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水大大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跟着俞宪薇回了房中。
温仁堂西次间的内间,传出绵延不绝的有节奏敲击木鱼的声音,浓郁的檀香味从窗缝门缝间渗透出来,似乎连门窗桌椅都染上几分檀香色,无端地多了几许厚重。
俞如薇已经在内间的门前来回踱了许久,脸上神情时而激愤时而悲伤,脚步也越来越急促,最后突然顿住,转身几步走到门前,伸手要推门,却又堪堪停住手。
“进来吧。”木鱼声突然停了,一道带着几分沙哑的女子声音从门内传来。
俞如薇眉一沉,心头狠,索性用力一推,门扇划着猛烈的弧度重重打在墙上,又弹了回来。
俞如薇又是一掌拍在门上,紧走几步上前,看着那跪在佛龛前蒲团上一身黑色海青的憔悴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咬牙道:“小婵跟着我好好的,母亲为什么把她要走?”
闵氏慢慢放下手中佛珠,缓缓道:“等过几天你二娘身子好些,我们就回庙里去,你也大了,该请个嬷嬷好生教导规矩,小婵年纪小,不顶事,到时候我把阿贞给你,她年纪大些,行事稳重,也能好好照顾你。”
俞如薇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掐进肉里,定定看了闵氏半晌,忽而冷笑道:“母亲何苦和我打哑谜,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会不认,没错,那信是我支开小婵,自己悄悄塞进王七家的账本里的,二娘的人要刁难王七家的,非要看她的账本,结果现那信,这又能怪谁?小婵是我的丫鬟,自然只能听命于我不能违抗,母亲有气冲着我来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绝无二话,我绝不会连累她。我只恨母亲为何非要出这个头给她保命丸?那样珍贵的药丸给了她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而且,若不是母亲,我们这十几年的苦和难早就一朝得报了,哪里还需要委屈求全回去受那庙中凄苦?!”
闵氏木珠般的眼珠微微动了动,在佛前跪得僵硬的身子稍稍侧了侧,眼中带着几分辛酸悲哀地看着眼前恍如地狱夜叉般戾气将要喷薄而出的女儿,良久,长长叹息一声,回头去看高高在上的佛像那讳莫如深的脸,道:“如儿,你可还记得你名字的来历?”
俞如薇本已做好准备迎接暴风骤雨,却不料闵氏竟说到一个无干的话题,便如迎头的棒子突然变成了和风细雨,有些茫然无措,她手上拳头松了松,手心全是汗,便在裙子上蹭了蹭:“母亲说过,是佛经里的话,‘如是我闻者,谓总显己闻,传佛教者言如是事,我昔曾闻如是。’如是我闻的意思,就是我曾听得佛祖教诲。”
闵氏双手合十,道:“世间人民,父子、兄弟、夫妇、亲属,当相敬爱,无相憎嫉。有无相通,无得贪惜。言色常和,莫相违戾;或时心诤,有所恚怒。后世转剧,至成大怨。世间之事,更相患害。虽不临时,应急想破。——是我害了你,我的心诤恚怒不能看破想破,因果轮回,到了你这里,终究成了大怨。这是我的罪孽。”
她微闭了眼,苦涩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这是《佛说鹿母经》里,临死的母鹿怜惜幼儿,哀哀叹息时所说的偈语,慈母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俞如薇心中震荡,眼内一酸滴下泪来,忙扑进母亲怀里:“我都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世间什么因果报应与我何干?名声口碑我也不在乎。我只要母亲安好,再不用去那冰冷的庵堂受苦,没人敢对你不敬,也没人敢欺负羞辱你。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
