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天启满脸急切,怀中有一个声音在抵死呼喊:“不是,不是的!我不会杀青蔷,决不会!我会想到办法,一定会想到办法的…我一定可以瞒住所有人的耳目,将她留在我身边!”
----可是,真的…可以吗?
----只有十五岁的、英俊而执着的少年…你真的可以办到吗?
----你的身边有着至今还手握后宫一切消息的李嬷嬷;有着资历极深、私下里在太监中训练了许多“死士”的张公公;有当朝首辅、纵横宦海将近四十年的李阁老…你的对面则是虎视眈眈的群臣;是一位曾经手握兵权威风无两的兄长和一位也许有“遗诏”傍身的弟弟…你真的可以办到吗?
…属于过去的那个笨拙地玩着金银子、撒着娇叫青蔷抱的二殿下;和属于未来的那个心如明镜、胆似铁石、脸上看不出半点情感起伏的一代明君----两个“自己”在两个方向上撕吼,将这个可喜、可爱、可恨又多么可悲的十五岁的少年生生扯成两半…
----各式各样思绪的碎片飞窜、混杂、互相映照、互相伤害---它们来自于不同的地方,只在他的脑海之中停留极其短促、不及捕捉的一瞬,又各自奔向各自的目标去了…
有一个声音在虚空中嗡嗡鸣响:
“接受现实吧,董天启…乐园已经关闭,你永远无法归来。”
玲珑依然冷冷笑着,冷冷道:都给你毁了!全都给你们毁了!我们的命,我们的生存之地,我们的姐妹,我们唯一的仅有的尊严----你们皇家的人,统统要夺走!统统要毁去!好…很好!我倒要砍掉这天子的脑袋,看看你们的血管里,流的究竟是不是红色的血!”
话音落地,满脸凄绝,手下加劲,轻轻一抹---殷红的滚烫的液体如扇面般喷溅而出,洒在华丽的明黄色床帐上,洒在无数团龙祥云的纹样间,洒满玲珑的衣角和疯一般扑上来的奴才们的脸…
玲珑面对着茫然立在当地的太子殿下,昂然道:
“你问吧…问这自以为是的老鬼,叫他给你遗诏----哈哈…人死了,都一样,不管是皇帝,还是…贱民…”
出身卑微,因贫穷而不得不顶替他人进入皇宫的玲珑;一个不知道姓氏、也不知道原本名字的女子;一个没有来处、没有归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无主魂灵;一个微贱犹如华服上一粒沙子的小小宫女…
----用染了天下最尊贵之人颈血的匕首,勒断了自己的喉咙。
----脸上带着了然的、安宁的、胜利者的微笑。


第四卷 第八十二章 破茧
靖裕十八年正月十一,丑时二刻,不知是谁人的梦忽然造访了睡在平澜殿内的沈青蔷,把流光削薄的碎片倾泻在她身上。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梦见了那场血一样的燃烧;梦见了依然漂浮着西域奇香的曾经的流珠殿;梦见了沈紫薇。
梦里,一切宛如旧日光景:华贵、安逸,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没有谁知道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劫;没有谁知道即将有人疯狂,有人哭泣,有人死…
梦里,遥远的彼岸有人在不住呼唤:“紫薇…沈紫薇?”
----无边的金碧辉煌里,一双雪一样的赤足踩在如火的红毡上,那乌发如云的纤秀女子回过头来----容颜浅淡、无喜无忧…
这是…谁?梦中的沈青蔷忽然恍惚,这张脸竟是如此的熟悉,令人心悸。是…紫薇吗?是那个活得华丽又死得辉煌的沈紫薇?是那个来得孤单又去得寂寞的沈紫薇?
是吗…是她吗?
----还是…一样华丽而辉煌,一样孤单而寂寞的…自己呢?
