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彦杰在一个初春的下午,顶着料峭的春寒,敲开了苏陌家的门。进门前,她拉着彦杰的手恳求道:“哥,不要进去了,上海机会多,我想去上海工作。”
彦杰穿了一件格呢的外套,脖子上系了一条驼色围巾,俊颜冻得僵僵的:“你又不是没试过,上海那边都是要教学经验丰富的,你有吗?而且竞争那么激烈,物价又太高,那种艰辛是你想象不到的。”
“你不是也挺过来了!”她揉着脸颊,轻轻跺脚。
彦杰苦笑:“我住在那个火柴盒子里,一个月五千元,叫挺过来了?小悦,别说了,咱们进去吧!”
里面已经传来脚步声。第一眼看到苏陌和徐亦心,童悦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爱情童话。她没见过那么般配的一对夫妻,真的是天作之合。徐亦心白皙、娇小、柔弱,在青台大学的图书馆做采编,没有观点,也没有锋芒,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有苏陌这样优秀的丈夫,她完全不用出来抛头露面,不用费尽心机在职场打拼、争斗,她只需要爱苏陌和被苏陌爱就好了。
苏陌说话时,她就坐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爱意满溢。他们结婚四年还没要孩子,是因为他们太恩爱了,二人世界里再挤不出空间留给孩子。
苏陌留他们俩吃饭,是徐亦心做的菜。饭后,她还为
他们弹了两首钢琴曲。当他们说正事时,她就退出书房,体贴地带关上门。
苏陌刚调到教育局,情况还不太熟悉,但彦杰的请求他一口就答应下来。当着他们的面,他给郑治打了电话,让童悦去实中实习。
苏陌一直把他们送到小区的大门口。他是和彦杰握手道别的,然后转身看着童悦,亲切地笑道:“好好教书,所有的事都交给我,不用担心。”
那样的笑意,在春寒之中,童悦听了不觉心中一暖。
童悦穿的棉袄是宽松版的,袖子里灌满了冷风。两个人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走了很久,她对着彦杰叹了一声:“真是羡慕苏局长夫妇。”
彦杰将她冰凉的手塞进大衣口袋里:“男人只有优秀到苏老师这个分儿上,爱情才能升华。”
“我觉得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爱情也很好。”
彦杰温柔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你也不过比我大几岁。”她嘟哝,“哥,我会努力工作的,等我有了教学经验,我就去上海好不好?”
彦杰模棱两可道:“到时候再说吧!”
开学的时候,苏陌特地抽时间送童悦去实中,又拜托郑治好好照顾童悦。童悦被安排在高一(五)班任物理老师。她非常努力,对每个学生都很用心。学生喜欢她,和同事相处也和睦。
每周苏陌都会打电话来问问她的教学情况,然后给她提些建议。后来她
不好意思总让苏陌打来询问,就会主动向苏陌汇报工作。她有些紧张,但苏陌总是耐心地鼓励她讲下去。有时苏陌在会议中,她会听到椅子的挪动声,感觉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生怕她停下来,还不时发出一两个语气词,告诉她自己在听着。
因为苏陌,她的教学生涯是顺风顺水。硕士一毕业,就顺利地被实中招了进去,并委以重任。
过年时,彦杰从上海回来,两人买了礼品去苏陌家道谢。告辞出门时,徐亦心把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买的化妆品递到了童悦的手中。那个品牌的价格,已远远超过了礼品。童悦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彦杰是我喜欢的学生,你是他的妹妹,我自然也是喜欢的。你能来做客,我就已经非常开心了。教书非常辛苦,钱赚得不容易,下次别乱花了。”苏陌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她真的是拿他当最尊重的师长,信任他、依赖他,苏陌对她的关心也一如既往。
有时她心里会偷偷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苏陌既像长兄,也像自己的父亲。童大兵只要有棋下,便是全天下最快乐的人,钱燕与她总是隔山隔水的。在家里真正关心她的人只有彦杰,但彦杰却去了上海。现在,她的生命里出现了苏陌。
