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走边问我,‘是老夫人?’ 我说:‘还有所有女眷。’ 他就叹了口气说:‘大家都知道了。’ 我点一点头,他也就再不出声。一路默默地走,快进老夫人的院子了,他却忽然停下,回头问我,‘阿湄,你相信我么?’ 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神气,好象其实都不是要听我的回答,只是一个人在又累又怀疑,到了不能自个儿承担的时候,才脱口而出问的一句。我忽然间觉得难过极了,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样过。我急匆匆地说,‘我当然信你。’ 他就笑了一笑,看着我说:‘阿湄,也只有你还信我,在我自己都不信的时候。’ 然后他就突然转身,走进了碧华堂。”
“进屋以后,我就看见老夫人的眼光,我根本不敢对望,只是一直望着二哥。我听见老夫人连名带姓地叫他:‘慕容澜,你是要等别人杀上门了才恳让我们知道?’ 二哥安安静静地说:‘我只是想自己将这件事解决,不敢惊扰祖母。’ 老夫人冷笑:‘说得好听,你要怎么解决?’ 二哥一时没有出声,过了一阵才答:‘池家总管池落影已带五百人前来,只要我们答应他的条件,就会出手相助。’
“一时间都没人说话,然后老夫人才厉声说:‘哪个池家?’ 二哥却没有答,因为根本用不着回答,谁都知道是哪一个池家。大夫人这时却忽然插了口,声音又冷又静的,‘什么条件?’ 二哥慢慢转头,看了四姐姐一眼。四姐姐立刻发起抖来。大夫人一笑,‘要我们把泠儿嫁过去?’ 二哥点头。”
“ 四姐姐一声低呼,跌坐在地上。大夫人也不去管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二哥,她的眼光真是可怕,虽没在望我,我也觉得浑身冰凉。老夫人这时候尖声大笑起来,却又流了一脸的泪,‘夫君,幸亏你去得早,不用看你不争气的子孙,只会靠家里的女人。一个宁儿还不够,现在又要我的泠儿… …’ 我看看痛哭个不停的老夫人,看看发着抖的四姐姐,忍不住又转头去看二哥。他就那么低头站着,也瞧不见他脸上表情,门外头吹进风来,他的袖子轻轻摇晃,人却一动也不动的。我忽然就觉得鼻子都酸了,心里空空的,全无着落。不知道谁对谁错,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就在这时候大家忽然一片惊呼,原来四姐姐竟趁人不备拿出了匕首向心口扎下去。但是二哥象是早就料到了,惊呼还没停呢,他已经站在四姐姐身边,拿住了她的手腕。匕首叮地一声掉在地上,四姐姐抬头哀哀望着他,只是不停地说:‘我不要嫁… …’ 她额头惨白,双颊却一片通红,眼光昏乱,嘴唇发抖。我从没见过有人害怕绝望成那个样子。”
“二哥沉默了一阵,然后我听见他柔声说:‘对不起。我还没答应他们。你不必嫁过去。’ 他放开她,走到老夫人面前,跪下。‘孙儿无能,请祖母见谅。我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应付,祖母放心。’ 老夫人只是哭,也不去理他。”
“那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里却还没有点灯。二哥慢慢站起来,拿起灯架上的火石,自个点着了根蜡烛,笑了笑说:‘该让他们掌灯了。’ 便拂拂衣袖,朝门口走去。灯火被他的身形带得一晃,照着大家难看的脸色。只有二哥自己仍是一脸平静,临走时看我一眼,比平常还要温和安宁,好象有很多话也都在这一眼里了,一个字也用不着多说。我瞧着他衣衫飘飘地出了门,一直走到外面黑沉沉的院子里去。”