梦…很暗、很暗,唯一的亮只有那无名女子手里擎着的一枝蜡烛。她将蜡烛高高举起,幽辉四散,照见琉璃珠子一般的双眸上,蒙着光阴不朽的尘埃----在她脚下,光晕之外,隐约有什么东西倒在那里,红色的水蜿蜒成一道细细的溪流。
…那女子轻轻地向前走,足不沾地,裙动如云,随着她的脚步,随着她手中飘摇的烛火。四下的景物次第明亮而鲜活起来;仿佛冥冥中有无形妙手持着朱砂笔,正在一幅幽长深黯地水墨长卷上不断点染着----鲜艳的、夺目的、肆无忌惮地红次第开放,直到将整个梦境渲染成炽烈的一片;梦中地无名女子转过头来仰望天空。那里写满了她的一生。
玉钗珠环相妒,
紫绡轻罗无数。
红颜红花都作土。
闲愁离恨最苦。
路遥望断归途,
小楼吹箫人独。
落花空自恨不如,
飞入柳荫深处。然响起了四声连叩的云板。在静夜里,那空洞的丧音越传越远。绵长不绝。随着哀鸣声声,无数殿宇房舍,漆黑的窗子亮了起来。
暗色之内,隐隐有人在喊,声音渺渺茫茫,仿佛风声呼啸:“圣上殡天了----圣上殡天了----”
两个宫女蹑手蹑脚地进了平澜殿内室,将手中擎着地烛台向前伸了伸,隔着敝旧的帐子,照亮榻上躺着的皇后娘娘。
“好像…还睡着…”许久。其中一个说道。
另一个立刻伸出手去,作势要捂她的嘴。两个人又等了片刻,彼此交换了好一番眼色。才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阖上门。
沈青蔷在黑暗里慢慢睁开眼睛。泪水无声流淌---又静静干涸。
靖裕帝死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惑主弑君”的罪再也洗刷不清。离去的时候。董天启曾说过:“青蔷,你在这里等我…”她只是笑,并没有回答。她相信太子殿下是真的为她着想,但他的“好”不是她地“好”,他的道路不是她想要的。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快乐?你将如何走完你地人生?
----无论怎样的爱怎样地情怎样弥足珍贵地回忆,唯有这个问题无法回避,亦唯有这个答案不可逾越。
沈青蔷轻轻披衣起身,悄悄推开一旁的窗子。趁着若有若无地星月光辉,她草草绾着头发;又从被衾之下,拿出一套早已塞在那里的素色窄袖宫裙----手上的动作时不时停住,屏息静气侧耳倾听:还好,只有风声在响。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探入怀中,触到了那卷薄薄的织物,颤抖的指尖便稳定了下来,轻舒一口气----这是她如今唯一的凭借,最后的筹码,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的。假如时势对她微笑,那就会十全十美;假如苍天抛弃了她---那也无所谓,反正这世上的芸芸众生,人人都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青蔷整肃完毕,深吸一口气。望着窗外肃杀的夜风席卷而过的世界,忽然失笑。还记得小时候被反锁在柴房中的自己,一到半夜,饿得狠了,便会踩着杂物从比她还高的窗子里翻出去,到厨下偷了吃食包在油纸中,再从外厢翻回来慢慢吃…
----是啊,我是沈青蔷,我还是当年尚书府里那个让所有人都头疼的疯丫头,我并不是深闺中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她从一旁的书案上扫下半捧灰尘,胡乱抹在脸上,慢慢走到窗前。在那一瞬间,过往的时光忽然如潮水般掠过她的身体----下一刻,沈青蔷的双脚已经踩在平澜殿外、略带潮意和炭气的泥土之上。
----也许每个人,生来就有一双轻盈的羽翼。只不过那双翅膀被华丽的衣裳覆盖,被沉重的饰物坠着无法伸展开来…也许不过是,你把记忆那一边的真正的自己…忘记了。
风声呼啸,没有灯烛…有的只是沈青蔷如炬的目光,照亮她面前的道路。刚薨逝,宫内还是一片混乱,原本“宵禁”的规矩名存实亡,时不时便见一个半个人影儿在树荫下、阑干后一闪而过----就要改朝换代了,还不趁早打探钻营,更待何时?
沈青蔷一身妆扮毫不打眼,便像是个品级不高不低的普通宫女,也有几次躲闪不及被人瞧见,倒没一个过来理会她。顺着烧焦未及清理的废墟。她绕过平澜殿,出了锦粹宫,一路隐匿在昆明池畔枯花残柳的荫蔽之下。转折而行。距离虽较远,但去往东边的昭华宫。还是这条路更安稳一些。
绕过一片湖面,四下地树木渐稀,眼前豁然开朗,墨色的湖水在星光下泛出粼粼微光…而在那水波之间,九曲栏桥上。赫然有着一灰一白两个人影儿----隔了约么有十数丈远近,瞧不清楚面目,可是…可是…万岁新崩,众人尚未着服;在这皇宫里,除了…他,还有谁敢穿那么刺目的颜色?
