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钟声洪亮,传遍了长安城的上空。
满城百姓一时间都停下手中动作,回首瞧着钟声传出的方向。不知道谁喊出第一声“陛下”,如一江涌动潮水哗啦啦向着朱红色长乐宫绵延的宫墙跪下。
当、当、当…
钟声传出来的时候张嫣正在窗下弹琴,琴弦喀拉一声断了,在她指尖割出一道血痕,她却浑然不觉,只在那怔怔发呆。
“阿嫣。”
背后,室门被推开,鲁元惨白着脸走进来,眼圈红肿,声音喑哑,“你阿公。”她顿了顿,“崩了。”
十二声钟声,是帝王大去时的丧钟。
高帝刘邦,一生戎马倥偬,终年六十五岁。汉十二年四月丁未发丧,同日,大赦天下。

第54章 新皇(上)

鲁元入长乐宫,与母抱头大哭。而张嫣着小功丧服,站在椒房殿下,侯着外祖母和母亲。
不知不觉,时光已经过去了三年了。三年中,昔日女孩的个子抽高了不少,细麻布织成的小功丧服勾勒风流,窈窕窕有了些少女的圆润清甜。
“太子大驾过来了。”殿下有宫人切切私语道,带着些微雀跃。
张嫣愣了一愣,远远地望过去,果然见太子车舆一角。不知怎的心中生出一些害怕,退了一步躲开。
“张娘子。”永巷令张泽从殿中出来,忙道,“等会儿皇后想起你找不到怎么办?还是该回去候着。”
“我的事要你管?”她心中烦躁,回头斥道,张泽不敢再言,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
飞渠中流水清畅,卷起一朵朵细小的浪花,张嫣沿着飞渠行走,间或瞧着湍湍流泉,和流泉中的自己。流水淘洗了多少世事?再多英雄,最终都付诸流水;再美红颜,最后都成为枯骨。年复一年春走了,春还会再来。长乐还是那个长乐,昔年在飞渠之边玩耍嬉戏的那些旧人,又都在哪里呢?
一时间,张嫣感慨万千。
“陛下——”远处传来隐约的哭喊之声。
她怔了一怔,回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神仙殿里的戚姬。”张泽笑道,“明日要送先帝大驾往长陵,戚姬想跟着去,但太后没有允。本来么,她不过就是个夫人,有什么资格送先帝灵柩的?真是可笑可悲。”
“哦。”张嫣点头。
一阵风吹来,戚懿的声音又清楚了些,她在低低咒骂,“吕雉你不得好死。”
张嫣变色,回头森然道,“张大人,我舅舅继位为新帝后,阿婆就是皇太后了,是不是?”
张泽摸不透她的意思,颔首笑道,“太子即将继位,皇后为太子之母,自然当为太后。”
“那有人公然辱骂国之太后,该当何罪?”
五月丙寅,皇太子扶棺,送葬长陵。
那一日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初夏特有的闷热,长安城里湿嗒嗒的,空气粘滞。南北军加强宫城门警备。文武百官去冠,穿白单衣、头戴白帻立于长乐正殿之外。
卯时正,纳遗体入棺柩,二丈二龙首白玉棺,上镂蛟龙鸾凤龟龙之象,是一代帝王刘邦最后的归宿。
皇后、太子率宗室并三公大臣哭临于棺,依次沐浴、饭、盘冰、小敛、大敛,诸礼仪皆毕,四十八白衣白帻宫人抬二丈龙首白玉棺出长乐宫西阙,沿章台街驰道而行,一路向长陵而去。
梓宫出长乐北阙宫门之时,戚懿穿着瑟瑟的单衣倚在永巷的柱子向着龙首山方向流泪。陛下,我终于知道我是多么渺小,你活着的时候我承你千般恩宠,你死了我却连送你最后一程也没有资格。吕雉那个老妇,戚懿忽的咬牙,她欺人太甚,她命人将我下到永巷,她命人撸去我身上的华服珠饰,她将我充做长乐宫最卑贱的舂米女奴,可是,她夺不去我对你的爱。任她吕雉反手若天,陛下你心中,只有我一人。
白玉棺行到横门下时太常丞高喊了一声“跪。”于是张嫣随在母亲身边,跪在了长安街头,深深伏下头去。
龙首白玉棺里的那个人,我爱过他么?泯泯于众人之间,张嫣问自己,高皇帝允称英雄,却不曾纯粹的疼爱过自己。所以自己也不能纯粹的回报于他。她对他的感情,远没有母亲外祖母以及舅舅深厚,可是他亡了,她跪在长街上送他最后一程,街道上的尘灰吹进了眼睛,也就经不住流下泪来。
伏首之前她的余光分明看见,队伍最前列着最重的大功麻衣扶棺而行的少年,神情消瘦,脸色比身上麻衣还要白。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要以为,接踵而至的悲哀在下一刻会将他压垮。可是他只是抿了唇,一步一步走的坚稳。骨子里有一种柔韧,百折不挠。
——舅舅。
