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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噘了唇,闭上眼睛,呢喃道。
“爹,娘,丹汝一直盼着你们来入梦,你们为什么都不应我?”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儿。”
“丹汝,好想回家。”
匈奴的接生婆和大夫退出帐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渠鸻远远的在马上坐着,望见了,仰着头将泪水逼了回去。
人就是该认命啊。
南方的栀子花就该招摇在南方的烟雨里,若强将它移植到风冷入骨的北方,终究逃不脱香消玉殒的命运。
帐内,蒂蜜罗娜看着榻上苍白憔悴濒临死亡的女孩,心中酸楚,滴下了一串泪珠。
榻上躺着的人双手交叠于高耸的腹上,神情安详,嘴唇翕动。
蒂蜜罗娜听不清楚她的声音,于是垂下头去,问道,“你在说什么?”
于是她听见女孩轻微的歌唱声:
“过陇头水,出玉门关。一朝出塞,莫我肯顾。”
这是汉人常唱的一支《出塞曲》。
蒂蜜罗娜心有所感,轻轻的和着她唱,“过陇头水,出玉门关。一朝出塞,莫我肯顾。八月塞外,草野金黄。陟彼高岗,言望其乡。”
八月塞外,草野金黄。
陟彼高岗,言望其乡。
班马萧萧,大旗飘飘。
笛中折柳,宵眠抱鞍。
男儿出塞,勒铭授钺,雪满弓刀。
女儿出塞,身纵百死,犹望家乡。
三月试马,五月射雕。
七月饮酒,九月吹笳。
终年终岁,眺我长安。
北雁南归,狐死首丘。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葬高山兮,望我故乡。
不见故乡,泪下沾裳。
谁无父母,谁无家乡?
能勿出塞?谁个出塞?
…
神仙殿里香风细细,帷帐轻扬,传出横吹清音幽微婉转,戚夫人巧笑轻歌,声音柔和缠绵,仿佛一卷轻纱缓缓的落在地上,一曲《出塞》唱到动情处,翻覆吟哦,眼眶微红,“葬高山兮,望我故乡,不见故乡,泪下沾裳。谁无父母,谁无家乡?能勿出塞?谁个出塞?”
“好好好。”刘邦拊掌笑道,“爱姬这首《出塞》唱的真好,朕听的心有戚戚焉!”
戚夫人举步来到刘邦身边,“陛下谬赞。”皓腕剥了一粒栗子放入刘邦口中,笑道,“不过是逗笑玩意儿罢了。”
“陛下。”何贯面色急促的登上神仙长阶,禀道,“萧丞相在外殿求见。”
“怎么了?”刘邦一惊起身,玄色衣袖带起一道风。
“陛下。”
“——代地反了!”
第37章 储君
汉十年秋八月,赵相陈豨反代地。消息传到长安,刘邦大怒,亲自率大军往代地平叛,命太子盈留于京城长安监国。
皇帝离开后的第二日,丞相萧何清晨来到官署,十五岁的太子刘盈坐在满案卷宗后的榻上等候,放下手中书简,颔首致礼,“萧丞相。”侧影清颀秀长。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萧何参拜道。
刘盈忙起身搀扶萧何,“丞相请起,小子愧不敢当。”
“丞相大人自我父皇于丰沛起军,一直协理内政,忠心不二,游刃有余。”刘盈垂眸侃侃而言,“孤如今满十五岁了,虽说父皇春秋鼎盛,但孤自忖也不可终日碌碌,无所作为。孤为大汉太子,知我大汉朝中虽人才济济,国库却颇为困窘。而素日里观百姓民生,虽与秦时较起来要好些,终究还是显凋敝,孤有心盼日后国富民强,但大汉国政千头万绪,想了很久亦不知该从何着手。恰逢父皇如今以国事相托,孤不敢自专什么,却愿随丞相视事,或可得之一二。”
萧何目露欣慰之意,“太子有此心意,实为大汉之幸。日后大有可为尔!”
刘盈唇角微微翘起,欠身为礼,“丞相谬赞了。丞相与孤父皇虽分属君臣,少时孤在沛县,也是叫过丞相叔伯的。如今心有所惑,盼丞相指点!”
萧何乃大汉掌政事的丞相,相较于皇帝宠爱的三皇子如意,更支持嫡出年长的皇太子刘盈,见刘盈诚心向学,便道,“太子可知大汉国库钱财源自于何?”