沈青蔷地脚步立时顿住,一颗心几乎破腔而出。那两个人影你进我退、你追我逐,动作敏捷迅急,在月光闪烁的夜晚。湖中地水气蒸腾而上,简直宛如鬼魅。
----忽然,在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之间。有道匹练般的弧光闪过,一闪即没。那两个影子的动作却同时停了下来。
一个念头钻入了沈青蔷的脑海。她忽然想笑,却更想哭:
“是他…他来了。他还是回来了…”
两个影子之间似乎在飘着什么对答,被风一吹,就散掉了,只有片段字句传入了沈青蔷的耳内:…“父皇”…“王爷”…“太子”…“谋逆”
沈青蔷越是努力去听,却越是听不清楚,心中火烧一般。情势未明,她不能现身,却绝不愿放过这个机会----人生之中,往往错过便是永诀;这样地机会,上天决不会给你第二次的。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慢慢地、慢慢地向湖边移了两步;然后,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起来。爷,”御前侍卫代总管齐黑子只觉满头满身都是冷汗,他怔然望着自己肩胛处被齐齐破开的两层衣衫,许久,苦笑着长叹一口气,“咱…还是差得远。”
董天悟手一抖,那道银光已消失在他宽大的袍袖之内,湖面上有风卷过,刀刀如割,他轻声咳嗽,缓缓道:“天悟得罪。齐兄,还请不要阻拦在下…”
齐黑子的一张脸立时便涨红了,结结巴巴道:“殿下!您只管招呼黑子的贱名就好,您说的这是什么话?黑子哪敢阻拦您?只不过、只不过皇上死得不明不白,如今的太极宫断然去不得了。”
董天悟沉默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父皇是怎么死的?”
齐黑子摇头道:“微臣也不知晓,数日前太子殿下接管太极宫之时,便将微臣调离了那里…只是听说,是个小宫女…谋逆…”
董天悟双眉一挑,低声重复:“谋逆么?那么…那么…沈…皇后呢?”
齐黑子道:“皇后娘娘被暂遣回平澜殿去了,个中原委,黑子是个粗人,实在说不清楚…不过,黑子斗胆,恳请您此时千万莫要去太极宫,那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太子殿下地人,他早一步已拿了鱼符去调京畿南北大营;就连吴大哥留下的御前侍卫,也十有八九给穆谦那小子接管了。”
董天悟低声沉吟:“我明白,只是…父皇的灵柩停在那里,我还是要去一趟地…谢了,齐兄,我会自己小心。”
说着便要抽身离去。
齐黑子却忽然道:“殿下…咱有一句话,憋了很久,实在想说----”
董天悟一笑:“你直说好了,我已不是王爷,只不过是个草头百姓罢了。”
齐黑子道:“万岁死得蹊跷,如今朝堂内外,心中不服的大有人在…王爷只要…只要登高一呼,一定可成大事…”
董天悟摇头笑道:“我已说了,如今我不是王爷,也不是皇子,只是个江湖草莽罢了…齐兄你地好意,天悟心领了。我如今回来,一是为叩拜父皇,二是为着…见一个人…仅此而已。”
----正说到这里,耳中忽听水面上“啪啪啪”一连串地轻响,竟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人站立地地方而来。董天悟凝神望去,只看见月光下一片小小的石子在昆明湖上起起落落,点着水面飞速掠过,拖拽出一连串不住扩散的涟漪,将满湖星光的影子都扯碎了。
再一望石子的来处,只有湖畔树影朦胧,黑漆漆的一片。
董天悟的眼睛忽然一亮,笑了:“齐兄,天悟就此告辞。”
言毕转身,刚要抬步,齐黑子却在身后道:“王爷,那个…吴大哥…吴大哥他的…”
董天悟又咳嗽一声,轻声回答:“此时还停灵在城郊,等事情了结,我便会扶棺北上。”
齐黑子伫立良久,忽然“扑通”的一声,双膝跪倒在桥上,以头触地,语竟哽咽:“王爷,埋骨塞外,素来是吴大哥的心愿,黑子代他谢谢您了!”
董天悟叹息一声,回过身来,将齐黑子搀扶而起---便在此时,湖畔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灯笼的光辉照亮了湖面,有人高声喊着:“谁在那里?出来!”
