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眉间慢慢浮现几条细细的皱纹,低下头涩然笑道:“大表哥,来了。”
俞宏峻轻轻嗯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阴暗,走过去坐床边倾身看了看刚出生的幼女,道:“女儿长得像。已经想好名字了,就叫清薇好了。”
吕氏本打算用旧情勾起他的愧疚,好孔姨娘事情上抢先立下规矩,却事与愿违,反而察觉出他言行中的冷淡,不由暗自惊心,忙道:“哪有像!看她鼻子和眼睛分明和大表哥一模一样呢——和她姐姐也很像。说起来,当年元儿出生时可比她康健多了,都是这个做娘的不好,若不是受了惊,也不至于让这个孩子才七个多月就降临世。”说着,又是一阵叹息。
俞宏峻和她多年夫妻,哪里猜不透她的心思,知道若是顺着这话说下去,便该提及那让她早产的罪魁——自己和孔姨娘的通信。俞宏峻虽然正是要来和她提及孔姨娘的,却不愿被她牵着话题走。便坐直身子,道:“既然有惊无险,就该好生养着。今日把孔氏也带了回来,她虽年纪小,各色事情却也干练,正好帮的忙,偏如今出了月却还体虚不能理事,不如就让刘庆年家的领着她去见见老太太、大太太和几个弟妹,也算是的一番心意。”
吕氏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薄情话,一腔酝酿许久的柔情尽数付诸东流,灰心之下不由手下紧紧用力,小女婴被她抓得疼醒,登时哇哇大哭起来。婴孩尖利的啼哭给屋里的古怪气氛更添了几分尴尬。
吕氏实想不明白,为什么才大半年不见,以前还算体贴的丈夫却像是换了个似的,这般溢于言表的冷漠和不近情,让她心里生出深深的惶恐,死死盯着俞宏峻,半晌,哑声道:“老爷回来见过善玖了么?他长高了好些。”
提及长子,俞宏峻脸色不见柔和,反而更添了几分阴霾,漫不经心应道:“见过了。时候不早了,今日天色暗,且好生休息,明日一早再来看。”说着,也不等吕氏回话,更不理会还哭泣的小女儿,自顾自理了理袍子,转身出了门。
吕氏如坠深渊,双肩止不住瑟瑟抖,小小的俞清薇从她臂间滑落到床上,越哭得撕心裂肺。
刘庆年家的送俞宏峻出门,听见声音便慌忙进了内室,一看吕氏失魂落魄的样子,忙上前扶住:“姑娘,千万撑住!”
吕氏喃喃道:“好绝情绝义的男,有了新欢便翻脸无情,当初真是瞎了眼!他既对那孔氏女有情,只怕转眼便会抬举她和平起平坐,那,那不就成了整个俞家的笑柄了?这叫还有什么脸这里过下去?!”
刘庆年家的吓得不轻,忙用力握住吕氏肩膀:“姑娘醒一醒!现万不可灰心丧气,孔氏算什么?姑娘现手里管着俞家上下大小事务,二太太仍禁闭,三太太失了宠,还有谁能和您抗衡?那孔氏再得老爷欢喜,却不被老太太待见,也越不过您的次序,她的儿女,也越不过大姑娘和二少爷的次序去。凭她如何闹腾,以后大房当家做主的还是二少爷,这份家业也是二少爷的!”
话说到了吕氏心口上,她慢慢平静了情绪,但到底意难平,又嫌小女儿哭得烦扰,便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牙道:“都怪肚子不争气,若她是个儿子,善玖也不至于一个没有襄助!清薇清薇,他是嫌这女儿微不足道么?还从水旁,分明是按他那个贱种的排序。连读音都这般像。他是觉得生的还不如那贱所出么?”孔姨娘之女的闺名是俞沁薇,俞清薇这名字,便是狠狠戳了吕氏心窝一刀。
话中恨意难平,刘庆年家的又是一惊,忙上前将俞清薇抱了,小声哄着,又道:“九姑娘虽是女孩,倒也深受老太太喜爱,大老爷就这么个小女儿,又怎么会不疼爱呢?倒是五姑娘,老爷回府至今,既没踏足过正房的门,也没传话见五姑娘,只怕真是将她娘儿两给忘了呢。”
吕氏冷哼了一声:“那个贱种怎配和生的孩儿相提并论?”忽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顿时眉头舒展,莞尔轻笑,又恢复了素来的贤良眉眼,轻轻从刘庆年手中接过小女儿,轻柔地摇着,沉思半晌,待清薇打着哈欠睡着了,她又轻声问,“老爷把孔姨娘和两个孩子安置何处?”
