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格尔对他的哭求毫不理会,只转头问向其他几个人:“他说的是真话么?你们还有什么好讲的?”
诸俘虏面如死灰,包括那首领在内,只是点头不迭。
扎格尔默然而立,良久,忽然大笑一声,袍袖挥出,用胡语下令,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杀!”
俘虏们起初一愣,就连听到命令的匈奴兵士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不约而同望向扎格尔,但见面前这个平素里总是毫无架子,笑得有如天真孩童的男子,并掌如刀,施施然在虚空中划过一记,用汉话重复:“杀!”
这一次再不会有人心存侥幸,俘虏们哀嚎失声,几个胆小的当即就吓昏了过去。唯独那头目尚余理智,拼命撕扯着嗓音叫道:“你骗我们!你这…言而无信的蛮夷!即使我死了也要化身厉鬼找你们报仇!”
“…你们当然可以恨我,”扎格尔冷冷道,“抢夺与被抢夺,复仇与被复仇,这本来就是长生天的法则;这都没有什么——只幻想着得到,而没胆量面对失去的懦夫,只配扔在草原上喂狼。可是…你们汉人也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我索命理所当然,为什么要针对长安?她非但与你们无冤无仇,恰恰相反,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劝我,要我善待你们,把你们当人看…我恕你们对我挥刀的罪,但你们对塔格丽的冒犯…罪无可恕。无论是长城以南还是长城以北,这天下是非不分、忘恩负义之徒,全都死有余辜。”
扎格尔的手再一次抬起又落下,冷酷的双唇间吐出两个锋利的词语:“杀”…以及“全部”。
——萨伦扎格尔长生天…注视着我扎格尔?阿衍的无上神明,今日我无奈以血玷污净土,若同样罪无可恕…若真有“诅咒”,便加诸我一身吧…
——请把我的“命运”还给我…
——请让长安…平安回来…
***
那飞向空中的第二支骨箭似乎一并带走了阿哈犸全身的气力,他瘫倒在沙地上,四肢无法自控地不住抽搐着,脑海深处有团火焰越窜越高。
竟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体内无法祛除的怪毒又发作了。
体温迅速变化着,五脏六腑骤冷骤热:“不要!不要!不要——”阿哈犸在心底狂吼,“怎会在这种时候…怎能让她…让她看到我这样的光景?”
可无论他如何抵死挣扎,终究也没办法挪动哪怕半根手指。心智明明洞若烛照,每一寸肌肤的痛苦都清晰地传入脑海,可身体就是无法控制,仿佛变成了具木头刻成的傀儡娃娃。
——不如死了吧…有人在深邃的海底轻轻呼唤,那样甜蜜温柔,几乎是种无法抵挡的诱惑…这样…真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就在此时,马蹄声响起,有人从远方而来,无数高低起伏的声音在半空中盘旋,然后渐渐轻了、渐渐散了,最后归于沉寂…他们都离开了吗?还是这样扔下他,令他除了“活着”,什么都不剩么?