齐黑子方才“啊”了一声,已见面前白影儿一闪,大殿下早身在数丈之外,正向湖边飞纵而去。


第四卷 第八十三章 一瞬
董天悟还未赶到湖边,已看见数名手提明灯身披重甲的武士,持着长矛,正在几丛矮树长草之间刺来刺去。他厉喝一声,手中软剑出鞘,立时秋光潋滟。
那些甲士并非御卫,看来齐黑子所说“太子殿下调京畿兵力入宫”的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南北两大营的兵卒精于战阵,揉身搏击却远远不如御前侍卫了,何况是与曾经的“武举状元”为敌?只数个回合,董天悟便已收剑而立,那七八人手中的兵刃都只剩下短短一截,另一半全数被斩落在地。
众甲士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已吓得呆了,却见来人的目光在四下里寻了一圈,转过头对他们喝道:“人呢?刚才这里的人呢?”
“不…不知道,我们兄弟倒看见…个人影儿来着,可等奔过来,转眼就没了。”
“人影儿?什么样的?男的…还是女的?”
“看着倒…倒是苗条得很…”
董天悟默然,心中扼腕不迭,不知为什么,看到那水面上飞窜的石子,他立刻便想起了沈青蔷;经这些甲士们一番话,又更加笃定了几分---除了她,在这宫里、在这种非常时刻,难不成还有谁会在此戏耍不成?她…看到了自己了吧?那应该还未走远…
计议已定,手中长剑一摆,缓缓道:“放你们一条生路,还不快走?”
诸甲士连忙点头,战战兢兢地便向后退去,董天悟忽然心念一动,又唤住了他们:“且慢!你们从哪里来?太极宫那边情势如何?”
一干人拿不定他的身份。听闻此言,面面相觑,只是摇头。都不敢开口----幸好此时,齐黑子已循路赶了过来。沉声道:“这是临阳王!你们都傻了么?”
齐黑子的权柄虽已被架空,但他这个人,众甲士们却是识得的。一听这话,这才恍然大悟,纷纷跪了一地。董天悟一抖腕收回长剑。吩咐道:“不必废话。只说,究竟怎样?”
甲士中一名头领模样的,便答道:“王爷…太极宫地事属下们实在所知不多,只听说是有个小宫女谋逆…弑君…上头的命令,叫我们兄弟在皇宫各处巡逻,凡是四处乱走的可疑人物,无论身份,统统…统统锁拿…”
正说着,猛然间想到面前这位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地“临阳王”。却也该算是“可疑人物”之一,语气便立时低了董天悟却不在意,只微微颔首。看来他来得正及时。
“那…贵妃…不、皇后娘娘呢?”董天悟问。
一干甲士尽皆摇手,都答“不知”。
董天悟“嗯”了一声。垂首寻思:该当如此。即使一国之母真的出了什么事,这样地消息也断然不会大肆声张的。…好。那你们去吧,”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他便说道,“记住,无论是我,还是齐统领,你们都没看见过,懂么?”
甲士们点头不迭,未几,便走得一干二净。
“你也去吧,齐兄,”董天悟沉吟道,“如今事态纷乱,能躲便要躲----现下可不是趟浑水的时候…”
齐黑子却抢道:“王爷!”
董天悟怫然变色,厉声道:“还不快去?你既叫我王爷,便要听我吩咐。你的妻子儿女全都住在京师中吧?你能经得起风波,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汉----可他们呢?”
齐黑子地声音果然低了下去,“王爷…”,他低声重复。
董天悟一把扯下自己剑柄上的穗子,远远掷给他,口中道:“你这就远远避开,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忍耐…十日之后,再去一趟城南三十里的香积寺,把这穗子给住持看,他自会领你去后殿,指给你那两尊棺木----若我有个万一,你便替我扶梓…往北走一趟吧。”
齐黑子咬牙道:“殿下…您信得过黑子,把这千斤重担交给咱…黑子明白了。咱…不会讲什么虚话,只一句:您尽管放心就是!”董天悟一笑:“千金一诺,齐兄----拜托了!”
