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月惨笑道,“羡月知道该如何做,只求五娘子大发慈悲,饶过婢子家人,他们半点都不知情,对谁都没有威胁。”语毕,一头撞在离自己最近的柱子上,鲜血溅了半朱柱,眼看是活不成了。
“阿嫣妹妹。”吕伊回过头一笑,“姐姐这么处置,你可满意?”
张嫣心惊肉跳,勉强定下神来。
“我知道,阿嫣一向心善。”吕伊柔声道,“妹妹若心软的话,姐姐可以装作不知这事,她不过是个伤心殉主的奴婢,她家人虽然会伤心,但绝对伤不到一分一毫。”
“是吕家,对不对?”张嫣睁眸问道。
“嗯?”吕伊怔了一怔。
“若不是吕家人,哪值得吕五娘子这样相维护呢?”张嫣诘道。“我只是不明白。”她问,“太子妇并无碍着吕家之处,吕家何苦下如此之手。”
吕伊咯咯的笑,“怎的没有碍着?吕家一心想要第二个皇后之位,那么陈瑚这个太子妇,自然留不得。”
“你们…”张嫣气急骂道,“因了陈瑚,陈家才放弃中立,一力为太子奔走,如今太子储位稳固,吕家却反过来对付太子妇,简直是——过河拆桥。居然连这么点时间都等不及。”
要知道,高帝仍在位,一朝生变,若太子因此和陈家交恶,岂不会反而便宜了戚姬?
“不早了。”吕伊的面上笼了一层薄霜,“陛下已经老了,年老的人总是喜欢安定,除非他不想一个稳定的大汉江山传到自己儿子手上,否则,他不可能再动储位了。吕家再等下去,莫非要等到嫡皇孙生下来才动手?而吕家要九姑姑风风光光的嫁进来,那么,既然已经动手,干脆就彻底点,阿嫣,你说,是不是?”
“原来如此。”张嫣点头受教,忍不住讽刺道,“吕五娘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也是在其中吧?”
“那倒没有。”吕伊漠然道,“虽然我和她彼此不待见,倒也没有生害她之心。但是阿嫣你要知道,我姓吕,与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得替他们遮掩一二。”
“阿嫣。”她凝视着女孩,温柔叹息道,“姐姐已经提醒过你,好好歇息,不要乱想乱看,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阿嫣,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你聪明的紧,又有时候觉得,你是天底下最笨的。”
张嫣抬头看着面前微微笑的少女,心中一片发寒,忽然想起那一日随母亲去椒房殿,在殿下听到吕雉的话,“我观吕家这代只有这个小五是成器的,若是男儿,他日倒能顶起吕家一片天。我就不用为吕家操心了。”那时候尚不觉的怎样,如今忆起,却别有一份滋味。
“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呢?陈瑚已死,不能复生,陛下要一个太平天下的假象,吕家要一个两朝皇后的美谈,皇后娘娘要太子与吕家亲善,至于曲逆侯,他是一只久历的老狐狸,事已至此,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儿与后族为敌。没有人愿意穷究,吕家不愿意,曲逆侯不愿意,皇后不愿意…,你若聪明,就该知道,这件事情最好捂死在这里,真相曝光,只会让皇后和太子受损,太子妇在天上也不愿意看到。”
头一阵阵的疼,心一阵阵的空。张嫣默默无言,若吕伊说的全是荒谬,她还能好受些。可是偏偏理智告诉她,她的话有一定道理。
她何尝不知道,何尝不知道…
可是,再多的理由,一条鲜活的生命没有了,就可以这么算了么?
“不,才不。”
张嫣抬头大声道,“舅舅不会这么就算了的。他才不像你们这样冷血。”
“太子?”吕伊怔了怔,许久之后才道,“太子是个好人。可是。”复又冰了脸,“他不会知道,皇后娘娘不会让他知道。”
“阿嫣,你知不知道。”吕伊仔细端详着她的泪颜,忽然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张脸——它总是一幅纯真不知世事的样子。可是身在汉宫,谁有资格纯真不知世事?你说陈瑚是河桥,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河桥,要想不被拆掉,只有永远让自己保有利用价值。”
她一笑起身,“你知道,我第一次遇见皇后娘娘,是怎么样么?”
