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仍是老样子和她彼此见了礼。薛定珞行动有些缩手缩脚,显然是过于羞怯,她连头都不敢抬,最后壮着胆子抬头窥了含章一眼,又极快地缩了回去。四周的姐妹似乎很熟悉这样的情况,并无一丝异色,侯夫人也是面色如常,只笑道:“五房里还有两位姑娘,只是因为要备嫁妆,如今都关在屋里忙个不停,我想着你们都住在侯府,想见的话随时都能见,也不急在这一时,便让她们都别来了,安心赶在年前绣完嫁衣才是。”
含章点点头,不置可否,在她印象里,五房里最年长的两个小姐都是庶出,并不怎么爱说话,以至于自己回想时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侯府里侯夫人和崔氏都是驭夫有道,房里并无妾室,只一两个通房,庶子女也极少,二房只有含章这一个庶女,三房里唯有一年幼庶子。四房的四老爷去世得早,膝下打头的两个都是庶女,接着是唯一的一个嫡女,最小的也是一个庶子,好在有他,四房也算后继有人。
如此一来,此时这屋里除了含章,其他姑娘都是名正言顺的侯府嫡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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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婶娘 ...
几人厮见过了,便依齿序坐下,含章坐在左手第二把椅上,第一把该薛定琬的位子,只是她站在侯夫人身后,踟蹰着不肯坐过来,“你四妹妹家中有事,不得来,特地让我捎个信告罪,还说让你别拘束了,她得了闲便来看你。”侯夫人又笑着拍拍大女儿的手臂,和含章笑道:“好孩子,你大姐姐一向是口直心快的,她前日一时口快冲撞了你,也是无心之失,如今我特地让她在姐妹们面前向你赔罪。”说着拉出薛定琬,轻轻朝前推去。
薛定琬紫涨着粉面,咬着牙关心里满是愤懑,只是母亲推在身后的手柔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她只好按侯夫人所说给薛含章行礼:“姐姐一时无心,请妹妹大人大量,不要责怪。”厅内都是年纪小于自己的,素日在她们面前自己没少摆过长姐的架子,如今当着这些人的面认错,薛定琬只觉整张脸孔火辣辣的。
含章也未多说什么,只颔首道:“大姐客气了。”伸出手隔着几尺远的距离虚虚一扶。薛定琬听着她云淡风轻的声音,更觉丢脸,但难得有个台阶下,她不好纠缠什么,便强笑了笑,起身缓步入座。
侯夫人拍掌笑道:“和睦友爱,才是我薛家长盛之道。你们姐妹日后也要彼此照拂,荣辱与共才好。”
薛家众女齐齐应了声是,侯夫人见目的达到,便笑着点了点头,命婢女上茶,自起身去更衣,让她们姐妹自己熟悉。一色青花白瓷薄胎的盖碗,里头是用玉泉水泡的君山云雾。
几位小姐饮了茶,便放松了些,慢慢彼此找些话说,渐渐热络起来。薛定琬与薛定瑾都刚刚与含章有过纠纷,都不便开口,只尴尬地枯坐着,各自捧了茶杯慢吞吞喝着。
薛定瑜掩嘴一笑,先开口道:“听闻二姐姐在胡杨城里住过,都说那里一派西北风光,与中原很是不同,当真如此么?”她明眸善睐,口齿伶俐,很是讨喜的一个少女。
含章随手将茶碗放到一边,道:“的确如此,那里城墙虽高,但城里房子都偏矮,土房居多,街上许多做生意的胡人卖些西域各国的货物。”
她几乎从未在闺秀的社交圈子里待过,自然也不知道她们关注什么,只是随口回答了几句,内容干巴巴的,并无出彩之处。
薛定瑜却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她眼睛一亮,继续问道:“我从未见过胡人呢,听说那些人都是高鼻子,眼珠子都是蓝的。”
含章想了想,道:“的确是高鼻深目,轮廓极深,只是眼睛的颜色却多,除了蓝色还有绿色和紫色,就连头发也是五颜六色,与中原人不同。”
薛定瑜听得抚掌称奇,有些羡慕地叹道:“二姐姐真是见多识广。”薛定珞也听得眼睛亮闪闪,很是好奇的样子。
“嗤!”薛定瑾冷眼看着妹子和含章说话,忍了半日,早就憋不住了,只管冷嘲热讽道,“我说妹子,这有什么好聊的,你是大家闺秀侯府千金,这辈子别说是西域,就是外头那些西域胡街也未必去得了。怎么比得上人家,抛头露面,与那些低贱的胡人商贩相处。”
薛定瑜不妨亲姐姐突然发难,顿时便红了脸,她看了看含章,又看了看自家姐姐,不好多说什么,便低了头缩回去。薛定瑾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眉一挑挑衅地看了含章一眼,嘴角噙着冷笑自去拨了茶叶饮茶。含章云淡风轻坐着,并无反应。
