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提起茶壶将茶斟满:“既然来了,就一道吃顿便饭吧,今日程大人付账,你想吃什么尽管点。”倒是绝口不提要走的事。
赵慎君果然来了兴致,她似笑非笑看着程熙,豪情万丈地一拍桌子:“那好!既然沈姐姐发话,咱们就吃穷他!”
程熙温和一笑,并不介意。
赵慎君这一打岔,屋里隐隐弥散的一丝尴尬也被冲散,气氛顿时活泼起来。
大约是在宫里憋得久了,很多规矩压得难受,天性好动的赵慎君索性抢了含章一根筷子,敲着碗唤女侍进来点菜。
她素来吃惯山珍海味,连菜谱也不用看就噼里啪啦报了十来个菜,正准备报第十一个,忽听见外头丝竹之声忽然一停,有低低的男子声音不知在争执什么,过一会,便猛然想起一阵急急的擂鼓之声,迅疾重猛如暴风骤雨,又似疾驰而过的大队马蹄声,声音绵延不绝,正听得人心头微颤,隐隐躁动不安,忽而一慢,便是雨势微减,马蹄之速略减,众人才刚喘了口气,便是一个岔音,似天上突然一个炸雷,又或是马队里有马失蹄重重摔在阵前,失蹄之马一声惨鸣,刀光剑影中惊起一片兵荒马乱,众人刚缓下的心跳猛然一个停顿,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鼓声虽好,听鼓却心里七上八下,着实不是什么好的享受,来这得月楼的大多是为了消遣休闲,有哪个愿意提心吊胆来吃饭,这会儿工夫,已经连连有客人唤了女侍去责问。
这间雅间的另一位粉衣女侍不待召唤便开门进来,笑着解释道:“方才是一位客人的下仆敲鼓给主人祝酒兴,若是扰到各位,还请见谅。”
这原也不是大事,能支使得月楼的丝竹班子腾出位子给自己下仆来用,显然是把这楼当做自家宅院,毫不在意,这人定然身份非凡。玉京里的人都是人精,其他客人看女侍再三不肯透露那下仆主人的身份,便都猜到定是一位自己惹不起的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差不多此时,那鼓声自己也停了,众客人也就没有再追究。
含章却眉目突起一股冷峻意味,她看着那粉衣侍女正要发问,程熙已经出声道:“那奏鼓的下仆是什么人?”含章不知其意,便低眉静听。
“对呀,”赵慎君也插嘴道:“这鼓声敲得太难听了,到底是谁家的下人,他没有好好去学学吗?”
粉衣女侍为难道:“这…”这种酒楼的女侍都有一双火眼金睛,她早看得出这位问话的女子定是屋里地位最高之人,此人衣着打扮料子剪裁最佳,首饰虽简单,但单是步摇上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就已经是贡品级别,只怕不是一般贵女,定是皇亲国戚一类的人,这样的人问话是不好随便敷衍的。
程熙见她吞吞吐吐的摸样,眼光一沉,道:“此人奏鼓的手法,只怕是狄人,且不像西狄之人。”他声调虽仍然温润,但已经带了几分冷意。
他这话一出,粉衣女侍心中巨震,如今正和东狄在边疆僵持,官府里查敌人查得严,如果这里是西狄人还好说,要是西狄人,便少不得一个通敌之罪,到时候别说那家的主人,就是自家酒楼也脱不了干系。她想到此处,脸色发白,身子一晃,她旁边的女侍忙一把扶住。
含章按着桌子起身,沉声道:“若你们不愿说,不妨带我们去那间雅间见见那位主人,我们自和他说。”
粉衣女侍眉头一锁,嘴唇蠕动,似乎正要出言反对。赵慎君玉白的手掌一拍桌子,头上步摇珍珠急晃,她面染寒霜,柳眉倒竖,怒不可遏喝道:“本宫是今上第十一公主,如今怀疑你们店里窝藏犯人,你若是不照做,本宫立刻便叫人封了这酒楼,将你们一干人等发配西北。”
若真要说起来,这得月楼的主人也是朝中高官,一个公主定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封楼发配女侍,但是皇家之名光是摆出来就已经足够震撼,赵慎君又发了雷霆之怒,十几年熏陶出的皇家威仪赫赫惊人,那两个女侍纵然见多识广,也不免被吓得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上:“奴婢遵旨。”
两人奉了赵慎君的命,便只得磕了头,战战兢兢起身在前面带路。赵慎君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衣袖一拂,已经跟了上去,她现在的满腹心思似乎都在那奏鼓之人身上,连含章和程熙都忘在了脑后。
一个深居宫中的公主,为何会对一个疑似西狄人有这般深仇大恨?含章三人对看一眼,也都跟了上去。
第四十五章 久远事
那女侍引着几人沿着外头走廊直走到尽头,迎面便是一座单独的金碧辉煌雅间,那两人到了这里,说怎么也不敢近前。门口守了两个高壮男子,似是侍卫,见赵慎君几人来者不善,便要上前阻止,赵慎君亮出一块金腰牌,哑着嗓子道:“不管里面是谁,都给我让开!”那两人认得此物,都是一惊,正要说话,赵慎君已经推开他们,上前狠狠一脚踹开了门。紫檀雕折枝芙蓉花的门框重重砸到墙上,又反弹回来。
屋里正在觥筹交错开怀畅饮的几人一惊,齐齐朝门外看来。
赵慎君一把按住弹回来的门,往旁边一甩,当先一步踏入屋内,冷冷一扫,道:“刚才是谁在敲鼓?”