阿哈犸依然躺在原地,不知躺了多久;终于,一滴眼泪在他僵硬的、无法闭合的眼眶中缓缓凝聚,缓缓淌出,舔过他的皮肤,消失在沙地里。
——仿佛被“命运”抛弃一般,又一次,就连“死亡”,也对他弃若敝履。
…当身体的感觉回来的时候,夜依然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而天地之间已寂静如死。阿哈犸摇晃着爬起身,一瞬间竟产生奇异错觉,仿佛自己正躺在死去的巨人的尸骸之上,直面着整个世界的末日。
他依旧虚弱不堪,几乎像是四五岁的幼童。可阿哈犸依然不敢歇息,这次的发作如斯猛烈,又结束得这样快,只说明再次发作随时都会到来;他绝不能躺在这里等死——说起来自己也真是可悲可怜,就是没有办法痛快地迎接死亡,连这样残破不堪的身体也舍不得丢弃…他是为了报仇才活着的,他是为了杀掉她才活着的,可是…可是…这世界是铁铸的牢笼,无法斩断的羁绊之锁,他该诅咒的生命啊…
风胡乱吹着,四下茫茫。
前、后、左、右…每一个方向都通向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无辜望天…灰溜溜爬走…
结婚、装修、截稿日是人生三大悲剧,我是悲剧三合一啊…

【五一】似颠似狂
【五一】似颠似狂
他在黑暗里一步一步地挪着。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脑海中盘旋不去的那些毫无意义的往事一扫而空。有好几次,阿哈犸都遥遥听见,夜的彼端传来呼喝、传来打斗声、传来刀剑相击的脆响,他便小心翼翼向相反的方向躲开——在这个狂放与恣意、荒凉与残酷并行的滚滚红尘里,没有朋友,没有可信任之人;他的仇敌是整个世界。
就这样漫无目的的逃,无止无休;肺里满满塞着滚烫砂粒,分明有强烈的想要咳嗽的欲望,却几乎连咳嗽的力气都不剩。忽然,鼻端嗅到一股浓重的死亡的气味,阿哈犸犹豫了片刻,便循感觉而去。果然,不出两百步,便见一人二马倒毙于地,周身僵硬死黑。
“…中毒而死,”他心下断定,又看一眼两匹马尸以及散落满地、明显被利刃割成碎块的革囊,“看来还有一个人活着离开了。”
托身体里那永不安分的伙计的福,现在已没有任何其他毒物能够威胁他了。阿哈犸不假思索伸出手去,在三具死尸以及满地杂物中翻找,很快便摸到了几只可以换成盘缠的金银臂环,多半袋马奶酒,以及…一根黑色的尖针。
他老实不客气将臂环套在手上,用破旧的皮袍遮好;又撕下死尸身上的一条碎布裹紧那根针,收进自己囊中…至于那袋马奶酒,阿哈犸颤抖着拔开塞子,一仰脖,酸涩的酒浆直滚而下,前一刻已全然无法忍受的痛苦隐隐松动,他觉得自己又可以活下去了。
那就继续活着吧——阿哈犸忽然咧开嘴,笑了。忘了是哪位妙人说过,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因为不够胆去死呗!
于是他抛下空空如也的酒囊继续前行,听从心灵的指引而行。也不知是不是微醺的错觉,竟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渐渐变软。再走不久,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身侧不远处响起:“咕噗——咕噗噗噗——”阿哈犸微怔,不由驻足转头,但见暗夜无边,草海茫茫,当然,什么都没有。
那声音极是轻微,轻微的就像是鬼魅的裙裾擦过地面,就像是水中游鱼在吐着气泡。可是他不信鬼神;可是这里不是河,也不是湖,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只零零星星生着几株枯树——所以,他一定是听错了吧?
——自从他中毒之后,自从她“离开”之后,自从变故发生、天翻地覆之后;他真的快要被自己莫名其妙的错觉搞疯了。有好几次在高烧的恍惚之中,他都以为自己“感觉”到了她:他仿佛“看到”她在千里之外,在一个满是烈焰的城市中身骑战马、手握长刀,一挥手斩下敌人半边肩膀;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感觉”到了从伤口中喷出的热血的温度了…当然,那当然是万万不可能的;那不过是种无法扼制的狂念罢了。
…也许自己早就疯了…那也说不定。否则为什么,他会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呢?
“…停下…停,不要再走了…危险…”
——竟真的是、真的是她的声音!
仿佛醉酒的人被大瓢冰水当头浇下,阿哈犸当即周身一个激灵。他拼命左顾右盼,可哪有人在?难道又是一个只存在于深沉梦里的幻影吗?