“你若不怕剥皮,就继续咒骂皇后娘娘吧。”永巷中,容貌粗鄙的嬷嬷将一碗粗粝的饭食扔在戚懿面前,“不过这回倒也别冤枉皇后娘娘,我听张大人说,将你下到永巷的,不是皇后,而是长公主家的大娘子。”
戚懿愕然睁大眼睛。
最是人间不能见,英雄老死美人尘。
横城门庄严而又沉肃,静默的看着身后长长的跪在驰道边风尘里的长安百姓。他们红着眼,服着孝,跪送大汉开国皇帝,一拜再拜,不肯起身。
龙首白玉棺中躺着的人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平生爱过什么人,恨过什么人,得意过什么,遗憾着什么…甚至他究竟是一个英雄,还是一个无赖,他们都未必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他们只知道,这个人,送了他们一个太平天下。
吃过了离乱的苦的人最是珍惜太平,有太平,才有希望。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极其珍贵,又极其渺小,它叫做民心。
民心最难得,因为他众口难调;民心又最简单,因为,那些吃过太多苦的人们,太容易满足。
从横门出长安,再行二十里,至龙首原长陵。
自汉七年定都长安,长陵就开始修建,到如今,已经修建了五年,尚未完全竣工。然而陵冠恢弘巍峨,尽显一代霸主吞吐天下的气势。
阖上陵墓的时候刘盈遽然落泪,这个陵墓里埋葬的是他的父亲,他爱过恨过但永远是至亲的父亲,他们并不如民间父子的亲近,但他一直敬仰孺慕着的父亲。
走出长陵的时候刘盈擦掉了泪,将手负在背后,从龙首山上俯瞰近处的长安。长乐未央二宫大气恢弘,满城挂着白色布幡,国孝铺天盖地。父亲的年代在他身后被长陵石门缓缓的合上,从现今开始,将开启属于他的年代。
悲痛,欢喜,踌躇,茫然,各番心思一时间俱在心中翻转,刘盈五味杂陈,面上神色复杂。
从长陵回来,吕雉沐浴更衣,苏摩为她细细的涂上合香泽,梳理头发。合香泽的香味很淡,又最是滋养头发,用了经年,头发果然滑软顺多,虽比不上戚懿那一头茂盛秀发,披散下来的时候,也是动人风景。“对了,戚懿还在闹么?”吕雉忽然问道。
“这个呀。”苏摩为难咬咬唇,“听张泽说,前两日戚懿又在大骂太后,刚巧被张娘子听到。张娘子一个火大,恶作剧将戚懿下到永巷舂米去了。”
她低头等了许久不闻吕雉声响,抬起头来,见吕雉摩挲腰间衣带,铜镜映出她唇角微翘的容颜,神情似笑非笑,“这个阿嫣,她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虫子,一心一意和我相贴。不过,也好。——咱们暂且装着不知道,让戚懿在里面舂几天米再说话。”
汉十二年夏四月己巳,太子刘盈登基为新帝。
因先帝新逝,原庙尚未建成。于太上皇庙继皇帝位,议先帝谥号。群臣皆言:“高祖起微细,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为高皇帝。
丞相萧何奏《尚书·顾命》:“太保承介圭,上宗奉同瑁,由阼阶。太史秉书,由宾阶,御王册命。”请太子即皇帝位,同时尊吕皇后为皇太后。奏曰,可。于是群臣换吉服出,萧何升自阼阶,坐北面稽首,读策命曰:“惟汉十二年夏四月己巳,咨高皇帝懿德巍巍,光于四海;大行皇帝不永天年。朕惟侯孝惠帝嫡皇子,谦恭慈顺,在孺而勤,宜奉郊庙,承统大业。审君汉国,允执其中…皇帝其勉之哉。”毕,以传国玉玺绶东面跪授皇太子盈,太子即皇帝位,年十七。这就是日后汉家所称的孝惠皇帝。
捧着皇帝玺绶的刘盈回过头来,御阶之下,三公大臣,文武百官,宗室子弟全都拜了下去,“陛下万岁。”
刘盈站在御阶之上,望阶下玄衣高冠广袖跪拜之人,绵延从庙中直到庙外,昨日里他见了他们,可能还要唤一声叔叔伯伯,不过一个转身间,他们便全部跪在殿下,口呼陛下,尊敬循蹈。
这就是,君临天下。
孝惠皇帝令于长乐宫南安门与王渠之间建高庙,供奉高皇帝之灵,同时命郡国诸侯于国境内各立高祖庙,每年按时岁祭祀。
命萧何继任丞相,命绛侯周勃为太尉,拜夏侯婴为太仆,拜孙叔通为太常,以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授太尉,告令群臣,群臣皆伏称万岁。于是遣使者诏开城门、宫门,罢屯卫兵。群臣百官罢,入丧服如礼。兵官戎。三公、太常如礼。
新皇帝回宫之后,一直忙到深夜,方透了一口气。长骝小心翼翼的在一边伺候着,见了忙上前劝道,“陛下,不妨歇了吧?”