“自然是百姓赋税。”
“是。大汉编民为户,记载户籍,以此收税。若要国库富足,不过是有几个法子,第一是让大汉子民繁衍生息,将更多的人纳入户籍制度中,同时抑制流民;第二是增加赋税。”
“纳民入户孤懂得。”刘盈皱眉道,“但增加赋税,岂非是富了国库,却苦了民生。长此以往,百姓自然会怨恨朝廷,难保不生反意。否则,此法容易实行,父皇和丞相却为何不用?”
“谁说富了国库就一定要苦民生?”萧何笑的如狐狸般狡黠,“我大汉如今实行什一之税,若升税率,自然如殿下所言;但若百姓所得渐丰呢?”
“那便不伤民本了。”刘盈大喜,“只是丞相,如何令百姓所得渐丰呢?”
“这便是太子该思虑的事了。”萧何轻松的将问题抛回,“譬如说,如今我大汉地广人稀,很多田地荒芜,若多耕起一些,自然百姓收入就多了。”他叹了一声,萧瑟道,“微臣为相良久,能做的不过就这么一些。”
而太子,你毕竟还年轻,不会懂得,最为难的不是民事,而是,人心。
刘盈沉思良久,起身朝萧何拜道,“多谢丞相。”
丞相史尹真匆匆进来,禀报道,“太子殿下,丞相,匈奴传来消息。”
刘盈及萧何俱怔了一怔,“发生什么事了?”
“今日一早,匈奴消息传入丞相署,说是,须平公主,亡了!”
秋九月,长安的风里也带了萧瑟的凉意,黄色的梧桐叶在风中打着转,先是落在官署窗棂之上,再滑到地上。
萧何想了一会儿,才将这个须平公主与年前和亲匈奴的宗室女子联系在一起,皱眉叹息道,“真是红颜薄命。”
须平公主既亡,汉匈和亲也就名存实亡,匈奴只怕又要起波澜了!
刘盈目中冒着不甘的火花,掷卷击案道,“匈奴欺人太甚,若胆敢犯汉,我大汉儿郎也不是吃素的,打上一仗就是了。”
萧何皱眉,太子少年血性,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却也只是道,“殿下有此雄心自然是好的!”
“说到打仗。”刘盈道,“不知道父皇那儿怎样了。”
秋九月乙亥日(闰九月十八),皇帝率汉军至赵国邯郸,据漳水之岸笑曰:“陈豨此獠,没有南据邯郸而阻漳水,朕便知道他无能了!”
何贯谄媚道,“那都是陛下英明神武,神授天助呀!”
众汉将亦都勒马笑道,“给我们五千人,瞧我们为陛下将陈豨活捉到阵前。”
刘邦听说陈豨将领大多都是商人出身,心中有了定计,闻言哈哈大笑,“何须五千汉军?众臣看朕的手段,要那陈豨不战而亡。”便下令以重金诱降陈豨手下诸将,其后不久,陈豨手下将领便纷纷投降了汉军,留下陈豨在邯郸气的跳脚。
辛巳日(二十四日),汉使将军郭蒙与齐国将领相与击,大破叛军。太尉周勃领军从太原而来,摧毁了马邑。陈豨手下将领赵利守东垣城,刘邦亲自领军攻之,月余不能下。赵利使士卒在城头之上骂刘邦,刘邦怒极。七日后,东垣城降于汉,令当日骂者斩首,不骂者赦之。遂平陈豨之乱。
汉十一年,刘邦还于雒阳。立皇子刘恒为代王,都于晋阳。下诏曰:“代地居常山之北,与夷狄边,经常有胡寇侵扰,难以为国。取山南太原之地划归代,而代国云中以西定为云中郡,则代受边寇益少矣!”
消息传到长安楚王邸,楚王刘交叹了一声,自己这个皇帝哥哥一步一个脚印,将犬牙错落嵌在大汉江山中的异性王一个个拔去,可以想见的到,在不久的将来,整个大汉的江山,将完全成为刘氏的天下。
楚王刘交坐在长安城楚王邸的堂上,望着自己的家眷,中正平和道,“你们大父的丧期已经过了快半年了,我们在长安待了这么久,也该返回楚地了!”
“阿翁。”楚国翁主刘撷道,“我前些日子和皇后说喜爱长安风俗,皇后殿下已是应了让我在长安多留一阵子了!”
“胡闹!”刘交不意自己女儿如此行事,大怒道,“你自个进宫和皇后辞了,说你上次只是胡说,乖乖的跟我回楚地。”
“我不。”刘撷果断拒绝,目光倔强无比。
“为父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刘交冷笑道,“你喜欢那张偕喜欢到鬼迷心窍。他若是对你有心,早就上门向我提亲了。既然他没有,你就该死心了!你堂堂一个宗室郡主,巴巴离了父兄留在京城,追在他身边,是想让长安百姓看楚国的热闹么?”
