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步子又急又快,几场冷雨后,刚刚换了色的叶子便被打了个干净,独留下光秃秃的枝杈受着那越来越劲的北风。

如今的威远将军府一半青砖,一半缟素,入在眼中,竟比完全的惨白更觉凄凉…

自那日一口恶血,老太太便一病不起。

大军临行之时,承泽有心想告假服侍,可老人却不允,怎能让自己拖了国事,硬撑着遣走了他。谁知这一去竟是此生诀别,老太太弥留之际已是不能言语,一双枯目只求庞德佑将承泽召回。

人回来了,老太太却已经睁不了眼,残留的一丝意识知道孙儿在握着她的手,最后挣着,挣着,只落下一颗浊泪…



明远斋。

“将军,”承泽一身孝袍单膝跪在堂下,沙哑的声音恳求道,“请将军体恤,让属下扶老祖母棺柩回乡。”

“承泽,你这并非父母丧,依我朝律,无需丁忧归乡。更况,戍边武将只许百日守孝,不许离职。许你回家探望已属破例,家礼需从国事,这个道理你不该不懂。”

“属下明白。只是弟弟年幼,恐无力支撑,属下只想助他送棺柩回乡,老祖母入土为安后,属下即返回边疆。”

“孝心可嘉,只是仙去的老人并非旁人,而是易老太君。当年易老忠王战死不出百日,老太君就将你爹爹送进了校场。如今她在天之灵若知道你为了扶柩回乡要擅离职守,入土又何安?”

“将军…”

“至于安葬一事,我会安排得力之人随承桓回乡安置。你放心去,待一切妥当,自会为边疆报信。”

“多谢将军,只是…”

“好了,”庞德佑摆摆手,站起身,“你若一心想辞,明日到衙门去辞。我内宅有事,就不多留你了。”

眼看庞德佑已然往内室去,承泽只得应道,“是。”

人虽已站在内室门口,庞德佑依然待承泽出门后,方才打起帐帘。

房中燃着暖香,春日般融融。藕荷纱帐遮拦的床头靠了一位女子,眉目清淡,纤柔无力,粉嫩嫩的薄袄衬得她如玉凝脂的肌肤无血苍白,如水的眼眸凄凄有泪,却随着他落座在身边含了几分笑意。

看那脸带愠色,她轻声劝道,“人之常情,将军何必计较。”

庞德佑端起高几上的燕窝粥,盛了一勺,递到她口边,看她顺从着吃下,这才缓了脸色,柔声道,“说的也是,与我妻好好相守,何需再计较旁人?

第八十四章 天意难循

草原的冬来得分外干脆,一场薄雪将茫茫的秋枯盖个严实。风劲,干净无尘,天湛蓝如玉,放眼去,日头下莹莹光亮、雪地清凉,没有那浓厚起伏的绿,依然是望不及尽的雄浑壮阔。

瓦剌部落的守卫营帅帐中,六将军赛罕刚刚巡视归来。接过侍从手中滚热的茶,奶香浓郁暖暖滋润着冬日干燥的喉舌,一身的寒气都随之缓去,甚是适宜。瞟一眼时辰和那空空的案头,赛罕无奈地吁了口气,心里闷道,又是一天过去,还没消息,这该死的酸书生!

抢人,六将军已经不是头一次干了。虽是被三哥狠斥了一番,可有自己的亲身经历做保,赛罕依然坚持己见。说得轻些,这是小妹一辈子称心如意的姻缘,他做哥哥的推一把、助助波澜未偿不可;说得重些,当初小妹为了此人连可汗的侧妃都不肯做,一时冲撞险些丢了性命、坏了兄弟们的大事。到头来若是还不见人,岂非成了个笑话?!

可谁能料到这抢来的书生跟抢来的媳妇不一样,像是要逼他卖国做奸一般,成天一副大义凛然相、死犟着不从!几通软钉子、硬钉子碰下来,赛罕甚是头疼,有心放他回去,可再看小妹那口是心非的样子,跟自己哥哥撒泼、跳脚,到了人家跟前儿便什么志气都没了,只字不敢提想嫁,又千万舍不得放人走,背地里不知掉了多少泪。如此看在眼中,赛罕只能不要自己的脸皮,硬找茬把慕峻延给软禁起来。那人自是不能高兴,其他哥哥们也说此举欠妥,遂到今日,旁人都是清白有理,只有他老六里外不是人。