闵氏悲悯地抚摸女儿的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做的那些事,并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我。但是如儿,‘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即便你我是母女至亲,也无法替对方生活,母亲的路该母亲自己选自己走,不该让你来承担。你以前做的那些小闹剧,是因为心头郁气难消需要泄,所以我不曾严厉禁止,只言语引导规劝。但如今,你竟要行恶。”
她用力握住俞如薇的手臂,将女儿微微拉开,两人目光相对,“恶之道便如雷池,只会将心头善恶标准颠倒粉碎,轻易跨入一步便如入了罂粟海,从此欲罢不能,也难以回头。一步错,步步错啊。”
俞如薇怔怔看着闵氏眼角滑落的泪水,好一会儿,她缓慢但是坚定地推开了母亲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华早生的闵氏:“纵然是入雷池又如何?敌人步步紧逼,丝毫没有手软,难道我们慈悲以对她就会心软手软了吗?母亲可是忘了这十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治家理事时尚知道应该赏善罚恶,怎么对着她就只会一味退让了呢?我纵然对她下杀手,也不过是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让她受了她该受的果报罢了。若能达成此愿,我入夜叉道修罗道又如何?来生堕入畜生道又如何?这件事我绝不会后悔,即便有一丝惭意,也是担心会因此连累母亲。我心意已决,母亲不必再劝。”
29第二十九章 知情之人
小古氏果然开始忙碌起来,几乎是几天的功夫就冒出许多来往宽礼居正房回事的管家媳妇,而这期间,俞宏屹正式拜别父母,辞别妻儿,前往邻城上任,随同而去的除了几个下仆外,就是两个新提拔的通房,一个是俞老太太给的碧玺,还有一个就是小古氏给的滴翠。
碧玺是俞老太太屋里相貌最出挑的丫头,因为亲娘是俞老太太的陪房,又嫁了俞家管事,一家人在府中颇有脸面,所以她在老太太屋里很是清闲,又是个闲散性子,平时只是做做针线,但因为老太太疼她,所以她身份地位数一数二,虽不怎么管事,但珊瑚水晶几个在她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而滴翠则是有些绵软的性子,但办事却有条有理。
这样一来,到了任上,碧玺定是最受宠的,又是老太太所赐,后宅里必以她为尊,而滴翠则更像个管家娘子,尊卑次序,一目了然。这就是老太太的盘算,妾侍可以有宠,但真正的管家人选还该是正房太太的控制范围。
小古氏对此做何感想俞宪薇并不知道,就连俞宏屹离家上任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触动,因为她遇到了另一件事。
那日午后阳光正暖,俞宪薇不想歇午觉,带着照水去后头园子逛,却在水榭里遇见了杜若秋。
此时杜若秋已经梳洗整齐,早不是当日的凄惨模样,虽然还是瘦弱,但眉目清丽,举止婉约,的确称得上是个美人,坐在那里微蹙眉头,颇有几分娇花照水的风情。
俞宪薇略一迟疑,转身就想离开。
“六姑娘。”粗哑的嗓音轻声唤道。
俞宪薇回头一看,杜若秋已经站起身走到水榭前面,微微福身:“六姑娘。”声音仍是粗粝不堪,已经休养了两天都没有恢复的迹象,这把嗓子只怕是毁了,当日那样一曲清越哀婉的《紫骝马》大约再听不到了。
俞宪薇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回了水榭。
杜若秋微微一笑,往水榭中石桌椅让她,俞宪薇看了一眼,径自坐在了旁边美人靠上:“杜姑娘唤我想说什么?”杜若秋现在身份还是未定,算不上是正式的妾侍,比通房还差些,大家仍旧用着旧时称呼。
杜若秋笑道:“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很无趣,看到六姑娘来,想叫着一起说说话。”又命身边伺候着的小丫头去取些点心茶水来。
那小丫头拖拖拉拉,虽应了,眼睛却盯着地上,不肯动。杜若秋从手指上捋下一枚红宝戒指,递给她道:“多取些热茶和糖果来。”又对俞宪薇笑道,“轻儿一个人怕是拿不了这么多,不如请六姑娘身边的这位妹妹也一起去吧。”
俞宪薇早不是先前懵懂无知的少女,知道她是有话要同自己说,所以支开左右,便点了头,让照水同去。
等那两个丫鬟走远,俞宪薇道:“想不到杜姑娘的日子竟这么艰难。”
杜若秋毫不介意地一笑,手轻轻抚在腹上,道:“孙老大夫又给我细诊了一次,说腹中孩儿十有八九是个女胎。”
