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就是“命运”…我要斩断这“命运”!用我…这只手。
***
阿衍部的朝圣队伍在预言之后的第七天离开了“死者之眼”,身后留下了几十座累累的坟冢——匈奴人生于马背,死后也乘着烟尘的骏马回归星海,他们没有“入土为安”的习俗。这些坟墓属于被弯刀杀死或者被弓弦勒死的一众汉人奴隶,属于那些遥望故乡、却永远也无法回去故乡的漂泊的魂灵。为牲畜一样的贱奴埋骨祭奠当然是他们的塔格丽的决定——塔格丽果然是个稀奇古怪的女人;虽然她真的美得像是“娜鲁夏”,像是高山上的雪莲花。
“…我会记得这些流出的血;”离去之时,马背上,阿衍的塔索沉声诉说,“我会记得‘他们’连圣地的法则都不顾;我会记得‘他们’对你做的一切。”
——这个“他们”,是指这次阴谋的始作俑者,右贤王且鞮侯以及他派出的刺客。
白莲之子们在连长安失踪的那一夜抓到的“活口”起了关键作用。数日的严刑拷打,最终以那名筋骨如铁的匈奴汉子遍体鳞伤、神智崩溃作结。他吐出了且鞮侯的名字,还断断续续吐出阴谋的首尾——这一批汉人奴隶本就是右贤王送给塔索的礼物,他和他的同伴早就埋伏其中,煽动事端,提供兵刃,再趁机浑水摸鱼。右贤王的目标是娜鲁夏塔格丽的命;以及…可能的话,还有扎格尔塔索的命。
“…赫雅朵说的没错,”连长安轻声回应,“战争已经开始了…不可避免,不死不休。”
“是的,已经开始了;”扎格尔道,“而我们已赢了第一步。”
“…你是说这次的阴谋?”
“不,当然不是。这不过是次刺杀,和之前我经历的那些比起来,不过如此而已…我说的是‘预言’啊,长安;巫姬婆婆的预言很快就会传遍整个草原,你等着看吧,我们得到了威力无穷的武器!”
扎格尔的话语里满满都是兴奋,可连长安只是微笑,但笑不语。
预言…她当然知道这种东西的可怕。就像是…就像是“白莲”的传说,百年以来让三千子弟悍不畏死,化身战鬼。但那终究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连长安不是扎格尔,她并不真正相信;相反的,她甚至还觉得隐隐心惊肉跳。
“…我听到了马蹄声!从这座海洋到那座海洋,快如疾风,震撼大地!”
——这应该是说扎格尔会拥有强大的军力。
“…我听到了战败者的哭喊!漆黑的翅膀飞过,火焰熊熊焚烧,敌人的妻子悲伤泣血!”
——这应该是说扎格尔将要毁灭许多敌人。
“…我听到了苍空的鸣动!祖先的刀剑出鞘,歌者的琴弦奏响,英雄的血脉重归荣耀的星海!”
——这个…这个是说扎格尔会成为阿提拉大单于那样在星海中留名的了不起的英雄吧?
的确都是极好、极好的征兆;仪式结束之后,连长安甚至觉得,扎格尔的部属们看向他们的目光都变了。简直像是…简直像是“白莲之子”们望着连怀箴一般。
可是…“预言”并非只有这样而已。最后两句让人猜不透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两句话湮没于众人的欢呼声里,连长安确定,除了自己和扎格尔,没有第三个人听清。
——还有,那个诡异的巫姬叫她…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不要胡思乱想了,傻丫头!”扎格尔伸手弹一弹她的额头,满脸正色,“那是说你会给我生个儿子,让我们快点做可以生儿子的事儿吧!”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也可以青天白日之下脸不红气不喘的大声说出来吗?连长安侧脸避开,一扬鞭疾奔两步,真真哭笑不得。
是的,她是在躲,一直在躲。
匈奴男女并不比长城以南的汉人,并没有什么“好女不二适”的说法。相反的,因为战乱频仍,成年不嫁和夫死寡居反而成了被耻笑的对象。扎格尔知道她的过去,知道那个高高坐在黄金色的宫殿上的城府极深的男子,他从未表现出任何的不快,他反而、反而对已死的慕容澈非常“感兴趣”。
“…喂,我保证比他‘强’呢!”