齐黑子终于远去,他将适才从那群甲士手上取来的灯笼交给董天悟,自己深深一揖,转身,片刻便消失在黑暗里。他是真正的汉子,不用什么妙语如珠;承诺了,只要活着,便一定会办到的。
待他走远,董天悟提着灯笼,立在当地;忽然道:“喂,下来吧…四下寂寂,没有回音;半晌,董天悟叹息一声,又道:“树下的草丛里有你的鞋子呢…”
不远处,几丛枝叶交叠的老木之中,忽然溢出一声轻呼。董天悟提着灯笼慢慢走过去,走到一棵枝干虬结地柳树之下;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两道相交的杈丫之间,竟攀着个素衣女子,灯笼的微光移近了些,那女子便啐道:“你转过去,等我下来!”
董天悟笑了:“原来你还会爬树…”
上头忽然没了声音,好一会儿,才回答:“逼急了…可有什么办法…”
“…要我帮你么?”董天悟问。
----虽然此时身处险境,虽然前途吉凶未卜,可他心中却忽然生出了一阵奇妙地轻松与快活。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甚至连整个世界都已迅速收拢,紧紧缠绕在两个人身边。
“不要!”这一次地回答极快,想是不假思索,“你转过去,我自己会下来地…”
他笑着,将手中的灯笼别在一侧地树枝间。又向前走了两步,展开手臂。
“下来吧,”他说。“我会接着你的…青蔷…”
----我有没有唤过你地名字?从开始到最后,从相识到分别…
----不管过去怎样。无论将来如何…
----哪怕…一瞬…只有一瞬…
----人的一生、漫长的一生,也不过是无数个“一瞬”而已。
谁能回答我?
他地动作和她的动作,都是那样温柔那样缓和,就仿佛身在水中;就仿佛稍一用力,这美好地琉璃梦境就要破碎了似的。沈青蔷缓缓地、缓缓地站定。董天悟缓缓地、缓缓地抽回他的手;似都有些羞赧,两张脸向两个方向别开,目光互相逃离。
他并没有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有什么好问的呢?她在这里,在他身边,这就够了她也没有问:“你真的来了?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
----为什么问呢?他一向都是在这样地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难道不是么?
“…你还好么?”他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她苦笑,究竟什么样子…才能算是“好”呢?
“谢谢你来…”她只好所答非所问,轻言慢语。忽然之间。他心里所有的说辞全都长着翅膀扑楞楞飞上天去了,一只也捉不回来…好半晌,才算点了点头。
----于是她笑了。他也笑了。
爱情是什么?谁能告诉我呢?
沈青蔷脸上的笑,只是淡淡地浮出嘴角。便瞬间凋落。那双秋波流转的明眸忽然暗淡下去,她轻声问道:“…真的么?”
董天悟一愕。却听她续道:“真的有个…宫女…杀了皇上?”
董天悟心中一疼,缓缓点了点头:“齐黑子也这样讲的…大概没有错吧。”
玲珑…玲珑…沈青蔷口唇翕动,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死亡太过频繁的造访,她早已熟悉了它地模样。
青蔷并没有落泪,现在不是落泪的时候;她只是在转身的时候,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你知道?难不成…难不成父皇地死还有内情?”董天悟的嗓音却骤然变了,几近嘶哑;他终于忍耐不住空气中地含意,再次咳嗽起来。
----内情?什么样地内情?难道要我告诉你,事情的起因是你地兄弟向你的父亲投毒?他若不这样做的话,便必须失去皇位----而唯有皇位,是他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是他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中早已被注定的意义。
沈青蔷轻轻摇了摇头,用自己毕生全部的镇定开了口,说出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个谎: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
董天悟的咳声渐渐平缓,最终演化成一声婉转的叹息,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想去见父皇最后一面…”
“你…还恨他么?”
“…我也不知道,”董天悟回答,“不过…他终究是我父亲。”衣孝帽,轻声在劝:“殿下,您该换装了…”
董天启定定望着面前那排素白的冥蜡;几个宫人来来去去,正剪着蜡顶上漂浮着的苍凉的烛花。
“…殿下,”张公公哑声道,“事已至此,您若犹豫,莫说皇位,就连性命都难保了。何况,那十恶不赦的贱婢一死,她便告失踪,这偌大的一个皇宫差不多已翻了个底朝天了----却依然不见人;这明摆着是个阴谋,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我知道,你别说了!我都知道的…”董天启只觉心中猛地生出一股躁怒,恨然道。
“殿下,您根本不明白----无论为着什么,她都必须死;若不杀她,无以谢天下!”