若是女儿,还是不能承继香火,即便证明了是俞宏岓亲生,作用也要大打折扣,难怪俞老太太才热络了几天,态度就陡然一变又冷淡起来,想来是把这胎儿当成了鸡肋。
果然,杜若秋淡淡续道,“老太太嫌这孩子不吉利,说它还未出生就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她抬起眼看向俞宪薇,“是我连累了六姑娘也被老太太嫌弃。”
俞府里,老太太的态度就是最重要的圣旨,直接影响俞府天空的晴雨风雪,老太太不待见的人,底下人也跟着捧高踩低,所以刚才轻儿竟敢当着俞宪薇的面管杜若秋要钱。
那日永德堂闹了一场,虽然是王氏没脸,但俞老太太事后一想又觉得不舒服,现在小古氏新掌权,处处都要人提点,大儿媳闵氏闭门礼佛,吕氏在坐月子,王氏又背了恶名禁足院中,只好由老太太亲自出山指点三儿媳。
偏生俞老太太向来享福惯了,恨不得事事不操心也能掌握大权,不消动脑子就有满仓金银,现下被迫劳心劳力,便生出满腹牢骚,也有几分后悔。于是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当初童言无忌惹出整件事的俞宪薇,也被俞老太太定为惹口舌之人,下令小古氏要好好教导。
小古氏忙碌之余派了赖妈妈去南跨院训斥了几次。但因为俞宪薇之前有过不是亲生母女的猜疑抱怨,小古氏一时也不敢太过逼紧了她。俞宪薇索性以思过为由减少了去宽礼居请安的次数。
被俞老太太和小古氏嫌弃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俞宪薇早已习惯,她看着杜若秋,忽然一笑,叹道:“说起来,我和杜姑娘大约是这府里最不被待见的两个人了吧。”
杜若秋一双明眸看着俞宪薇的眼睛,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垂眸道:“我不被待见,是因为低估了别人的贪欲,以为我不害人,别人就不会害我。姑娘不被待见,难道也是因为这个?难道这家中所谓至亲里,也有人想害姑娘么?难道姑娘不觉得奇怪?”
俞宪薇一惊,几乎要从美人靠上弹起来,她定定盯着杜若秋,背心凉,几乎要怀疑眼前人是不是也是重生,否则怎会一语中的,说中她心底最隐秘的心事。又或者,是俞宏岓对顾氏的事知情,曾告诉过她什么。
杜若秋忙安抚道:“六姑娘不必紧张,我不过是一朝被蛇咬,所以以己度人罢了,我知道六姑娘是好心人,不然,那日袖手旁观就是,犯不着为了救我得罪别人。我这样开诚布公,只是想请姑娘帮一个忙。”
俞宪薇神色变幻,忽而站起身,似怒似笑道:“是开诚布公,还是语带要挟,我还是分得清的。不管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尽管和人去说,且看看有谁更着急。”说着,就要往外走。
她根本就不在乎杜若秋的要挟,只是好心救助的人反过来算计自己,心中颇为郁愤。
杜若秋原以为她是个小孩子,没有那么深的心思,言语间就不曾多隐晦,此时被对方识破,忙拦住她:“六姑娘又何必如此,我这般小人之心,也是身处困境,无可奈何为之,并非真心如此。”
杜若秋见她眉间怒色未减,索性往前几步关上水榭的门,回身一咬牙跪了下来:“六姑娘,实在是我所托的这件虽是无关痛痒的寻常小事,但于我而言却关乎身家性命,必须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我与姑娘非亲非故,纵然姑娘对我有恩,但若没有一点倚仗,也不敢全心去信。”
俞宪薇略略迟疑,她想探寻顾氏生平却一直不得法,玉京又远在千里之外,一时找不到外祖家人,若杜若秋真的知道什么,或许能给自己解惑。于是,她皱着眉,道:“是什么事?”语气却比刚才冷淡了不少。
见对方言语松动,杜若秋放了一半的心,扶着旁边的椅子站起身,道:“我想托姑娘派人去百里外的锦城捎一句口信,让接信的人来寻我便可。”
俞宪薇不解:“就这些?”如此简单的事,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周章。
杜若秋苦笑:“实在是我要去寻的这个人身份特殊,…她是一个女商贾,曾对我有恩,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我也不想去麻烦她,更不想让人知道我与她是相识。”
俞宪薇心头一动:“是谁?”