一时厅里无人做声,个人或出神或品茶,竟是鸦雀无声。
薛定琬隔岸观火,见含章被人奚落,正心头叫好,却突然想起今日是自己母亲召集的姐妹聚会,若气氛太僵也是不好,只是她着实不愿意与含章叙话,也不肯与三房的妹妹们攀谈,便笑看着最小的薛定珞,正要开口,忽听得外头一声轻笑:“哎呦,怎的这般安静,若不是丫头们说你们在里头,只怕还以为这屋里没人呢。”
话音未落,外头走进来大大小小一群人,打头的一位夫人头上配着金丝累珠的宝相花钗,耳坠青金石耳环,一身紫红色缂金丝如意纹褙子,端的是庄重华丽,她生就一张瓜子脸,眉目与定瑾定瑜姐妹十分相似,只是添了许多成熟风韵,年纪也大上许多。含章认得她是三婶婶崔氏夫人,她手上牵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身后半步是个年轻俏丽的少妇,那少妇海棠红色缠枝牡丹花纹的对襟褙子,头上红宝石衔珠累丝大凤钗,鲜艳明丽,容光照人。倒衬得身边两个略低着头的年轻小姐失色了许多。
众姐妹见她们进来,已是齐齐起身朝门外迎去,含章和薛定琬位置近,很清晰地听见一声冷哼。
那崔夫人扫了众女一眼,最后停留在自家小女儿身上,目光甚是怜爱,口内笑道:“我本来是在你们四婶那里说话,不妨看见定珍定珠两个还闷在屋里绣嫁妆,我想着你们姐妹聚会,必得人齐全了才好,索性把她们拉了来和你们一同说话。”说着,又看向含章“二丫头你回家匆忙,又身上不适总在养病,想必还未见过你四婶吧。咱们这样的人家,礼数是不能缺的,虽说你四婶规矩庄严,不肯随便会客,但这做小辈的万不能在长辈面前失礼才是。”
含章微颔首,简单应了个是。崔夫人意不在此,也不多计较,满意点头,先介绍她与两个妹妹相见。
那两个年轻小姐,高些的便是四房庶长女薛定珍,她抬起头看向含章,一双黑葡萄般水漉漉的大眼,细细的柳叶眉,眉横翠,唇含丹,若论姿容只怕屋内女子谁都比不上她,她也知道自己这优势,看人时便带了几分超然。矮些的薛定珠细眉细眼,看着甚是好脾气,连低头也比别人更矮。
几人虽然对含章的行礼方式有些诧异,却也无人多话,相认后,崔夫人又指着那抱着孩子的少妇道:“这是你大嫂子和大侄儿。”含章仍旧是抱拳行礼,又对那小男孩笑笑,她身无分文,自然也没有见面礼,那少妇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介意。其他小姐也纷纷前来拜见大嫂,只是薛定琬脸上表情不甚欢喜,微沉着脸。含章心知肚明,这位大嫂是三婶的长子薛崇祈之妻,却是侯夫人的亲侄女,进门一半年就诞下了薛家的嫡长孙薛长乾,不久前又诞下嫡次孙,而薛定琬的亲弟弟薛崇礼却是成婚数年一无所出,就此引发了侯府里几年来暗潮汹涌的立嗣之争。
薛定琬自是不肯多看这母子一眼,乃至于连三房的人也十分厌弃,只碍着面子不得不虚与委蛇一番,心里早不耐烦了。再者她与这位大少奶奶是姑舅表姐妹,又因为亲上加亲,也是大堂嫂和小姑子的关系,若从娘家论,只该由她向自己行礼,唤自己一声大嫂或是大表姐。只是这大少奶奶王氏自得了儿子,侯府爵位有望,便自觉高人一等,越发的作威作福,若是自己归宁遇见她,便总以薛家长嫂自居,侯夫人叮咛再三不可冲撞,薛定琬也只好耐着性子敷衍,福身道一声“大嫂。”
大少奶奶王氏抿唇一笑,道:“今日这般热闹,倒是搅扰妹妹们了。”她容貌一般,偏一双眼睛生得极好,水波流转间颇有几分柔媚之意。
薛定琬心里暗啐一口,该死的狐媚子。面上只冷笑:“嫂嫂惯常这般,妹妹们早已习惯了。”大少奶奶面上又浮现恬淡笑容,用有些俏皮的口吻说道:“领着妹妹们学道理针线,平日玩耍,都是我分内的事,就连大伯家几位堂妹也常一处说话玩笑,可妹妹这般特意来夸赞,我倒有些脸红了。”
崔夫人拍着儿媳的手,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也哄堂大笑,薛定琬的眉间郁色却更重了,强笑着却比哭还难看。含章笑着看了大少奶奶一眼,那几位大伯家的堂妹算起来就是安平伯家的女儿,薛定琬的嫡亲小姑子,王氏这几句话不但讲明自己关心小姑子是名正言顺,还暗指薛定琬这个安平伯府长媳不尽责,顺便还无可无不可地排揎了人不在这里的二少奶奶,真真连消带打,一举数得。薛定琬毫无招架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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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雅会 ...