“那时我才四岁,皇后刚从楚营回汉,我是庶女,堂兄弟们瞧不起我,我便将一个欺负我最凶的堂兄骗到湖里,却被进府的皇后看见。我怕的不得了,以为这次死定了。结果皇后对叔叔说,这个女娃娃倒有点意思,让她进宫陪我吧。”
“我不像你,你是皇后亲外孙,在汉宫中来去自如,像自己家中一样。我是吕家进贡给皇后的祭品,在这长乐宫中过日子就像每天踩着冰一样。看皇后脸色,讨皇后欢心,怕失了欢心,被遣送回家。可是天知道,我有多讨厌长乐宫。”吕伊越说越激动,气息微微紊乱,“我有自己的家,有父母兄弟,却偏偏一年大半时间待在长乐宫,连母亲生病,都不能在榻前长久伺候。”
这些年,她笑脸迎人,却在深夜里埋着自己的心事,终于能大声的说出来,竟是流下两行泪来,转头恨恨道,“我常常想,有朝一日找个平凡人嫁掉,一生一世再不进汉宫,该有多好。”
张嫣看着她的背影,世人多偏执,再聪明,也难免困于自己的眼界。譬如吕伊,她总以为当年的吕雉不过是要她做一个玩物解闷,却不会这么想,吕雉在她身上,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如果我将当日阿婆的评语告诉她,也许,她会解脱一些。念头在张嫣脑海中一闪即逝,可是她撇撇唇,否决了此念,如果吕伊能够眼睁睁看着惨事发生而默认,那么,我为什么要好心拉她这一把。
荼蘼在宫墙外来回走动,瞧着她走出来,如释重负的迎过来,“娘子,咱们回去吧。”
“嗯。”她茫然点点头。
长乐宫墙很高,她走在其中,仰望其中露出一线逼仄夜色薄凉。有心想去问一问,一切究竟是什么个样子。却发现根本不知道向谁去问,又能问些什么。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哽的,像是要破土而出。她弯下腰去,想要哭,却哭不出眼泪。
“张娘子。”苏摩姑姑拦住了她,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在里面,你这个时候不能乱闯进去。”
眨了眨眼睛,张嫣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走回了椒房殿。
而殿影重重,其中传来清脆巴掌,不用费力也能听的一清二楚。“没用的东西。”吕雉狠狠的喘息,骂道,“你就打算这么一辈子消沉下去?现在是什么时候。好容易你父皇熄了易储的心思,你却反想将白白将你的太子位送给西宫那个小儿么?——那样子,你媳妇在天上都不能安息的。”
“可是,母后,你叫儿子怎么能就这么算了?那是儿臣的妻子,还有未出世的孩子。”
“你自己想死没关系,你难道还想拉着整个陈家吕家的人跟着你陪葬?太子妇是你的亲人,那我这老婆子,还有你姐姐,你舅舅,你就都能当做陌路人不是?”
殿里一时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传来压抑凄苦的哭泣哽咽之声。
“盈儿。”吕雉将儿子抱在怀中,安抚道,“母后知道你难过,在母后这里哭一哭,走出这个门,你还得是大汉子民仰视的储君太子——至于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她迟疑道,“他是你儿子,难道就不是母后的孙子?母后怎么会害他?”
张嫣低头,看着月色下自己的影子,转身就走。
也不知道在夜色下发了多久的呆,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椒房殿阶之下,而走出宫殿的少年,他的步伐沉重,两鬓发丝微微有些散乱,面色惨白,双眸红肿,右颊之上尚余巴掌痕迹,清晰可见指痕。
见到了站在殿阶之下的张嫣,刘盈怔了一会儿,眸中水色加深,似乎又要掉下泪来,勉强笑得一笑。
“阿嫣。”他唤她,嗓子有些发干。
张嫣站在那儿,呆呆的。
刘盈只道她尚在为亡妻伤心——这偌大一个长乐宫,又有几个人真正为那个如花女子的亡去而伤心?心中有同病相怜之叹,便走到她面前。
于是好闻的松香连同清亮的月色一起涌到张嫣面前,那是最能令她安心的气息,如今闻到鼻尖,却让她无端不适。
“你。”刘盈轻轻道,拂过她的头发,“莫要太伤心。”
月色之下,他触过的地方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张嫣微微颤抖。
刘盈一时悲从衷来,抱住她娇小的身子,豆大的泪水从他眼中大片大片的落下来。
他已精力交憱,他也想要痛哭,那重重深宫里,丧去的是他的娇妻,她的稚儿,触目是大片大片的缟素,但这深宫之中,除了他和怀中这个稚弱的女孩,又有谁在真心为她们母子伤心?