苏陌不只是关心她的工作,还关心她的生活。周日,徐亦心打电话给她,让她去吃饭。饭后,两人结伴去逛街。
逛累了,苏陌就开车来接她们,一起去喝咖啡、吃小吃。他知道她冬天里爱喝暖暖的、甜甜的桂圆茶,爱吃脆脆的菊花酥,所以只要她去,他家里总是有这些的。他还知道她碰不得酒,她在,做鱼、做肉,只用姜和葱去腥味,从不用料酒。她不是个很讲究穿着的人,所有的穿衣心得都是徐亦心教的。
“你的气质和肤色,还有这个年龄,素色的衣服就可以把你的美全部衬托出来。艳色的衣服可以等以后老了再穿也不迟。”徐亦心说道。
周末她很少回自己家,却成了苏陌家的常客。
有一本《所谓女人》的书里写到:完美是神的事,不是凡人可以享有的。凡人与完美无缘,太完美了就会出问题,所以才有天妒红颜、天妒英才一说。
老天也容不得苏陌和徐亦心这一对璧人的恩爱。
一年前,徐亦心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七车连撞,她是第三辆,整辆车被连续撞了好几次,被挤成了一块夹心面包。送到医院抢救后,命是捡回来了,但徐亦心成了植物人,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苏陌的婚姻成了一纸空文。
徐亦心的娘家提出解除婚姻,苏陌不肯,他说:“不要逼亦心。我有选择,而亦心没有选择。”
苏陌的真情简直成了青台的一段佳话。
苏陌只要在青台,每天下班都要去医院看望徐亦心,晚上十点以后他才回家。他工作依然勤
奋,衣着依然高雅清洁,胡须刮得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及时,一切都和徐亦心在时没什么两样。只有童悦知道,苏陌有多苦闷,有多痛苦。
“小悦,和我说一会儿话吧,我怕自己会撑不下去。”午夜的时候,他给她打来电话。
听到他的声音,童悦的心仿佛被一把巨大的铁钳钳住,疼到窒息。她舍不得他。
他其实并不怎么讲话,大部分都是她在讲。天天讲工作,总有讲完的时候,她就开始向他说起自己儿时的事,讲童大兵、彦杰、钱燕,讲自己和桑晨闯的祸。讲着讲着,她会哭出声来,苏陌就在那边听着,气息温柔。“我可怜的小悦。”他总是这样讲。
他的生日到了,她并不知道。是他主动提起,说去年的生日自己和徐亦心在香港,亦心要去迪士尼看看,他陪着她去,她胆小,真的就只是转了一圈,什么都没玩。晚上,两个人出去吃烛光晚餐,她送给他一块卡地亚腕表,他一直戴着。今年的生日,她在医院,他孤孤单单坐在窗台上看着天空的冷月。
“小悦,你知道吗?我不能和亦心离婚,也不舍得和她离婚。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我,她的生命里只有我。我若是离开她,等于是我亲手把她给杀了。还有,外界的舆论也不会宽恕我的,他们不会想到我的痛处,他们只会觉得我是个抛弃妻子的伪君子。”
她听得泪水汪汪。
她买了一条围巾送给他当生日礼物。他请她吃饭,只有两个人。
“有人帮你介绍男朋友吗?”灰色的烟雾渗透到他宽大的手掌中,修长温柔的指尖沾染了几许沧桑。
“有过,但我没兴趣。”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嗯,你值得更好的。”他抬起头,呼出一口气,浓郁的烟草气息弥漫在空中。
夜渐沉,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璀璨的灯光下,静谧而华丽。
“小悦,不要太早回去,陪我过完这个生日。”他抓住她的手。
她本想推开的,可是看着他黯然的眸光,她心软了。
他们开车去了海边,冬夜的海像个咆哮的诗人,对着这个世界吼叫着心里的澎湃。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幸福了。”他轻声说,“小悦,知道吗?其实我不爱亦心,娶她是因为没有女人像她那般爱我。”
她感觉耳边响了一声,不知是燃放的爆竹,还是冬日的惊雷。她不敢相信他所说的。如果他们之间都不是爱,那什么才是爱呢?
“我也一直没有遇到让我心动的女子,直到你的出现。小悦,现在的我成了亦心,而你是苏陌,没有男人会像我这样爱着你。这份爱非常可怜,我藏了很久,都不敢让你知道。小悦,你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吗?”