刘庆年家的忙道:“引晖斋。”
因孔姨娘还没正式拜见大太太闵氏,故而还不能以姨娘身份名正言顺住到温仁堂来,只得后园子暂时住下。
吕氏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道:“前几日病着,力所不逮,不曾吩咐打扫屋子,现下赶紧带着把对面的西厢房清扫干净,另外中跨院和南跨院也都赶紧弄齐整了,各色东西都别尽管用上,分例不够就用的私房。务必要尽善尽美才好。明日待孔姨娘拜见了大太太,便可搬入。”虽然如此,到底是临阵磨枪,别看了定会觉得诚意不足,到底不够美。吕氏不由暗怨自己尽顾着生气,却忘了大局。
刘庆年家的忙点头应了,又笑道:“回禀姑娘,姑娘虽未吩咐,但小的顺着姑娘的心思,前几日已然都布置得差不多了。”
吕氏明显松了一口气,拉着刘庆年家的的手,欣慰道:“到底还是有心。”心中却闪过一丝不满,刘庆年家的先斩后奏,这却是主仆间的大忌。
刘庆年家的听了这话,忙道:“是姑娘的,自然该事事为姑娘想前头。”
吕氏放开她的手,抚摸小女儿稚嫩的脸,点了点头,又道:“这事也该知会大太太一句,叫把箱子里那两匹开过光的卍字金丝素绢给大太太送去,就说是送给大太太抄佛经供佛用的,再把庄子上新送来的时新水果送些去孝敬。如今身子不好,还不好出门,待能出门了,还要亲自去向太太请安道谢,谢她救了们母女两条命。”
刘庆年家的应了一声。吕氏眼珠微动,道:“今日房中之事,收拾院子的事,还有大老爷宠爱孔姨娘、八姑娘的情形,也尽可找借口同太太说。”笑了一笑,又低声补充道,“趁五姑娘她屋里的时候去。”
刘庆年家的心念一转,立刻便明白了吕氏的用意,忙点头答应,自退下了。
原说要预备见孔姨娘,俞宪薇这一整天便没出门,后来又听说老太太改了主意不见,叫个自己屋里用饭,她这才有了闲暇。只是这时天色已然不早,只等着用晚膳,再不能干别的事。
她窗前站了一会儿看雨,又问洒金:“去吩咐了,明日出去的车马可备好了?”
洒金忙道:“管家答应得很清楚,况且这样的雨天,出门的并不多,不必担心车马的问题。”
俞宪薇这才放心,轻轻嗯了一声。
照水恰好拧着食盒从外头进来,虽然雨小了很多,但她一路走来,衣裳仍湿了不少,她一边拂着身上雨水,一边道:“姑娘为何赶着冒雨出去?这样的日子,道路泥泞得很,就算是有伞,到底不如太阳天干爽舒适。而且,姑老爷家城北,可远着呢。”
洒金却有别的考量:“姑娘才刚搬来老太太屋里,和这院里各处还不熟稔,虽然这几天打通各个关节,但总有不便之处,不如多等两天,等上下都熟悉了再出去,岂不更好?”
俞宪薇摇了摇头:“之前送去的信也不见回,可见她是真的生了气,若再不去,和她之间这点情谊就真的要散了。”
洒金沉默了一会儿,真心实意道:“姑娘的朋友不多,周姑娘算是个真心的。”
俞宪薇叹了口气:“正是因为她真心,才叫不忍辜负。”沉吟片刻,又问,“南跨院那边如何了?”