他曾经很得意、很得意的这么说。
——他越是这么说,连长安越有一种抄起花瓶彻底打昏他的抓狂冲动。
就这样,连长安反而越跑越远了。
***
队伍离开“死者之眼”后不久,王帐的消息便传了过来。随着春天的脚步临近,牛羊马匹逐水草迁徙;赫雅朵地图上中央的白圈和周遭的炭圈,全都开始缓缓移动了。
恼人的北风终于停歇,从东南吹来的温暖湿润的空气笼罩大地。脚下的草原日日青绿,头顶的高空日日湛蓝。直到有一天,扎格尔在路途中忽然勒住奔驰的骏马,纵身跳下地,反方向跑了好久,最后在一片向阳的缓坡上,找到了几朵浅紫浅白的花骨朵。
“这是‘查桑’花,是诸神们饮宴的酒杯啊!宴会要开始了,春天来了!”他摘下花朵,兴奋地递在连长安手里。
“…宴会?”连长安心中猛然一动,恍然悟道,“是大阴山下的‘库里台’啊…”
“没错!”扎格尔拍一拍手上的泥土,转头吩咐左右,“给赫雅朵传信,我们不回王帐了。告诉大阏氏,改变计划,大家在阴山脚下会合。”
语毕,他抬头望一望天色,将手伸向连长安,眼神因吐露秘密而闪闪发亮:“是唱歌跳舞的季节了;走吧,我的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那个…那个…
一个不小心,原计划嫁不出去的某烟要改变计划了。
那个啥…似乎听说我要结婚了…啊…
过渡章必卡,已经成为规律了…
无辜望天。
【五四】美人如玉
仿佛是一夜之间,查桑花儿开遍了辽阔无际的整座原野。那些粉白粉紫的小小酒杯擎在一双双青绿的纤手之中,迎风招展,在空气里倾泻若有若无的氤氲酒香。
于是春到人间,于是鹰飞草长。
——随着春天一起到来的,还有旅行者、商人、新婚嫁娶的队伍、以及怀抱东耶琴的吟游歌手。
匈奴人的历史写在星空里,写在这些歌者的舌头之上。他们是娱乐大众的戏子,是围着火堆讲故事的贤人,是巫医、甚至是魔法师。
他们唱起关于战争的歌,关于那些拥有无上的勇气和力量,年纪轻轻就埋尸沙场的英雄们的故事;他们唱得儿郎们热血澎湃,右手紧紧握在腰间,把刀柄的花纹印进掌心里。
他们唱起关于爱情的歌,关于那些磐石般的男子和花朵一样柔软美丽的女儿,关于那些黄昏的草原上直直竖立的套马杆的秘密——所有人见了都会发出会心微笑,然后远远绕开;那是年轻的男女,在其下相爱的证据…
“…今夜的歌儿唱得真好啊,”匈奴左大将冒顿的独子、“白帐”的继承人、萨格鲁部的塔索哈尔洛揽着美貌女奴的腰肢嘬饮美酒,忽然将酒杯放下,连声赞叹。
的确唱得好。远道而来的年轻歌者有着鲜见的清醇嗓音,如同杯中微酸的佳醴;歌谣的内容也很是新鲜有趣:一位勇敢的塔索只身走进高耸入云的葱岭,在那里遇见了娜鲁夏化身的仙女。仙女问他,你在希望什么呢?你在追寻什么呢?是无数的金银珠宝,还是光辉显赫的声名?
“这一切都比不上你的眼,这一切都比不上你的唇…只影入心魂,我自思量汝…”
歌谣里年轻的塔索回答:“我的心中有你,我只想着你。”
“…的确是首好歌,”端坐在哈尔洛塔索下首,一位戴面具的男子随声附和;不过今天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讨论无聊的歌谣的,“塔索,请您听我说…”
“咄!好一个烦人的家伙!”哈尔洛塔索满脸酒意,在身边尤物的惊叫声中,一把撕破她肩头汉丝织就的盛装,大大咧咧道,“你瞧瞧我的耶拉妲,这比羊奶还要白的细皮嫩肉,谷蠡的胖女儿比得了么?”
也不知是不是灯影的关系,从贵客的面具之下露出的那两只碧蓝眸子,骤然如同午夜的海水般浑浊阴沉:“塔索!塔格丽身份高贵,怎可和猪狗般的奴隶相提并论?”