席上一人看清她摸样,沉下脸来,斥道:“十一,你这是什么摸样?成何体统?!”原来竟是英王。
赵慎君一愣,她方才盛怒之下根本没多想屋里的人到底是何身份,也未认出门口侍卫,此时碰上这个对头,心里底气乍泄,一片惊慌。她虽然素来面上和英王对着干,但绝不敢真去惹怒他,这位王爷发起怒来脾气极大,只有皇帝才镇得住。加之英王前不久才被皇帝训斥过,最近心情极是暴躁,好像个火药桶一点就会爆,连最刁蛮的赵云阿也不敢去招惹他。
赵慎君亦从不曾被英王这样训斥过,突逢他怒火烧来,不由背心一寒,脸色顿时雪白,她定定神,并手福了福身,道:“二哥安好。小妹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想问方才奏鼓的到底是何人?”
英王浓眉一皱,很是不悦道:“这里不是你女儿家来玩的地方,我如今有正事,你先回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自家妹子当着自己客人的面这样粗鲁无礼,实在是丢人。他平日里还会看在先皇后和先宣穆太子份上耐着性子敷衍她几句,表现一下兄妹情谊,今日却连敷衍都省了,显然是情绪不佳。
英王已把话说死了,赵慎君若继续纠缠,只怕就要针尖对麦芒。她不敢再提要求,可心中一股执念,不肯就此退出去,只得紧紧握了拳站在原地,眼中泪花打着转。
含章腿脚上不便,走得再快也不如健步如飞的赵慎君,便落在后头,程熙顾着她也没有走快,待他们到时,性急的赵慎君已经和英王对上了。
含章抿抿唇,将眼扫了扫远远站着不敢过来的两个女侍和前面两个虎视眈眈的侍卫,低声道:“你和小六先回去,顺便先安置好那两个女侍,我一人进去便可。”她上一次已经险些连累程熙,如今又是事涉英王,程熙身为皇帝近臣,自是不好参与其中。程熙眉一沉:“我们自当同进退,更何况方才是因我多问了一句才惹出的事。”含章淡淡苦笑,摇头道:“凡与东狄有关便是我的事,你不必多言。”说着给小六使了个眼色,自己往前而去,程熙脚步一动,小六立刻挡在他身前,眯着眼不让他再往前走。
那两侍卫看她和公主是一路,倒也没有阻拦,含章闪进门内,上前几步站到赵慎君身边,抱拳道:“王爷请息怒。此事与公主殿下并无大干系,是我心中存疑,故来相问。”赵慎君一惊,眼神复杂地看向含章。含章这一句话,便要将此事揽上己身,但英王此时喜怒无常,若就此针锋相对上,当真祸福难料。
英王注意力都在赵慎君身上,并未多看旁边人一眼,此时发现含章。他眼中波澜变幻,脸色更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原来沈元帅的孙小姐也在这里,真是失敬、失敬。”
含章敛眉垂手而立:“请王爷见谅,实在是那鼓声有些奇怪,不似中原之音,所以我等才有此一问。”
英王双眸危险地半眯下来:“你这话是何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本王的客人里有东狄人?”他倒是不傻,直接就点出了问题所在。但这话一出,屋内气氛落至冰点,众客人人自危。
含章抬头,直直看过去:“并非如此,只是我实在好奇,王爷不妨请那奏鼓之人出来见上一见,我有几句话想请教。”
英王重重冷哼一声,将桌子一拍:“放肆!”
