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幽幽一叹,站起身来,走到殿外,立于阶上,朗声道:“诸位大人——”
门外远远近近也立着三、四人,见她忽然现身,登时全神戒备。为首一人道:“娘娘,情势未定,娘娘请于殿内安坐。”
青蔷微微摇首,道:“劳烦各位大人送我去流珠殿走一趟吧。”
那侍卫脸色一寒,毕恭毕敬道:“娘娘,太子殿下临去时吩咐,只命臣等把守四方,佑护娘娘,并无其他——故此,还恕微臣无法从命。”
青蔷微一沉吟,似满脸愤愤,道:“原来如此,那也说的是。可是…可是那些奴才们说去找我,可到如今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遇事统统不见踪影,真真该打!劳烦大人替我去寻一寻,若真寻不到,便也顺路去流珠殿昭媛娘娘处借几个人来使唤。否则我想换一件衣裳,想喝一口茶,难道还要自己动手不成?”
那侍卫听闻此言,脸上立时便显出鄙夷之色来,心道:果然是娇生惯养的无知妇人,惹出了这泼天大事,却只顾计较身边有没有人伺候——既如此想,便也难免脱卸了几分戒备心思,只道:“娘娘所言甚是,微臣实在思虑不周。不过请娘娘放心,微臣这就遣人去问责此事,并调几个从人过来伺候,也就是了。”
沈青蔷的脸色立时和霁,简直笑靥如花:“既如此,那多谢大人了。”
言毕一转身,施施然便复向殿内去了。
——玲珑、点翠,若你们能平安归来,那么此时形势,断还有生路可寻;但若…你们也遭人拘押,无法回转,彼此之间连个面都见不上,话都无法传到,那么…那么我也的确该作“别样打算”了。
——戏已开场,观者将至,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只求彼此谨慎行事,心有灵犀;千万莫要轻举妄动才是。
***
在董天启犹疑不决、兀自哀哭的时候,在沈青蔷心念未定、犹豫不决的时候,平澜殿的一干奴才们正齐聚于不远处的流珠殿,齐刷刷跪在地上;而上首当中椅内坐着惠妃娘娘,正轻声笑道:
“有趣,真是有趣,你们以为这些胡话,本宫会相信么?皇上会相信么?”
玲珑不卑不亢道:“回娘娘,奴婢绝不敢妄言的。事实的确如此,不管娘娘问多少次,都是一样。”
杨惠妃怒道:“大胆刁奴,还敢嘴硬?本宫面前,断容不得尔等放肆,什么‘羽飞而去’?又什么‘众人皆见’?你敢再说一次,本宫立时判你一个欺君之罪,拉下去杖毙!”
玲珑敛容道:“回娘娘,奴婢的确与我们主子一同到了流珠殿,主子和沈昭媛说话,奴婢和兰香在外头伺候,谁料不一刻,只听里面的昭媛娘娘突然大哭起来,我们赶进去,才发现主子不见了,就留下了一条披帛——奴婢宁可身遭杖毙,断也不敢信口雌黄的——娘娘去问昭媛娘娘便知。”
杨惠妃暗自咬牙,这丫头竟是软硬不吃的,一席话倒把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还想到煞有其事的拉沈紫薇作人证——谁不知道她是个疯子?口齿心智和四、五岁小孩儿一般,她说的话,又怎能作数?却也无可奈何,便吩咐道:“去请昭媛娘娘来。”
不一时,便听见内殿中传来一声凄厉哭喊,两名太监一左一右架着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沈昭媛,沈紫薇一边哭喊一边挣扎,突然咬在其中一名太监腕上,直疼得他哇哇大叫。
兰香本也是证人之一,跪在玲珑身后听审,此时见到这番光景,连忙爬起身来,喊道:“住手!快住手!小姐莫哭,兰香在这里,没事的!”拖着腿一瘸一拐地便冲了过去。
沈紫薇见了兰香,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大力,奋力一挣,只听“哧”的一声,一条宫装薄袖连着半幅衣襟一同扯落,竟露出了贴身小衣,连着整条玉臂和大片雪白的肌肤都暴露于外。殿中原有十数名太监并两三侍卫,忽见此景,各个大吃一惊,连忙把脸扭转过去,唯恐避之不及,心中却也忍不住怦怦乱跳。
杨惠妃眼睁睁看着这荒唐场面越发难以收拾,直急得跳脚,忙喝道:“还不退下!你们这些作死的贱奴,成什么话了!”