“塔格丽?哈哈…你还不知道吗?这年头儿,连身份不明的汉女都能当塔格丽呢!”
戴面具的男子再也无法忍耐,猛地长身而起:“够了,哈尔洛塔索!我们都不用再闪烁其词了,我们都明白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左贤王承诺将耶玉塔格丽嫁给您,只要您帮助他赢得‘库里台’…”
“你已经见过了刘勃勃,是吧?”哈尔洛挥挥手,叫惊慌失措的爱妾退下去;他大马金刀盘膝坐着,仿佛不胜酒力,右肘靠在矮几上,懒懒支住额头。
“…是。”面具男子也发觉自己失了态,躬身行一礼,缓缓坐定。
“左大将、右大将…原来谷蠡有那么多女儿嫁不出去啊?”萨格鲁部的塔索笑道。
即使看不到面貌,也不难猜出此时说客的脸上定然精彩纷呈:“塔索,您误会了…”
哈尔洛一摆手:“我没有误会。你是左贤王的使者,就是我的客人,我请你吃鹿肉喝好酒,还专程找来了这么棒的歌手…你可别说我不懂待客之道。”
“这个自然,但…”
哈尔洛在醉眼惺忪中猛地瞪他一眼,使者忽然语塞。
“第一,虽然我父亲已经老得牙都快掉光了,但在他乘着火焰升天之前,我依然不是萨格鲁部的族长,我不可能代表‘白帐’在‘库里台’上发言。”
“可是左大将对塔索您言听计…”
“第二,我父亲的第七位妻子,就是刘勃勃的女儿;而我的三姐,也是刘勃勃的侧室——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但我们萨格鲁部和他们米亚哈部,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从来都是,永不改变…回去告诉谷蠡,如果他真的想‘得到’,就要懂得‘付出’;一个小丫头,就想换我萨格鲁两万战士的血?”
戴面具的使者心神一凛;分明是个出名的吊儿郎当的塔索,一脸沉溺酒色的样子,可是他这样吊儿郎当说着的时候,竟然…竟然…句句切中关要,让人答不出话来。
他忽然打从心眼儿里生出寒意,不自觉地屈膝跪倒:“我明白,哈尔洛塔索!但请相信左贤王的诚意。”
“我不相信什么‘诚意’,只相信‘利益’,就是这样…对待连长相都不敢给人看的家伙,我已经够客气了,不是么?要不要我挑个漂亮的女奴送到你帐子里啊?保证比耶玉那丑丫头漂亮得多。”
***
神秘的说客灰溜溜而去,萨格鲁的塔索依然盘膝而坐,手中握着那只青铜酒爵自斟自饮。不知不觉间,帐篷中只剩下哈尔洛、角落那名弹奏东耶琴的歌手以及一位低低垂着头的女侍。
“…谷蠡真是蠢材,”他忽然开了口,仿佛自言自语,“他那丫头我见过,长得跟她老子一个样,实在是又笨又丑,像头母牛…难道他没听说过么?我的胃口很挑,我可是只喜欢‘绝色’的。”
说着,他伸手向那女侍招了招,唇边带笑:“喂,你过来。”
女侍闻言起身,施施然向前,走到案几边抬起脸来,竟是比水犹清比花犹艳,连那位“细皮嫩肉”的耶拉妲也不能及她万一。
“美人如玉啊!”哈尔洛不由抚掌,冒出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汉话。随即刻意压低声音,对她邪邪地笑,“这样好不好?只要你肯离开那小子来陪我,无论是比黄金还要贵的丝绸,还是像是你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的宝石,我什么都可以找来送给你。”
美人儿也对他报以微笑,微笑着摇了摇头。
萨格鲁的塔索恼恨地抓了抓头发,提高嗓音:“喂,把这个女人送给我,我就在‘库里台’上帮你说话,如何?”
那弹奏东耶琴的歌者终于停止了拨弦的手指,他耸耸肩:“长安可不是能够送来送去的玩意儿,她可是在‘达挈’下头动刀子的女人,比草原上的母豹子还要凶,你要小心她跳起来咬掉你的手。”
“嘿嘿,丢了一只两只手也没什么,他们汉人不是有句话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是啊,”连长安笑意吟吟,提银壶替他斟满酒杯,“您不妨试试看?”