“都笑什么呢?”声音不高的柔柔问询,众人却都忙止住了笑声,循声看去,侯夫人扶着丫头的手从后堂走出。
崔夫人得意地瞟了一眼有如见到救命稻草般如释重负的薛定琬,笑呵呵道:“大嫂来晚了一步,琬儿讲了个大笑话也没听到。”
侯夫人仍旧保持着完美恬静的笑容,笑骂道:“都是极规矩安静的孩子,这般大玩大笑的,定然都是你这破落户勾的。”说着,低□招呼那小男童到自己身边来玩耍。
崔夫人也不气恼,快走几步上前亲亲热热挽住侯夫人的胳膊:“大嫂自己带着孩子们乐,却不叫我去,我自然是不乐意,特地带了帮手来抢你们的好茶吃呢。”她们原是二十多年的妯娌,若要亲密无间,自然会让人挑不出一丝问题来。侯夫人玉指轻轻一点崔夫人额头:“你呀!”两人全都轻笑起来。
加上新来的几人,屋内便有近十个人,热闹了一倍不止。众姐妹虽都是侯府小姐,却也不是日日都能相见的,彼此间说些话,屋内气氛又恢复了暖融融。如今矛盾中心已不在自己身上,含章自也不会去招惹是非,只管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喝茶。
崔夫人笑嘻嘻喝了茶水道:“大嫂果然会选地方,如今这三秋时节,全府里就这清樨斋最是香气四溢,是个赏花的好所在。安泰院的桂花树太小了,花不够多,也不香。”安泰院是老太君的居所,全侯府敢这样点评那院子的,估计也就只有崔夫人一个了。
侯夫人点头笑道:“本来我还想不到,还是侯爷有心提了一句,”她意有所指地瞥了含章一眼,神色平淡的女子坐在一旁自顾自饮茶,好似神游在外。侯夫人一眼晃过,继续看厅上各自聊天的姐妹们,“这地方又轻巧又方便,又有许多桂花,她们姐妹聚会,自然再好不过。”
薛定瑾突然一笑,娇憨道:“咱们家这一块全都是桂花树,几乎成了个桂花园了,我婆家小姑子还央求我带她们来赏桂呢——,我瞧着只怕满京城里就咱们是独一份吧。”
侯夫人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面上笑容不改,也未接话。却听见大少奶奶娇俏回道:“咱们家这个可算不得什么,虽大,却不甚雅致,寿宁长公主府里那个木樨园才叫精致呢,每年都邀请不少闺秀都去那里赏桂玩乐,对了,我依稀记得她们家的木樨雅会似乎就快到了——是吧,琬儿妹妹?”她话锋一转,直接问到薛定琬名下。
薛定琬脸色明显沉了下来,她顿了顿,略有些迟疑道:“的确如此,就在中秋节后第三日。”听得这话,本来在聊天的几位小姐都听了下来看向她。
大少奶奶满意点头,笑吟吟看向自己婆母,崔夫人抚掌大笑:“我怎么把这给忘了,琬儿你和寿宁长公主家新娶的小儿媳妇是从小的手帕交呢。既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需发愁托别人了,咱们侯府的女孩儿你都带去,倩娘俪娘也是素日里和你们玩惯了的,也让她们去长长见识。”崔倩娘崔俪娘便是崔夫人娘家两个侄女。
薛定琬陡然一惊,面露难色:“这…”
侯夫人眸光一闪,笑着对崔夫人道:“弟妹你不知道,寿宁长公主府的木樨雅会向来只招待王公贵戚和世交家的女孩儿,受了邀请帖子的人也只得带两三个人去。上回荣毅伯夫人也只带了三个嫡女。琬儿虽和他们家新媳妇有些交情,却也不好越过这些长辈。”
崔夫人算了算,道:“若只有三个名额,却也够了。”
薛定琬哪里不知道崔夫人心头想的是薛定瑜和崔倩娘崔俪娘三个,她心头一阵火起,眉头一竖正要拍案而起。侯夫人挑眉瞥了她一眼,示意稍安勿躁,自己对崔夫人道:“我也是这般想的,琬儿带上她小姑子,再加上咱们家二丫头和瑜儿,正正好齐全了。”
崔夫人一听,不乐意了:“那我家两个外甥女呢?”她扫了含章一眼,目光停驻在含章那条掩在秋香色裙子下的残腿上,“我看二丫头身体不便,不如在家里歇息,把那名额让出来,琬儿家那个小姑子也才不到十三岁,又病病歪歪的,不如也在家养着的好。”
侯夫人嫣然一笑:“这估计不成,前日侯爷特地交代,二丫头在家里憋闷得久了,有外头的聚会宴饮便尽管带去。这次木樨雅会的事,侯爷也是亲自过问了的。至于欣辰,那也是我那弟弟亲自托付了的,阿莞前日方才归宁过,定然知晓此事,是否?”