刘撷身子摇晃了一下,凄然道,“也许父王说的都是对的,可我总存着一点奢望:奢望我再坚持一会儿,他就会回心转意了。他是我的劫,这辈子,我是没有法子放下了。除非。”目露坚毅之色,“除非他娶亲了,否则,我不会就放弃的!”
刘交看着爱女这般伤怀模样,想起早逝爱妻,心头一软,转而念及留侯府复杂情状,又重新转硬,“就算那张偕前来提亲,为父也不会答应的。阿撷啊。”他放柔了声音劝道,“留侯家的两个公子,虽是同母所生,这张偕不过是次子,人品气度再好也是不能袭爵的。反倒是他的长兄张不疑注定是日后的留侯,你若真有心的话——”
“父王。”刘撷蓦地打断他的话,怒气冲冲道,“是不是张不疑到您面前说什么了?你让他死心吧,我就算是嫁不了燕隐。也是绝对不会嫁给他的。”负气转身,哐当一声摔门而去。
刘交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方叹了一声,“痴子!”
这一年的春天,长安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这件事对大汉日后的政局影响十分深远。淮阴侯韩信卒于长乐宫。
淮阴侯韩信乃大汉不世名将,与相国萧何、留侯张良并称为汉初三杰,为大汉四处征战,建立了汗马功劳。萧何誉为“国士无双”,刘邦赞其“战必胜,攻必取”,其率军东向打下齐国,自封假齐王,刘邦为暂时稳住韩信,便将齐地封给了他,后又改封其为楚王,汉六年,刘邦采用陈平夜游云梦之计拿下韩信,罢其楚王之位,黜为淮阴侯。
韩信素与赵相陈豨交好,二人相谋里应外合叛乱,陈豨在外引刘邦带领大军前去平叛,韩信则留在长安,夜诈诏赦长安诸官徒奴,捉拿皇后吕雉及太子刘盈。幸得淮阴侯府一下人察得此事,星夜密报吕后。吕后急招相国萧何入宫,与之谋画,定下计策,令人假扮皇帝派回来的使者,传来陈豨已被俘获处死的消息,朝中列侯群臣大喜,尽皆入宫祝贺,韩信随众人入贺长乐宫,吕后命一队武士拿下了他,斩于长乐钟室,夷其三族。
据说,韩信受戮之时尚仰天长笑三声,“大丈夫悔不能战死沙场,而亡于儿女子之手,岂非天哉!”断气的时候双目圆睁,死不瞑目。钟室小黄门去拖他的尸身,瞧见他怒瞪的眼睛,吓的跌倒在地,毛骨悚然尖叫。战神之威,其至于斯!
刘邦回到长安,见韩信已死,叹了一声,对吕后道,“当年韩信功高,朕曾允他三不杀,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器不杀。而今见他此惨状,心不忍矣!”
吕雉笑道,“妾岂敢至陛下于不信之地?当日乃置其于布袋中,以竹签杀,不见天,不见地,不见铁器。”神态从容恭然。
刘邦闻言,既悯且喜且惧,私谓近侍道,“皇后心狠果决,朕虽为天子,亦不能及也。他日太子若为帝,天下则尽入吕家彀。”愈发坚定了罢黜太子改立如意的决心。
第38章 心疾
汉宫中的血腥杀伐暂时尘埃落定,渭水河边又开满了新一年的嫣红桃花,春光淡荡,遮掩人世间一切血腥。
“尝尝这些荔枝果,新鲜味美。”吕后笑着道。
张嫣伸手捻住一只荔枝,捏破果壳,露出乳白的果肉,送入口中尝了,弯着眼睛笑道,“果然很鲜美呢!”
“是呢。”吕伊也捻起一个荔枝,笑着道,“这是南越新进上来的。”较之前些年的身条,她又抽长了一些,今日着的是她平日最爱的黄襦绿裙,娇美怡人。
“听说呀,此果离枝三日便失去鲜味,所以得名‘离枝’,南越王派人一路快马奔驰,才进献了几篓子到长安呢!”