杜若秋道:“锦城鸱夷酒楼的掌柜,谢娘子。”
俞宪薇一喜,竟然是她,当日将她从滚滚江水中救起的女商人便是这位谢娘子,说来对自己也是有救命之恩的。原来杜若秋竟是谢娘子的旧识。
杜若秋见她听了谢娘子的名号便和软了许多,虽不明就里,却也不敢再妄加揣测,想了想,便决定先拿出诚意来,遂压低声音道:“方才那话,的确不是想要挟六姑娘,只是我自己的一点猜测,或许,六姑娘的生母并非三太太,因为十年前…”
俞宪薇只觉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瞪大了眼,下意识道:“荒谬!”眼前之人是敌是友尚不清楚,她不可能立刻和对方推心置腹,而这个至关重要的机密话题更是不能承认。
杜若秋自嘲道:“若没有九成的把握,我也不需做这个挑拨他人亲情的小人,若六姑娘不信,且听我说完…”
“姑娘!”一声呼唤打算了杜若秋的话,两人都是一惊,循声望去,照水两手空空,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道,“姑娘,太太让你回家呢,说是有话说。”
俞宪薇正听到要紧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满心疑问还未解开就被打断,此刻仍是心跳如鼓,便道:“说我等会儿就去。”
照水看了杜若秋一眼,凑到俞宪薇耳边道:“小姐,不得了了,我听厨房的人说,今儿午饭时候,老太太说要给姑娘配个教养嬷嬷,太太吃完饭就在挑人。想来,这会儿就是说这个事。”
俞宪薇怔了怔,似笑非笑道:“原来是这件事。”看来俞老太太处置完王氏,就开始惦记折腾她了,而小古氏则顺水推舟了一把。
杜若秋见她们果然有事,便笑道:“我闲来无事做了几盏小花灯,正想送给几位姑娘呢,因为要题诗,还未最后完工,原想问姑娘喜欢什么诗,我好马上去写,如今看来,只有晚上送来了。”
俞宪薇凝视她的眼睛,慢慢点了点头:“好,我喜欢《诗经》里一句‘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其中暗含了我的名字。”又指着照水道,“我这丫头虽不识字,却认得我的宪字,让她去取,应当不会领错。”
杜若秋听说照水不识字,松了口气,又似无意地对照水笑道:“那妹妹可要小心拿稳,千万别不小心烧了灯笼。”
照水迷糊地眨了眨眼,哦了一声。俞宪薇却已然明了话里深意,点了点头,带了照水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第二更或许会晚一点
30第三十章 你来我往
到了宽礼居,院中仍是来往频繁,一些不太熟识的管事媳妇见了俞宪薇,都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若不是俞宪薇在俞老太太那里记了号成了不懂事的孙女,她们想必会更礼貌客气些,笑容也会更谄媚些。
“姐姐。”俞明薇从东厢房里小跑出来,头上小小牡丹花钗垂下的流苏铃铛珠摇动间丁丁作响,清雅中添了几分娇憨灵动之气,她急匆匆过来拉住俞宪薇的手,焦急道,“姐姐,娘亲好像有些生气呢。”
俞宪薇反问:“她为什么生气?”
俞明薇看了眼照水,道:“姐姐还不知道?祖母生气,直说姐姐前天行事鲁莽不合规矩,连带娘亲都受了责罚。祖母还让教导嬷嬷来管束姐姐呢。”
俞宪薇应了一声,又问:“教养嬷嬷,妹妹有份么?”
俞明薇愣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
俞宪薇点点头,拂开俞明薇的手,往正房去。俞明薇被这样冷淡地留在后面,她眼睛阴沉下来,赌气一跺脚,跑回了自己屋去。
屋里小古氏正在对牌,见她进来,脸色一沉,对几个媳妇道:“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事若不十分重要明天再办。”
媳妇们知道她要教女,便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屋内一时空了下来,小古氏叫小丫头流翠跪在地上捶腿,又取了赖妈妈手上的新茶,微微润了喉咙,这才道:“去把人带过来。”
点翠应了,从隔壁梢间把绿萼和拂雨踏雪两个领了进来,绿萼两只眼睛又红又肿,额头上红了一片,想来是磕头磕的。
小古氏又饮了一口茶,这才放下茶盏,叹道:“你这孩子,真是人大心也大了。”又指着绿萼道,“描翠这丫头今天在这屋里哭了半缸泪,直说自己无德无能,不能叫你满意,所以自请降了等级去做粗使丫头。她往日在我这里是个最老实厚道的,所以才放到你屋里去,是想着你住得远,放个周道的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谁知,你竟看不上她。一个大丫头日日被使唤做些二三等的杂事,连你内室都不让进,也亏得是这丫头性子好,忍耐到现在,若是个性急的,嚷嚷出来,说你这个做姑娘的乱了规矩分寸,到时候岂不是你没脸?”