大少奶奶本是坐在一旁喂乾哥儿吃果子,猛不丁被点到名,略惊了一下,心内飞速一转,立刻笑道:“我娘家与大伯家本不在一处,这些消息哪里会知晓,伯娘既这么说,想必的确是如此。”她虽站在崔夫人这个阵营与侯夫人对峙,可若是涉及到娘家时,也不敢太过分。
崔夫人见儿媳没有撇清,不由心内暗怒,只是面上不好发作,只得丢开这些,皱眉想了想,突然茅塞顿开道:“那便叫琬儿多要一张请帖来,我们府里还有珞儿也不能忘了,刚好她们姐妹三个都能去。”
薛定琬几乎气极发笑,瞪着自家拧不清的婶娘道:“三婶婶不知,寿宁长公主府的请帖数量有限,轻易不给人,我人小力微,能得这张请帖已是不易,再多也不能了。若是婶娘想要,不如自己去要上几张,到时候想带多少人都无妨,那样,也就不用挖空心思想着侄女手上这张了。”
崔夫人大怒,拍案而起:“你…”侯夫人忙喝道:“琬儿,休得无礼。”
薛定琬也不含糊,起身昂首道:“女儿这般为了薛家,婆家四个小姑也只带了一个,另外两个名额都是薛家人,婶娘还不满足,只是为难我。若婶娘真这般全心全意念着崔家,不如我去和老太君还有父亲、公公说,连我也不必去,四个名额都让给崔家人算了。”说着,泪珠滚滚而下,掩面低泣而去。
崔夫人大惊,有些手忙脚乱,慌忙拉着侯夫人道:“大嫂,我…我真没有这个意思。”侯夫人拍拍她的手安抚,又命身边丫头:“快叫人拦住大姑奶奶,带到我房里去。”婢女们领命,速速去了。大少奶奶眼瞅着这般情形自己是不便多说什么了,便打了手势,抱了儿子引着几位小姐出门去,含章腿脚不便,一瘸一拐落在最后,看见侯夫人引着崔夫人坐下,抚慰道:“弟妹别介意,琬儿就是这个倔脾气,她心里其实十分挂念崔家两位妹妹的,还同我说没有名额给她们实在是歉意得紧…”
听到这里,含章已经出了大门下了台阶,阶边两株几十年的金桂开得繁盛,满树星星点点的花好似绿天里的繁星一般闪耀,含章垂下眼,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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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友人 ...