吕后吩咐道,“拣半篓荔枝送到东宫去,剩下的收拾收拾,留下一盘子,其余的待会儿让阿嫣带回去侯府,给元公主尝尝。”
宫人屈膝应道,“诺。”
吕伊眨了眨眼睛,起身笑道,“姑祖母,那些个宫人手脚笨,不如我去东宫送荔枝果,一会儿再和阿嫣妹妹一块出宫,送到鲁元姑姑那去吧。”
张嫣绕过酒池,远远的见董瑚身边的宫女羡星提着云纹双耳广口圆肚暖壶在殿下廊庑而行,暖壶中泛着淡淡的药汤味。
“怎么,太子妃身上不爽快么?”
羡星抬头,见是张嫣,忙屈看屈膝,“张娘子安好。太子妃这几日有些心悸,王太医开了一帖汤药,奴婢奉命去膳房取回来,侍候着太子妃服用。”
张嫣叹了一声,“原来这样啊!”
她登上东宫,从宫人掌起的珍珠帘子下进了太子妃起居的内殿,“舅母瞧瞧,谁来看你了?”
殿中西施浣纱画屏之后,董瑚霍然回过头来,见得她的时候面色亮了一亮,欣喜唤道“阿嫣。”
她皱着眉小口小口的喝着灰褐色汤药。
“舅母这是怎么了?”张嫣问道,“没听说你从前有心悸的毛病啊。”
董瑚的面上瞬间变的惨白,“啪”的一声,将药碗扔到漆盘之上,抓着张嫣唤道“阿嫣。”用力的指尖都有些发白,浑身发抖,“你知道么?淮阴侯是生生被竹签戳死的。听人说,死后拖出尸首来,眼睛都在流血,还是睁的圆圆的。”
“嗳?”张嫣讶异低呼,淮阴侯韩信被诛杀一事,她在宫外也听说了。因着前世的记忆,也知道一些,因此并不觉得多么惊惧。只是一代战神韩信天纵英姿,最后竟如此惨淡收场,当真是造化弄人。
董瑚柳叶眉微蹙,瞧着她的神色,问道,“阿嫣,你怎么一点都不怕?”
“太子妃。”香莲捧着一个朱漆云纹漆盘进来,笑道,“吕五娘子奉皇后娘娘的命,送来了这盘荔枝。”
“拿走。”董瑚猛的挥手,眉宇间满是厌恶之色,“我才不要她送过来的东西。”漆盘哐当一声落地,鲜亮圆润的荔枝果子滚的满地都是。
张嫣惊呼,“舅母,你这是怎么了?”
董瑚抱着自己的手肘,逡巡着她面上神情,见她神情怯怯,眸子纯良,半响之后,方呼了一口气,神情安慰。“是我想太多了。你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呢?”
想起当日情景,眸中又显出惊惧厌恶神色,“伊娘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就可以那么老辣,那么狠。”
“那一天。”她说起当日宫中情景,“百官入宫恭贺,我也大夏殿给母后道喜,道的时候,淮阴侯在大夏殿外候着,苏摩姑姑过来请他,说皇后在钟室接见众臣,就候着淮阴侯了,淮阴侯将信将疑,这个时候吕伊出来,一身黄襦绿裙,像一只穿花蝴蝶似的笑着说,姑祖母已经是候着很久了,遣她来催催。”
“她笑的那么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我没有看出半点不对。淮阴侯大约也是不相信这么小的女孩儿能作假,便终于跟着去了。”
“我本来都要走了,忽然想起来有事要问一问母后。就去钟室寻母后。到了钟室外头,就看到三个宫监将淮阴侯的尸体拖出来。浑身都是血窟窿,连眼睛都戳了个大窟窿,汩汩的流着血,偏偏还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当时我就吓的叫了一声,昏倒过去。”
张嫣闭了闭眼睛。
董瑚,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这座汉宫本就是风云际会,不时有腥风血雨,你若只想要风花雪月、平安喜乐的生活,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嫁进长乐宫。
董瑚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兀自在絮絮道,“伊娘她根本就是知道皇后要杀淮阴侯,还是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的那么干净,那么甜,好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天知道,她才十岁,我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每次想起她在我面前也是这么笑的时候,我就不寒而栗。”
“可是她们说,淮阴侯是想要谋反的呀。”张嫣开口道,她偏着头,一片纯稚,“如果淮阴侯要谋反的话,定会伤着阿婆和舅舅的,我管不了其他的,我只要我阿婆和舅舅安好就好。”
董瑚怔了怔,长长的睫毛眨得一眨,“嗯。”她微弱的重复,“只要太子安好就好。”
汤药的安神效用发作,董瑚躺在榻上,安然的睡了,张嫣瞧了一眼她美丽但苍白的容颜,从东宫步出来,看见在宫阶之下徘徊的吕伊。
不过分别了片刻工夫,吕伊依旧是一身黄襦绿裙,鲜亮亮像穿花无邪的蝴蝶。裙子依旧是适才那件绿间裙,上襦却换了一件,适才那件上绣的是云气纹,如今却是绿花叶子,映衬着清清的瓜子脸蛋上漆黑灵动的杏眸,仰脸一笑,春光灿烂,清新爽朗,“太子妃身子好些了么?”