“苏局长,你喝醉了。”这种感觉太恶心了,同时,她的心里也有说不出的痛楚与失望。
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没有无缘无故的关心
,心底因为他而生出的温柔的触角被拦腰割断。以后,在这个世上,她真的只有自己了,没有一个可以信任依赖的人。
“你不想听也罢,但我还是要说。小悦,你等我好不好?医生说亦心所有的功能都在衰弱,她撑不了多久了。我娶你,不会让你流泪,不会让你再受一点点委屈。”
她的脑子像断了信号的电视屏幕,闪了半天的雪花,然后就黑屏了。
她推开车门跑了出去,任身后的男人如蛇蝎猛虎般号叫。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动,才扑倒在地上,放声痛哭。
那天晚上,西伯利亚寒流袭击青台,气温陡降十二摄氏度。
从此以后,苏陌就成了她午夜的梦魇,怎么也挣不脱。她就像是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石块,一转眼就要粉身碎骨。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她渴望有谁能来救救她,带给她安全感,带给她阳光,带给她清新的空气,让她能自在地呼吸。
于是她开始相亲,什么样的男人她都愿意见一见,却一次次失望。那些男人没有办法带给她安全感,估计连苏陌一半的撞击都抵挡不了。
还好,她遇见了叶少宁。
郑治代表实中去给徐亦心送了花圈,回来讲苏局长真的很坚强,但消瘦了很多,好像一半灵魂也跟着去了。
她没有给他打电话,他的短信却到了:小悦,现在我可以给你全世界了。我爱你!你永远的苏陌!
她对
着手机自嘲地笑笑,按下删除键,屏幕一片空白。
同时来的还有叶少宁的电话,声音闷闷的:“童悦,晚上一起吃饭。”
“我晚上有别的事。”欲速则不达,她不想逼他,想给他好好思索的空间。妈妈和妻子,在某种时候,确实是很难制衡的两个词。
“我在你学校门口。”她跑出去,看到他的黑色奥迪掩在夜色中。
“我还请了两个人,陶涛和她的老公。”等她上了车,他对她说道。
陶涛?小涛?
童悦的身子一僵,说不出是错愕还是吃惊:“一定要见吗?”
叶少宁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仿佛担心她扭头就会走掉:“我想把你介绍给他们。”
“少宁,其实我从来都没有不相信你……”
“就是朋友之间的小聚会,时间不会太久的。”他温和的眼角漫出一丝凝重。
她不是个任性固执的人,轻轻点了点头,还体贴地问了一句:“我要不要回公寓换身衣服?”
叶少宁紧绷的面上荡漾出一圈笑意:“我和小涛打小就认识,不需要太刻意。”
聚会地点约得很远,路上走了二十分钟。餐厅很有特色,名唤瑞雪山庄,是四合院式的建筑。身穿碎花旗袍的两个小姑娘笑吟吟地在外面迎接,泊车的小弟剑眉朗目,一身立领的中山装。
山庄没有大堂,一律都是包间。院落中既没种花也没植树,而是一畦畦的菜地。正是萝卜丰收
的时节,有一棵居然长得有水瓶那般粗,惹得围观的客人一惊一乍。
“这里。”叶少宁牵着她的手,越过雨廊,走到一个挂着竹帘的房门前,细碎的灯光从帘子的缝隙间漏出来。
帘子一掀,童悦抬眼一看,心中猛地一惊。红木餐桌边坐着一个男人。
叶少宁、彦杰,包括李想,都属于英俊型的,但桌边的男人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俊美,已不是“英俊”这个词能形容的。细长的眉眼有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里面开满一朵一朵的粉红的桃花,若定力不足,一不留神就会迷失了。
“介绍一下,这人对外是腾跃集团的左总经理,对内就是陶涛家那口子。这是童悦。”叶少宁为两人介绍。
左修然先是瞪了叶少宁一眼,目光收回后落在童悦身上,已是收起千朵万朵桃花,一派翩翩有礼的绅士风范:“你好,我是左修然。”他点点头,笑了笑,客客气气的。
童悦心中不由得对左修然有点欣赏,虽然有着纵欢的本钱,但本质却是良民一个。真正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她对那一瓢不觉生出些许兴趣来。
“陶涛呢?”叶少宁体贴地帮童悦挂好包,拉开椅子,两人一同坐下。
左修然俊眉一扬:“没出息的人,来见你的朋友,她居然说自己紧张。一紧张她就忍不住跑洗手间。”语句是略带揶揄的,语气却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宠溺。
“以前读书
时,每逢大考她也这样。”叶少宁轻笑。
“不准说我的坏话。”帘子挑起半边,应声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甜美秀丽的女子。她有着圆圆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卷,勾起嘴角时,脸颊上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想来这应该就是那一瓢了。叶少宁说和她是同学,也应该有三十岁了。童悦觉得自己看上去比她要沧桑,这女子要么是家境极优渥,要么就是婚姻特别美满,才能留住岁月,才能笑得这样可爱。
“你有坏话让我们说吗?”左修然的笑中陡添华光溢彩,搂过她的腰,将她按坐在自己的左边,与叶少宁隔了几把椅子的距离。
“严肃点,老公。”陶涛拍开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对着童悦笑笑,“童老师可真漂亮,身材也好,我真是羡慕加妒忌啊。”
左修然清咳一声:“你是不是又有减肥的想法?”