“大伙呆呆地站了一阵,二婶婶便吩咐人掌灯。厅上的灯一盏盏地亮起来,我看见地上忽忽悠悠的影子,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一阵心慌,怎么也不能安心,象是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忽然间我拔脚跑出了碧华堂。”
“我知道二哥一定又回去了花厅,这一次阿楠却不在门口。我悄悄走到窗子底下,听见里面有人说:‘慕容公子真的考虑好了?’ 我看见窗纸上二哥的影子点了点头。接着便听见有人朝杯子里倒酒,二哥离开了窗前。我轻轻捅破窗纸,看见一个中年人坐在桌边,虽然极力克制,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紧张。二哥侧对着我,手中拿了一杯酒,却并不立时喝下。那人哈哈一笑说,‘慕容公子放心,池某言出必行。即使公子无法眼见,在下仍会助贵府退敌。’ 二哥抬头看着他,忽然笑笑,‘池总管要记得今天此话,莫让在下死难暝目。’ 然后他举起酒杯,就要一饮而尽。”
“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一把推开了窗户。那时二哥的酒杯刚刚沾唇,还来不及喝下。我大声说:‘不要,二哥,我愿意,我愿意嫁到池家。’
二哥看见我,手一震,只说了一声:‘你… …’ 我已经跳进屋里,抢过他的酒杯扔在一边。我转向那人大声说:‘池总管,我现下愿意了,你要帮我二哥。’ 那人躬身一揖,‘池落影见过慕容四姑娘。’ 然后回头看着二哥一笑,‘慕容公子,这样其实最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令我觉得浑身发冷。”
“二哥送走了池落影,回来,不说话地看我,过很久,叹了口气。我抓住他的衣袖说:‘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 我想到方才那么危险的情形,心都纠成一团。即使重来一千遍,我也一样会那么做,只要他能好好地活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 ‘那是什么酒?’ 后来我问他。‘也许是置人死地的毒药,也许会令人生不如死。’ 我不能相信地摇头:‘为什么?’ ‘慕容门里他们最顾忌我,铲除了我,将来便省事得多。不过,也没有那样容易,我已做好安排,二叔和三叔应该还可以支撑大局。’ ”
“听他这样说,我觉得又是恼怒又是伤心。我问他:‘你就不想想自己?’ 二哥转开了脸,很久才答:‘ 我还有什么余力来想自己? 我已经尽我所有,甚至连你,也都为我牺牲。’ 我不想听他那么说,我打断他:‘不是牺牲, 不是,也许我会喜欢我嫁的人,过得很是开心。’ 他望了我一阵,低声说:‘但愿如此。’ 他那么说话,我就知道他心里总是不能相信。”
阿湄此时忽然停下,抬头望着我。目光无限温柔,她低声说:“我希望二哥现在知道,这是真的。”
我伸出手臂,将她揽在怀中。她的信任与深情令我觉得心酸与欣慰,无比的凄凉。
一切都已太迟,我再也无法拒绝她做我的新娘,当她把快乐和幸福的希望全都放在我的身上。
这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不管我还有多少未来,我的未来也是她的。
“阿湄,” 我说,想要告诉她我一切烦恼和悲伤的根源。她该知道,在她决定把她的未来交付给我以前。
她在我怀里抬头,她幸福的眼睛忽然让我无法开口。话到嘴边,我将它改成“我们这样相逼,你难道不会怀恨?”
“怀恨?” 她摇头,“这样一个江湖,谁会无缘无故地帮谁?我们凭什么要人家毫无条件的来帮?何况你大哥说他从没有要我二哥死,不过是池总管自作主张… …”
我想起大哥阴沉的眼神,心中涌起淡淡的隐忧。即使这一次是池落影自作主张,我仍不能肯定大哥他是否有铲平慕容家的打算。如果那样,阿湄和我,我们又该如何?