怀里的女孩抖的越来越厉害,直到他根本无法忽略。刘盈拭去泪水,问道,“阿嫣,你怎么了?”
怀中的女孩顺势仰起头来,面色惨白,嘴唇已被咬上细细的齿痕。
汉十二年春,太子妇陈瑚失足,动了胎气母子俱殁。贴身女官香覃自缢殉主,一应当时宫侍内婢,俱以护主不周的罪名,下到织室蚕室为苦役,终生不得起复。一场泼天的祸事,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被掩饰过去。长乐宫中,除了太子为妻所服的齐缞麻衣,再没有一点痕迹。
这一日,刘盈觐见高帝,在东厢之中,瞧见大殿之上,刘邦正在与昔日知交下臣说话。其中背对他坐着的,便是曲逆侯陈平。
不过半月未见,陈平便已背影微佝,背影看上去很是清隽,仿佛老了十岁。
刘盈微微尴尬,便站在厢房之中,没有出去。
过了许久,忽听得耳边一声叹息。原来众臣已经退了个干净,刘邦负手走进厢殿。
“没出息。”他用手中竹简敲打着儿子的头顶,“不过是死了一个女人,值得你弄的自己这么幅鬼样子?”
刘盈抬眸,目光清亮,不卑不亢道,“瑚儿是儿臣许过结发的妻。”
“若真如此。”高帝嗤笑道,“你怎么就不敢查到底。”
一刹那间刘盈声气就软弱下来,他低头瞧着父亲的履尖,刘邦一向不太讲究仪容服饰,总说锦缎轻软,踏在脚上还不如麻布够味,所以虽然是当了皇帝,还是习惯穿着布履。
——这是他的父亲,他偶尔也会希望能依靠于他,从他身上汲取勇气力量。
“父皇。”刘盈轻轻问他,“你可是希望儿臣如此?”
阿父总是说自己不像他,他从前总是不服。这时候却是信了,他怕看真相,怕对决裂,怕见伤亡。
阿父——对他很失望吧?
“不。”刘邦摇头道,“恰恰相反,你要是真的这么感情用事。朕才会怀疑自己挑错了人。”
“盈儿。”刘邦语重心长叮嘱道,“日后你会知道,做天子的,平日里想多情就多情些,临到关头,却要学会无情。”
就如你么?
刘盈无法自制的这么想,于是拜道,“时辰不早了。儿子便先告辞。”
高帝点了点头。
他便退出大殿,沿着石阶缓缓走下,走到最后一步阶梯,忽然心中一动,蓦然回头,便瞧见父亲一身玄裳,负手站在殿门之处目送于他。见他回头,怔了一怔,微微一笑。
父子双目交接,刘盈从中读懂了父亲的无奈,苍凉,和对他的期许,交接。

第51章 鸿鹄

汉十二年,刘邦坐在神仙华殿之中,看镜中的自己,双鬓花白,眼眸混沌,已经垂垂老矣。
我这一生,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他问自己。万世基业,如画江山,似花美眷,他都拥有了。为什么临到老了,还是意难平?
“陛下。”纤腰楚袖的戚懿来到自己身后,抱着他的肩抽噎,一双眸儿含着泪光,娇软柔媚,美丽掬人之心。
刘邦亲了亲她的颊,“放弃吧,戚懿。”
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朕何尝不知道盈儿是个好孩子?可是阿父,人的心,本来就是长的偏的。朕少时顽劣,总是不住的给你和母亲惹麻烦,你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是到头来,最心疼的孩子,还是朕。
人生命里总有那么一到两个人,想将最好的捧给他(她),最贵的捧给他(她)。那一年,我往咸阳,瞧见始皇帝经过面前的车驾,百人开道,驷马俪篷,华贵肃静而威风八面,“大丈夫当如是啊。”小小的陈胜吴广都能够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况我刘三乎?
昔年丰沛亭间的刘三成了天下人仰望的皇帝了,做了皇帝以后呢?还不当是想如何便如何?戚懿那么娇,那么美,如意那么小,那么纯,我也想,将他们掬在手心里。
我知道,戚懿不够聪明,戚懿爱使小性子,戚懿有她的盘算,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做皇帝的女人,只要够美,够真就可以了,我很爱昔年定陶那个在原野间羞羞怯怯唱着《上灵》的少女,她穿着我送给她的华裳,在我为她搭建的神仙中慢慢的长大了,妖艳而又天真,举手投足尽是风情。
昔日那个羞羞怯怯的少女不见了,汉宫里多了一个戚夫人。她为我生了一个儿子,我为他取名如意。如意初出生的时候,粉粉嫩嫩的可爱,他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抱着我的脚奶声奶气的叫爹爹。
我盼他,万事如意。
如意渐渐长大,喜怒哀乐鲜活而又分明。如意,你想要什么呢?如意没有答。可是男孩子,都是想要功名江山的,父皇有万里江山,愿留于你。如意很聪明,无论什么学问,一学就会,只是年纪尚小,没有长性;如意不知世事,发起脾气来也曾仗死过几个宫人,男孩子么,怎么能怕见血?父皇的万里江山,可不就是这么一路杀出来的?