“…地面…很…危险…”
——他终于找到她了,在一株枯木之下;没错,是“之下”,尽管那树只有半人来高。她紧紧抓着树枝,腰部以下全都沉入土里…又是一阵“咕噗、咕噗噗噗”的轻响,在她身前,地面上不住冒出泥泡又不住破裂,空气中有一丝磺石的气味。
原来这就是…“死者之眼”。
“…你不要过来,想办法…回去…做记号…回去找扎格尔…危险…”
这是黎明前最冷酷的暗夜,地面上已寒气逼人,想必泥浆中更是接近冰点。她冻得面色青白,口齿不清,难以说出连贯的句子。
“…等我叫人回来,你早就死了,你的血早就变成冰了。”阿哈犸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不带一点感情的、仿佛被这寒夜彻底冻硬的声音。
“我才…不会死,”那女人一笑——她竟然还笑得出来,“比这艰难百倍我都活…活下来了…绝不会…死在这里…”
“用不了多久,你就要死了——而我将静静目睹这一切,”怀里有一个石头般坚硬的东西冷冷在笑,“我将目睹你垂死的挣扎,目睹你绝望的求恳,目睹你因至大的恐惧而崩溃…我会因此而平息愤怒安抚仇恨;我会因此得救…”
“…扎格尔…大家…都在等我…我会活下去…一定的…”
“…你会死在我面前,而我会因此而得救…”
我一定是疯了——阿哈犸想…也许早在你从紫极门上一跃而下的那一刻起;也许早在你牵着我的衣角隐隐含泪的那一刻起;也许早在一次又一次打开你可笑的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笺的时候起…也许早在更加久远之前,在我初次相遇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注定要为此而疯狂了。
疯狂——可那又怎么样呢?
在理智恢复运转之前,伴随着她激烈的呼喝声,他已不顾一切纵身向前。地面不断下陷,无法使出力气,无法把握平衡,甚至无法顺畅地从软泥中拔出脚…他依旧向前,拼命向前,像是甘心扑火的飞蛾,挣扎着靠近她,挣扎着、向她伸出手——
要死——那就一起吧!
***
“…塔索,万万不可!”天气虽冷,可从者额间满满都是汗水,不管是因为谁,抑或是因为什么,塔索的想法实在都太过疯狂了,“那是‘死者之眼’啊,没有大巫姬的许可,擅闯之人会被魔沼吞掉的!”
“长安很可能在那里,”扎格尔说。头也不抬地收拾行装,烈酒、兵刃、绳索、木棍…
从者犹不死心:“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巫姬大人的使者也要到了;可以请他带我们进去,这样说不定更快…更快…”
“不行!”扎格尔断然道,“这种鬼天气,她要真的…真的遇了险,别说一两个时辰,半个时辰就会没命的。”
忽然,帐外有人通报:“塔索,塔格丽的部属们回来了…”
扎格尔立刻抬起头:“快让他们进来!”
毛毡掀开,独臂老者和沉默青年一前一后走入帐中,他们站在阿衍的塔索面前,迟疑片刻,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见礼,扎格尔早挥手免去:“省了吧,你们不用跪她,自然也不用跪我——长话短说,长安人呢?到底怎么回事?”
独臂老者一番避重就轻,将变故的首尾约略讲了,末了道:“塔索,这是有人精心设下的毒计无疑,先将宗主引开,再派人手缠住我们…”
扎格尔直切主题:“你觉得他们是针对我,还是针对长安?”
独臂老者答道:“来者是死士,全都身怀剧毒,不过我们抓住了一名活口,塔索派人一审便知。”
扎格尔脸上终于露出半分喜色,抚掌道:“好!”说完,转身将准备好的背囊提在手里,迈步便要出门,“你们跟我来,一起去找长安,路上再细细说清楚…”
可是,话还没有说完,站在角落的沉默青年忽然侧移两步,将门口堵得结结实实。独臂老者道:“塔索,且慢!”
“…你们这是?”
“塔索,既然是大海捞针,一己之力起不了什么作用,便请您留在营地中主持大局吧。”
“可是长安…”
“无论这次的阴谋是针对谁,您与宗主同样都有危险。此刻营地空虚,我二人还有帐外的三名兄弟会留在这里保护您的安全——若是宗主在…这也一定是她的判断,她也一定会选择优先保护您的。”
“…您不必再说什么,宗主的愿望就是‘白莲之子’的宿命,您要离开,除非从我们五个的尸体上踩过去…请您放心,‘白莲’绝非凡夫俗子,天人血脉自有百灵护体,宗主一定会平安归来…何况,何况已有最恰当的人选去找她了。”
***
她还记得他;记得他脸上身上可怖的累累伤疤。极之丑陋的人与极之美丽的人一样,都是一见难忘的。
——怎会有人受过那么多伤?怎会有人吃过那么多苦?她同样知道伤痛的滋味,所以那一天,她怜悯他。
她其实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没改变;不过是伪善,不过如此而已。
直到这一刻,直到他舍身忘死、不顾一切笨拙地想要救她的时候,她才终于醒悟过来,她早已忘记——或者说从来不曾知道过他的名字。
他想救她,最终却和她落入同样的困境;他抱紧她半边肩臂,想将她拖出泥沼,却不可避免地与她一起沉了下去。
他周身忽冷忽热、神志恍惚,似乎是生着很重的病…
“…醒醒!你…还好么?”她尽力摇他、叫他。
连长安身陷此地已经接近两刻光阴,两条腿早就僵硬麻木,只要腰部以上可以勉强活动:“你还好么?你能…能听清我说话…么?抓住…抓住树…”
他的情况真的很糟糕,而且越来越恶化,像是重症的伤寒病人,不自禁地打着哆嗦。他两次张开口,可话语全都淹没在支离破碎持续不断的咳嗽声里,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要将自己的肺也一并咳出来。
“好了,好了…别说了,抓紧树干…你很冷吗?”
