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少年是一场自己害怕的噩梦,同时也是张吕族人赖以重任的最大依仗。
他们热切的希望他能顺利长成,登上帝位,然后带给自己一世荣华富贵。权心炽盛的时候,却忘记了,他也不过只是一个今年刚刚满了十四岁的少年。他从幼年的沛县走出来,仓促之间接过皇太子的位置,却偏偏有一个极度偏心的父亲,控制欲强烈的母亲,以及在身侧虎视眈眈要夺走他的储位和性命的父亲宠姬。他的肩膀还有些柔弱,谋略也还有些稚嫩,却过早的担起了生命中不应该承受的重担。
好像心头被蚊子叮了一口,张嫣微愧的低下头去,泛起一阵酸涩。
就连自己,也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她甚至做的更过一些,享受着他带给自己的庇护,却指责着他未来带给自己的伤害。但终究,未来的厄运还没有发生,只是存在着一种可能性,而刘盈带给自己的庇护却是实实在在的。这样的自己,竖起一层坚硬的刺,拒绝着刘盈对自己的亲近关照,是不是有一点点的不应该?
“公子。”私卫头领青松提着两只烤好的烧鸡走到刘盈身边,轻声禀道,“可以用餐了!”
刘盈点点头,回头唤道,“阿嫣!”
“嗳。”张嫣抬起头来,笑盈盈道,“怎么了?”一派不知世事的天真模样。
刘盈瞧着她赤足从溪水中走上来,笑了起来,“吃饭了!”

第11章 红斑

一行人用过了午餐,开始继续赶路。
“好好的去玩什么水。”刘盈翻着张嫣的行李,“若是着凉了怎么办?”
张嫣用手指堵着耳朵,忍耐道,“好了,舅舅,你再说下去,就要啰嗦了!”
刘盈回头瞪了她一眼,“你的袜子呢?”
“不就都在包袱里么?”张嫣道,自己也过来翻找,包裹里只放了两套绫衫,一套夹衣。原来是换车的时候荼蘼收拾的急,竟忘记了将换洗的袜子放进来。
刘盈这下也无奈了,“你忍忍吧,等到了有集市的地方,再给你买新袜子了!”半弯下腰,握住少女左足,取过白丝帕子拭去趾上沾染的草屑,只觉少女足弓纤小,白嫩如藕,触手如绵,心中微微一怔,女孩子的足都是这样玲珑剔透么?
张嫣只觉足上一暖,低头望去,见自己冰凉的足弓落在半跪的少年掌中,汲取着少年掌心的暖意,不由怔了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反应,足趾微微缩了缩,不动声色的问道,“舅舅想好了要怎么请四皓出山了么?”
刘盈闻言回过神来,很快的将她的双足擦拭干净,扯过被衾盖好,方笑道,“还没有想好,不过总是心诚则灵罢了!”
“公子,小娘子。”青松在车外道,“还有小半个时辰就到商山了。”他举起马鞭,指着远方露出的一抹苍翠,“看见了么,那一座山头就是商山了!”
马车继续前行,在驰道上行的飞快,张嫣渐渐的困了,倚在车中,只觉身下马车颠簸,犹如阵阵海浪,很快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得身上被人轻轻摇晃,刘盈在耳边唤她起来,“到商山了!”
她迷迷糊糊的醒过来,见刘盈递给她一双白缣织袜,淡淡道,“换上吧。”
张嫣接过袜子,听得刘盈道,“我刚刚让人在乡野集市上买的,你将就着穿一会儿,明儿再寻好的罗袜。”
缣袜握在掌中,微微扎手,张嫣眉头微蹙,想着乡野农夫自然不会有太好的袜子,便弯腰换上,从马车上跳下来,望着面前绵延的青葱山脉,眸中闪过一丝明媚,“这就是商山么?”
面前田野阡陌之间,鸡犬相闻,数间民房之上升起袅袅炊烟,褐裳老农刚刚从耕犁的田地中上来,将犁负于肩上,施施走在田埂上,长声歌道,“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
刘盈上前一步,含笑扬声唤道,“这位老丈,请问你可知四皓?”
