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累累的青筋,落在身后的张嫣然眼中,犹如一把火,蹭的一声点燃了她的义愤。张嫣然霍然跳上前一步,指着刘邦怒骂道,“你这没良心的男人!”
“阿嫣。”吕后吃了一惊,面色发白,一把抓住她小小的身子,“你胡言乱语什么呢,还不向陛下认错?”急急抬头向刘邦求情道,“陛下,阿嫣还小,你不要和她计较。”
“我才不要认错!”
张嫣然只当这是在自己的梦里。梦是自己的,自己在其中自然无所禁忌,又需要害怕什么呢?于是用力的在吕后的钳制中挣扎,瞪着上座的刘邦,骂出自己多年后掩掉这一卷史册之后为吕后生出的一腔愤慨之情。
“当了皇帝就了不起么?做人不能太没良心。你的妻子为你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的时候,这个姓戚的女人在哪里?你的妻子为你流离战场,担惊受怕的时候,她在哪里?你妻子为你出谋划策,辅助你打理江山的时候,她又在哪里?不过是个姬妾罢了!”
她瞟向戚懿,谑道,“戚夫人,是吧?”
目光蔑视,“当他出于微末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做,如今却仗着年轻美貌的容颜,用轻飘飘的一个笑,两滴泪,就想拿走别人付出一切代价才得到的东西,凭什么?”
“陛下。”她望着刘邦,声音讽刺,“你,对不起你的皇后哟!”
行云流水的一段话语响在空旷的大夏殿之中,掷地有声,尚在梁枋之间微微悬绕。
殿内殿外,所有人都被她这惊世骇俗的一番话吓的鸦雀无声。
吕后松开了抱着她的手,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女孩。
这一年是汉九年。两年前,刘邦自平城经过赵国,赵王张敖执子婿之礼,朝夕奉礼上食,对刘邦十分恭敬,刘邦却箕踞相待,态度慢易。赵相贯高等人为自己的主子赵王不平,便合谋于柏人县弑君,第二年,刘邦往东垣而去,路过柏人县,因为觉得“柏人”谐音“迫人”不吉,便过而不入,谋反之事遂不成。年末此事事发,刘邦大怒,命人押解赵王张敖和贯高等人至长安审问。赵王妃鲁元公主带着女儿张嫣随丈夫返回长安。鲁元公主刘满华是吕后长女,此时已经怀身孕,日夜担忧丈夫安危,便难免有些郁郁,自己心疼爱女,便前来大夏殿向皇帝求情,没想到戚夫人忽然赶到,对刘邦进献谗言,自己百般难堪的时候,张嫣却忽然跳了出来,指着刘邦的鼻子大肆斥骂了这样一番话。
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饱经沧桑,心如铁石,却在此刻被这般童言稚语忽如其来的击中。这才知道,原来,她的心还是会疼的。是的,作为一个母亲,一个皇后,她可以刚强百毒不侵,可是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女人,深心里,她并不是不怨恨的!她未必有多么爱这个男人,可是他如是辜负自己,伤害的不是一段情怀,而是一个女子的骄傲和尊严。
汉高帝望着面前小小的女孩目瞪口呆。
自他登基之后,拥有大汉万里江山,耳目所及,都是一片臣服和景仰,何曾被人这样指着鼻子痛骂过?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暴怒如雷,喝道,“来人,将这小丫头给朕拖出去。”
殿外郎卫大声应“诺”,入殿扣住女童。
张嫣然大惊失色,发现自己的双臂被两个郎卫提着往殿外拖去,拼命挣扎,“放开我。”却无人理会。身披铠甲的郎卫轻而易举的将女童轻盈的身体提到大殿门前。
怎么会这样?
这不是只是自己的一个梦么?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她还不能从梦中醒过来?
为什么郎卫扣在自己胳膊上的力度这么真实,真实到自己能赶到灼热的疼痛感?仿佛这已然不是梦境,而是在现实中真实发生的事情?
阿嫣,阿嫣,她仓惶的喊着阿嫣的名字,身体里却一片寂寂,无人应答。
不知什么时候,小阿嫣已经沉默下去,而她的记忆也渐渐融入自己的脑海。自己和阿嫣彻底融入阿嫣的身体,变成了阿嫣。
“陛下。”殿内,吕后挺直背脊,直视着皇帝,声音生硬,“阿嫣是你的外孙女,你不可以伤阿嫣。你已经关了她的阿翁了,不能再这么待她。”
刘邦喝道,“停下。”
他踏着脚下的乌皮靴,走到张嫣面前,看着面色苍白跪坐在地衣之上的年幼外孙女,问道,“张嫣,你知错了么?”