小古氏看似语重心长实则绵里藏针的一番话,听得俞宪薇轻轻笑了一声,带了几分俏皮笑道:“太太误会了,我并没有嫌弃绿萼,恰恰因为她比其他丫头更沉稳手巧,所以那些编织活计只能交给她,再者,我屋里并没有多少事,分丫头的月钱赏赐也还是绿萼、洒金两人负责,其余只剩些扫洒小事。就连内室里,也不过是每日叠被铺床,因为按规矩都该是二等丫鬟的活计,就没有劳动绿萼。太太若不信,大可以问问拂雨踏雪两个,看我是不是撒谎。”一边心里暗暗庆幸,幸亏之前照水和绿萼的争执已经在赖妈妈那里报备过了,也讲明了对照水的惩罚,不然,若拖到现在再来禀明小古氏,只怕照水受的罚就不是罚月钱那么简单了。
俞宪薇这么不软不硬避重就轻地顶了回来,叫小古氏很有些恼火,鉴于这个女儿最近越来越不服管教,小古氏干脆直言道:“大丫鬟本该是姑娘的贴身之人,掌管钗环银钱的,你屋里的钥匙就该给了她才对,哪家姑娘自己去管这些琐事了?就是你妹妹,素来也是安享富贵,从来不去过问黄白之物,这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你身为姐姐,怎么竟比不上妹妹呢?”
原本这事小古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现在事情既然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不论大小一次性作出来。尤其是现在俞宏屹的抛妻上任,使得小古氏对待俞宪薇连之前伪装的慈爱也所剩无几,行事中还带了几分迁怒。
小古氏一通说完,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揉了揉太阳穴,不待俞宪薇回答,她又指着拂雨踏雪两个道:“她们两个的事,我让赖妈妈去说过你几次,本想着让你思过一番,有所反省,再来我这里认错,我也好有话去老太太那里给你描补,就算是被老太太训斥两句也领了,哪里晓得等了这几天,你不但没来认错,连请安都不来了,可有半分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真真叫我好生心寒。原来我这九年的心血可都白费了。”不知是说到伤心处还是想到伤心事,小古氏竟落下两滴泪来。
以寻常人家论,母亲被女儿所伤伤心落泪的时候,若是女儿还有一份人性,就该下跪认罪才算孝顺。但俞宪薇握紧了拳头,她根本不想对小古氏下跪,哪怕她知道,以小古氏的性子,费劲演了这一出必定不会白演,奉了老太太之命而来的教导嬷嬷定是被安排在旁边歇着,而那处歇息的地方也必定能听到甚至看到这屋里的动静。
小古氏是一个为了教育女儿耗尽了心思,恨铁不成钢而心碎哭泣的母亲,而俞宪薇则是桀骜难驯的不孝女儿。这个场景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这一点。
而一旦这成了定论,俞宪薇在俞老太太眼中,真的就会成为一个不服管教的不值得喜欢的可恨小孩,而小古氏则仁至义尽,从俞宪薇的事上彻底摘出来,以后她再有什么事,也不会是小古氏的责任。
俞宪薇忽然有些厌恨自己,重生之后将自己从母女之情中剥离出来,这些算计竟在电光石火间想得明明白白,以前那个有着仁厚之心的自己,也渐渐变得冷硬刻薄,若再展下去,只怕也会成为一个耍着黑心机的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她这样想着,行动却快于思想,膝上已是一弯跪了下来,膝行了几步,抓着小古氏的衣摆哇哇大哭,心头忍耐了许久的酸涩决堤,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母亲不要哭了,都是女儿的错,因为听母亲和赖妈妈说,银钱一分一厘都要握在自己手上才好,女儿怕母亲银钱不凑手,所以才想把自己的钱都管好留好,以后好给母亲用。至于前天的事,女儿心里早就悔恨得不行,觉得自己一时淘气惹了祸,愧对了母亲这些年的教导,只是几天前母亲似乎一直在生气,也不怎么理我,我心里害怕,不敢去祖母那里认错,也不敢来见母亲,后来见母亲总不招我来见,以为母亲是终于要厌弃我了,心里怕得不行,只好一个人在后园哭。如今终于听到母亲教诲,才知道是我想错了。若知道是这样,我一定早就来认错磕头了。”
小古氏听了几句,眉头就抽了几下,到后来恨不得捂上俞宪薇的嘴,偏生顾忌满屋子丫鬟婆子和隔壁屋里的教养嬷嬷,不敢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俞宪薇一边哭,一边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清清楚楚说个明白,最后还哭得伤心欲绝,几乎哭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