褐裳老农抬起头来,精神矍铄,中正清和的目光在刘盈面上略微盘桓了一下,脚下步伐不停,越过刘盈沿着山路缓缓前行。
侍卫气愤不已,“这老苍头。”上前一步。
“好了。”刘盈挥手笑道,“何必与一老农置气,咱们还是上山去拜访四位老前辈吧。”
他牵着张嫣的手,沿着商山山路蜿蜒而行,走了小半个时辰,便登上山腰一处平台,平台上坐落着数户人家,刘盈穿过台上众多桑梓人家,叩响最东头一间屋子门户上的朱雀铜环铺首。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轻微脚步声,门闩从内拉开,一位年轻女子打开门,荆钗挽发素衣襦裙,天然清纯。
“这位小娘子。”刘盈拱手为礼,“在下长安人氏,前来求见东园公唐老。”
荆钗女子对着刘盈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又指了指刘盈身后的人,轻轻的摆了摆手。竟是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女。
刘盈指着张嫣笑道,“此次前来,别的人也就罢了,我的这位外甥女年纪还小,极得家里人宠爱,可否一并带进去?”
荆钗女子看了一眼张嫣,见其虽幼小,却生的玉雪可爱,便生了三分喜爱,轻轻颔了颔首。
刘盈便回头低声嘱了青松几句,牵着张嫣的手,随着哑女入内。
这间院子并不大,却收拾的整洁干净,东边是木搭制三层楼厢房,南边是厨房,房前有井。正对面三开间抬梁式悬山厅堂中,一个皓首老者坐于厅中榻上,容貌依稀,正是山下所遇荷犁老人。
刘盈褪履上堂,拢袖加额鞠躬,起身之后重又将双手齐眉,最后放下,行了一个郑重的揖礼,恭敬道,“小子刘盈见过唐先生,刚刚在山下不知是先生,有所失礼,还请先生海涵!”
唐禀抬头淡淡道,“乡野小民,不知太子殿下到访,惶恐惶恐。”然而安然受礼,面上并无惶恐之态,转首对素衣女子吩咐道,“景娘,上茶。”
廊下传来踏踏的木屐之声,景娘端着朱漆梅花托盘进来,微笑在二人席前案上各置一碗茶羹。
刘盈端起饮了一口,但觉味道清美,虽不及东宫茶人手艺,却自有一股乡野清新风味。放下茶碗,坐于他对席之上,“孤之父皇起于乡野,终率天下豪杰成就大汉江山,免天下百姓战乱流离之苦。孤不才,忝为储君,虽不敢比肩父皇,亦愿他日能攘国安民。闻先生有大才令名,愿请先生出山助孤!”
唐公笑着婉拒道,“太子志向虽好,可我等四人已是耄耋之龄,早熄了一些杂物心思,只愿在商山终老!”
“府上虽小,东厢尚有一二客房,不妨请太子殿下和这位小娘子在此盘桓一夜,明晨再走。”
刘盈心中失望,拱手道,“既如此,孤不敢强人所难,恭敬不如从命!”
天色微微暗下去,景娘提着一盏灯,带着刘盈和张嫣经过长长的走廊,东厢屋梁出檐很深,檐下宽阔,靠墙搁着一排农具,俱都收拾的干净,刘盈望着它们,神情若有所思。
“舅舅,怎么了?”张嫣回头望着他问道。
“没什么。”刘盈淡淡答道。
景娘拎灯上楼,木板搭成的阶梯踩的嘎吱嘎吱。张嫣抬头,见前面的景娘裳摆摇曳,自有一种动人风韵。
“好好看路。”刘盈扯着她的手斥道,“小心跌到了。”神色安然而体贴。
张嫣心暖得一暖,硕然笑道,“住惯了王府皇宫的,突然跑到外面住上一晚上,觉得很有趣。”
说话间,景娘已经走到了二楼平台,咿呀一声推开客房门扇。
室内空旷,以木质隔扇隔开,分为内外两间,床榻轻简,被褥洁净。里间直棂窗下的方案上供着一枝桃花。
“舅舅真的打算就这么放弃么?”她嗅着桃花问道。
“我大老远的好容易跑来这一趟,怎么可能?”刘盈走到她身边,伸手抹过窗棂凹槽,见其上整洁无尘,淡淡一笑。
“怎么说?”
“哪,阿嫣你看。”刘盈抚了抚她的髻,诱导道,“你要是明日还要下地做农活,今天忙了一天回来会将所有农具都洗的很干净么?”
张嫣摇摇头,反正都要再下地的,何必那么勤快?
刘盈雅坐于榻,看着窗外开的极盛的桃林悠然而笑,“我阿娘从前在乡间时算是勤快的了,我家的窗户,一年才擦得两三次。”
——说来,这间客居,本就是为他的到来备下的吧?