张嫣抬头,看着大汉帝王惫懒而意气风发的脸,喉中哽着一口气,倔强的不肯出声。
“好。”刘邦拇指一翘,大笑道,“这才不愧是朕的外孙女!”忽的沉下脸来,“将赵国翁主押到大夏殿外头,让她跪在那儿,什么时候肯认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长乐宫上方天空高远,大夏殿雄踞于高台之上,仿若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庄重古朴。女童小小的身影跪在大夏殿长长的石阶之下,额头渗出一滴滴汗水。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茫然四顾。
自己明明是两千年后现世西安城中一个普通少女,怎么会忽然穿越到两千年前,成为幼年的赵国翁主张嫣?
“张娘子,你相信前世今生么?”
小巷相馆之中,许婆婆的话语蓦然间仿佛响在她的耳边。
“也许。”许婆婆若有深意的声音,“阿嫣是你的前世,你是阿嫣的今生,你和阿嫣,从某个角度上说,本来就是一个人!”
不,不是这样的!
她茫然四顾,惊惶失措。
我不要待在这儿。
这儿不是我的家。
我要回家。
我想要回家。
我要回到两千年后,有莞尔哥哥的家。
我想要回家,我好想回家,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家。
一场梦,再繁芜再惊艳再恐惧再绵延都不要紧,只要能醒来就好。可是,若有一天,我迷失在梦里面,找不到回家的路。莞尔,我该怎么办呢?
在天光高朗的大夏殿前,张嫣跪在地上,哭的涕泪纵横。大滴成串的泪水落在面前地砖上,渍润出一小块湿痕。
太阳从中天的位置慢慢踱到大殿西角,斜照下来,在殿前铺出一道金色的余晖。张嫣跪在地上苦苦支撑着,小小的身体摇摇欲坠。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郎卫恭敬参拜的声音,“太子殿下…”
她在一片迷茫中抬起头来,在模糊的泪眼水光之中,看见一个玄衣少年。

第3章 舅氏

太子刘盈清持开口,“免礼。”
“赵国翁主年纪尚幼,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孤刚刚去了长乐前殿求情,父皇已经答应免了。”
郎卫恭敬笑道,“既如此,就请太子殿下接赵国翁主回去吧。”
她看着少年向着自己走过来,相貌在泪眼朦胧中看不大清晰,只约莫觉着他身形颀长,腰间方寸之间,系着一条白色螭龙腰带。带钩龙首刻纹栩栩如生,精致却不狰狞。
龙首慢慢放大,最终停在自己面前,少年笑着唤道,“阿嫣,起来了!”
他弯下腰,蹲在自己面前,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掌,声音亲切,“再不回去,你阿娘就要打你屁股了!”
她眨了眨眼睛,问道,“你…”
是谁?
少年笑着道,“我是来接你回椒房殿的。母后现在被禁足,你阿娘还不知道这边的事情,也不能来接你,我带你回去。阿嫣——”
青石台阶在眼前渐渐模糊,复又清晰一下,再度模糊起来,少年的声音在耳边晃荡,一时很近,一时又似乎很远,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的像一只鸟儿,匍匐下去,在昏迷的最后一瞬间,听到揽住自己的少年惊骇的呼声,“阿嫣——”
※※※
张嫣然闻到一阵甘松香,它十分清淡,好似无踪无迹,又好像无处不在。
“…好好伺候赵国翁主,莫要让她难受了!”清朗的男音在耳边响起,十分轻柔。
侍女低低应诺,“诺!”
张嫣然从昏沉中醒过来,猛的坐起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殿中的玄漆彩绘楠木围床上,身上盖着一张鹅黄绣菊花滑丝被。
“翁主。”梳着双鬟的侍女听见里间的动静,忙赶了进来,见她清醒,眼圈立刻红了,“你终于醒了,你吓死荼蘼了!”
刘盈从掀开的水精帘下走了过来,笑道,“阿嫣,你醒了!”