“不。”刘盈摇摇头,“我想去见见母后。”
皇帝仪仗向椒房殿而行的时候刘盈忽然又有些后悔,这个时侯,母后应当已经安歇了吧?他紧抿着唇,看着暗夜中只能瞧见轮廓的宫廷台阁,从东绵延到西,直到未央。
若能长乐,又何必未央?
椒房外殿还留着数盏烛火,皇帝特特嘱咐敛了声息,莫要惊动了殿中母亲。于是苏摩出来的时候瞧见廊下站了一个人影,吓了一大跳之后方认出是刘盈。
“殿下——”她呼道,蓦地改口,“现在应当叫陛下了。”微微扯了一道笑拜下去。
“起吧。”刘盈微微一笑,问道,“孤——朕就是想在这陪一陪母后。也不用吵着她,静静的站着就好。”
“可别。”苏摩笑道,“明儿个太后听了准会心疼。我去唤她。”
内殿里点亮了烛火,刘盈瞧见匆匆出来的母亲,中夜梦醒,她只是披了一件白麻孝衣,牵了自己的手,骂道,“傻孩子。”眼圈却空落落的红了。
“母后。”刘盈将头枕在吕雉肩头,歉道,“儿子吵到你了?”
淡淡的茅草清香萦绕在他身边,“没有的事。”吕雉笑道,“你父皇去后,这几夜我也总是睡不好。你来了,正好陪母后说说话。”
“嗯。”刘盈轻轻点头,眸色沉静,“儿子闭了眼,就会想起父皇。毎做一件事情,就会想父皇会怎么做?他会赞我好,还是说我不懂事。”

这座长乐宫,父皇住了五年,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他的影子,触之惊心。
“盈儿。”吕后拉过他,严肃的道,“母后知你对你父皇情深,可是你父皇已经过身了,你得学会自己站起来。”
“诺。”刘盈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从无尽哀思里爬出来,挺直了背梁。
“盈儿你听着。”吕雉冷冷道,“你父皇走的急,你那些叔伯兄弟还有诸侯大将要回来奔丧。咱们寻个方法将他们打发回去,莫要借着国丧滞留长安。”
“他们也是伤心父皇。”刘盈皱眉道,“也不必如此不尽情吧?”
“除了你。”吕雉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儿子的脑袋,“哪个是单纯伤心先帝的?他们留在长安,就是埋下祸患。”
刘盈思忖了会儿,勉强道了声,“就依母后。”
吕雉笑了笑,慈爱的瞧着儿子清朗的轮廓,眸中带着母亲对儿子的骄傲,“我的盈儿,他今个儿当上皇帝啦。我生你的时候,可没敢想有这么一天。”
刘盈笑得一笑,椒房殿气氛宁馨,无言安稳。

第54章 新皇(下)

只是终究要打破这安稳,刘盈问道,“儿子听人说,母后将戚夫人下到了永巷?”