“所以舅舅觉得东园公一定会接受你的延揽,是不是?”张嫣瞧着刘盈,眸子闪闪发亮。
刘盈低头,瞧着小外甥女,笑道,“今天一天行路也累了,你躺一会儿吧!”
张嫣哼了一声,回过身来够着床上叠好的被衾,想要铺被衾,无奈人小手短,趴在床上费尽力气也够不到榻端。刘盈走到她的身后,无奈道,“我来吧!”他抖开床上的褥子,将被衾铺平整。
“哇。”张嫣笑盈盈的退到一边,托着腮观看着大汉太子为自己铺床的奇景,惊叹道,“舅舅你做起这些事来很熟练么!”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天生的太子,小时候和你阿娘也是在家中做过事的。”刘盈失笑,他摸了摸张嫣的头发,“不像你,一出生就是锦衣玉食,是绸缎堆里长出来的!”
“舅舅你太看不起我了。”张嫣一脸不服气,“锦衣玉食虽好,不过是身外物,能够有当然好,便是哪天没了,也没什么关系。我呀。”
她坐在榻上,仰头望着房梁,一双杏核一般的眸子闪闪发亮,“平生最大的心愿,是要找一个心爱的人,在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房子普通就好,不用太大,当然也不能太小,我们互相尊重,互相怜爱,一辈子白头到老!”
“呦。”刘盈被她逗笑,“才几岁的小丫头,就大言不惭的说什么一辈子!大话说的好听,真要没有了衣裳绸缎,侍女仆役服侍,恐怕三天没过你就哭着鼻子要回家了!”
“喂。”张嫣恼了,爬起来,“舅舅你太过分了!”
淡淡的瘙痒从脚心蔓延起来,直至足踝,她略动弹了动弹,觉得十分不适。
“怎么了?”刘盈问道。
“脚有些痒。”她道,弯腰脱去缣袜。
“还说别人瞧不起你呢。”刘盈笑道,“才穿这么会子缣袜,便痒起来了。”挪过目光,见张嫣一双雪足露出来,上面起了一层斑斑点点的红肿,殊为可怖!

第12章 四皓

面色瞬间凝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张嫣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我也不知道啊!”
却原来,张大娘子体质特殊,肌肤娇嫩,但凡质地粗糙一些的丝织物沾染上了,都会生出红肿斑点来。只是她出身赵王府,从小锦衣玉食,从未碰过次等织物,才从不曾发作过。只是今日在野外赶路,无奈穿了一次缣袜,就犯了出来。
刘盈趿上了鞋摔门而去,“张嫣,你那个什么心愿,我看还是全都就此忘了的好!”穿过庭院来到门前,扬声唤道,“青松。”
青松忙赶到门外,躬身拱手恭敬问道,“郎君有什么吩咐?”
“去山上采些消肿止痒的草药来,尽量快一点!”
深褐色的药汤散发着淡淡的薄荷气息,张嫣嘟着唇坐在榻上,将双足濯于其间,肿痒的感觉慢慢褪去,泛上一阵清凉之感。
因着足上的原因,张嫣没有随刘盈去堂上,而是留在房中独自用了哺食。四样农家小菜味道鲜美,一荤三素,荤的是濡鸡,素菜是白瓜子(冬瓜)、笋脯和薤菜,配上香气盈盈的撒饭,极是不错。只是想起自己被一个人摞在屋子里,便觉得十分憋屈。
张嫣恨恨的拨弄着衣带,忽听得木梯传来轧轧脚步声,却是景娘打着灯笼过来收拾碗筷。她忙从棂窗中探出头来,唤道,“景娘姐姐。”
“姐姐。”她双手合十,“我一个人待在这儿无聊的很,帮帮我吧!”
景娘讶异的看着女孩,见她半身坐在房中榻上,明晃晃着一双涂着淡绿色膏药的脚丫儿,一双杏核眼儿可怜兮兮的,不由扑哧一笑,想了想,转身折下了楼,不一会儿重又回来,手上拎了一双棠木屐。
张嫣眼睛一亮,忙欢呼一声踏上木屐,棠木清凉宽绰,自己小小的脚丫扣在其中,顿觉空荡荡的,站在地下晃荡了几下,握着景娘的手,笑道,“景娘姐姐,咱们一块儿下去吧?”