含章一动不动,并不退缩。两人目光如有实质,在空中冰冷交锋,冷光闪烁。旁边一人呵呵一笑,起身道:“沈小姐好耳力。那奏鼓之人的确不是中原人,乃是家仆。”
含章凝神一看:“你是…金掌柜?” 这人身形魁梧,高鼻深眼,头发微卷,唇上两道卷须,正是之前想要买下匕首明月的胡姬酒肆金掌柜。
金掌柜今日没穿西狄左衽袍,身上是盛朝人惯穿的交领右衽蓝地锦袍,卷曲的头发也挽了一个髻,一身盛人打扮,显得颇为古怪。他哈哈一笑,道:“既然小姐问起,我便要解释一番。方才是席上一时说到鼓乐之声,又提及狄族鼓乐和中原不同,我便让小仆婢即兴奏上一曲为王爷祝酒兴。如今西狄已是大盛治下,西狄人亦是大盛臣子,臣民为皇家奏鼓,这当无碍吧。”
他刚说完,旁边侍酒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放下酒壶,娇笑一声,上前拱手做礼:“鼓是奴所奏。不知小姐有何指教。”一口柔柔的玉京官话字正腔圆。她容貌极美,单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满室生辉。
东狄西狄四百年前分家,从此各据一方,族人的相貌也渐渐有了不同,西狄人卷发皮肤白皙,东狄人则是直发,肤色较深。
这少女栗色卷发,肤色白,一望而知是个西狄人,兼之她容颜绝色,眉毛是柔美的柳叶状,脸上淡施脂粉,眉梢眼角带着惑人风韵,身材纤细柔软,语音娇媚柔和,颇有几分风尘春色,一身鲜红大朵牡丹的耀眼裳服,显然并不是正经仆人,而是一个嬖幸。如今大盛民风并不拘谨,宴客时女妓陪酒也不少见。
无论怎么看也无法把她和刚才那个阳刚凌厉的鼓音联系起来。
含章微怔,眉头紧锁。席上另一人冷嘲道:“沈小姐真是有趣,我看沈小姐你的身板儿都比她壮些,这样一个纤弱的少女又怎么可能是凶恶的东狄人呢?莫不是沈小姐看人家风华绝代,心生妒忌了吧?”这声音带了几分猥琐,倒有些熟悉,含章循声看去,便是一双纵欲过度而眼下浓厚青黑的绿豆眼,又是一个老熟人,公主府花园见过一次的程步思。
程步思见含章看向自己,不由气焰更加嚣张,冲着门口指桑骂槐道:“你们是怎回事,不好好守门,胡乱放了人进来扰了王爷兴致,该当何罪?!”
两个侍卫忙进了门来,行礼道:“属下知罪。”
程步思瞟一眼英王,见他仍是沉着脸,却也没有反对,便壮着胆子狐假虎威道:“今日王爷有要事,容不得不相干的人胡闹,你们还不快把沈小姐请出去。”
两人正担惊受怕会被问罪,听了吩咐忙齐齐应道:“是。”说罢便要过来撵人。公主自是金枝玉叶不敢擅动,但含章却是可以动的。两人正要上前逐客。赵慎君眼中闪过一道厉光,她斜走一步挡在含章身前,突然对那柔弱少女道:“拉乌索莫卡狄拉。”
屋内诸人皆是一惊,其中金掌柜和两个西狄打扮的男子更是脸色大变。这话分明是狄语,意思是你是鹰狄人吗?