好在还有媳妇雅予心疼他,为他宽心、帮他周旋。说来也巧,雅予的爹爹在世时甚是推崇慕峻延的画,今日得见,虽是情境尴尬,可依然有若故人重逢。面对自己的江南同乡,又是如此温婉的女子,那书呆子倒也颇能和气几分。遂每日便由雅予亲自照料慕峻延的饮食、起居,尽量合他的意。这么一日等一日,想着他也担心家中娘亲和妹妹,总要耗不得点了头。只是依着六将军的爽利脾气,这也实在是太慢了。

一个人琢磨着烦心事,不觉天色渐沉,帐中已是掌了灯火。赛罕回回神,想着晚上还要回去议事,正待起身,忽听帐下有人禀道:“将军!远巡来报,哈斯小河道里出事了!”

赛罕一惊,“出什么事了?”

“延河巡逻的一队中原人马被伏击,如今困在河道,死伤难计!”

“啊?可看清是何人伏击?”

“河道上密密麻麻足有百余众,均是一色蒙面人,只有一面战旗,是…是将军的名号!”

“什么?!”原本还有猜疑,此刻闻言,赛罕大怒!“混帐旭日干!!”

旭日干正是大妃娜仁托娅的亲兄长、鞑靼如今的掌权太师。自从乌恩卜脱篡了汗位,旭日干便屡次派人来商议合力攻犯中原之事,乌恩卜脱总以汗位不稳、时机未到为由推搪。秋天中原一行,带回了和亲的圣旨,自此,鞑靼那边便再无动静。乌恩卜脱深知旭日干绝不会善罢甘休,遂一直派人严密监视鞑靼与中原、瓦剌之界,谁知却在哈斯小河道出了事!

哈斯小河延伸不过数里,处在瓦剌与中原交界最不显眼之处,早年一场大旱便干枯至今、早被牧民所弃,中原与瓦剌只偶派人监顾。在这种地方伏击显是不指望大战,若是赛罕所料不错,定是旭日干出此阴险计策,想引双方交恶,到时候惹恼了中原,瓦剌不战也得战!

情势危机,赛罕一边往帐外走一边厉声指派道,“扎那,速往大营报知可汗!阿木尔,往中原边营给秦将军送信!海日古,带着你的人马跟我走!”

暮色重重,马蹄猎猎,苍凉的雪地上提刀挎弓急奔着百骑人马,隆隆震响宛若呼啸而过卷袭天地的狂风…

将至河道,赛罕吩咐灭了火把,先带着一行人悄悄潜至一处高地,举目望,河道之中只见牢牢的围困,早已不见两军,浓重的血腥味足见厮杀的惨烈。据报那中原巡队不足二十人骑,以寡敌众,又是在伏击之下,能撑过一天已是奇迹,可从传来的拼杀声中辨得出那抵挡也已到了强弩之末,全军被灭就在眼前。赛罕浓眉紧锁,虑到此刻下去救只能是又一场混战,已然于事无补,倒不如埋伏在此,待他们返回时,毫无防备之下予以痛击!

拿定主意,赛罕正要吩咐,先头派去的探兵转了回来,轻声禀报战势,果然与赛罕所料无二,中原此刻只剩下两个人在强撑。报罢军情,探兵奉上捡回的将旗,已是鲜血浸染,一眼看见那斗大的“易”字,赛罕失声惊呼,“糟了!是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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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连日阴云,冷风瑟瑟,天压得很低,乌沉沉闷得人心烦躁。这日午后,总算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瓣很小,却是因着足够冷扑在地上不融,不消一刻便积了白白的一层。空气中带了冷冷的湿润,吸在鼻中,甚是清凉。

慕夫人靠在南窗下的暖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景况,人有些怔。这大红的嫁衣,这应着人声乖乖的顺从,真若三年前的那一日,那一幕…送女儿嫁,做娘的都是舍不得;送女儿再嫁,这颗心便似被揉碎了…

“静儿,来。”

慕夫人抬手拉了女儿坐在身旁,小手冰凉凉握在掌心,越觉得眼前这一身大红的颜色似一团火烧灼在眼中。轻轻将自己的娇儿拢进怀中,那瘦削的肩咯得娘心疼,这苦命的孩子如何能再担得起这份喜庆…

“娘,这回您看着可合身?”