他一定是冷的,因为他没有抓紧那棵救命的枯树,而是抓紧了她。
连长安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终究止住了。他的身体很烫,生命的热度无可比拟。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任他悬在自己身上,双手将树干抱得更紧了。
他忽然抬起头,与她双目相接…连长安几乎要心头一悸;她从没见过这样矛盾复杂炽热哀痛的眼睛。
——仿佛她是他…三生三世的情人。
——仿佛她是他…三生三世的仇敌。
——那一瞬间她忽然清楚地醒悟,那是垂死之人的眼;他就要死了…
“…坚持!”她拼尽全力大声为他打气,“比这艰难百倍的关口我都闯过,我都活下来了。人绝对没有那么脆弱,只要不肯放弃,就一定会有转机的!”
“…我寻找了这么久,现在终于才找到了一点点‘幸福’的影子,我绝不要死!我也绝不会放弃你的!坚持住!活下来!”
***
…是啊,比这艰难百倍的关口我都闯过,我都活下来了…人绝对没有那么脆弱…
…此刻我这么幸福…我不想死…
这是前所未有的剧烈发作,从未这般疼痛,也从未如此屈辱。血液污浊,躯体残破,四肢百骸都在一寸一寸化为齑粉…在这地狱般的煎熬之中,精神反而脱体飞出,轻飘飘的,如在梦中。
他憎恨梦境。
噩梦醒来,口中充满胆汁的苦味。每个黎明都是恶毒的玩笑,在梦里纵使回到太极宫中,回到金碧辉煌的龙椅之上,内心的一部分在那里始终喃喃自语,始终不能遗忘。
——即使在梦里他也无法忘记发生过的这一切,即使在梦里自己也依然是那个疤痕累累病体支离的怪物…
——在梦里,总是有你在…
一股莫大的恼恨蓬勃而出,不是仇视也不是愤怒,只是纯粹的气恼。他使出全身最后的气力,狠狠勒紧双臂,狠狠一口,咬在她雪白的、□的脖颈上。
他没想咬这么重的,可唇齿间分明尝到了剧烈的血腥气味;甚至还有…隐隐的花香…
她疼得直皱眉,却依然在笑;像是被只受伤的小猫抓破了玉手,眼角眉梢微嗔薄怒,可唇边更多的却是无尽怜惜的笑。
“就是要有这股劲头…好疼…疼就说明我们还活着啊…”
阿哈犸——或者不如称呼他那个久已被人遗忘的、另外一个名字吧——慕容澈没有听连长安说完,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堕入最深沉的梦里去了。
那是他从未做过的梦;梦里依然是夜晚,依然是草原,梦里是他从未得见的满天繁星…
——梦,怎么可能如此美丽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真的粉辛苦,但是粉满意,是我一直期待的情节之一;最喜欢小狗咬那一段。盒饭男乃又要变成小狗男吗?话说阿澈真的非常难写啊,那别扭的个性,表面精明其实很傻,无论是爱人和被爱都注定要吃大苦头的,所以好孩子不要学哦!不过恶趣味如我,最喜欢欺负这种类型了,嘿嘿…另外,完全没弄清楚状况一味自说自话天真纯洁的小莲子也很可爱…有人猜到吗?这一大段的灵感来自于红军叔叔翻雪山过草地,囧…被雷了吗?对了,需要特别注一下:阿澈所说的那位不够胆去死的妙人正是铁锅月筒子啊,我是她的迷哦…呕血推荐她的《飞花青离刺客传》、《素手遮天》以及马甲文《饕餮饲养指南》,统统强赞!