“好些了,不干身子的事。”张嫣意味深长道,“是心疾。”
吕伊坐在朱轮华盖车上,和张嫣一同从西阙出了长乐宫,到了尚冠里的宣平侯府,将荔枝献给了鲁元,又传了几句皇后的话,进退得宜,风范正好,直到进了张嫣的明月苑,方沉下脸来,不肯再笑,“太子妃都跟你说了吧?”
她倔强的侧头看着室中琴台,“你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觉得我很可怕?”眸底已经现了淡淡水光。
张嫣垂眸,长长的睫毛一眨,犹如翩跹落蝶,“你总是替别人将话说尽了。我不管你做了什么,淮阴侯欲谋反是事实,你帮了阿婆的忙,不管赞不赞同,为人子侄者,我只有谢你的分。”
吕伊怔了一怔,忽的哇的一声哭出来,抱怨道,“哪个天生想害人了?那个时侯淮阴侯不肯过去,我不出来,谁诳他过去?太子妃么?我也很害怕啊,还不是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笑。她干干净净的看热闹,倒反过来怪起我来了。”
她将头枕在膝盖上,哭的委屈,声嘶力竭。
张嫣叹了口气,递给她一块帕子。
吕伊一把抢过,在脸颊上胡乱擦了擦,继续放声大哭。
这一哭便哭了大半刻钟。
吕伊渐渐止住哭声,就着解忧打来的热汤洗了把脸,将拧干的帕子盖在面上,沉默不肯说话。
张嫣命解忧取来灵徽膏,笑道,“这是太子舅舅给我的膏药,说是去淤止肿最是灵验,你敷一些在眼睛上吧。”
吕伊接了药膏,含糊道一声,“谢了。”鼻音浓重。
灵徽膏果然十分灵验,她敷了不过一刻钟,揽镜自照,眸边红肿就消下去很多,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太出来了。
天色渐渐晚了,吕伊从明月苑中出来,登上回宫的宫车,一溜串的风灯挂在宣平侯府檐下飘荡,投下晕黄火光,照在她的颊上,半明半暗。车帘掩下的最后一刹,吕伊发力喊道,“阿嫣。”
“我决定暂时不讨厌你了!”
站在门前相送的张嫣一瞬间险些咬到舌头,目送宫车沿着尚冠前街而去,哑然失笑,想起年余前那个跺脚喊“我最讨厌你了!”的女孩。
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第39章 英布
春三月,梁王太仆陶贺亡走入汉,告梁王彭越谋反,皇帝刘邦大怒,派使臣何饶往梁国捕彭越,囚其于洛阳城,不久后赦为庶人,徙入蜀地。彭越西行至郑,正遇吕后从长安出,欲至雒阳,泣涕求情,自陈无罪,求陛下和皇后看在往日情分上,放自己回归故居昌邑。吕后含笑应诺,与之一同来到洛阳。私下对刘邦进言道:“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
刘邦以为然,于是彭越再次“谋反”,被夷三族。
正逢几位皇子年岁渐长,该当封国。刘邦便立了皇子刘恢为梁王,皇子刘友为淮阳王。罢东郡,并入梁国;罢颍川郡,并入淮阳国。
以梁王意警示诸侯王,生生醢了梁王彭越,以其肉遍赐诸侯。赐醢使臣到淮南国都六安之时,淮南王黥布正在外行猎,听闻此事,便有兔死狐悲之感,泪落不已,谓左右道,“汉室不能容孤矣!”
秋,淮南中大夫贲赫逃往长安,告淮南王黥布谋反。皇帝派使者夏敬昌到淮南诘问,淮南王黥布族灭赫氏,发兵造反。反书到长安,刘邦大为恼怒,当即命发上郡、北地、陇西车骑,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军灞上,意欲出征淮南。
这一年刘邦年事已高,开了春身子就有些僵硬不适,夏日的长安虽酷热,他却反而染上了风寒,如今正日日服用汤药,不宜亲自带军出征,便赦了贲赫,命皇太子刘盈领军,以贲赫为将军,讨伐黥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