骤然间,吕后笑容顿失,“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刘盈为难的笑笑,“儿子知道戚夫人从前是多对母后有所得罪,可是她毕竟是父皇遗孀,母后如今已经是太后,你若不喜她,把她发作到冷宫,终日不见她就是了。何必这样为难于她,外面人听着,会觉得不好。”
“她自然是有所得罪于我。”吕雉寒棽棽的笑,眼珠子直勾勾的望着刘盈,神色阴森,“她要你如今坐的这皇位,她要我这个太后之位,她要走了我们的家,她还要我们母子两的命。她得罪我的,可还真不少哩。”
“母后。”刘盈神情尴尬,起身踱步,“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他绕到吕雉背后,从后面拥住了母亲,“如今,你儿子已经是皇帝。她已经彻彻底底的输了。成王败寇,母后你何不肚量大点?”
她将背挺的直直的,寒齿冷笑,“可惜呢。若是连我儿子都以为这是我做的事,想来全天下都这么想了。真可惜,不合你们想了。下戚懿到永巷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那捧在掌心里的宝贝外甥女儿的意思。因为她亲耳听到戚懿骂她的外祖母。——盈儿。”
她转过头来,在很近的距离里看着自己年轻的儿子,“你只听说了戚懿被下到永巷,可听说了戚懿在辱骂你的母亲,骂她是个妖妇,骂她不得好死——”
“不要说了,母后。”刘盈失控喊道。
过了一会儿,他闷闷问道,“戚懿真的这么骂?”
吕雉呵呵的笑,“这是我编排的来的么?神仙殿上上下下的人都听的清楚,阿嫣也听的清楚——”
“阿嫣——”刘盈怔怔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
“辱骂太后,这个罪名,够下她戚懿去一趟永巷了吧?”吕雉淡淡问,面色平静。
“母后,是儿子不好。”刘盈恢复平静,直视着吕雉的眸,“儿子不该胡乱怀疑母后的。”
吕雉眨了眨眼睛,面色恢复慈爱,理了理刘盈的发鬓,手滑下衣襟,“母后不会怪你。母后永远不会怪你。”
母后怎么会怪你呢?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可是母后。”刘盈又道,“戚懿既已下了永巷,神仙殿再围着也没什么意思。殿中上下奴婢——我知道母后是一个都不喜欢的,也不必留在宫中了,都发还回家吧?”
吕雉神情奇异,片刻之后方呵呵笑了起来,“真是稀奇,你居然是我儿子。盈儿,你是个好孩子。按你说的去做就是,母后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的盈儿,他是一个好孩子。”
月色从殿外照进来,照亮殿中的一片地方。“天色真的不早了。”她瞧了瞧偏向西天的月,复又压了压刘盈的领口,“回去睡吧,盈儿,明天还有你该忙的呢。”
“好。”刘盈柔和颔首起身,“母后也早些安歇。”
他步出殿,在帘下回头望母亲。母亲已经不在年轻,因为夫丧,她穿着丧服,不能着红粉,却并不见憔悴,甚至比前些年气色还要好些,一双黑眸充满了熠熠光辉。
母亲并不是心思良善的女子,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可是她是他的母亲,她一生慈爱眷顾于他,从没有辜负母亲这个词语。于是他就像毎一个做儿子的应当做的爱着母亲,从不辜负儿子这个词语。殿中的烛火,母亲的笑,母亲的话语,都同往常一样,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没有什么不对,他却忽然不安,仿佛很是恐惧,恐惧着一种事情的发生,虽然它此刻并未发生。这种恐惧情绪推动着他,让他蓦的喊出来,“母后?”
“嗯?”吕雉疑惑望他。
刘盈直直的望着她,突兀道,“你要保重身体。”
你不要像父皇一样骤然倒下。
我已经失去了父亲,不想再继续失去母亲。
知子莫若母,一刹那间,体会到刘盈情绪的吕雉心柔软的仿佛化作一滩水,“傻孩子。”她重复着这句话,这次却面带开怀微笑。“鸣雌亭侯说,母后还有十五年寿数,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
“母后还想看着你的儿子,孙子,带他们长大呢。”
心落回原处,刘盈尴尬望道,“母后。”
“母后在——等再过三年,你守完了孝,母后给你挑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做你的皇后。——对了。”吕雉放下手,转脸问伺候在一边的长骝,“陛下今天夜里歇在哪?”