我心乱如麻,我紧紧拥抱着阿湄。她的温暖是我的珍惜,她的心跳是我的珍惜,连她近在我耳边的呼吸都是我的珍惜。忽然间我只想要永远地隐瞒一切,我不要让我的悲哀和烦恼也成为她的,至少不要在此刻。
时间就那么过去,转眼到了除夕。
我觉得认识阿湄以后所有的日子都象梦,华美绚烂,倏忽而逝,缤纷印象却又全不清晰。好象只有娶她,才可以留在梦里,永不醒来。
所有的人忙了一个月的成果实在甚为可观。一切安排甚至比大哥当年成婚还要盛大。
我从早至晚被人拨弄,心神不宁,终于等到了晚间。我穿着大红的吉服,在人群拥堵的喜堂,等着我的新娘。
然后她出现,金线华彩的大红衣裙,披着百鸟朝凤的盖头。
一切声音都在霎那远引,悠悠空尘,忽忽海沤,自在花开,繁华若梦。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就在那里,咫尺之外,触手可及。她是我的,我的新娘。
然而,大厅的门就在此刻被人踢开。
一名黑衣男子破门而入,身后跟着另一个男子,着月白袍。
他们的气质迥然相异却相得益彰。一个是夜色,一个如月光。
那先前的一个连愤怒痛苦都冻成了冷峻,黑眸里锁住了所有的光明,是燃烧的冰,或者凝结的火。
后面的男子却是温雅的,忧伤的,连转侧的目光都微微含愁,却连愁绪都是温暖的,怡和的,放着微光。
我认得前面的那人。
七年以前,他出现过,然后便是那场红莲峰上的大火。当我想起他的名字时,他已飞扑而来。
我拔出剑,挡在阿湄身前。
但是大哥比我更快,他们在空中相遇,迅速过招,一起落下地来。
“关荻!” 大哥的声音已不复平静。他苍白的脸映起异样的红晕,眸中神情与关荻无比相似。
关荻冷冷道:“是我。”
大哥再不说话,剑影乍起,出手便是杀招。而关荻的武器仍是一条铁链。链风剑影,两人战在一起,一时难分上下。
大哥名列当今三大顶尖剑手之一,我有生以来未见他败过。关荻却可与他战成平手,实在令我心惊。
大厅里乱成一团。人们纷纷抄起兵器上前围攻。那个月白袍的男子剑意从容,替关荻掠阵,衣袂飘然间逼退了所有的其它人。他的剑法飘逸轻融有如其人,似三月惠风吹衣拂面,比起大哥甚至有隐隐胜出之势,我却从没有听说江湖有这样一个人。
厅上数十人竟一时奈何不了这两人。可惜池总管日前带领所部精英赶往滁洲处置紧急事宜,不然事态也还不至如此。
我知道阿湄除却轻功,其它功夫只是平常。我护着她站在厅角,想要加入战团,却又放不下心。
她忽轻扯我的衣袖:“揭了我的盖头你便去,我会和荣嬷嬷回房等你。”
我感激又撼动,轻轻揭下她的盖头。
我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灯火下看她,她的容颜让我足以记取一生。
“你一定要来。”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终是不放心我在这里激战。
“你放心。” 我深深看她一眼,拔剑而上,掠过人群,接过了白袍男子的剑招。
白袍男子应付我和那许多人依旧从容,始终不肯痛下杀着。有时身形转侧间,还会看看关荻与大哥交战的情形。他似乎与我们并无深仇,此来只为了关荻。
我无力他顾,但见他神情渐渐凝重,便知道大约大哥已占了上风。
果然,他忽眉梢一抬,信手一剑,逼退众人。跟着飘身旋起,在空中一剑下击,荡开大哥正疾刺关荻的长剑。
“走吧!” 他轻轻一叹,抓住关荻的臂膀,纵身而起,直向大门掠去。
大哥望我一眼,“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
“那就一起来,” 大哥笑容冷烈,“今晚他们插翅难逃。”
门外火把熊熊,数百人结成阵法,将关荻和那男子团团围住。大哥袖手旁观,意态从容。我这才知道他早已有所准备。
我放下心来,忽见阿湄正站在人丛之外。想必她一出来,就知道已有埋伏,不必回房。
我朝她走过去,她却不闻不见,呆呆望着众人围困下左冲右突的两人。
我渐觉不对,唤她两声,也全无回应。