【五二】似真似幻
慕容澈从梦中苏醒之时,竟发觉自己周身□、蜷缩在大团毛皮之下——而连长安早已不在身边。
他于恍惚中直身坐起,除了头尚有些昏沉外,整个人已经脱胎换骨:肉体的苦楚奇迹般的不翼而飞,甚至就连手臂上因毒发绽裂的恶疮也平复如常,嫩红的新肉填满了伤口,一点一滴的麻木和酸痛都不剩。
——这是…又一个梦么?抑或者自己早就死去,此地是冥土彼岸?
他坐着愣愣发呆,许久,忽然愣愣把左手拇指塞入口中,齿间用力。
虚空里回荡着她轻盈的耳语:“好疼…疼就说明我们还活着啊…”
“原来…还活着啊…”
慕容澈喃喃自语,唇边显出一抹莫名的笑容。
***
油灯辉映之中,四壁满是刀斧开凿的痕迹,看来这里是座不大不小的石穴。穴中不见火炉暖灶,竟也全无阴冷潮湿的霉味,反而干燥温暖,甚至还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
慕容澈正疑惑不解,忽有脚步声传来,他不假思索便飞快躺下身去、阖上眼,无论如何,多些戒备总是应当的。
那脚步声缓慢而拖拉,好半晌才靠到近前,在他身边停住。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似乎来人正屈身俯就,又过了好一会,终于有一个低哑苍老、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来:“…竟然真的醒了。”
如果是在寻常情境下,如此被人一言戳破伪装,难免会有几分讪讪然的;可是这声音委实太过古怪,简直给人一种不似活物的错觉。慕容澈只觉浑身战栗,仿佛一副铁刷从头到脚深深刷过自己的魂灵,他大睁双目,映入眼帘的竟是名被黑色织物从头到脚包裹的怪人,唯一□在外的、擎着蜡台的那只手干瘦宛若枯枝。
“你是…谁?”他不由问,“是你救了我?”
那怪人对他的问题毫不理会,只自顾自道:“无解之药,万灵之丹…果然是‘天人’之血…长生天啊,果然是‘命运’吗?”
——说着,那怪人缓缓直起腰来,竟像是就要这么转身离开了。慕容澈再也按耐不住,冲口而出:“连…她呢?你说的是汉话,你能听懂我的问题吧?阿衍部的娜鲁夏塔格丽…她一定也活下来了吧?”
“娜鲁夏…塔格丽?”那怪人顿住身形,缓缓复述他的话,声音犹如干涸龟裂的河床,“并没有这个人…从星辰牧场坠落尘世的迷途羔羊之中…并没有这个人…”
“可是、可是她明明和我在一起的…你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我还活着她却…”
“…没有‘人’和你在一起,”那怪人幽然回答,“长生天的‘眼睛’只看到了漆黑的翅膀、血红的火焰、还有哀悼的白花。”
***
高远的天空之下一片苍凉,烟柱腾空而起,仪式正在进行。连长安忽然转过头去,遥望对面山腰上飞舞着的几十条色彩缤纷的经带——赤红、亮黄、嫩绿、煤黑…在这单纯的蓝天、单纯的白云、单纯的灰岩褐土映衬下,显得那样鲜明耀眼,不可思议的美丽。彩带翻飞间时不时还有灿烂的光芒闪闪烁烁,那都是用货真价实的金线绣成的巫术符号,令眼前这幅图景越发显现出浓郁的神秘气息。
这里当然就是匈奴人崇敬的大巫姬的居所——“长生天”的代言者、“恶魔雪山”的主人、以及最伟大的预言家。尽管手染污血,可他们终究还是得到了许可,通过“死者之眼”进入此地。
“…巫姬婆婆答应替我们举行净罪的祭礼,也答应为婚礼用的弓箭赐福,”扎格尔的话语中满满都是快乐,甚至有几分不敢置信,“真是太好了!比想象的还要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