“够了!”董天启猛然转身,怒瞪身后那个跟随了自己十几年的忠仆。“难不成你是在怀疑我,怀疑是我私下里放走了青蔷不成?”
六十七岁的老太监张淮顿时哑然。
“我能有什么手段?没有你和李嬷嬷,我连这宫里随便一个小奴才都指使不动----难道不是么?”
“殿下…殿下。您这话叫老奴真的无地自容了!老奴受先皇后娘娘托付,老奴…”张公公顿时哀叫起来。
怒色瞬间爬上了董天启的英秀地脸。又瞬间消失不见;他叹口气,面带僵硬的笑容,伸出手去,将作势要拜,却犹犹豫豫还未真正拜下去的张公公搀扶了起来。口中说道:“公公,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全都是为了我好…这我都知道。”
太监张淮立时老泪纵横。
“好了,你去吧…衣裳,我自己换…”
“那…那沈…那皇后娘娘呢?”
“我明白,你说地我都明白;让我再想一想…”
“…殿下!”
“先去找她回来吧,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殿下,请您即刻下旨。赐死沈氏!”
“…公公!”
“殿下若不决断,大好江山必定毁于此女之手!她是皇后,是名义上的一国之母;而今我们立足未稳。她若不死,朝上那些残存地逆党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青蔷她只不过是一介女流。她…”
“殿下。您现在还可以下一道密旨,由老奴统领的人秘密行事。到时候。只要昭告天下,说皇后娘娘因哀恸过甚,已紧随着先帝一并去了,还能替她搏一个万古流芳的好名声----可您若再犹豫,老奴只有…只有从大局考虑…一切从权了。”
董天启怔怔的望着面前这位已被漫长地岁月长久地朽蚀过的老太监,是他一直保护他,照顾他,看着他安然长大;他却从没有见过他如此亢奋的样子,鼻翼扇动,浑身颤抖。
未来的弘治帝紧紧闭着嘴,不敢张开----他害怕自己一开口,那个注定了青蔷的命运、也注定了自己后半生一切命运的字眼就会迸射而出。
----为什么我的人生无法自主?即使我马上便是这天下的帝王、一切的主宰,为什么我依然这么渺小这么无能为力?依然无法留住…我心中独一无二地那个人呢?
----为什么?
沉默编织出黑色棉絮,堵住彼此的口鼻,董天启渐渐觉得无法呼吸。
“…好,”太子殿下终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个字仿佛带着艳丽的毒,一出口,整个喉管,统统都麻痹掉,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董天启强忍着快要裂开地心,硬生生迫使自己川流不息的思绪停滞在原地…他不能再想了,至少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再想…
没了青蔷…没了青蔷自己地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至少在此时此刻,至少在父皇地丧事结束、自己正式登基之前----都绝不能想…
…他还…不能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何况,这一次地哭泣永远不会结束,只会犹如水滴石穿,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一瞬…又一瞬…永不停息地凿在他心上…
他就要失去这世上唯一一个…唯一一个只因为他是“天启”,便对他好的人了…
----就要死在我手里的,唯一爱着我…也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天启,你会是个好皇帝的…”朦胧中似乎又看见了青蔷的笑,她这样说着,温柔如水。
----她伸出手划出一条道路;然后“啪”的一声轻响,她的心和他的心同时破碎;她的血和他的血一并流淌…而乐园的门扉,永远闭阖。


第四卷 终章 归去
张公公终于退了下去,董天启披上麻衣,系好孝带,一个人走到素幔之后的灵床旁边。靖裕帝躺在那里,口中含着九孔昆玉,双手交握持着五色圭,咽喉上缠有一圈明黄的细布。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那时候便是正式的小敛;然后是大殓…整个苍天之下,将会落满了厚厚一层不会融化的雪。
----所以,现在,先不要哭,还不到时候…
父皇死了,虽不是死在自己手里,却也差不多;青蔷…也要死了,他亲口说出了那个字…他宁愿失去她,也无法割断怀里那个蠢蠢欲动的、名叫“皇位”的妖魔。
----不能想了,不能再想了…我只是一个傀儡,暂时…我要做一个好傀儡,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靖裕帝的死,该怎么和朝堂百官交待?又该怎样和万千子民交待?
国史鉴那些木头脑袋的史官,怎样才能管住他们手中的铁笔?