盈儿他不像我,其实他也不像他的母亲。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像着谁。他的父亲不信仁义,他的母亲心思狠决,却偏偏养出来这么一个良善仁义的儿子。
良善有什么用?仁义有什么用?但凡刘三是个良善仁义的人,早在那秦末乱世之中默默无闻的死去,如何还有如今这个天下至尊的皇帝?满朝的文武百官,又有哪个是吃素的?你若没有一点手段,如何能弹压的住他们?如果将大汉比作一驾驷马拉着的马车,皇帝就是那驾车的车夫,朕费尽千般心机,才勉强驾驭住这些傲诞惊马,若由慈弱如盈儿来驾,可不正要客反侵主,车毁人亡。
时光流逝中,朕慢慢老去,朕满心欢喜的看着如意慢慢长大,却忽略了在朕不曾见的地方,盈儿也渐渐长大了。
战场是最优胜劣汰的地方,也是最能让人成长的地方,十六岁的盈儿亲自向朕请命披挂上阵,历时三月,最终击溃英布。利剑微微出鞘,就再也掩不住锋芒,雏凤引颈长鸣,其声清越胜于老凤。
骑着战马回到长安的盈儿,朕瞧着,终于有了一个男人的担当。为什么会这样?朕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某一刹那,拍着大腿明白了,那个一直被朕嫌弃着的盈儿,朕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汉二年那年。
那一年,夏侯婴架着马车在茕阳大道上逃逸,后面的追兵铁骑踏踏的追过来,朕惊慌失措,欲推满华和盈儿下车——儿子虽然重要,但若老子都没了,还要儿子干什么?
盈儿显然吓坏了,他被满华抱在怀里,懵懵的不知所措。
那时候老子就恼了,妈的,老子的儿子,老子要推你下马车,你连指着老子的鼻子骂一句的胆子都没有。
虽然那时候他若真闹了老子也会嫌心烦,甚至踹他一脚,但是他连哭都不得哭一哭,老子心里又隐隐憋气。
最后一双儿女辗转得回,相对的时候偶尔客气的很,可是心里,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他怎么样,在朕心中,都忘不了马车上那惊惧不知所措的眼睛。
朕并不想面对那双眼睛。
而朕坐于安逸长乐宫中,恍惚听着他带回的金戈铁马之声,忽然开始觉得,朕渐渐苍老了。
盈儿蜕变成一个男人的时候,如意还只是一个孩子。
盈儿威信日增,朕要如何才能实现对戚懿的承诺,换易储位?
吕家不答应,留侯不答应,孙叔通不答应,周昌不答应,盈儿在殿下抬眸望着朕,他的眼光告诉朕,他也不答应。
偌大一片汉土,除了朕捧在手心的戚懿,竟没有一个人答应朕废黜盈儿,改立如意。
那日里,朕于长乐宫设宴,宴请群臣。盈儿携人入宴,朕问他,他身后的四位白发皓首的老人是什么人。
盈儿笑着说,“是商山四皓。东园公…”
朕吃了一惊,召此四人来问,“昔日朕起事时,登记后,都曾遣人去请四位贤人出山助朕,四位皆推之老朽不肯出山,如何如今却肯效忠太子?”
东园公唐秉不卑不亢的禀道,“陛下惯轻儒生,而太子礼贤下士。故效于太子也。”
朕喝了一杯酒,然后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戚懿察觉到朕的情绪,捧着卮酒,小心翼翼的看着朕。她的手纤纤,她的肌肤是好看的微蜜色,发如流云,一双眸子淡荡春光,潋滟生波。朕掬起了她的发,指着那四个老人的背影与她道,“瞧见了么,那就是太子的羽翼。太子羽翼已成,已不是朕可以随意撼动的了。”
“不过是四个糟老头儿。”戚懿她不懂,她只以为朕在和她说笑,嗔道,“哪有那么严重?”