——自己方才刚遣了人去回话,若此时皇上亲自过来,正撞上这种场面,自己岂不是大触霉头?
一念及此,更是心惊肉跳,一边喝斥左右,一边亲自起身,走到沈紫薇面前,劝道:“昭媛妹妹,本宫只是想问一句话,没事的,真的没事的,你切莫再哭了。”
沈紫薇却充耳不闻,照样嚎哭不休。
四年前沈淑妃莫名其妙殒身,又得了个莫名其妙的后事,无关之人看来已然如堕五里雾中,何况她这个局内人?她明明算准了沈紫薇必死,沈莲心全胜,却谁料一夕之间天翻地覆…这四年来,杨惠妃无时无刻不在反复思索当日之事,可想来想去总是难以索解。人道“疑心生暗鬼”,她永远忘不了当初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在靖裕帝面前提及此事时,陛下向自己投来的那如刀的眼神,直让她在睡梦中也能满身冷汗的惊醒!这四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担惊受怕,时时疑心自己与淑妃的谋划早已为人知悉;一味韬光养晦,小心谨慎,只求自保,谁料到头来人算不如天算,竟又将自己卷入这沈家女人搅起的浑水之中。
——杨惠妃自认已吓破了胆,她一心认定当年之事是沈紫薇一手所为,所以她才能在大劫之后宠爱日隆、经久不衰。人人都说沈紫薇“疯癫”,可唯有她从未真正相信过,反而笃定了那一定是沈家女人固宠的手段,能为人之所不能。惠妃娘娘根本是色厉内荏,对这位“昭媛妹妹”,她实在是心怀忐忑甚至心怀畏惧的,无异于惊弓之鸟。
于是她口风立时转软,甚至帮着兰香替沈紫薇整装,慰藉道:“昭媛妹妹,莫哭,我叫人打死那些狗奴才们!”
沈紫薇猛然间回过头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她,杨惠妃心中不由一震,却见紫薇又慢慢把头移了过去,口中颠三倒四,兀自念念有辞。
一直毕恭毕敬跪着,样子再沉默老实不过的点翠忽道:“惠妃娘娘,奴婢还是进去替昭媛娘娘取件衣服遮蔽吧。”
杨惠妃冷眼望她,说道:“不必了,本宫的话还未问完,你若心里没鬼,逃什么?——凌波,你去。”
杨妃左右侍立一宫女模样的人立时躬身答应,便要向内堂去。
玲珑忽道:“娘娘,不可!”
杨惠妃断喝一声:“贱婢!你就这么和本宫说话?莫忘了你的身份!”
玲珑丝毫不惧,道:“奴婢不敢,只是…昭媛娘娘的贴身之物,怎能由她人随意翻捡,万一翻出什么来,那岂不是百口莫辩?”
杨惠妃微眯着眼,一字一顿道:“怎的,你是说本宫有意栽赃陷害沈昭媛不成?”
玲珑对答如流:“奴婢绝不敢,只是昭媛娘娘乃是万岁所爱之人,行事自然要小心谨慎才是。”
杨舜华堂堂一位皇妃,是这宫中位份最高的娘娘,却给这样一个小小宫女步步紧逼,心中早已恨极。玲珑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沈紫薇宠冠六宫,难免有人心怀妒恨,趁机作文章,你的人若随意踏入一步,这个罪名便等于是你自己认下了。她早已不是四年前的杨舜华,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杀伐气魄。一回头又看到沈紫薇那疯癫的眼斜睨她,似闭非闭,似看非看的样子,更觉犹豫不决——执意而行,她是绝不敢的;可若真叫她向一个奴婢低头,莫说心中绝不肯,面子上也抹不过去。
满殿的人回避的回避,捂脸的捂脸,咬牙的咬牙,暗自思忖的暗自思忖,场面竟似僵住。正纷乱不堪间,恰有人来报,说平澜殿的沈才人已寻到了;且她说,想要将伺候自己的奴才们领回去,好使唤,特来请惠妃娘娘的话。
杨惠妃本在气头上,听闻此言却忽然笑了。她对沈紫薇心存畏惧,却从未将沈青蔷放在眼里,适才玲珑的话,简直便如醍醐灌顶一般:
——你不是说我‘栽赃陷害’么,小丫头?那我便真的‘栽赃陷害’给你看看!