洒金回道:“如姑娘所料,她们都没有多说,只说是自己伺候不到,犯了错,都去管家那里领了罚,每罚了两个月月钱。之后,繁霜被如夫要回去给了大姑娘,踏雪被二姑娘下令降为小丫鬟,去浆洗房洗衣服去了,剩下的拂雨则被如夫撵到庄子上。”她顿了顿,又道,“绿萼也同宫粉一样,被三太太送出去配了,只是三太太并未赏嫁妆。”丫鬟配,赏不赏嫁妆有很大的不同,若是赏赐了嫁妆,则是主的恩典,对丫鬟的夫家和娘家来说都是一份脸面。但若是不赏,内涵义便是说明这个丫鬟是犯了错,不被主所喜,是被变相赶出府的。那她以后的路,定然会多出许多艰辛。
俞宪薇沉默良久,道:“知道了。”从一开始她如前世一般选了这几个,大约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她给这些制造种种机会,让她们能为背后的主子探听到小古氏院中之事,也利用她们为自己创造便利,到了最后这个结果,也不过是对她们不忠行为的一番小惩戒罢了。
“果然还是不够狠。”俞宪薇又叹了口气,心道。若是放到吕氏或是王氏身上,只怕这几个丫头身上的皮都未必能完好。
不过,这件事倒是让她真正体验了一回权力的好处,上回撵宫粉还需要小古氏动手,而这次,虽还是借了俞老太太之威,却实打实是俞宪薇亲自所为。
治下之道,赏罚分明。但这赏容易,罚却难,若没有一点威信,谁肯服,又有谁肯乖乖听话去领罚。比如以前的俞宪薇,哪怕是受了丫鬟的气,不但不敢施罚,还要上赶着安抚丫鬟,实是窝囊极了。
俞宪薇想着,只觉胸口郁气散去良多,一颗心狂跳了几下,越蠢蠢欲动起来,若真能掌控这个家,便真正吐尽心中恶气,再不需要畏惧谁了。她眸色转深,缓缓握紧了拳。
照水布好了菜,洒金便轻轻提醒她用晚膳。
俞宪薇心事重重地走到桌边坐下,洒金一边服侍她洗手,一边道:“今日新姨娘入府,只怕五姑娘心里不大安乐。看这雨越下越小,等会儿只怕要停了。不如姑娘去劝劝五姑娘吧。”洒金如今是真心靠了俞宪薇,再无保留,事事都为她想得妥帖。
俞宪薇摇了摇头,道:“这几日先不去。”
俞如薇虽然恨俞家上下,本质上却有些傲然,视众如草芥,只怕并不一定愿意做这个家的主,或许只有等她亲眼看到吕氏和孔氏是如何为这未来家主之位厮杀斗狠的,才能真正激起俞如薇的斗志,去取这也能属于她的东西。
49第四十九章 扑朔迷离
次日仍是风雨交加,因着秋末冬初的缘故,更添凉意。
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缓缓驶出俞府角门,沿着吉庆街一路而行,白马矫健的步伐踏过满是水洼的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待到了城北周府时,雨恰好停了,天上只有淡淡几片乌云遮着,却亮堂了许多。
看门的仆役认得是俞府的车,问清了来后便放了行。
等到车子二门外停下时,有个穿松烟色袄的老嬷嬷候门前,见车子过来,忙迎了过来。
车帘一揭,顿时一股寒气涌入,俞宪薇拢了拢披风,扶着照水的手下了马车。
严嬷嬷虚扶了一把,待俞宪薇站定,便回道:“俞六姑娘,家姑娘有些身子不适,只怕今日不能待客了。”她唇角抿了抿,有些不满,明明之前自家姑娘已经明确表达了不愿见面的意思,为何这俞姑娘还执意来此。周家本就没有女主,现周蕊儿犯了脾气不肯见客,只怕传出去又要被说失礼于。
俞宪薇淡淡一笑,看了眼旁边来来往往的忙碌下仆,道:“府上正要办喜事,来得有些冒失了。”严嬷嬷之前随周蕊儿去过俞府几次,那时俞宪薇就知晓这个嬷嬷是个心思耿直不做伪的,所以虽然今日言语上不够婉转,她听了也并没有生气,依旧笑颜以对,“先前收了周爷爷的菊花,还没有道谢,想先去拜会他,还要请嬷嬷带路。”
严嬷嬷见她仍是客客气气的,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道:“俞姑娘请。”
俞宪薇跟她身后走着,现这位嬷嬷都是挑的僻静小路,似乎是为了避开那些捧着各色红绸物品的下仆。
严嬷嬷是周蕊儿母亲的乳母,看到自家姑爷要继娶,想必心头很不是滋味。
俞家自然更是如此,作为一个亡故的无子原配的娘家,姑爷家有了新夫之后,只会和周家越来越疏远,这也是为什么俞老夫很支持俞宪薇来周府的原因,周家如今蒸蒸日上,她也不肯轻易放弃周家的权势。周蕊儿这个外孙女,便是俞家和周家之间唯一的联系,自然需要好好维护。
周家世代为武将,周老太爷也是高品武将出身,卸甲之后便回了家乡荆州养老,平素最爱养花弄草,最爱培育菊花,他住的小小一处院舍,便掩映大片姹紫嫣红的菊花丛和梅花林中。
正是晚秋时节,菊花凋谢的时候,而此处竟还有大片秋菊怒放,每一株足有半高,梅林里的早梅也已盛开,两相辉映,倒别有一番意趣。
进到菊园,四下却不见有下的影子,严嬷嬷见惯不怪,只道:“六姑娘且等一等,去里头通报一声。”
俞宪薇自是应了,待严嬷嬷进了小院,俞宪薇便看了眼周围的菊花,果然千姿百态,各有不同,正赞叹时,照水忽指着一处笑道:“姑娘,看,那一片都是金菊,看上去金灿灿一片,好看极了,可不就是那诗写的,叫,叫什么黄花甲的…”
俞宪薇忍俊不禁:“是满城尽带黄金甲。”照水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
“小丫头小小年纪可该看些正经书,看这些□逆诗做什么?”忽然金菊丛中传来一句老者的戏谑话语,倒把照水吓了一跳。
两定睛看去,果然看到一个须皆白的老者从菊丛中直起身来,布巾布衣,袖子高高挽起,手中满是泥泞,因为菊丛繁茂,他方才又一直弯着腰侍弄菊花,俞宪薇主仆两个便没有现他。
此时见这老慈眉善目,神情中又带了几分悠然从容,俞宪薇已然知道他是谁,便笑着行礼道:“周爷爷好。”
周老太爷眯着眼笑了笑,旁边小木桶里清洗了手,这才放下袖子走了过来:“可一点都不好,这丫头还没见过面就讹走了七盆墨牡丹,如今见了面,还不知要打什么鬼主意呢,怎么能安好?”