她这样大大方方一笑,倒叫哈尔洛有些不知所措。萨格鲁的塔索再次抓了抓头,一仰脖,把满杯马奶酒统统灌了进去,话语中那股轻浮的醉意荡然无存。
“…你带着你的宝贝只身前来,就不怕我真的扣了你们,押去谷蠡那里邀功?”
“押去换母牛么?”扎格尔放下东耶琴,哈哈大笑,“哈尔洛,你好歹是在金帐长大的,和我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你远没那么傻。”
“是啊,我没那么傻…但你却一直这么傻。”萨格鲁的塔索猛地从腰间拔出弯刀,架在身边连长安的纤纤玉颈之上,“我早就不是金帐的‘质子’了,更不是你的兄弟,从来都不是!我只相信‘利益’!”
“碰巧,我也只相信‘利益’。”扎格尔不紧不慢回答。
即使霜刃及颈,生死一线,连长安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有半分改变;她用半生不熟的胡语问道:“塔索,您方才的那杯酒…特别好喝吧?”
“你…”哈尔洛的手腕抖了抖,刹那间瞳孔大睁;他再不管连长安,转头对扎格尔咆哮,“你这混蛋小子,竟然给我下毒!”
扎格尔再次耸了耸肩:“你也说了,我和长安是只身而来的…我们又不像你那么傻。”
“你你你!”哈尔洛气得直跳脚,一甩手把弯刀远远丢到帐篷的角落里,“他们说你娶了个巫魔女,原来是真的!”
“是啊,”扎格尔点头,满脸正色,“她的确是个巫魔女,下迷药彻底锁住了我的心。”
***
“…是马蹄声,他们果然要走这条路!”哈尔洛塔索的帐篷之外里许远处,一位匈奴武士从地上一跃而起,半边脸颊贴满了草叶。
“总算逮到了!”七八个人影儿一齐骚动,胡语与汉话彼此交织,“注意,要留活口。”
黑暗里忽有谁冷哼一声,月影微斜,照着他满是疤痕狰狞无比的面孔;即使是他的同伴们,也有好几人忍不住侧过头去,不愿那鬼怪般的丑脸污染自己的眼光。
“目标可不止一人,先商量好,到时别乱了阵脚,放过漏网之鱼。”他说。
有人“呸”一声啐在脚边,口中嘟嘟囔囔:“一个奴隶神气什么!还妄想指手画脚?”
“…他说的对,照他说的做。”另一人沉静地开接口,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那个领头的交给我,你们负责缠住护送他的武士,有活口最好,要不然…阿哈犸,今夜月光很好,你用弓箭吧。”
丑脸男子微微点头,并不答话;只从身后箭袋抽出满把铁箭,一支支插在自己面前的泥地上。
暗夜里,蹄声已近。
左贤王谷蠡的使者显然没有料到,自己将会在返回瓦雷部的路上遭遇伏击;就像他们明明和阿衍的塔索近在咫尺,却全然无知无觉一个样。扎格尔率领的朝圣队伍正有条不紊地向金帐的位置移动,而塔索和塔格丽本人,却早带了不足十位从者,改装易服骑快马北上…他们到达左大将的地盘,见到萨格鲁部实际的领袖塔索哈尔洛,只比那戴面具的蓝眼神秘人堪堪早了一个时辰。
——生与死、主动与被动、猎人与猎物,从来都是差之毫厘。
“右贤王、左贤王…为了‘库里台’,果然人人都在显神通啊!”扮成吟游歌手的扎格尔怀抱东耶琴,转头望向随在身后的叶洲,闲闲道,“你说呢,叶校尉?”
叶洲对他不理不睬,只向连长安一稽首:“宗主保重;那几个人交给属下,可以放心。”
连长安还未答话,扎格尔已摸了摸鼻子,抢先笑道:“那就好。你们‘宗主’交给我,你也可以放心…”
——放心?我放心才有鬼!