——你们主子的命,可是你害的!
杨舜华主意打定,随即连点身边几名心腹亲信,吩咐道:
“你们这便去‘伺候’才人娘娘,可要把人给本宫‘照料’好了。沈才人,那可是会凌空羽化的‘神仙’呢!”


第三卷 第五十三章 复仇
沈紫薇一味浑浑噩噩,所答非所问,稍逼问急了,她便骤然暴起,又哭又叫,又踢又咬,直把杨惠妃搞了个焦头烂额。无奈,她只有命人将青蔷身边的几名奴才们拘住,暂时关入暴室待审;却叫兰香扶着昭媛娘娘在一旁休息;又遣了人去问靖裕帝的意思,自己则在流珠殿外堂居中主持,坐等御驾。
——可是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来。过了许久,方有去打探之人回话,说万岁已将全权交予太子,自己则早回碧玄宫夜祈去了。
杨惠妃自然知道天启与青蔷素来亲厚,心下郁郁不乐,正皱眉寻思:“难不成陛下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笔带过不成?”
谁料那打探之人续道:“…陛下临行有言,赐沈才人去泉下相陪先皇后。”
杨惠妃一惊,忙问:“什么?真的么?”又问,“有没有提到沈昭媛?”
那人面有难色,摇了摇头。
杨惠妃“哦”了一声,叹尽心中无端复杂的情绪,问道:“那太子呢?太子现在何处?”
那人似乎颇为尴尬,迟疑许久,方道:“太子…暂时来不了了,他似是十分伤心,还跪在那里哀哭不休呢…”
杨惠妃冷笑一声:“原来一国储君,也不过就这点能耐!”
那人忽然相视左右,刻意压低了声音,对杨惠妃说道:“娘娘,似乎皇上厉声吩咐了,说明日日落之前,要见到沈才人的尸身——此事已着落在太子身上,而太子如今却…却…娘娘您看,这机会…”
杨惠妃起初尚且疑惑不解,继而猛地恍然大悟,立时笑出声来!她连忙呼唤身边从人,目光炯炯,吩咐道:“速去平澜殿对凌波传本宫的话,叫她无论如何看好沈才人的那条命,本宫这就过去!”
——方要离去,又瞥见兰香正哄着沈紫薇,在偷眼望她。杨惠妃一笑道:“天太晚了,还是叫昭媛娘娘回去休息吧,本宫就不打扰了。”
***
兰香终于得了赦,忙扶起沈紫薇,向内殿回转。杨妃则领着她带来的那些从人匆匆而去。偌大的流珠殿赫然又安静下来。只壁上烧着无数明烛,静静垂下红泪,一滴一滴诉尽前世今生。好容易将沈紫薇连拖带抱请入内堂,兰香复去侧厢端了“安神汤”来,喂主子服食,安顿紫薇睡下,自己又拖着那条残腿出了门,方能长舒一口气。
又是一个夜,一个夜接着一个白天,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形在这黑夜与白昼之间交错而过,喧嚣、寂寞、纷乱以及无常。
——忽然,描金廊上似有一阵风儿吹过,吹得两厢悬挂的无数纱幔飘飞起来,此起彼伏,仿佛瑶池上氤氲的雾气。兰香伫立其间,愣愣望了半晌,回过头来,却看见一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长身玉立,衣白似雪。
兰香愣住,此身犹如已在梦中。有无数错杂的念头在怀中激烈鸣叫,想说的、想做的,瞬间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她终是伸出手去,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从腮边滚滚落了下来。
董天悟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不发一言。
兰香强自镇定良久,脸上挂着泪,却低声笑着:“殿下,小姐睡了,我这就去!这就去叫她醒过来。”
董天悟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
兰香满面惊诧,仿佛听不懂似的,张开口,结结巴巴道:“殿下…您…小姐她…”
董天悟却道:“方才杨妃在,是不是?她有没有提到什么?她提到…沈才人了么?今夜之事,你们又是如何应对的?”