李惕太老了,做事却不沉稳,他会不会恣意妄为,多生事端呢?
还有青蔷…青蔷…
----不要想…只要不想,这一切的问题都可以当作不复存在;只要用双手紧紧掩住流血的伤口,就没有人知道我怀里的那颗心早已碎成了千片万片…
我还有一生的时间用来哭泣,用来回忆,用来…后悔…所以,至少现在…不要。上的火苗一闪,雪白的幔帐飞舞起来。一个白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望着灵床上地尸体。一言不发。
----在他身后,还立着个素色的人影;眼神幽深莫测。正望着他瞧。
董天启彻底怔住,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有一种巨大地恐惧猛然扑了上来,只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跌落回四年之前----摔进那个软弱无力的十岁地躯体之中。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万寿节的盛宴刚过,一身伪装猝不及防地被青蔷犀利的目光洞穿…他当时只觉得害怕。怕极了,怕到嚎啕大哭起来…
----她…什么时候来的?
----她…听到了么?
董天启猛地开始战栗,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张开眼,眼前却遮着一层厚厚的水雾。
那白衣人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他,满眼都是说不清地伤痛…甚至怜悯…
他转瞬低下头去,两滴清泪落了下来,沾湿灵床上靖裕帝华丽的殓衣。
----又一阵风吹过。两个人影倏忽不见…
只将董天启独自一人留在那里,留下他与黑夜为伴。
你既然选择了一条路,就必须“诀别”另外的自己…
无论做错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无论多么幼稚多么软弱多么不甘多么悔恨,一样不可改变、不可阻挡、不可挽回…
董天启终于哭了起来。
他在哭着父亲的死;哭着青蔷的离去;哭着自己从这一刻起戛然而止的少年时代。
----亮与暗、白与黑、丰硕与凋零。他的一生已被生生切为两段。而那个永难忘怀的素衣女子,就盈盈站在伤口中央。没有见过沈青蔷。他信守了最后那一夜,说出来的最后地天真的豪言壮语。他整肃吏治裁汰冗员修三江两河编古今图书,在后世的史书上,是名标青史地一代楷模…
----偶尔,他会想起她,在每一次酒酣耳热之后都能感觉到她皮肤的触觉。是她带走了自己伤痛与幸福并存地、最美好地岁月;带走了那个眼望苍天,目光明亮而清澈的稚子。
十五岁地董天启,从这一天起,终于长大成人。身殉,朝野震动…太子哀恸,亲持丧礼,数厥于灵前……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董天悟问道。
“我想…把一样东西,送到昭华宫去,送给兰香…姐姐…去世了,她和天顺,在胡昭仪那里…”沈青蔷缓缓回答。
董天悟沉默。
许久、许久,仿佛连风都要凝结、连心都要冻住的那么久…董天悟忽然开了口,却道:“然后呢…”…然后?”听到这个词的一刹那间,沈青蔷有些微的恍惚。
“我们一起去送…送完了…然后呢?”
两个人默默对视,不约而同地笑了。
“然后…便一起走吧,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董天悟道。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人,也许走不出这宫墙,也许甩不脱追捕,也许根本就活不下去?”
“想过…”
“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犯过的错、说过的谎、辜负过的人?”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但是我还是想试一试…无论如何试一试…”
“…好,”沈青蔷垂下头去,微微笑了。年,弘化帝病逝,诸子乱离…江宁王董天顺携靖裕帝遗诏,发兵靖难,克京师,改元称帝…追已故生母沈氏、养母胡氏为太后…
----消息传到千里之外,有一位中年妇人,忽然停下手中的针线,向窗外越来越黯淡下去的夕阳良久凝望。
她忽然间想起了久远前的往事,那些记忆新鲜的就仿佛刚刚发生过的一样。时间忽然涤荡了一切苦涩和哀愁,甚至涤荡了背叛、杀戮和死亡…只剩下怀中淡淡的暖,和莫名的怀念…
----就这样摇摆在无限的记忆和忘却之间;就这样踟蹰于背负着过去的错、向前行走的路上;就这样岁月荏苒,天高云淡。
在你痛苦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心丧若死的时候,就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吧----那里有世间一切的倒影,有你所有的爱和恨、对与错,有你迈着软弱或者坚强的步子,蹒跚向前的每一个脚印…
----沈青蔷忽然收回了目光,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无比静谧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