叶洲强自压抑自己起伏的心绪,敌人已至近前。今夜的月光真的很好,一切清晰可辨:五位披锁甲的战士,正将一名身着宽大长袍的使者团团围在当中。乱草中忽然响起唿哨声,埋伏的众人一拥而上。马儿啡啡鸣叫,被砍断的前腿血花四溅,接二连三的摔倒…离得最远的那匹侥幸逃过了刀光的罗网,正要迈步狂奔,忽有厉风破空而来,马上骑者被一根铁箭生生穿透喉咙;还未倒栽下地,便已魂归九天。
不愧是阿衍部以及“白莲之子”的精锐,几乎是顷刻之间,战斗便告结束。叶洲一个起纵已来到当中的使者跟前,伸手制住他周身数处大穴——紧接着,不由低呼出声。
长袍下竟也是位穿锁甲的武士,青筋暴跳,虬髯如铁。
“不对!好像不是他!”有人惊叫。
“那家伙呢?往别的方向去了?还是根本还在营地里?”
众人正惊疑不定,早有人影儿从草丛中窜出,跃上唯一一匹依然完好无损的马——马蹄下正是那铁箭穿喉的死尸——勒紧缰绳,轻叱:“驾——”
“…阿哈犸!”
那丑陋、古怪、孤僻并且傲慢的奴隶竟然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便飞一般向营地的方向打马而去。
“看好他们!管住活口!”下个瞬间,叶洲也使动了轻身功夫;这句话落地之时,其人已在数丈之外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好了就更,努力!握拳!
谢谢各位的恭喜,鞠躬!
小修。
【五五】手足昨日
“喂!你们两个究竟想怎么样?”哈尔洛终于按耐不住;他总觉得胃里隐隐烧灼,后颈漉漉都是汗水。
“不想怎么样。”扎格尔回答,“我和长安只是碰巧路过这里,想着唱几支歌,好混顿像样的晚饭吃。没料到遇见了多年前一起长大的好安达,自然要带长安来打声招呼了。”
“骗子!”哈尔洛塔索恨恨道,“你和汉人在一起太久了,竟变得跟他们一样口是心非!”
“这一次我说的可是真话;”扎格尔满脸促狭,“小时候也不知是谁,总是半夜跑去额伦娘的草窝里偷鸡子,明明吃得肚圆,第二天还装作没事人似的…”
“你…分明你也去了,你也偷吃了!”萨格鲁的塔索仿佛给烙铁烫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忽又颓然坐倒,咬牙切齿道,“你不是我的安达——阿衍是黄金血脉,是鹰王;而我们萨格鲁只是弃儿,是草原上的孤狼——我才没有兄弟!”
“不是的,哈尔洛;不是的…”扎格尔踱到他面前,盘膝坐在他身边,伸手用力拍着他的肩,“我们都是匈奴人,都是敕勒川之子,都是大阴山之子…我们都是一样的。”
哈尔洛满眼冒着火,死死盯住他不放:“这就是你的‘一样’?你和谷蠡根本就是一路货色,你们想要的都是我萨格鲁部的两万条命!只不过谷蠡拿出的诱饵是那头母牛,而你…就是你赤口白牙说的那些个破事?”
“可不是‘破事’,”阿衍的塔索笑道,“你、我…还有厄鲁,那段岁月可是我珍贵的宝贝。”
“…萨格鲁在我们匈奴语里,就是‘狼’的意思。四大‘白帐’之中,他们人口最少,牧场也最贫瘠,却个个都是铁血战士;也许他们才是草原上最为坚韧最为强悍的部族。”到来之前,扎格尔曾经这样告诉连长安。
“我记得赫雅朵阏氏教过,萨格鲁的族长左大将冒顿很老了,他的妻子和六个儿子都死于战火,只剩下最后一个小儿子哈尔洛还活着…”
“是,”扎格尔点头道,“哈尔洛?萨格鲁,‘白帐’的继承人,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安达…是我对不起他。”
——他们就是“这样的”兄弟。
哈尔洛?萨格鲁忽然抡起拳头,重重砸在扎格尔左肩上。阿衍的塔索疼得一个趔趄,却还不忘在心爱的姑娘勉强逞英雄。他一边大喊:“长安,你站远些,看我收拾他…”一边挥掌就打了回去。眨眼功夫,貂皮衣、粗布袍、地上铺就的毡毯、四壁挂着的帛画、还有那些矮几和酒器统统遭了殃,两个身份尊贵的年轻人竟然像两只好勇斗狠的野马驹般搅在一起,扭打、撕扯、角抵…拳头如雨点般落下,骂声好似夏夜滚过天边的连串怒雷…他们把一切能破坏的东西统统砸得稀烂,终于,两个人气喘吁吁、并排躺在“战果”之间,彼此的脸上都带着清晰可辨的血痕和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