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安微笑着听他讲完,微笑着反问道:“彭玉,你可曾想过,我们为何要变强?我们要向谁报仇?我们的敌人又是怎样的怪物?我们的目标…我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少年满脸红涨,几次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不能回答。
那是不可名状之物,是自小便根植在内心深处的模糊的影子。白莲诸子擅长的从来都是服从命令,而绝非思考——我们的目标,我们梦里隐约的憧憬,究竟是什么呢?
“…你没有想过么?我想过,我想了很久;”连长安徐徐道,“慕容澈死了,那么连家的血海深仇究竟该算在谁头上?谁又该为这一切负责?难道真的要归咎于不可知的‘命运’?”
夜依旧深邃幽暗,草海依旧空旷无边。一阵风吹来,“命运”这个词在黑暗中越传越远,仿佛无休无止的叹息。她在人群中分辨出若有所思的柳城的身影,转头问他:“柳祭酒,你素来长于谋略,你以为呢?”
柳城清了清喉咙,沉吟片刻,答道:“宗主,属下以为;我们的当务之急乃是替老宗主与副统领平反昭雪,重振‘白莲’之名。”
此言一出,附和声顿时四起;白莲诸子们不约而同叹出如释重负的一口气——是啊,的确如此;不愧是柳祭酒,说得这样清楚明白、言简意赅。
连长安在附和声中微微颔首,又问:“那祭酒以为,该当如何平反?如何复兴连家?”
柳城望一眼彭玉,又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的断肢残臂之上;淡淡讪笑道:“属下惟愿替宗主出使齐地,往来斡旋,死而后已。”
“…齐地?”
“没错,”柳城点头,“慕容澈继位不过两年,本无根基;如今他恶贯满盈,正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北齐此刻的皇帝不过是个襁褓幼儿,而宗主您…正是齐帝的嫡母。只要您将身份公之于众,重回太极宫执掌江山…并非绝无可能。”
“柳祭酒,”连长安微微笑,“你不要忘了,皇帝虽然年幼,可权臣在朝,拓跋辰难道会甘心放弃?”
“他自然不会放弃,可是…若是他和慕容澈一样,忽然死了呢?他不过是血肉之躯,怎能抵挡我‘白莲’死士?属下虽武艺粗疏不值一提,如今更成废人,但此刻这几十位兄弟姐妹同心协力,以命换命…拓跋小儿真的不足为惧。我连氏在北齐经营数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不是一年半载间就能拔除干净的;到时候您抓准时机,趁着余威登高一呼,未必…未必不可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连长安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你们的打算,拿所有人的命豪赌天下?且不说输了自然死无葬身之地,就是侥幸赢了,也不过是把我丢回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龌龊所在,关在深宫里一辈子…机谋巧算,如履薄冰,到最后失去人心变成鬼怪,替死掉的‘白莲’看坟守墓?”
“…宗主,这办法虽是行险,却大有可为;此等中兴之业,不世之功,实乃…‘正道’。”
——“正道”?
连长安的笑容猛地冻结:“这就是你们——你们所有人看到的‘正道’?”
没有人回答;没有回答本身就是一种确定无疑的答案。
连长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咬钉嚼铁:“很好…叫你们的‘正道’统统见鬼去吧!”
***
阿哈犸凝神屏息匍匐于尘埃,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向远方那挑着油灯的木杆靠近——向他的目标靠近。其实他完全不必这般谨慎小心的,烈风正在天地之间咆哮,有如闭锁在铁笼中怒吼的洪荒巨兽,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是个武功全失的庸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湮没行迹。
…近了,更近了。昏黄灯火之下,被围成半圆的众人拱卫其间的那个女子,他几乎都能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了。今夜的风真的帮了大忙,不仅可以掩盖他的足音与气息,甚至还会改变箭矢飞行的方向——这一点小小的误导足够让他寻到机会逃出生天,自从遇见她之后,他的运气,似乎开始变好了。
阿哈犸将手伸向肩后,用偷来的骨镝做成的箭矢只有两根;一支射向那盏灯,而另一支则瞄准她的咽喉,不容出错,决计不容出错。
——我的人生已然“错了”,注定无可追溯无可挽回;所以…不如和这促狭的命运打个赌吧。
***
“…宗主!”柳城瞬间变了脸色。
连长安抬起手,止住他的话语:“的确,我是‘宗主’,我是‘白莲’,重振连家是我背负的责任,但这绝不代表我会任人摆布!你们的‘正道’也许真的是个好主意,也许真的有可能成功,但我不会这样做的,那不是我期待的人生;那样纵使活着…又有什么趣味?”