兰香那两行泪疏忽止住,笑容却依然僵在脸上,对大皇子的问话置之不理,只道:“殿下,小姐很想念您呢,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您,您去看看她吧…”
董天悟似也微有些尴尬,却咬定牙关,答道:“平澜殿四下里已被侍卫们围定,我无法过去那边,所以才到这里来的——事态紧急,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要再耽搁了。”
兰香惨笑一声,兀自道:“小姐已经疯了,她为你疯了;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能进去看看她、抱抱她,和她说说话?你可知道她有多么想你?她口中反反复复念得都是你,只有你一个…殿下,兰香求你了,去见见小姐,和她说一会儿话,就像以前那样——兰香也还像以前那样替你们守着,好不好?”
董天悟的脸色难看之极,却依然还是摇了摇头。
兰香呆住,手揣在怀中,整个人愣在当地。脸上毫无活人应有的容光,倒像是一张惨白褪色的旧画纸。她忽然惨淡一笑,絮絮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董天悟开口道:“兰香,我对不住你家小姐,我心里清楚明白。但…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待这件事情完结之后,他日…他日若有可能,我定会竭尽全力补偿你们主仆二人的…”
兰香笑着,不住摇头,口中道:“不必…不必…小姐现在很好,每天都笑嘻嘻的,真的不必…殿下,您既然来了,请在侧厢小坐,好歹喝杯茶、吃块点心吧。沈才人那边的事,兰香并不曾听人说起,但兰香却可以替您问一问,还请您稍待片刻,顺便…顺便看看小姐,好么?”
董天悟本可以听吴良佐的劝,早离了宫禁的,却无论如何放不下心来,竟又偷偷回转。待要去寻沈青蔷,却见平澜殿四处站满了侍卫守着,自己如果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来流珠殿探问消息,本是他无奈之下的最后选择,听兰香如此一说,心下也是不忍,待要走,又不甘心,权衡再三,便道:
“那你去打听一下也好,若没有消息,也即刻来回话,我便在此处候着,速去速回吧。”
兰香道:“是,是。殿下,此处恐有人经过,还是到侧厢房来,那里是专为小姐熬药的地方,您也有一个歇脚处。”
董天悟心下有愧,实在不好再驳她的话,便点头答应,随兰香来到侧厢房。
一入屋内,已见她忙不迭的四下里翻找茶碗茶叶,不是碰翻了花架,就是把瓷杯掉在地上跌得粉碎。兰香却毫不理会,只是忙乱不堪。天悟见她一层架子一层架子寻找,略有不耐烦,却又不好发作。好容易兰香慌里慌张斟出一碗茶来,并端来四、五块点心摆在临阳王面前,满眼期盼地盯着他看。
青蔷此时生死不知,董天悟心中如火炙一般,却也只能努力压下性子,摆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说道:“兰香,我不吃茶了,你快些替我出去问问吧。”
兰香忙不迭答:“好,好…殿下,好的——可是您…可是您真的不去看看小姐么?一眼就好!”
董天悟沉默。
兰香端着茶碗的那双手瑟瑟发抖,几乎就要把持不住,眼中险些又要流出泪来。董天悟实在无奈,长叹一声,接过茶盏,一口饮尽。
“好了,我喝了,你快去吧。”他说道。也不知是否是怀中郁结的缘故,只觉满口苦涩,毫无茶叶的香气。
兰香怔然望着她,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去啊!”董天悟道。
兰香如梦方醒,连道:“是,是…”终于是跌跌撞撞出了门。
董天悟又长叹一声,在椅内坐定,闭目沉思:
终于还是回到这里了…可笑自己却再也没有面目,去见…故人。
***
兰香脑中乱作一团,疯也似的奔出门去,却不出殿寻人打探消息,而是一个转折,便到了沈紫薇睡着的内殿中。屋内点着一只蜡烛,经夜不息,那里因为昭媛娘娘倘若半夜醒来,看到一片黑暗的话,定然会又哭又闹,半个时辰也哄不回来。
兰香拖着半边残废的腿,只仿佛背后有鬼追着,进了内殿,来到沈紫薇榻前,身子忽然软倒,便瘫在那块血红色的波斯毯上,呜呜哭着,裂肺撕心。
沈紫薇似乎睡得很沉,帐内一直听不见响动,连个翻身的声音都没有。兰香哭了一阵,忽然又笑了起来,哑声道:“小姐,兰香给你报仇了!他就要死了,害你的人就要死了!你高兴吧?”