“是啊。”朕感慨,“他们不过是四个老头儿,可是这四个老头儿背后,站着朝堂上的大臣和天下的民心。”
戚懿伏在朕膝上哀哀痛哭,一双眸子又是怨,又是怜,“陛下不是皇帝么?为什么,做皇帝的,连立哪个儿子做太子都做不了主?”
“是啊,戚懿。”朕苦笑,“朕是皇帝,可是皇帝也不是什么事情都由得了自己做主的。朕立的是太子,而百官,挑的是他们未来的主上。而天下百姓,挑的是日后的皇帝。”而如意和你,在他们眼中,不合格。
“懿儿啊。”朕意兴阑珊,叹道,“你为朕再跳支舞吧。来,朕为你来唱歌。”
朕的兴致很好,亲自为她击筑,大声唱起了歌:“鸿鹊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己就,横绝四海。”
朕的鸿鹄。
鸿鹄是一种有着惊天志向的鸟,它终年高飞于苍穹之上,不与燕雀之辈多做纠缠。
“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增缴,尚安所施。”
歌是楚歌,声有遏云之势,从神仙殿传出,缭绕于天际之间。
盈儿他是鸿鹄,是朕之子,朕若所托江山得人,才可与故后俯瞰万里江山无愧。可是朕的戚懿,朕的如意,朕的娇妾稚儿,朕能将他们托给谁呢?
戚懿在朕嘹亮的歌声中跳起了舞。这一生中,朕再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戚姬。那一日,她站在神仙殿上,衣一身翡翠汪的绿,满头翠翘随风招摇。
她跳的是折腰。
你见过折腰么?
她长长的广袖拂在额前,翩跹如缤纷的蝶,迟迟不肯拣了寒枝歇息;她如柳枝一般不盈一握的腰肢,如风摆柳一般蘧然下折,将折未折的一段腰。
白玳瑁铺着的殿堂映衬出她的舞步,轻盈如一段春山。翠绿的蝴蝶儿展开了她的羽翼,一扇,再一合,再一扇,半颊流芳是她的红痕,她的哀伤绝望和恐惧不安,追不回的是过去的好时光。
朕与她曾共有的好时光。
每年岁首,冬十月半共入灵女庙。以豚忝祭乐神,相望吹笛击筑,调笑时光,歌上灵之曲既而相与连臂踏地为节,歌赤凤凰来,碧梧桐以备,宁无不来?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令满宫乐人于池边共作于阗乐,曲调奇异而柔媚,熙攘秋色,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爱时时世世相连;八月四日出雕房,于北户竹下围棋,约定胜者终年有福,负者终年疾病,取丝缕绾于手,共祷于北辰星光之下,祈求上天赐予长命百岁,免去灾病死亡;九月九日重阳登高,佩茱萸花,食蓬饵,饮菊华之酒;正月上辰出池边盥濯,食蓬饵以祓妖邪,可令终岁无疾;三月上巳张乐于流水,祈福来年,年年有来年,岁岁有来岁。
朕闭了目不忍再看,折腰舞妖美,但充满着不祥的意味,朕已老去,朕从这不祥的妖舞之中,已经看到了戚姬的结局。
朕不想见这样的结局。
面前这一个,是朕这辈子唯一一个真心宠过的女子。
朕睁开眼,问戚懿,“懿儿啊,你可愿为朕陪葬?”
戚懿怔怔的望着朕,微微瑟缩。
她还那么年轻,朕却已垂垂老矣;她还有她心爱的儿子,朕却共有皇子八人;她还不想死去,朕却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朕苦笑着摇摇头。
护不住啊。
朕的傻姑娘。

第52章 大风

年迈的高帝忽然刻骨的思念起早已抛在脑后的故乡,思念丰沛绵延春日的风,那是他的故乡,他的生长之地,他的血脉缘起的地方。
汉十二年春,高帝从长安出发,欲再回故乡丰沛。
“懿儿。”神仙殿里,他问戚懿,“你可愿与朕共同回家?”
戚懿背过身对着殿门,玻璃珠子穿成的帘子落下,一片衍玉之声。她在帘后发着脾气,“你要走就走,没有良心的男人,早就忘了我们母子,还做什么假惺惺?”
刘邦微微苦笑。
这些年,他宠爱戚懿,将之宠出这份娇惯脾气,娇惯便娇惯些,他甘之如饴。可是戚懿,若有一天,朕不在了,这偌大汉宫之中,还有谁能护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