陶涛心虚地撇撇嘴。
“好啊,我早讲过了,你咋样,我就让聪聪咋样。妈妈不都是女儿的榜样吗?”
隐涛急了:“老公,我就是想一想,并没有想实施。”
“聪聪是他们的女儿,和妈妈一个模子出来的。”叶少宁悄声对童悦耳语,两人含笑看着对面的夫妻俩。
左修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执起陶涛的手拍了拍:“左太太,你听我说,童老师那么苗条、修长,那是因为少宁喜欢这一类型的,女为悦已者容嘛!你是我左修然的太太,我就喜欢你现
在的样子,胖一尺是我的福分,瘦一寸我还嫌硌手,你是想剥夺我幸福的权利吗?你想减肥是对照了谁的标准?可别让我多想哦!”
“好了,好了,我不减总成了吧!童老师还在这儿呢,你真让我丢脸。”陶涛气得鼻子都要冒烟了。
“人家童老师教书育人,很能明辨是非的。是不是?点菜,点菜!”左修然扬起嗓门向外喊道。
童悦看着陶涛,有些忍俊不禁。有个这样的老公,做妻子的一定不会闷。
叶少宁调侃道:“童悦,看不出来吧,这两人结婚五年,还这么肉麻兮兮的。”
左修然摆摆手:“童老师,其实幸福不是秀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在婚姻的法则里,第一是爱,第二就是要肉麻。你对老婆都像个正人君子似的,有必要吗?叶少宁,你要好好向我学习。男人嘛,要玩就是玩的样,真的定性了,那就彻底改过自新,别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当心锅翻碗碎,玩出人命。”
“左修然,你很有心得吗?”陶涛眯起眼。
“这都是左太太调教有方啊。想吃什么?”左修然忙把菜单递给陶涛。
童悦咳了一声,担心自己笑出声来,悄悄地看叶少宁。不曾想他也在看她,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的一双手还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膝盖上,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轻抚着。
站在山庄炽亮的灯影下,目送左修然的车远去,童悦久
久沉默。叶少宁把车开过来:“想什么呢?”他从后座拿了件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有一点羡慕。”
“也是吃了很多苦才守来的。”
她点点头。经历了风雨的婚姻才会倍感珍贵,幸福从来都不会一马平川。
“陪我去一个地方。”她辨认了一下方向。
他没问去哪儿,只是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前开去。路越来越开阔,车越来越少,路边的灯光稀了,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气息。
“就在这里停一下。”她说道,把头扭向一边。
“没吃饱?”他看了看四周,前面有一处密集的灯火,是青台的高速入口。附近是加油站、汽修厂,还有一些小吃店。他们的车停在一家牛肉拉面馆前,空旷的场地里停了不少跑长途的大货车,生意显然很不错。
她没接话,也不下车,只是定定地看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样子,从面馆里走出三个人。最后面是一位微胖的女子,腰间扎着的围裙上油渍斑斑,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乱蓬蓬的,倒是那张脸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俏丽。等两人上了大货车,她随意地用手指拨弄了两下头发,大声叫道:“两位老板下次来青台,一定记得来照顾我的生意!”