轻声细语一问,问得慕夫人鼻子一酸…静儿何曾真的在意什么合身不合身,这般形状只让人记得那高热之时一声声的唤,直唤得人肝肠寸断。只当这辈子她命里再也抠不去“承泽”二字,谁知大将军一到,这人竟似精神了,起得床,开得口,还执意要千里之遥随他去…

“静儿,娘再问你一遍,这桩亲事,你可当真想清楚了?”

“嗯。”

怎么问都如初时这淡淡的一声,慕夫人不觉叹了口气,“你究竟是怎样的心思娘不多问了,横竖今生那易家咱们是再不能沾。你若想再嫁,娘依你;不想嫁,娘和哥哥更会好好心疼你,不必为了…”

“娘,”静香轻声打断,“将军是知己。我的画,从最初那幅《浣纱》,到后来的所有,都在他手中。这些年找寻、收藏,多是不易…”

“嗯,”慕夫人点点头,“确是个有心人。这些时我冷眼看着,他虽说岁数大了些,可于你倒真是体贴,于娘也是敬待,无半分势利官架子。说到底,女人这辈子总要靠个男人,自己的夫君知道疼人,可比娘和哥哥强多了。原我还虑着他那些妾,你是个不知争的,若是过了门受人言语、堵了气可如何是好?好在他心诚也周到,在娶你之前就把她们都送走了,也免了你一过门就落了不贤的名声。只盼着他能当真如此一心与你,夫妻好好相守,娘也就放心了。”

静香闻言没有再应,坐起身,目光呆呆地盯着裙子上那对儿交颈共舞的龙凤,手不自觉轻轻捻着袖口金丝的绣纹…

慕夫人只当说羞了她,没再强着,只疼爱地捻过她腮边的发,“听说皇上早就封了诰命给将军夫人,往后场面上的应酬自是少不了。你虽是不耐这些,也别任了性子拗着,要知道体谅自己的夫君。”

静香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寻了小剪刀,低头剪着袖口扯出的丝线头…

看她只顾着喜服,慕夫人也便罢了,重靠在暖榻上随意聊着,“静儿,你与那小姑可处得?那丫头模样虽周正,性子可真不善。我怎的觉得她似有些厌烦咱们?幸而皇上将她嫁得远,否则你这做嫂嫂的还不准招架不了她。”

“娘您多心了。亦馨幼时便没了父母,是将军一手带大,如今即将远嫁千里,兄妹怎忍分别?哪里是对咱们怎样,心里不快罢了。”

“说的也是。嫁到那荒蛮之地也实在委屈这千金小姐了。”慕夫人随声和着,又想起一桩,略压了声儿道,“说起这胡人之地,你哥哥不知怎样了?”

提起哥哥,静香脸上终是露出些笑,“娘不用担心,丹彤是郡主,定是护哥哥平安无事。”

“唉,也真是奇了。丹彤怎的就成了什么胡人郡主?又怎的跟你哥哥缠上了?你那大哥从来稳妥,怎的就悄悄跟了她走?只留了封信说有事,何年何月归呢?”

“他俩的渊源可久了。”静香坐回娘亲身边,微笑着宽解道,“这一回倒不是哥哥行事不妥,毕竟丹彤再不似往日,胡人郡主悄悄夜访中原,若是给人知道怎生了得?哥哥随她走,定是有因由。横竖常有信来,也说待事情解决就回来。娘还担心什么?”

慕夫人听着虽还是不甚宽慰,可毕竟也是有理,便道,“若是他俩当真有意也倒罢了,只是这媳妇咱们如何敢娶?”

“娘,人家何时说要嫁了?哥哥信中也从未提娶,您这可是自寻烦恼。”

慕夫人闻言也笑了,“也是,人老了,心烦、嘴碎。”

“娘…”

静香未及再多言语,只听得外间丫鬟礼道,“将军。”

心一落,脸上的笑有些僵,轻轻抿了抿唇,站起身。

棉帘打起,庞德佑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那脸上却是笑意融融。不待静香道福,已是双手将她扶起,而后躬身行礼,“不知岳母大人在此歇息,庞某莽撞了。”

慕夫人此时早已坐起了身,笑道,“将军快别多礼。今日静儿试喜服,我过来看看。坐了这半日,也是该走了。”

“娘…”

“岳母大人见外了。快是晚饭时候,不如留下一道用?”