——人生多有趣啊!除了仇恨之外,除了责任之外,还有新鲜的旅程与好吃的食物,还有从未经历过的喜怒哀乐,还有爱与被爱…还有教会我享受这一切的那个人。
“…你们一定在想,若是连怀箴,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可我不是连怀箴,我做不到她那样断情绝欲、犀利精明。我一直任性,一直自以为是,我有着一个女人所有的弱点;也许在你们眼中,我甚至幼稚甚至愚蠢——可那又怎么样?连怀箴死了,而我却活着;我就是凭着这些任性和愚蠢,才保持本心活到如今的。所以,我要继续这么活下去,我决定了,绝不要、绝不要变成连怀箴那样无血无泪的怪物!”
——怀箴,我的…妹妹。从出生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与“责任和野心”同床共枕的唯一一个手足。若你还活着,大概会对此刻的我嗤之以鼻吧?大概会笑我依然没什么改变,依然是个沦陷于红尘小爱的卑微女子吧…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无论失去什么也要坚定向前,无论结局如何也一定无怨无悔;下定决心任性一辈子,幼稚一辈子,就这样相信爱情相信善意相信只要并肩携手一定可以战胜命运,这样愚蠢地过一辈子…
——我已知道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为了这个“幸福”,一点都不聪明…又何妨呢?
连长安将手伸入怀中,取出布包迎风抖开。原来那是一面月光般皎洁的旗帜,旗帜中心绣着朵正在熊熊燃烧的美丽莲花——白的旗,白的花,以及环绕着白莲的猩红火焰,在灯影摇曳之间,仿佛修罗场上的枯骨与热血。
“…这是我看到的‘道路’,”连长安用手轻抚那朵染血白莲,胸口因莫名酒意而一阵微醺,“我要像先祖文正公辅佐大齐开国皇帝那样,辅佐扎格尔;做他的盾,做他的剑,助他达成愿望,助他统一草原——我会和草原之王血脉融合,让‘白莲’骑上奔腾的骏马;我们的儿子将继承这一切,继承最后的‘黄金家族’与最后的‘白莲血’…”
连长安说到这里,忽然莞尔一笑,笑容华美,艳丽不可方物:“柳祭酒,‘莲花’本就脱胎于乱世,怒放于战火,我已决定让它回到两百年前的样子。与繁华无关与权欲无关,甚至连仇恨都可以舍却…重要的唯有那个信念,那个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儿拼死战斗、努力活到最后一刻的信念——这就是我的选择。”
——你们呢?
***
阿哈犸手中粗陋的木弓已然拉满;为了使出全力,他再也顾不得隐蔽身形,早单膝跪地直起了腰身。可是此时此刻,数十名白莲之子们全都沉浸在自己激烈的内心交战之中,竟没有一个顾得上探看四方。到了这样生死一发的关头,阿哈犸反而冷静下来,他在头脑中再一次估算风向和风速,箭尖斜斜偏出某个角度,就此静止不动,稳若磐石。
数着自己心跳的节奏,阿哈犸狠命咬了一下舌尖,口中顿时满是腥咸;他甚至没来得想清楚自己是如何松开手指的,弓身一震,箭已离弦,没入无尽黑暗之中。
——这样的夜,这样的风,箭矢果然在虚空里拐过一个弯;白莲诸人只听“当”一声轻响,灯油四溅,火焰迅速膨胀又很快微弱下去,转瞬便只剩少许亮红的余烬。
“…保护宗主!”
“…是那边!”