“这个——”长骝迟疑。太子已经登基为帝,自然不能再歇在东宫了。可是长乐宫处处有先帝遗迹,陛下看着伤神,不愿久待。天已快亮,偌大的长乐宫,新帝居然找不到一个居处。
吕雉微微一笑,“自来长安之后,盈儿你一直住东宫,咱们娘俩再也不曾一处过过夜。你既然尊你父皇,不肯住他住过的地方,也无妨。不是还有未央么。赶明儿去住未央宫去。但是今晚,就在母后这儿住一晚吧。只有一晚,也不怕那些浑史官胡写。”
“好。”刘盈应道,心中一暖。
上了年纪的人再也睡不好,第二天清晨,吕雉很早就睁开眼睛,到刘盈歇下的东殿,瞧过了依旧熟睡的儿子,为他掖一掖被角,又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子,才轻轻的走出来。
“陛下可不是睡的正好。”苏摩笑着迎上来,“奴婢已经吩咐了谁都不许吵到他。这些天他着实辛苦,只有在太后这边才睡的好。”
“是啊。”吕雉这才肯说话,笑的开怀,“孩子长大喽。”若有遗憾,心中却妥帖。
“可还是很孝顺。”苏摩眨眨眼睛,“太后永远不必担心。”
※※※
第二日清晨,鲁元入宫叩别太后吕雉。
“真的要走么?”椒房殿里,吕雉拍着鲁元的手,絮絮不舍,“母后刚失了你父皇,现下你又要走,就不怕你娘伤心?”
“母后,满华也不舍得你。”鲁元道,“可是敖哥听说母后你打算遣诸侯大将归地方,他不愿你难做,这才决定带我们回宣平。”
吕雉怔了一怔。
“阿婆。”张嫣亦仰脸对吕雉道,“等来年你五十大寿,阿嫣一定回长安来为你庆祝。”
“好,好。”吕雉笑着亲了亲她,“阿嫣啊,阿婆听说这宫中有人惹你生气了?”
张嫣无邪笑道,“阿婆你是在说戚夫人么?我听见她在骂你,气不过才擅自做了主。”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嫣儿是不是僭越了?”
“不僭越,不僭越。”吕雉笑容满面,“这长乐未央二宫之中,阿嫣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都不僭越。”
宦者令张泽伺候在旁,一边点头一边在心中记道,“果然,这位长公主家的张娘子是不能轻易看轻的。她如今可是太后娘娘的解忧花,皇帝陛下的心头宝,虽连个翁主都不是,却实实是比刘氏翁主还是要贵重的。”
内殿里,吕雉牵着女儿的手,喁喁私语,似乎在说一些体己话。张嫣在外面无聊,跪坐着趴在黑漆描金案几之上,忽然听见侧响哗啦啦帘子打起之声,欢快抬头笑道,“娘,你好了么?”忽然就愣了愣,止了笑容。
她又狐疑的瞧了瞧殿外天色。
没错,日已中天,这时侯,又是新皇登基之时,他不是该在前殿忙着政务,连歇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怎么会一脸睡意惺忪的站在椒房殿殿帘之下?
檀木珠子穿成的帘子之下,刘盈亦怔怔然站在那儿,因刚刚起身,尚穿着禅衣,微微有皱,亦没有束发,柔顺的搭在两肩之上。
“阿嫣?”
刘盈亦几疑是梦,一觉醒来,却在这儿瞧见本应好好待在宣平侯府的张嫣。
他动了动唇,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陈瑚去后,这几个月以来,阿嫣一直在躲着自己。她躲的并不高明,但可也真是彻底。有数次他到椒房殿来,远远的看见她匆忙走开的背影。
私下里不是不觉的难过的,毕竟他一直都真心亲近这个外甥女。可是仔细想想,终究是自己理亏。阿嫣,是那么一个纯洁干净的女孩,又一直喜欢亲近瑚儿。却在那样的境地里,亲见了瑚儿的死亡。
怎么能够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想着,由着她发泄点小脾气吧。小孩子记性差,过得一阵子,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他忘记了,小孩子也最是固执,固执的想要记住的事情,几个月也忘不了。
他以为就这么淡淡疏远了,却在某一日晨起之后,愕然就在打起帘子后看到她散漫坐在那儿微微张口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的模样。
彼此躲避了数个月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在一道帘子里外面对面的撞上。
那么,就什么都不说吧。
刘盈微微一笑,神情温暖。
有一个开始,就需要一个结束。
闹了这么久的脾气,也该,有一个终点。阿嫣,只要你笑得一笑,我们也就回到从前,舅慈甥孝,一片和乐。
于是他微笑的看着女孩慢慢的缩回手,端正了跪姿,右手压左手,双手俱藏于袖中,举手加额,恭敬的拜下去,顿了一顿,再直起身来,同时双手再加额,竟是行了一个规规矩矩郑郑重重的大拜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