照水听得大急,只当是这周老太爷真不喜欢自家姑娘。俞宪薇却笑了:“周爷爷怜爱晚辈,还未见面就赏了见面礼,晚辈却之不恭,心下惶恐,想着定要来亲自谢过才好。”
周老太爷嗤之以鼻:“不尽不实,若真这么想,只怕早就来了,如今上门,怕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定是有所求的。”他这般一针见血不留情面,倒让俞宪薇一噎,有些无措。
见她茫然神情,周老太爷却哈哈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可紧张的?世上的与结交,除却父母子女,便是亲兄弟之间也是有利益谋求的,更何况其他?纵然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可城外玉泉山的泉水都号称一两银子一桶呢,又哪那么容易有真的纯粹情谊,只要是用了真心实意,肯用心付出,不是一味索取,那也就过得去了。”
俞宪薇微怔,淡淡一笑,却是再不敢笑大些。
周老太爷见她明显拘束了许多,垂眼一笑,抚须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此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小丫头喜欢这诗?虽然傲气透骨,却也太决绝铁血了些,满是反骨逆论,不适合女儿家。”
俞宪薇缓缓道:“倒是更喜欢黄巢的另一菊花诗里的两句,‘他年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她顿了顿,笑道,“可惜一个小女子,大约是做不了春神青帝了。秋日里赏玩一番菊花,已然满足。”
周老太爷笑得更慈祥了,直言道:“说吧,今日来见,是为了什么?”
这番交道下来,俞宪薇已然知道这位老不同凡俗,若再绕弯子反而不美,不如索性直言,便道:“前阵子琐事多,忽略了蕊儿表姐,现下她生的气,不肯见。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来求周爷爷帮求个情,就说知道错了,请表姐原谅。”
周老太爷摇了摇头,不以为意道:“若真是放心上,便必定不会忘记。‘忽略’二字,不过是没上心的借口罢了。”他见俞宪薇被这话说得脸色微窘,下不来台,便又叹了口气,“当日让蕊儿去寻玩,是随口所说,她素来脾气倔又淘气,和哪家姑娘都处不来,家中没有姐妹,能多去去外婆家和表姐妹相处也好。后来见竟能和她安然共处,倒叫刮目相看,以为们姐妹之间当真是有几分情义的。却原来这点情分如此浅薄。”却又呵呵一笑,“不要怪这老不休说话不近情,她是的孙女,说话行事自然要以她为先,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
怪不得周蕊儿幼年丧母却仍有个阳光灿烂的性子,原来有这么个无条件地包容爱护她。
俞宪薇突有所感,眼中涌起一层薄雾,声音也微微哽咽:“自然不会怪周爷爷,只是实羡慕蕊儿表姐,若也能有这么个爱护,也不会…”说到最后,词语却是湮没唇间,完全听不到了。
周老太爷眯着眼看着,也不知想什么。
正这时,严嬷嬷从院中出来,身边还着这个小厮,一见周老太爷,忙道:“老太爷…”
周老太爷摆了摆手,指着俞宪薇道:“带俞六姑娘去蕊儿屋里,传的话给她,好容易有了个妹妹,就宽容些相待,不许钻牛角尖,若再闹别扭,就来菊花园给干活!”