景娘笑着点了点头。
一轮明月清清洒下来,洒在商山静谧的土地上。张嫣牵着景娘的手在廊上行走,雪玉般的双足扣在木屐之中,踏在青石板之上,宛如盛放在月光下的栀子花。
月色清亮洒入堂中,刘盈与东园公唐秉执棋对坐。唐秉执白子为先,落子于棋盘左上角,发出“啪”的一声,捻须笑问,“不知在太子心中,何者为华,何者为夏?”
刘盈一身燕居白罗袍子,右手食指中指夹着一枚黑子,左手执袖,落子于棋盘之上,抬起头来,沉声答道,“孤以为,煌煌者为华,恢恢者为夏!”
唐秉目露满意之色,追问道,“昔日汝父大汉皇帝陛下与西楚霸王共争天下,项王势强而汝父势弱,然天下终为汉室所得,太子以为何也?”
这个问题十分尖锐,刘盈思索片刻,郑重答道,“当年父皇曾与人言,他运筹不如留侯,抚民不如萧丞相,将兵不如淮阴侯,然能用人杰,所以最终能够取天下。孤不才,窃以为,得天下与治天下,虽各种艰难不同,底在君臣相得四字!”
唐秉垂眸,无法看出他的神色,落下一枚白子,收拢合围,吃下了刘盈棋盘上一片黑棋,笑道,“太子言辞端庄,棋力却并不十分高啊?”
刘盈面上微赧,“小子师从叔孙太傅,太傅言,弈棋之道,雕虫末技,只可颐养性情,不值得费太多心力!”
一老一少二人映在直棂窗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张嫣趿着木屐从堂下走过,瞧见窗上人影晃动,泛起一阵暖黄的色泽,不由会心一笑。
这个少年正在为着自己的梦想努力。无论结局成功还是失败,在这一刻,他的身影是这般动人的!
张嫣在月光下张开口,“你要成功呀,舅舅。”
景娘回过头来,见她没有赶上来,不由得晃了晃灯笼。
张嫣回过神来,“哎,来了!”
“叔孙通行事诡诈,这话说的更不着道理。”堂上,唐秉哼了一声,捋了捋胡子,露出不屑的神情来。
“先生。”刘盈声音略带了不悦,拱手道,“叔孙太傅才学渊博,教我良多,又为大汉制定礼仪宗法,是社稷臣。先生不该失了敬意!”
唐秉怔了片刻,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我倒没有料到,叔孙通居然能教出你这样一个弟子。”他语调甚奇,却又掩不住欣慰,“不过这样也好。”
如今百废待兴的大汉,需要的不是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而正是这样赤子仁心的继承者。
“殿下不信我说的话么?”唐秉笑道,“那老朽便以棋喻人,与殿下切磋切磋。”他举手示意棋盘道,“请殿下续手。”
刘盈心中清明,落子如飞,当他的黑子吃掉唐秉一大片白棋的时候,他拱手笑道,“承先生让。”
唐秉微笑,“是该相让!”
刘盈愕然,低头仔细看棋盘,却见被己方黑棋包围的一片白子提出去后,盘上形势一变,黑子形势并未变明朗,反而隐隐被白子压制。
唐秉捻须悠然道,“人生有时候便如一局棋,黑子得意,却不知道自己已然陷入危机。白子暂时退让,却也为日后赢得了广阔的天地。棋之一道虽为小节,却蕴含着人生至理,能洗去人心浮躁,令人目光洞远。——这些都是太子身为储君该习的事物。”
刘盈知晓唐秉正在借棋点化于己,肃然而听。
唐秉肃然问道,“若太子他日得继君位,太子认为,你遵行的治国之道该是什么?”
刘盈将棋子擒在腮边,心思早已不再放在棋盘之上,郑重道,“父皇春秋尚盛,孤尚未认真思虑此事。不过,孤少时遭遇战乱,见惯民生困苦,并不强求治国之道,只盼能让百姓渐渐富足安乐,不再受战乱之苦!”
唐秉扣反棋盘,起身道,“天色已经不早,太子回去歇息吧!”
刘盈从堂中:出来,见东厢二楼烛火熄灭,一片寂静,知道张嫣这是忍不住寂寞从屋子里溜出来了,叹了口气,提了灯笼从长廊向院中走去,寻找自家小外甥女的下落,忽听得院子南端厨房中传来少女娇憨的声音,“姐姐的手艺真好!”
他循着声音进了厨房,见房中圆头灶上置着一个陶釜,釜下禾材噼里啪啦的烧着,两个女孩正围在灶旁,大的那个在看着炉火火候,小女孩换了一身樱草黄散花绫衫,系着珊瑚素长裙,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一双杏核眸望着陶釜亮晶晶的。
“阿嫣。”他开口唤道,“在做什么呢?”