狂风果然是他的同伴,倒有一大半人争先恐后向错误的方向涌去。随着灯火行将熄灭,秩序终于大乱。那女人不住喊着“镇定”、“镇定”,她竟就有这样的决断,倒叫他吃了一惊…只可惜,终究是没有用的;一片白红相间布匹似的物事环绕在她身边,像是猎猎飞舞的活生生的翅膀;即使灯火熄灭,她也实在太显眼了,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容易许多。
阿哈犸在弓弦上搭好第二支箭,有条不紊地拉开。不必着急,这一矢一定可以中的;他无疾而终的前半生,他迷失在幻影里躁动不安的魂灵,一定可以被安抚——用她的命。
就在箭矢将发未发的刹那,人群中的她竟忽然转过身来,直直面向自己。阿哈犸的心忽然狂跳——不可能的,她的眼睛不可能这么快适应黑暗,她不可能看得见我!
头颅深处忽然一阵剧痛;穿越漫长的时间与空间,有人在那里厉声尖叫:“…慕容澈!我愿你家亡国破,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生!”
不——
骤然间撕心裂肺,远比愤怒和仇恨还要浓郁百倍的感情澎湃汹涌。明明隔着那么深黯的夜幕,明明隔着那么遥远的一生,为什么?为什么他依然能够看见她火焰般的眼睛?
宛如紫极门上的那一日——他分明已经再世为人,为什么还是无法摆脱?
箭矢飞了出去,斜斜飞向半空中,再无消息。与此同时,另外一个方向,狂风中忽然传来马蹄声,以及胡语和汉话交杂的呼喊:“塔格丽——塔格丽——塔索…敌人…重伤…”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章小修,改了题目,默默爬走…
【五十】如痴如醉
“恶魔雪山”与“死者之眼”都是胡人的圣地,无论来自哪一个部落,无论是贵族还是寻常牧民,在大巫姬的眼皮底下,谁也不会举起弯刀。这是长生天订立的法则,长生天会抛弃那些用黑血玷污净地的罪人们;所以,即使是互相敌对的家族,即使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只要来到山下,也必须暂时握手言和,把仇恨和欲望统统放在一边。
——正因为如此,这里才成为草原上最平安的净土;辛苦赶路一个月的旅人们,才会那样纵情肆意,饮酒狂欢。没有人能预料到,甚至没有人敢于想象,灾祸竟真的这样发生了;一群愚蠢的贱奴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兵刃…随着第一滴血流出,所有人已被诅咒。
那名报信的匈奴人除了自身的坐骑外,还带来一匹马,他的汉话说得极是生涩,连长安反复追问,也只能约略懂得七分意思。长安实在懊恼不已,只因白莲之子们对“蛮族”总存着戒备,她有意领他们远远避开,全没料到今夜的风竟这样大,天空漆黑如墨,任凭营地里闹到天翻地覆,他们竟然毫无觉察。
如今状况不明,这实在比确定的真实还要可怕,连长安早顾不得什么了,一纵身便跳上马背,对那信使吩咐道:“带路,我们回去!”
信使低头答应,白莲之子们却纷纷上前劝阻:“万万不可!方才分明有暗器射来,宗主当以安危为重!”
话是在理,可她一想到扎格尔,便觉胸内焦煎如沸,如何能等?当即解开马缰,喝道:“刺客一击不中,怕是早离开了,你们使动轻身功夫尽力跟上我就是…我若真是‘白莲’,真是‘命运之女’,又怎会死于微末伎俩,死于此时此刻?”
说完,再不理会,双腿猛夹马腹,整个人风驰电掣般,便与那信使一道去了。
***
许是因为怀里那颗焦急的心,回去的路变得无比漫长,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忽然,连长安手上一紧,马儿啡啡鸣叫,收住四蹄。那信使全未防备,直冲出去好长一段,才勒转马头,奔回来问:“…塔格丽?”
连长安的左臂上依然缠着那面“炽炎白莲”的旗帜,此刻红与白正迎风而舞;她人在马上,寒声问道:“我们出来的时候是顶着风的,为什么回去的路…还是顶着风?”