——她一边哭笑,一边痉挛着摊开手心,里面攥着一张沾了药粉的薄纸,已被汗水浸透。她向青蔷要这毒药时,本只想着预防万一,到了那生不如死的时候,好干净的离开这个人世。她全然没有想到、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将这药用在今天,用在这个地方——甚至直到他一口饮了下去,她也觉得恍若梦中…
可是真的很开心,或者…并不是开心快活,而是一种巨大的释然。就仿佛从古早之前起便一直压在肩上的重物,忽然间消失无踪了——那样一种令人几乎难以承受的“释然”感。
自从小姐遇见了他,爱上了他,离开了他;自从小姐疯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切的苦痛,一切有口难言的煎熬,仿佛在瞬间统统释放掉了。她的身体抖个不住,但背转身子假装抓茶叶,将那魔鬼的粉末撒进杯中的时候,手却稳定的不可思议,仿佛那只手根本就不属于自己。
她现在根本无法站起身来,似乎连头脑都停止了转动;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即便从今而后长睡不醒,甚至死在梦里也不要紧…明天,明天就会有人在流珠殿里发现临阳王的尸体,就会有人来责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时候她该怎么说?也许她什么都不会说罢…
——杀了我好了,我早已是个残废人,生无可恋,死无所苦,杀了我,让我的身体化为飞灰,让我离开这个皇宫,去往无拘无碍的天空去吧!
——结束了,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便在此时,在兰香身后,在那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突然有人幽幽长叹。那叹息哀怨绵长,不像是人声,倒似是传说中暗夜里的鬼哭。沈紫薇披着一件血一般颜色的长袍,赤着脚,从黑暗中姗姗走来——她走到兰香身边,揽住她因惊讶、恐惧、不解、欢喜而僵硬的肩膀,轻声说道:
“何必呢?为了我…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并不想要他死的,他若死了——他欠我的,又怎么才能还给我?”


第三卷 第五十四章 曦光
董天悟坐在侧厢房内等了许久。不知何处有风吹来,兰香留下的那截残烛,烧着小小的火苗,在这斗室之中努力摇曳着,几番垂死挣扎,终于还是熄灭了,只在黑暗中画出一道曲折的灰线。久远之前的往事顷刻间填满了临阳王的身躯;他竟一时失神,坐在那里,怔然倾听着虚空里光阴流逝的细碎声响…
——兰香去了那么久,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大殿下渐渐便觉得有些焦躁了,胸中的那颗心,似乎越跳越快。
董天悟暗暗发笑:“有什么呢?想了、念了、后悔了,便能回到过去吗?”一边想着,一边运气调息,意图将胸口的那股躁意强压下去——可谁成想不运气还好,一运气,竟忽然经脉滞涩,心跳越来越快,简直便欲破胸而出了。
他明白大事不妙,伸出手去拿放在几上的那只茶盏,却发觉连手指都已颤抖着不听使唤了。简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瓷杯握在手中。深吸一口气,探出手去,在杯底一抹,果然指尖上沾着一层湿辘辘的药粉,还未尽数融化。
董天悟从怀中勉力掏出一条丝帕,将那药粉抹在帕上,包好,收回怀中。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自己明明一个极小的动作,使出力来,却也惹得那颗心狂跳不休。他试了两次,便再也不敢乱动,先强自运气封住心脉周遭数处要穴,心跳果然渐缓,他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可才走两步,使力稍猛,一张口,“哇”的一声,呕出一块紫汪汪的血块。
董天悟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他擦擦嘴角,惨笑一声,只觉得浑身抽不出半点力气,气滞胸闷,头疼欲裂,心跳却似没有方才那般急促了。
无论如何不能留在此地,必须尽管出宫去,尽快赶回临阳王府,再想办法医治——可是…青蔷、青蔷…他若走了,她怎么办?
董天悟扶着墙壁,挣扎着步出厢房,夜风穿过回廊,吹在他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廊上站着一位红衣女子,长袍阔袖,青丝如云,已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原来如此,”董天悟想,“原来她并没有疯;她为了求生而装疯,为了复仇而指示宫女向我下毒…原来如此。”
——这么一想,不知怎的,竟笑了起来。肩上一轻,怀中的痛苦倒似不那么难以承受了。
“…你想我了么,天悟?”沈紫薇问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条理清楚地讲过话了,行文咬字,总有些生硬怪异。
董天悟不答。
沈紫薇又道:“我很想你,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