“不了,晌午吃的迟,我这病根子晚上也不敢再吃什么。”慕夫人说着与静香搀扶起身,“你们说话吧,我回去歇着了。”

庞德佑不便再强留,随静香一起送到门口,“岳母大人慢走。”

掩了棉帘,转回身,房中安静只两人相对。庞德佑脸上的笑稍是收敛,却那目光更深,将深底的疼爱毫不遮掩地呈给她。静香微微低了头,庞德佑牵起她的手往身边略近了些,柔声道,“这一身红还真是有些重了。”

“还不合身?”

“不是不合身,是这颜色太浓、太重,不配我的慕青儿。”

静香笑笑,轻轻抽回了手,“今日回来的早。”

“哦,”提起这一句,庞德佑才似想起了什么,语声中掩不住竟有些兴奋,“知道我今儿得着什么了?”

静香摇摇头。

“呈上来。”

应着话声,一个小厮躬身走进来,双手奉上一卷画轴。庞德佑接过,又挥退了小厮。

“来。”

静香随着他接过,两人一起慢慢展开,挂在画架上…

一幅水墨,六七处颜色,各是风格,各是故事;孤舟一角,天青色的衣袍,玉石束带,偶过的外乡人负手而立,朦朦雨雾中不知何往…

《暮雨》…就是这一幅,就是那一夜,他说耐不过相思,悄悄从窗外来,没有灯,只有夜静。记得他好耍赖,说她怎的连外人都肯画,却单单不画他?记得他迫着她细细摸他的脸庞,撒娇说日后若再敢不记得,他定是饶不了…心慌,突然一片空,真的记不起那模样!惶恐溺入心里,人慢慢窒息,慢慢死去…

看她怔怔地失了神,庞德佑笑了,将她轻轻揽进怀中,柔声在耳边戏道,“慕青儿,这画的是谁啊?这衣袍,这身型,还有腰间那块玉,嗯?你知不知道这是波斯国进贡、皇上御赐,天下除了为夫,没有人有啊。”

静香此刻痴呆呆只觉得人空,那玉石是他后来仔细指点给她的,谁知竟应在了今日…老天,你究竟是要怎样弄人…

“这是何时的事?可是两年前我去清平?那个时候我不记得你我见过啊?”

他的目光近在眼中,静香努力回着神,“我…你那日到园子来,正,正在我窗下…”

庞德佑笑了,轻轻咬着她的耳朵腻道,“偷窥啊?”

“我…不,不是…”

她这么窘,窘得语无伦次,小脸上竟是挣出一朵难得的红晕,看得庞德佑心一热,猛地弯腰打横将她抱起。

静香吓得失声叫,“将军!!”

“嘘,悄声!”

将她放在床榻上,他的手臂依旧拢着,看怀里的人儿脸色惨白、发冷般微微颤抖,庞德佑叹了口气,“看把你吓的,三日后就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到时候,又要怎样?”

静香眼中终是浸了泪,唇轻轻抖着,努力压着语声,“今日不备,三日后,不,不会这般。”

庞德佑没有应,拢着她一起靠躺在被褥上,轻轻挑起她的下巴,为她抹去眼角的泪,手指抚着她的脸颊、她的唇,心疼得喃喃道,“还是怕我?一码归一码,人我迫着是再受不得相思,心,我却是等得。今生有,是我之幸,今生无,也不怨。”

“将军,您何必…”

指肚轻轻点住她的唇,“嘘。”庞德佑躺正了身子,抱着她,让她枕在胸前,“为夫累了,陪为夫躺一会儿。”

她这么听话,果然没了声响。暮色渐浓,房中没有灯,暗暗的。庞德佑忽然觉得这一刻怀中所有,让他好是满足…

低头,轻轻吻吻她的发,“往后不要再让人给你熏衣裳。”

“嗯?”

“为夫喜欢你的味道,只你的味道。”

“…哦。”

“昨日岳母大人说咱们成亲后她就要回慕家庄,我当时未置可否。想着今日与你商量,我想留下她,与咱们同住。”

“娘今儿也跟我说了。她不惯北方的天气,我想也是,就随她吧。”

“不行。她走了,你便有了想娘亲想探家的借口。为夫不允。”

听怀中无声,庞德佑又问道,“嗯?”

“…就依将军。”

“就打算这么将军将军地叫一辈子?”

“…我不知将…你的表字。”

庞德佑笑了,拿起她的小手,“狠很”拍了一记掌心,“可是该打?”又心疼,细细吻在唇边,“随你,等何时知道了,何时再改口。”

“将军!!”