小姐们出了院子,便在外头桂花园里玩耍闲聊,林中设置了精致的石桌椅并一架小巧秋千,人人邀了要好姐妹自去说话,本来在采花做耍的婢女们也都规矩起来,捧了茶水点心跟在主人身后。樱草手里也捧着个朱漆镶嵌玳瑁的托盘,里头放着一盏热茶并一碟子五色印花细巧糕点。
含章草草看了一眼,兴致不大,她不愿去人多之处,更无心与薛家姐妹相交,便与众人背道而驰,往林子深处走去。樱草见她如此,吃了一惊,待要相劝,却总不敢开口,只好眼巴巴看着小姐们的圈子离自己越来越远,正房里的许妈妈刚刚才说过,今日陪小姐来的丫头,伺候得好的都有一吊钱赏钱,自己若离得远了,错过了赏钱可怎么是好。
含章略走了一会,只听得身后丫头气息紊乱,脚步慌急,她本是来寻清净的,也不喜被这样敷衍,略皱了皱眉,含章停下脚步,回身试了试托盘里茶盏的温度,道:“水凉了,你回去换一盏。”
樱草听得能回去,面上一喜,待反应过来还要过来,面色又沉了下来。含章瞧得分明,心里冷笑,这丫头本就是侯夫人派到身边的耳目,她也无心应付,随口道:“你跟了半日,就歇着吧,我略走走就回。”
樱草大喜,只是有些犹豫。不待她回话,含章已然转身朝前走了,腿断了一条,走起路来有些不稳,但行动却快,有如猎豹般迅疾优雅,流畅如风。樱草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闭上了。
桂花树叶子肥绿如玉,只是容易吸灰,若种在道路旁,则常是灰扑扑的,薛府的桂花树日日有花匠下人用了细细水流冲洗,又用净布擦拭过,看去便绿得耀眼如新。其中点缀着一丛丛繁如星子的小小黄花,散发出浓烈蓬勃的香气。
如今世人惯享安乐,好雅极,多追捧的是兰花清幽,牡丹富贵,像桂花这样随处可见又好生长的贱命花木倒被斥为下流,又说这花香浓烈谄媚,不是君子之道。后来也是因为寿宁长公主生在秋日桂花盛开的时间,她至爱桂花,家中一座园子遍植各种品种的桂花树,又常于秋季举办雅会,连带着水涨船高,桂花的名声也好了起来,有好事者以月里嫦娥的典故称之为月下香,分外别致。
清樨斋旁的桂花并没有像别家那样种成路边两排,而是随意栽种,修剪时也并不刻意追求雅致外型,只是任其生长,又随着树意添了些石桌椅,长久下来,倒多了许多古朴自然之味,在玉京里也算小有名气了。
含章依稀记得林子深处有一株移栽而来的百年桂树,半边树开白色银桂,半边树是金桂,所产桂花做成的糖十分清香润甜,很是稀有。许久未见,倒是想去看看。
她顺着青砖铺就的小路慢慢而行,不多久便闻到了记忆中与众不同的清雅香味,那株百年桂树亭亭如盖的树顶已然在望。
含章好生观赏了一番,又站在树下想了会心事,便转身往回。来时心里挂念着百年老桂,走路轻快,回去时心事重重,便辨错了方向,不防备间竟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僻静所在,桂树林已经到头,周围视线所及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远处是一人高的月月桂围成的长长一道天然围墙,含章四下看了看,发现了月桂树丛中开着一道月洞豁口,应是一道门,她想着若能走出去,找个丫头问路,也比自己在桂树林中胡乱撞的强。于是她打定主意,向月洞门走去。
没走几步,忽听得一些男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含章一个机灵,身子一猫低,手一回就去摸腰间匕首,却不料摸了个空。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犯了糊涂,此地的是侯门公府,深宅大院,能在这里大声说话的,断不会是东狄人。
含章自嘲一笑,随手抚平衣角,自己如今顶着侯府未嫁之女的身份,若是有男子在此,让他们见了反倒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欲转身重寻出路,却断断续续听到月桂矮树丛那边传来只言片语,中间夹杂着“东狄”、“凉州”、“沈将军”之类的字眼,含章表情微滞,脚步顿了顿,便朝那月洞门走去。
她微微探出头,迎面一脉清盈盈的水光耀眼,原来外头是个大的莲花池塘,如今仲秋时节,池塘里的莲花半开半败,莲叶也有些许干枯垂落,望去也是一番秋意。绕着岸边一条抄手游廊连着一座观莲亭,亭边停着两艘小舟,亭内坐了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正围着桌子谈话,两个婢女在游廊远处围着火炉煮茶。
月洞门前有一片大株木芙蓉,枝叶四溢,正开得灿烂,倒将这门洞影影绰绰挡住了。含章耳力目力皆超常人,虽与亭子隔得远,但凝神静气便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青袍男子正打着哈哈笑道:“子疏小弟,此地只谈风月,莫伦国事。今日咱们来此,只是为了恭贺崇礼兄纳妾之喜,何须扯上那些。”
另一个锦袍男子年纪略小,总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他愤愤不平道:“为何不能?如今国难当头,朝中之人却只知二王,混不将边关之危放在心上,或是东狄人有个什么异动,国将危矣!”他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不知不觉站起了身,猛然站起,却踉跄了一下,那青袍男子忙一把扶住他。
旁边一个紫衣男子见子疏已经有些失态,生怕他醉了发酒疯,忙起身安抚:“好了好了,快别喝了。都怪我多事,阿信不能来,看你也是就快成亲的人了,便拉了你来作陪玩乐,谁知你小子喝了几杯,就醉得说胡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