那信使面色骤然一变,桀桀低笑,口中说出的却是流利汉话:“你发现了?看来我倒是小瞧了你。”
连长安微一皱眉:“原来如此…这么说,什么奴隶作乱,还有扎格尔遇刺受伤,都是假的?你们的目标,原本就是我吧?”
“我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塔格丽;如今你孤立无援,是乖乖跟我走,还是让我绑走你,你看着办吧。”
连长安回头向来路望去,暗夜无边,只有风声呼啸。
“你们既然做到了这一步,恐怕我的部属一时半会儿是赶不来了…”
那信使越发笑得畅快恣意,一抬手,从鞍边捞起马鞭,腕间轻抖,黑暗中登时扬起一道灰影:“塔格丽,以一个女人来说,你果然算是聪明的了;既然是聪明人,就不要做傻事,不必想拖延时间了,没用的。”
连长安端坐马上,低垂着头,对他不理不睬。忽然,俯身在马脖子上拍了一记,马儿便听话地掉转头去,像是想要原路返回。
那信使不由大怒:“汉人贱妇,不肯乖乖听话,就死在这里吧!”说着,手中长鞭甩开,直向连长安的后脑。
谁料长安假意回头,正是要引他出招。那信使只觉眼前一花,不知怎么搞的,马上女子已转过身来,长鞭在她左臂上绕了数圈,像是被人捉住七寸的蛇,再也动弹不得。
信使着实吃了一惊,却并未慌乱。他的鞭上带着铁棘,若紧紧勒入肉里,那贱妇的一只手就算是废了。这样想来不由喜从心头起,双膀十足十运上千斤力,用力一夺!
只听见宛若裂帛的“哧”的一声响,鞭稍彼端猛骤然一轻,巨力便结结实实反震在自家胸口上;信使当即倒栽下马,喉间猛喷出一口血来。
“…妖…妖法!”他一边咳嗽,一边惊呼失声;死也不能相信,自己竟如此轻易地败给一个看似羸弱的汉女。
脚边长鞭委顿在地,鞭稍卷着的赫然并不是连长安的手臂,不过是一面破碎的旗。长安束布成绳倒缠住他的鞭子,又在他使力之时用暗劲撕破旗帜,令他的千斤力打在空处,反被自己震成重伤。“…这可不是什么‘妖法’,雕虫小技罢了,”她冷冷笑,“真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迫我就范?看来你并不是阿衍部的人,还以为我是寻常女子吧。”
“妖女…”信使拼命咬牙,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连长安已飘然下马,来到他跟前,一脚将他踏倒;手中寒光闪烁,正是扎格尔送她的牙玉短刀。
“你是谁的手下?意欲何为?扎格尔现在怎么样了?是老老实实说出来,还是被我逼着说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妖女!别以为…别以为…”
“你的伙伴都去拦截我的部属了吧?我劝你别指望什么缓兵之计,他们是来不了的。”
——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怨鬼们,试问谁能阻挡?
——只要扎格尔没事…但愿扎格尔没事就好。
一想到这里,连长安再不犹豫,抬左脚踏住那信使的左肩:“快点!我可没有耐心。再不回答,你的左手就不保了!”
“……”
——“咯啦”一声脆响,地上那人有如杀猪般尖声嚎叫起来。
“…我说…我说…我说…”
见他肯吐口,连长安心里也是一轻。她移开脚,催促道:“快说!”
那人似乎疼得狠了,只是不住吸气,半晌才道:“马…马鞍袋…信…”
连长安将马匹牵过来,见那鞍袋鼓囔囔的,为求谨慎,便不亲自动手,只是吩咐:“自己去掏;你若想毁信,我有把握在那瞬间要你的命——尽管试试看。”
那人拖着半边残废的手臂,勉强支起身子,在鞍袋里掏摸了一阵,摇了摇头:“马…那匹马…”
连长安紧皱眉头,终究还是把自己骑得那匹坐骑也牵了过来,让信使照样搜寻了一遍。
他受伤颇重,至此终于无力支持;身子向后仰倒,“砰”一声跌在地上。
连长安握住短刀,上前两步,厉声喝问:“信呢?”