“当然,老板娘这么热情,我舍不得不来呢。”货车司机嘻嘻哈哈地笑着,发动引擎,融入夜色。
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进了面馆。
“你看见她了吗?”童悦趴
在车窗上,声音几不可闻,像是不堪重负,已筋疲力尽。
“嗯!”叶少宁轻轻蹙起眉。
“我以后老了就是这个样子。”她闭上眼,自嘲地勾起嘴角。
他不解地搂过她,发现她的指尖冰凉,身子也在轻轻颤抖。
“别人都说我们俩很像,其实我远不及她漂亮。我小的时候,她非常疼我,我穿的裙子、扎的辫子,总让桑晨羡慕到哭。桑晨经常赖在我家不肯回去,喊她妈妈。她带我学画画、拉小提琴,晚上陪着我做作业。她唱歌很好听,也做得一手好菜。她那时爱带我去游乐场,有一个叔叔总过来陪着我们。那个叔叔每次开的车都不一样,他带我们去郊外,车开得非常快,我开心得又叫又跳的。回家时,她叮嘱我不能把叔叔的事告诉爸爸,因为叔叔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在我十二岁那年,为了那个秘密,她放弃了工作,放弃了爸爸,还放弃了我。”童悦的语调很平静,好像在讲一个物理定律,条理清晰,“从那以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听说她办过公司,也幸福过,可现在,她是一个人,全部的家当就是这家面馆。”
“少宁,我哥哥姓韦,我姓童,我爸爸现在的妻子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才是我的生母。”她又将脸缓缓转向面馆,“这样的我,你还愿意以结婚为前提继续交往吗?”
那真是一个很会善待自己的女子,连名字
都取得好听,叫江冰洁。
“姑娘家的容貌,二十五岁前是爹妈给的,二十五岁以后就靠自己修炼了。”每次出门前,她都要拾掇很久。小童悦站在化妆台前看她画眉、描唇彩、刷腮红。她已是一朵花了,这一打扮,花就更娇媚了。
但这朵花在童大兵面前,是长在高高的悬崖上的。只有看到那位叔叔,才会羞答答地盛开在尘埃中。
从小到大,许多人初见童悦,都会惊叹她的美丽。童悦听了,心下戚然。她从不把自己当花,只当自己是根草。事实上,她也就是根草,漫漫荒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草生命力才会强,花再娇艳也始终有凋谢的一天。
童悦大学毕业后,童大兵有一次喝醉了,说起江冰洁在高速路边开面馆。在这之前,童悦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她了。
童悦悄悄过来看了她一眼。她的样子和在菜市场大声吆喝的大妈没什么两样,根本无法与童悦印象中的美丽女子重叠起来。
这一眼给了童悦新的看世界的眼光,她那原本浸透了整个青春期忧郁的目光里,这个世界到处是悲剧。如今换个角度看看,一望无际的其实是喜剧。悲剧是希望的挣扎,而喜剧诞生于彻底的失望。所谓美丽,所谓爱情,什么都是浮云。
有好一会儿,叶少宁的胳膊都圈着童悦,神情清冷超然地盯着小面馆,嘴却紧抿着。就仿佛意志坚定的
共产党员,在酷刑面前大义凛然,要命一条,想让我开口,没门。
童悦没有再问,她没有勇气,也不愿意。很多东西就是纸糊的窗户,戳破了还能挡风吗?她在年龄上不占优势,家庭关系还复杂,忽地摊到谁的面前,谁的心中不会波澜起伏?他心中的那杆秤是什么样的,她不清楚。但他妈妈那座大山,怕是无法跨越了。别怪婚姻现实,人不能永远都活在假想中。
车内的气氛有点僵,她的周身生出些许寒意:“少宁,我有点冷,回去吧!”
叶少宁收回视线,替她拢了拢外套,发动车子,再开了暖气。小面馆没入浓郁的夜色中,渐渐走远。
“我明天要出差,一会儿还得去公司拿点资料,我先送你回公寓。”叶少宁说道。
“好!”童悦几乎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就回应了他。
惊讶吗?不惊讶。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先是工作忙,然后是不接电话,接着就差不多该音信全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