正是心软缠绵,猛听外间有嘶哑的人声来报!

“将军!边疆六百里急报!!”

庞德佑腾地起身,大步走到外间,“讲!”

“三日前,我军巡逻人马在哈斯小河道遭胡人突袭!二十余将士…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第八十五章 不如归去

冬日天短,议完事出了宫门,最后一缕夕阳已斜成一道线,残光不亮,只衬着周遭昏昏暗。暮色冷风中,庞德佑匆匆上马,急行而去。

边疆突发之事延至今日算是尘埃落定。鞑靼狼子之心早在庞德佑意料之中,只是这等迫不急待的离间与突袭依然令人吃惊。接到秦良的六百里急报之后,不错两日乌恩卜脱的使节也到了,并带来了六将军赛罕俘获的贼人头领。两厢一合,非但没中了鞑靼的奸计,瓦剌还显得十分之心诚。这一结果于那得过且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皇上来说,实在是圆满至极。可于威远大将军而言,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一兵一卒都是心头肉,仇恨烧灼在胸中足以燃起熊熊战火,可为了边疆百姓生计,不得不咬牙屈于忍耐。

夜,完全降临。

高大的黑漆兽头门威严地紧闭着,侍候的门人面无表情、垂手而立,门后的庄重与气势都隐没,只有高高挑起的灯笼撑在黑暗中,石阶上圈出冷清清、一片不大的光亮,一对青石狮在光影触不及的遮映下显得生动而狰狞。

庞德佑翻身下马,缰绳丢给迎上来的下人,默声不语,拾级而上。

进得府来,脚步不由自主便是匆匆,冲着那熟悉的方向一路而去。忽一阵风起,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低头,远处恍恍的灯光映在地上一个长长、孤独的影子。步子渐渐慢下来,曾经那归心似箭、融融的暖意明明还残留在心口,此刻却毫不留情曝在寒风中,一点点吹醒,一丝丝散去,透彻心骨…

易承泽,损折的二十员将士中列在头一个。曾经这三个字刻在心头、恨在命里,食肉寝皮、碎尸万段都觉太浅!他庞德佑从不信什么老天神灵、造化弄人,可时至今日,他才终是明白,原来这世上他最不想、最不该让死的人竟然也是易承泽…

战死的将士都就地掩埋、远葬他乡,可秦良却念在是老忠王之后,将福能儿放了回来,带回了一身鲜血浸染的盔甲…

意料之中,她昏死了过去。

银针、汤药,普天下的名医与药典都仿佛应着这一时失去了功效,挡不住死亡,一步之遥。面色惨白,气若游丝,所有的人都惶恐,失去了希望,连她自己的亲娘都开始吩咐人预备后事。可他却不语,一夜一夜地守候,握着她的手笃定地等着她醒来。大恸过去就是重生,这一次,要完完整整地属于他…

她醒了,终是醒了,可谁曾想,他的噩梦却从此开始…

进到院中,一眼望见窗纸上那昏昏弱弱的光,庞德佑心一闷,停住了脚步。如今每到夜里,每一间房她只准点一盏灯,每一处灯烛都必须远离窗,都必须遮着丝帕。那压抑的昏暗总让他透不过气,再听着那柔软微哑的喃喃细语,看着那眼睛、那神态,他的忍耐一刻便崩溃在理智的边缘,心生爆燥。

轻轻闭上眼睛,任冷风吹…

庞德佑睁开眼,原来慕夫人已然迎在台阶上。“嗯。”他应了一声,深深吸了口气,上前行礼,“岳母。”

慕夫人并未客套着应,只道,“进来吧。”转身进了房中。

庞德佑随后进来,才见房中光线较之平常更暗,内室的帘子厚厚地掩着,甚是安静。

“她做什么呢?”

“刚服了安神的汤药,睡下了。”

“哦。”听闻她睡了,庞德佑的心一丝松快,总不至于再见那令人生厌的场面,想着她恬静熟睡的模样,心又软,正想掀起棉帘,就听慕夫人唤,“将军请坐,老身有话说。”

庞德佑怕一时误过她会醒来,便轻声道,“我先去看一眼,看一眼就来。”

“待听完老身的话,再看不迟。”

慕夫人声音依旧老沉嘶哑,却似听不出往常的伤心,那其中的冷静与坚决让庞德佑不由暗自惊讶。没有再强,随老夫人落座在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