张嫣抬起头,看着立在床前的玄衣少年。
他年纪看上去很轻,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年纪,正是从孩子成长成男人的年纪,力作稳重,却掩不住属于孩子的清朗气息,眉长入鬓,一双凤目与吕后极为相似,身形有些纤瘦,有着一身淡淡的麦色肌肤。单论相貌,不过中人之姿,但却有一种温煦气息。
“阿嫣,我是你阿娘鲁元公主的胞弟,你可以叫我一声舅舅。”
“舅舅?”
“嗯。”刘盈微笑道,“阿嫣,你今个儿刚进宫,应还不认识我,不过我可是一直都知道你的!”
“哦,舅舅。”张嫣低低唤道,望着面前的少年,神色十分复杂。
这个少年就是皇太子刘盈,日后的汉惠帝,也是阿嫣的舅舅,以及她日后的夫君。
他以皇太子的身份,继承高帝刘邦的帝位,成为大汉第二任皇帝。四年后,在母亲吕后的操持下,迎娶张嫣做了自己的皇后。
张嫣在懵懂不知世事的年纪嫁进了未央宫,嫁给了自己的舅舅。
她不知道,自己此后将要面对的,是一种一生不得相亲的人生。
刘盈许是喜欢阿嫣的,但他喜欢的是那个可爱纯稚的外甥女阿嫣,而不是一个,可以当做女人去爱的妻子张嫣。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待阿嫣极好,只是终其四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从来没有亲近过她。
惠帝二十四岁英年早逝,此后,张嫣便孤寂生长在未央宫中。最后在一片无可奈何的孤寂中死去,死前之时,不知道可会想起自己的舅舅,与夫君!
她身世尊贵,容貌美丽兰馨,若是没有嫁给这个自己得叫一声舅舅的男人,想来,会获得另一份姻缘,可能幸福,可能也有其他的不幸。
有这样一份姻缘,是张嫣的无奈,也是她的原罪!
横穿两千年时空,张嫣然穿越到汉九年六岁的赵国翁主张嫣身上。这一年,大汉皇太子刘盈十四岁。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眼底一片晦涩的复杂。
她想,她是应当讨厌他的。因为他的缘故,阿嫣一生不幸,最后凄凉收场。
但当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时空,遭逢巨变,举目无所依亲之时,第一个来到自己面前,伸出善意之手的,却正是他——
她的舅舅,以及…日后会嫁的男人!
“翁主。”荼蘼不知道内中纠葛,天真的笑道,“你刚刚被皇帝陛下罚跪,在大夏殿前昏倒,是太子殿下亲自背你回来的呢!”
“嗯,我知道的。”张嫣点了点头,垂下头,做出羞赧的模样,“我闻到舅舅身上的松香了!”淡淡的并不浓郁,却在她枕在他并不宽广的肩头的时候,让她觉得清朗而安心。
刘盈微微意外,瞧着眼前的外甥女。
她现在年纪还小,但杏眼桃腮,雪肤花貌,已然显现出日后美人胚子的雏形来。此时他无法预测这个小小的女孩在自己今后的人生中占多重的地位,只是单纯的以一个长辈舅氏的身份看着自己的外甥女,觉得其十分机灵讨喜,只是胆子太大了点,需要好好教导一番,才能在日后过上顺遂的生活。于是板了脸色斥道,“你胆子可真大,父皇也是你能斥骂的?若不是父皇怜惜,你便不是只在大夏殿前跪一跪的事情了。以后不可以这么莽撞了。可知道了?”
张嫣垂首,柔驯道,“阿嫣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这般乖驯的模样,刘盈怔了怔,倒不好再继续板下脸去了,于是放柔了声音,问道,“阿嫣,你在大夏殿跪了那么久,腿上觉得疼么?”