“哟,舅舅。”张嫣回过头,红彤彤的炉火照在她笑的弯弯的眉眼上,染上一层艳丽的暖色,“我和景娘姐姐在煮夜宵呢,你要不要尝尝?”
刘盈瞪了她一眼,道,“尽是胡闹。”声音亲昵,他朝着景娘点头致意道,“我这个甥女还小,给小娘子添麻烦了!”
景娘面色微微泛红,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事情。
张嫣抱怨道,“舅舅,你再这么一本正经下去,小心要成小老头啦!”
釜中的白粥翻腾,景娘熄了火,用铜杓盛入漆碗,端给了张嫣和刘盈,又给了一个煮鸡蛋。
刘盈看着埋头喝粥的张嫣,唇边泛起淡淡笑意,便也在案旁坐下,执起竹箸慢慢喝起粥来。
一碗粥喝完,张嫣将空碗放在案上,只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畅。
刘盈右手食指屈起,在她脑心敲了一下,“起来啦。天不早了,该回客房了!”
“呜。”张嫣哼了一声,和景娘匆匆道别。
景娘微微一笑,走到厨房门前,看见院落中少年和女童一双背影,月光下,少年的手牵着女童,温暖宁馨,女童抱怨的声音在风中隐隐传来,“舅舅又敲我,总有一天会把我敲笨了!”
“睡吧。”刘盈只当没听见,“明日还要早起呢!”
“哎呀。”张嫣抬起头来,一双大大的杏核眸分外无辜,“我头发还没晾干呢!”
刘盈推开房门,又是好气又好笑,只得扯了一条帕子,唤道“过来。”将她拉到身前,用帕子擦拭头发。月光静谧的照下来,在东厢窗上投下一片明净的光芒,张嫣猛然惊呼,“痛,轻点轻点,舅舅你扯到我的头发了!”
“怎么了?”刘盈怔了怔,摞开了帕子,替她将打结的头发的解开,挑眉稀奇道,“你阿娘小时候头发也没你这么糟啊!”
“我怎么知道?”张嫣耸耸肩,扑到榻上,“许是我随阿翁吧!”
她的头发已经是差不多干了,刘盈便摞下帕子,吩咐道,“好了。”
披着大氅的东园公唐秉从后门悄悄出去,上了一条羊肠山道,折了数折,叩响面前屋子的门扉。
大门立刻从里面打开来,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迎了上来,唤道,“唐大哥,终于来了!”
烛火通明的室中,绮里公季吴实问道,“大哥今日见了这位太子,觉得太子为人如何?”
“时日尚短,看不出太多。”唐秉捻着自己的胡须,“不过太子的确是个谦谦君子,为人忠厚。”
其余三皓对视一眼,夏黄公周术道,“既然太子为人忠厚,便也值得我等效忠了!毕竟,如今这大汉天下刚刚从秦末数十年逐鹿中平定下来,比起什么英明神武的有为雄君,更需要一位德心仁厚的继承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唐秉铿然道,“我观太子言辞有质心存纯恤,这是仁;不以势逼人而待我等意向,这是度。进退有仪尊师敬道,这是敬。悉心照顾下人幼甥,这是情。有此有仁义之念,敬才之心,沉稳之意,容人之度的君主,我等出而辅佐之,何愁他日天下不能垂拱而治?”
“唐大哥、周二哥说的对。”
“既如此,我们明日便去拜见太子殿下吧!”

第13章 今朝

月光从东厢窗中照下来,投下一道宁静的光泽。张嫣独自躺在内室的榻上,听着空气中传来的刘盈的淡淡的呼吸声。一道杉木门将两个人分隔开来,虽然看不见,却因着他就在咫尺之间,心中有着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张嫣唤道,“舅舅。”
“嗯?”隔着一道木板壁,刘盈答道。
张嫣的唇角流露出一缕笑意,“唐先生答应出山了么?”
刘盈想起之前在堂上与东园公唐秉的对话,目光微微一闪,翻了个身,含糊道,“大概吧!”
“如此说,舅舅这一趟的目的达到了喽?”张嫣笑眯眯道,“恭喜舅舅。哎呀,舅舅,你可不要忘了,你还欠我一份谢礼啊!”
“你——”刘盈气结道,“闭嘴睡觉!”声音里有一种切齿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