俞宪薇展眉一笑,云开雾散:“多谢周爷爷。”
而此时,俞府里却不太平静。
娇小可的孔姨娘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袅袅婷婷走到闵氏面前,松开儿女,接过旁边丫鬟手里的茶盏,俯身跪拜下去:“给太太请安。”她是个娇艳的美,今日一袭粉衣,头上又是一朵碗口大的木芙蓉,却是比花娇。
因是喜庆场合,要穿吉祥花色衣裳,闵氏便脱了素日不离身的海青、缦衣,又被女儿催着换了件正红的缂丝如意蝴蝶穿菊袄,只是她礼佛日久,那鲜艳的褙子竟也穿出了土黄色海青的味道,配着手上那串被拨弄得莹亮的木佛珠,虽已入世,却如出世。
她淡淡叹了口气,接了茶盏浅酌一口:“起来吧。”又叫丫鬟给了两个孩子见面礼,男孩俞善瑛是一方极品七星端砚,女孩俞沁薇是一双白玉蝴蝶镂空镯,另有衣料数匹,金银锞子若干。
旁边端坐着的俞宏峻这才松了口气。
这杯茶敬下去,就算是身份名正言顺了,孔姨娘心里欢喜无比,盈盈起身,她旁边的小女儿俞沁薇玩着白玉镯,突然笑眯眯上前扑到闵氏膝头,抬着头天真娇憨地道:“太太好像娘亲常拜的观音菩萨,沁儿好喜欢。”
闵氏含笑摸了摸她的头,并不计较她逾矩称呼孔姨娘为娘亲。孔姨娘脸色一变,正要开口纠正,却见俞宏峻摇了摇头示意不打紧,她便垂下了头。俞明薇站旁边看了,笑容里多了几分讽刺之意。
俞沁薇摸了摸闵氏袄上的菊花花纹,笑盈盈道:“刚刚有送了沁儿一个这样花色的香囊,和太太的衣裳好配呢,沁儿送给太太好不好?”说着,不待闵氏回答,她便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个精巧的金菊红香囊,就要往闵氏腰上系。
俞如薇暗觉不对,忙快走几步上前一把紧紧抓住俞沁薇的手,从她手上夺了香囊下来,放鼻尖一闻,陡然变色。
俞沁薇被她凶神恶煞的表情吓了一跳,加之手腕疼,立时哇哇大哭起来。孔姨娘惊慌失措,一把扑了上去,哀声求道:“五姑娘饶了她吧。”又转向俞宏峻,珠泪涟涟向他求情,“老爷…”
俞宏峻已然翻脸,怒喝道:“孽障,还不快放了妹妹?!”
俞如薇心头微微一疼,咬了咬牙,甩开俞沁薇的手,扬起手中香囊,大声道:“这里面有毒!”
厅上都是一惊,孔姨娘盯着那香囊,失声道:“不,这不是们的东西。”今日刚进门就出了这事,若真坐实了妾室毒害主母的罪名,只怕她永世都不能翻身,更有性命之虞,她忙拉着女儿一起跪地上,哀哀道:“太太明鉴,这真不是妾所为,妾从来敬仰太太,愿一生侍奉,怎么会有这样不堪的念头?!况且即便是有居心不良,也断然不会自己送的东西里做文章。这…这定是有什么误会…”
其实若以寻常论,这会子只怕就会怀疑是别栽赃,但孔氏甫一入府,不愿牵扯别,便只得这样含糊其辞,而且,她求情的对象竟然舍易求难,宁愿直接去求闵氏,而不是找俞宏峻当救兵,可见也是个心思周密的。俞如薇手上紧紧攥着香囊,指甲紧紧抠香囊上,雪白一片。
俞宏峻皱眉听了爱妾的话,转头去看二女儿:“说有毒,那是什么毒?”
俞如薇抬起眼皮扫了父亲一眼,赌气不肯理他。闵氏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背:“知道什么,都告诉爹吧。”她这才轻哼一声,斯条慢理道:“倒不是什么厉害毒药,只不过若是沾多了,皮肤所触之处便会红肿麻痒,数日不散。”说着,她用另一只手拧着香囊细绳拎起来,张开原本攥着香囊的手,果然,这么片刻功夫,她的手心到手指都已然通红,起了些些点点的小疙瘩,一望而知并不正常。闵氏看了,很是心疼,忙命丫鬟去寻消肿止痒的药。
孔姨娘一惊,也忙低头去检查女儿的手,见她圆润饱满的小手仍是白白嫩嫩,这才放下心来,又忙道:“这绝不是贱妾所为,沁儿是贱妾十月怀胎所生,贱妾身为母亲,怎会忍心拿自己心头宝贝去冒险。请太太明察。”
俞宏峻一听只是小毒,便不以为然,此时听了孔姨娘的话,更加是确信无疑,他上前亲手将孔姨娘和俞沁薇扶起来,道:“知道不是,一件小事而已,不要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