张嫣怔了怔,没有听到刘盈提起前,自己还觉得好好的,如今一说起来,就觉得膝盖上刚刚跪着的地方泛起火辣辣的疼痛,顿时一张小脸便扭曲了,“好痛啊。”
“太子殿下。”一个黄衣宦官进殿禀道,“灵渠膏已经取来了。”
“嗯。”刘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头唤道,“拿进来吧。”
他对张嫣道,“我让韩长骝取的灵渠膏,是太医署的灵药,对清淤消肿最是灵验,把裙子掀上去,我给你上药吧。”
张嫣吃了一惊,缩了缩脚丫,讷讷道,“这可怎么是好?舅舅,你是大汉皇太子,怎么好给我一个小丫头亲自上药呢?叫荼蘼来就可以了。”
“说什么呢?”刘盈道,“我虽是太子,但也是你的亲舅舅啊。”他的目光微微凝了凝,又笑着道,“如今你阿娘怀着身孕,不能忧思太过,我既然是你的舅舅,自然要多照顾你一点。”
张嫣无法推诿,只得勉强应了,解开身上的六幅石榴裙,白色中裙掀起,露出一双雪白的腿来。
刘盈笑得一笑,揭了膏药盖子,在女童面前屈下膝来,握住她的左踝,微微一怔,只觉少女肌肤色白胜雪,触手滑腻,也就愈发显得膝盖处的淤青触目惊心。目中不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将淡青色的膏体抹在她的伤处,用力揉开。
张嫣不自禁的往床里缩,呼道,“痛。”
“忍着些儿。”刘盈安抚她道,“需得把药力揉开了,好的才快。”
张嫣痛的眼泪汪汪,不敢动弹,只觉得膝盖上被他力揉的地方,又痛又痒,咬牙死死忍住了。待到刘盈将她两只腿上的伤处都抹过了,她已经是痛到精疲力竭。
“好了。”刘盈起身道,“明儿个想来你就能好了。今天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淡绿色的膏药铺在自己的膝盖上,带着一丝薄荷的清凉味道,散发出淡淡的青草香,张嫣乖驯的点了点头,“知道了,谢谢舅舅!”
荼蘼捧着一个铜盆进来,笑着道,“翁主,奴婢伺候你洗漱吧?”
张嫣点了点头,“也好。”
荼蘼立在梳妆台后梳理着张嫣的长发,“翁主日后不要这般行事了,今个我在椒房殿里听到消息,真要被吓死了。”
张嫣看着妆台上六神铜镜,口中道,“以后不会了!”这一次是因为自以为在梦境之中,才会胆大妄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胆子了!
模糊的铜镜映照出六岁女童的容颜,眉目宛然,依稀和幼年时的嫣然一模一样,左耳之上一粒胭脂痣醒目异常,鲜红鲜红的,宛如将坠欲坠的一粒相思雪。
“这颗胭脂痣真漂亮。”荼蘼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道,“大王被押解入京的那一天,翁主跟在雪地里追着跑,不小心摔倒了,耳朵磕在石头上,出了一点点血,待到好了,就生出这么一颗胭脂痣来。”
“是么?”张嫣若有所思道。
“是呢是呢。”荼蘼欢快笑道,“大家都说翁主是有福气的人,连元公主都笑着说这胭脂痣满好看的。只是。”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不知道大王什么时候能够放出来。”
张嫣注意到她低落的情绪,一时间有些不适,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安慰,沉默片刻后,只得干巴巴道,“会放出来的。”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荼蘼就开解了一些,伸手绞干帕子,麻利的替张嫣擦拭手足,又伺候着她换了一身素色寝衣,躺在殿中的玄漆彩绘楠木围床上,放下绯红色熟锦流苏斗帐子,最后在凤首青铜熏香炉里添了一把茅草,瞬时间,殿中香气一馥,清清甜甜的,很是好闻。
“我给翁主唱支歌吧!”
张嫣应道,“好。”
荼蘼低而柔美的歌声就这么在空旷的寝殿中盘桓响起:“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
歌声柔美,仿佛暗夜下媗美的桃花,轻轻绽放,有一种清艳妖娆的美丽。
头顶的熟锦流苏斗帐轮廓模糊,而身下的玄漆彩绘楠木围床极大,张嫣小小的身体睡在上面,觉得自己如同汪洋中的一只小船,四面不能着边。
如果我是真正的张嫣,当然没有问题。
但我不是,我是嫣然,二十一世纪的张嫣然。
在现世两千年前的汉初,女童躺在宽大的楠木床上,想起千百年后的哥哥,泪水在暗夜中静静流淌,打湿了颈下的瓷枕。
哥哥,我好想你。
汉宫再华丽再美好,却不是我生长长大的地方。我想要回家,回到两千年后,有电灯有霓虹光,有莞尔在的地方。
可是,哥哥,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我再也回不去了!
夜深人静,张嫣梦到了莞尔。莞尔深深的看着她,满目哀伤。她拼命的追逐莞尔,喊道“哥哥。”明明离的很近,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拼命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到莞尔身边。
莞尔哀伤的看着她。“珍重,嫣然。”
我的妹妹嫣然,无论你在什么地方,都要记得自己珍重自己,勇敢的,快乐的活下去。请记住,哥哥永远爱你!
