想到据传因公出差的老总会亲自出席,更没想到他会临时把号称八卦世家第一百七十二代传人的阿菲带来充数。
这本是龙氏集团牵头举办的一个慈善晚宴,我对外的身份,也仅仅是奉上司之命前来采访的一个无名小记者而已。
事情坏就坏在多嘴的关牧身上。
他一看到我,就极其兴奋地高声嚷道:“桑筱,好久不见!”人多喧哗,我弯了弯唇表示回应。他依然不肯罢休,大老远挤到我面前:“最近还好吗?”
我点头,看向他身旁一位抿唇而笑的谦谦淑女,一时间灵光突现,尔后扬眉:“校花?”不待他回答,又眨了眨眼,轻轻问,“回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