那人仰面朝天,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哪有什么…信…哈哈…哈哈…妖女,你上当了…”
连长安怒极,手中短刀飞出,将那神秘信使牢牢钉在地上;语气阴沉,宛如今夜的天空:“你就那么想死?”
那人的瞳孔已渐渐发散,口中依然大笑不休:“死有什么…可怕?何况有你陪葬…哈哈哈哈…”
身旁,两匹雄健的马儿一阵哀鸣,竟双双曲膝软倒,口中喷出的泡沫全作死黑的颜色。
“没有…马…‘死者之眼’…我的任务已完成…”
——笑声断绝,那神秘人彻底咽了气。连长安掰开他痉挛的五指,但见指缝间夹着根漆黑长针,针尖已深深扎进掌心之中。
***
营地内燃起了无数松明火把,将夜色映照地宛若白昼一般。
——血,满地都是血。
扎格尔肃立于血泊之中,眉宇间阴云密布。他用胡语向身旁说了句什么,从者迟迟疑疑答道:“重伤三个,轻伤十一个,并没有死人…幸好他们先烧了塔格丽的帐篷,而塔格丽恰巧又不在,总算发现及时…”
扎格尔一抬手,问:“都抓住了么?”
“清点几遍了,死活一共三十六个,确定无疑。按照来时的人数看,还剩…还剩两人下落不明…”
“…塔格丽还没回来么?”
那从者的声音越发小下去:“还没有找到…就怕、就怕塔格丽误入‘死者之眼’,我们这次并没有带着认得路的老马…”
扎格尔不言不语听完,伸手抹了把面上血污,大踏步踱到营地另一边。在那里,数十枚头颅堆成一座小丘,小丘旁跪着七八名紧缚牛筋、伤痕累累的活口。
他无视迎上来的部属,径直用汉话询问俘虏们:“何人指使?谁给你们兵刃?还有两个现在何处?肯回答的,我就饶了他的命。”
俘虏中一位面颊窄长的男子高昂起头,狠狠一口啐在尘土中,骂道:“莫小瞧人,我们是断不会和猪狗谈条件的!”
扎格尔冷冷望着他的眼,冷冷道:“不必虚张声势,我很清楚,你最是怕死。真正无所畏惧的人绝不会满嘴废话。”
那人正是前半夜阿哈犸在火堆旁见过的男子,是这三十多名奴隶的头目;他被扎格尔一句话戳穿假面,脸上的肌肉仿佛被火烧般剧烈地颤抖。
“我再说一遍,哪个肯开口,我就恕他对我挥刀之罪——何人指使?谁给你们兵刃?还有两个现在何处?”
七八名俘虏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尖声喊道:“饶命!我说,我全都说!”
窄脸男子闻声变色,脸上青白交错,可他并没有出声阻止,甚至都不曾向那告密者投去责备的目光。
“…是个蛮…是个胡人,是你们的人…一切都是他说的,刀也是他给我们的!他说我们若不冒险一试,全都会…全都会变成活祭…所以我们才…”
“…活祭”?扎格尔微挑双眉。
“是、是的,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塔索…大王…”
“那名胡人长什么样子?你还认得出来么?”
“他始终蒙着脸,所以…所以我们只听过他的声音,汉话说得不错,但口音不对…”
说到底千头万绪竟又成空,扎格尔不禁冷哼一声:“那你们剩下两个同党呢?”
“没有…没有同党了,皮老头子因为走漏风声,已被我们…被我们…轮到他干活的时候,我们就轮流穿着他的衣裳出去应卯,反正那些蛮…反正你们也分不清楚…还有,阿哈犸…首领要他一道来,他却不肯,后来…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那塔格丽呢?”扎格尔强自按捺,紧握铁拳。
那俘虏却忽然崩溃,身子软倒,嚎啕大哭起来:“我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塔索…大王…我家中还有父母妻儿,我知道的全都说了,求您…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