天光透过流苏斗帐照入床上,张嫣睁开眼睛醒来。
“翁主。”荼蘼在帐外恭慎的问着,“要起身么?”
她轻轻应道,“嗯!”
姜黄色斗帐帐帘张起处,张嫣抬起头,笑的满面灿烂!

第4章 鲁元

荼蘼捧上用火炉烘过的白色单衣,为张嫣穿上,又捧出第二套夹絮绢衫,最后伺候张嫣换上一件是浅黄地茱萸纹夹撷花罗深衣,里衬黄绢底,中纳丝绵,与袖襟边缘俱都缘了一寸宽的红锦绣边,牵起衣襟,将之掩在身后复又绕过来,系上衣带,显出张嫣细细一握腰肢。
“已经到戌时了。”荼蘼道,“翁主该去正殿给皇后殿下请安了!”
张嫣点头,“嗯,咱们这就去吧!”
她带着荼蘼从自己居住的东阁中走出来,沿着椒房殿长长的廊庑行走。
椒房殿为皇后居住的中宫,正殿按制为九开间,又有东西二次殿,八间配殿,十余间轩阁,另计宫人寝,杂物间共五十八间殿房。正殿平日并不开启,只用于皇后接见后宫妃嫔的时候,吕后平日里居住在西次殿,鲁元公主此次进宫,被安置在东配殿,张嫣亦随其母,在配殿中的一间小阁中居住。她随着领路的宫人出了阁门,穿过两个院子,进了一个占地颇宽广的院子,面前的廊道陡然开阔起来,一座殿阁踞于面前,檐角飞翘,秀丽宁重,却是吕后所居的西次殿到了。
张嫣右手压左手,双手俱藏于袖中,举手加额,恭敬的朝着坐在上首的吕后拜下去,顿了一顿,再直起身来,同时双手再加额,拜道,“阿嫣见过阿婆。”
吕后抬头瞧见了张嫣,眸中立时露出一丝喜爱,招手道,“阿嫣,过来。”
她牵着阿嫣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你昨天骂你皇帝阿翁的时候,心里面怕不怕?”
张嫣点头,“怕。”
她说的并非是假话。
她本以为这只是她的又一场梦境,当时才敢冲出去,若早知道梦境变成了不可逆转的现实,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放肆的。毕竟,西汉可不是现代民主自由的年代,刘邦又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主,若他一个恼火,将自己给拖出去砍了,自己可没处找命去。
但自己既然已经付出了那般大的代价,便难免想要得一点好处。
吕后是自己的外祖母,也是史上鼎鼎大名的女后,女主称制,以太后之身统治中国十多年,说一不二,自己若在这个时候能够讨好讨好她,对日后也有好处。
吕后眸光一闪,心中倒着实有些感动。
她之前虽然对张嫣也算喜欢,但不过是因女儿鲁元的缘故爱屋及乌,她一生为刘邦所辜负,多年来从无一人敢当众为自己说一句公道话,只有这一个小小的阿嫣,在大夏殿上挺身而出,斥责刘邦。她心中震撼之余,不免发自内心的开始喜欢上小女孩,伸手在她洁白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那你还冲出去骂他,我拉都拉不住?”
张嫣不好意思道,“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么!”
吕雉眼光温暖,拍了拍她的手背,赞道,“好孩子。”
“阿嫣当然是个好孩子。”殿外传来一声温和的笑语。殿门外的宫婢内侍屈膝拜了下去,“太子殿下。”
刘盈进殿,拜道,“儿臣见过母后。”
吕后瞧着儿子,心情大好,“起来吧。”
一个十七八岁的紫衣少年从刘盈后头上来,对吕后参拜道,“六郎祝姑母长乐未央!半月不见姑母,姑母身子还大好吧?”
吕皇后笑道,“好。”
“阿嫣。”她唤道,“这个是你吕家六表舅,你也该唤一声表舅的。”
张嫣察言观色,忙起身,朝着刘盈和紫衣少年拜道,“阿嫣见过太子舅舅。见过吕家表舅。”
吕禄瞧着张嫣,夸赞道,“阿嫣不愧是皇后姑母的外孙女儿,这模样当真俏丽,日后定是个美人儿!”
吕后问刘盈道,“叔孙太傅今日教了些什么?”
刘盈毕恭毕敬的答道,“今日太傅教的是《周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