东西狄是盛朝人对其的区分,而东狄的自称是鹰狄,西狄则是狼狄。各自以鹰和狼为图腾,但自西狄灭亡后,这区别渐渐已无人提起,赵慎君是怎么知道的?她又是怎么学会的狄语?含章拢起袖,定定看着眼前事情的发展。
那少女已经如遭晴天霹雳一般,脸色惨白,她嫣红的唇微微抖动,浓密的黑色睫毛如受惊的蝴蝶一般轻颤不已,双肩微微塌下,却没有回答赵慎君的话。旁边的金掌柜腮帮紧凸,皱了眉也未开口。
在狄人眼中,图腾是自己的信仰,一个狄人可以背叛任何事任何人,却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信仰。而他们心中狄语是有神力的语言,用狄语说出的话便有加持的力量,一个人若是用狄语说出违背了信仰的话,则会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绝色的少女低垂了眉眼,像是想了许久,又或者只是短短一霎,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怯怯柔柔楚楚可怜的神色陡然一变,戾气横生,便如一条恶狼脱下了伪装的羊皮暴露出本性,她紧紧盯着赵慎君,便如一条凶狠的狼盯着自己的猎物,一字一字清晰而快速道:“比札莫卡狄拉。”
我是鹰狄人。
赵慎君大惊,条件反射地厉声尖叫:“抓住她!”两个侍卫还不及反应,那东狄少女已经迅速操起了一边的金酒壶就要去袭击英王。
桌上宾客大惊,纷纷起身跳开,英王大怒,抽了放在手边的一把利剑往前一送,但他的速度快不过金掌柜。那剑还未触到少女身体,一柄锋利短刀已经自后往前扎透了少女的身体从她胸前探出银亮刀尖,鲜红的血猛地喷溅出来,那东狄少女一顿,却还执着地将手上的酒壶往前送,英王怒哼一声,手上一动,锐利的剑锋从少女身前透胸往后刺去,鲜血四溅得犹如小瀑布,那少女后继无力,手一松,金酒壶轰隆一声掉落地上,嗡嗡滚到了墙角,她红唇微张,血汩汩流下。
少女喃喃道:“莫得拉卡提多,莫吉狄卡阻多…”言未尽,眼一闭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带落了被血染透的碧绿桌布,一桌碗筷汤盆精细菜肴精美瓷器随着斯里哗啦滑落一地,碎片四飞,满地一片狼藉。
窗外吹进几片血红的九重葛,柔嫩的花瓣掉落在地板上,混入了大滩四下蔓延的血液中,分不清哪是血,哪是花。
前一瞬还千娇百媚的异族少女此刻已经香消玉殒倒在地上,一众宾客皆心惊肉跳。两个一样陪酒的盛人女妓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两股战战。金掌柜拔出手短刀,又将英王的剑也从少女尸身上拔出在一旁放好,高大的身子跪在地上:“是我有失所察才让这西狄探子混入,险些害到王爷,我罪该万死。”
英王取过一旁架子上的手巾,擦了擦溅到袖子上的斑斑血迹,嫌恶地随手一扔,道:“她刚刚说什么?”
金掌柜伏在地上,一言不发。另外两个西狄马贩也跟着跪在一边,他们面面相觑,低头道:“她说,只恨没有杀了王爷,还骂…西狄狗。”
英王眼中神色明明灭灭,程步思见状,忙凑过去:“殿下,若说别人是奸细或许可信,金掌柜是断不可能的,他父母兄弟都是被东狄人虐杀,他对东狄一族恨之入骨,对咱们大盛是赤胆忠心的,他们几个每年给咱们大盛所献的战马就有上千,连皇上都亲口嘉赞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东狄探子呢?他必是受那探子所蒙骗。”旁边几个盛人宾客见状,纷纷附和,都是为金掌柜求情,看来这金掌柜人缘甚好。那两个西狄马贩也结结巴巴解释说可以用刚才十一公主所用的方法过滤身边的东狄人。
英王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匍匐在地的金掌柜,那两个王府侍卫已经走到金掌柜身后摆出戒备姿势,只等英王一声令下就要将他制住。英王视线探究般从金掌柜几人身上扫向那死去的少女,看到那柄短刀,眼神一亮:“那是什么刀?”
金掌柜趴跪在地,仍是未动:“是小人为殿下所求之昆吾刀。预备稍后就献给殿下。”英王浓眉一展:“名刀昆吾?”
“正是。”
英王忙道:“拿来我看。”侍卫之一立刻将刀奉上,刀如秋水,锋利冰寒,分明才杀过人,却是一滴血也不沾刃身,英王不免赞道:“果然是好刀,不输明月。”他淡淡撇了眼金掌柜,“你起来吧,等会儿自己去有司衙门各处打点好,你自己身边的人也该好好过一遍,别又混进了什么七七八八的,若有下一次,就别怪我不客气。”
金掌柜和两个西狄人大喜,忙不迭磕头谢恩,整肃自己身上弄得凌乱的衣衫。
程步思小眼睛看向狼藉地上的少女尸身,不由怜香惜玉,叹息道:“好标致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真是可惜了。”
“可惜?!程大人倒是说说,她那里可惜了?”赵慎君一直咬着唇站在一旁,脸无血色地盯着那少女鲜血流尽,痉挛着失去了生命。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消逝,而且还是间接因为自己的缘故,所以神情有些恍惚,但一听到程步思的话,她立刻回过神来,反唇相讥。
程步思毕竟顾着她是公主,低低清清嗓子,摇头道:“这些年东狄人抢了我边关多少妇孺,他们的妻女也该抢过来,调教了养在我们盛人的后宅,好一偿昔日之辱。”虽然他尽量收敛,但那股粗鄙猥亵之意仍透过话语传了出来。周围几个盛人听了,心照不宣,嘿嘿一笑。
“养在后宅?!程大人不是在说笑吧?”赵慎君上前一步,脸上乍然泛起一道不自然的潮红,她瞪大眼睛紧紧盯着程步思,“程大人该不会忘了三年前东狄战场上的事了吧?卢愚山和沈质两位将军包围了东狄最野蛮杀人如麻的一个部落,狄人突围不成,想要投降。沈将军只说了一句话,有未杀过我盛朝普通百姓者,投降可活,余者格杀勿论。结果,一族东狄人,除了刚会吃奶的孩子,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幼无一人符合条件,因为他们的孩子刚会走路就要学用刀,父母就会抓了盛人来给他刀剑开封。投降无果,他们全族齐齐突围,最后被围歼,一个也不剩。”赵慎君说得很慢,说到最后围歼全灭,唇角竟勾起一个笑,满是血腥的残忍,看得程步思心头发寒,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她往前一步,紧追不舍,“所以,程大人您在怜悯他们之前,要想想他们手上沾了多少盛朝百姓的血。值不值得你怜悯可惜。还要想想我们大盛战士在边关卖命杀敌,是保家卫国,夺回失地,不是为了给你抢女人的!”
“行了!”英王见金掌柜几个脸上都不好看,便出声喝道,“十一,你今日出来也够久了。你们问的事也已经处理完了,赶紧回去。”虽说是解决了一个东狄隐患,但今日来吃饭的兴致也荡然无存,对这始作俑者两人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赵慎君见此地已无必要留下,便行礼告退,和含章两个双双离开。转过拐角,她突然身体一软,含章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赵慎君扶着墙,脸上血色全褪,她喘着气低声道:“沈姐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用刀剑杀人,还是和我一样大小的女孩儿。”
含章伸手在她背上抚了抚,并未说话。赵慎君涩声道:“沈姐姐,你从胡杨来,肯定见过不少前线杀敌的边关将士,我的表现…不丢人吧?”
含章摇摇头:“你很好,比我第一次见到时强。”她微顿,又试探问道,“卢愚山和沈质的事,你怎么这般清楚?还有狄语,是谁教你的?”
赵慎君抬起头,水色不足的唇边泛出一个神秘的笑:“这是我的秘密。”
含章笑笑,并不多问。赵慎君又拉着她手,眼光轻闪,笑道:“你既然在胡杨住了那么久,肯定清楚这些英雄人物的事啦,不如你住到我的宅子里去,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就当成故事讲给我听。你讲给我听了,我再告诉你我的秘密,好不好?”
含章笑而不答,赵慎君只是不依,闹别扭一般拧着,待到和程熙小六会和,几人准备离开,她便一个人急匆匆走到前头,含章知道她心里还未安定,需要靠大力的动作来发泄残余的情绪,所以也未拦阻。小六中途跟着小二去取马车,含章和程熙两个慢慢走到一楼,她并没有提及英王那间雅室里发生的事,程熙也没有问。
慢慢走过九重葛林,风吹得红色落花纷飞如雨,程熙突然道:“你还是要走么?”
含章停住脚步,目光清明看向他,程熙微低了头,俊俏容颜染了一抹轻红:“你不必多想,我只是突然觉得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面,所以多问一句…”
“五哥,九哥…”前面传来赵慎君的轻呼,打断了程熙的话。
两人同时朝前方看去,不远处沿着小路走来几个人,赵慎君正向他们迎去。当先两人一个温润内敛,一个眉目淡雅,正是五爷宁王和小九平王。他二人身后还有几个挺拔不凡的男子,其中一个英武青年无意间看向这边,脸色骤变,便如白日里见了鬼一般目瞪口呆。他眼神发直,全忘了身边的人和事,身体不由自主往这边走来,路并不长,他脚步迈得大,不过几下功夫就走到了近前,又突然停下,好像被根钉子牢牢钉在地上。
这个青年男子的动作和表情都太过怪异,其他人全都没有说话,目中带了疑惑地看着他。
一阵风吹过,含章深黑带朱红古雀纹的衣裙迎风拂动,衣上的鸟雀仿佛活了一般正欲展翅飞翔,一瓣九重葛被风带落在她发髻上,没有掉落在地,这个人是活的,不是鬼魂也不是幻影。
那男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般,挣扎着低声缓缓呢喃:“阿…阿质。”
含章微微抬起眼皮看着他,眸中便如千帆过尽,忽而莞尔一笑:“袁二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