我心头乱跳,离她尚有几步,我一掩而过想要赶到她身边。与此同时她却飞身径起,在空中与我擦肩错过。我不及转折,伸手去拉,却只触到了她几茎发丝。
待我落地,她竟已开始冲进大阵。
她冲入的地方阵法一乱,圈内两人立刻发觉。
那月白袍的男子冲在前面,指挥倜傥,如入无人之境。关荻紧随其后,铁链横扫,当者披靡。转瞬之间,两人已与正力排众人冲入阵中的阿湄相遇。
我紧追阿湄,却落后了五六步,在兵刃相击的嘈杂中我听见她喊了声什么。那月白袍的男子闻声自混战中抬头,与阿湄打了照面。
刹那间他神色剧震,如受重击。
他眼里突然狂涌的情感令人震惑于这温雅男子难得一现的激情。然后他微微开口,轻唤了一个名字。双眉微蹙,他眼里竟已有泪光。他神情迷惑,心痛复温柔。将手伸向阿湄,却看见手里的剑。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向从容怡静的男子却有些局促。
然而这时,已有三柄枪攻他的前胸,一把剑刺他的腹部,还有两柄刀要洞穿他的两肋。他却全无知觉,仿佛已全忘了他身之所在,忘了他的剑法,他的安危,甚至生死。
刹那之间,我听见阿湄惊呼。
我看见关荻的铁链替他扫去了攻往两肋的刀。
阿湄拔出短匕荡开了刺他腹部的剑。
我疾扑向前,从左至右撩去一剑,替他拨开了两杆长枪。
我救他,因为我知道阿湄想要这样。
然而最后一杆短枪仍狠狠搠入他的右胸,搠得他向后一仰,趔趄后退。
他似忽然醒悟,漠然递出一剑,刺中那使枪者的手腕。然后他左手握住枪杆,用力拔出,鲜血霎时染红了白袍。
阿湄满面惊恐,眼望着他。
大哥此刻已飞掠而来。
关荻抬头望见,左手铁链一挥,突然套上阿湄的颈项。右手却扶住那男子,冷冷说:“放我们走,否则我便杀了她。”
大哥落在他面前,一声不响。
我咬紧牙关,并不恳求。我知道七年来大哥的痛苦,我不能求他为了阿湄放走他恨之切骨的仇人。
阿湄要到此时才看见我,神情歉然,象是要求我原谅。
我转过脸,她不知道该求她原谅的是我,我甚至不能救她。
大哥忽然让开了去路,“ 你走吧。” 他咬牙说。
我喜出望外,却又忍不住愧疚,为大哥感到悲哀。
人群散开,看着关荻带着那男子和阿湄离去。
我一动也不能动,望着他们越过院墙。
阿湄就在那时回头,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让我连灵魂都抖动。她清流似的眼光仿佛就此凝固在空中,很久以后我仍可以看见。
然后她大红衣裙上亮艳的金绣在暗夜中闪了一闪,从此以后我再也望不见她的踪影。
人群缓缓散去,我仍站在院中。
我呆立良久,慢慢回到喜堂。
红烛仍然高烧,喜绸四挂,一切布置还不曾毁坏。而我却已失去了我的新娘。
我看见地上的盖头,我曾经亲手取下的盖头。
我将它捡起,珍惜地放入怀中。
我们终究还不曾拜堂。也许今生今世我们的缘份只尽于此。
也许这样更好,趁她还不曾陪我一同身陷我的命运之中。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当她离我而去,我会觉得连心都空了,甚至,我的灵魂。
大哥轻轻拍上我的肩。
“不必担心,” 他说,“慕容湄认得方雁遥。她不会有事。”
方雁遥,那白袍男子就是方雁遥?
十几年以前飘然一剑,卓然江湖的荏苒在衣方雁遥?
为什么沉寂多年不知所踪以后他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他看阿湄的眼神那样狂喜又狂悲,似是煎熬着旧爱前愁,不息的悔恨与悲凉?
方雁遥,他是否会还给我,我的阿湄?
第四章
重逢
方雁遥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将我惊醒。
十二月三十,除夕。
我的胸口仍剧痛,是我刚刚受的伤。
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
当我再次看见那张脸,我才知道我还有心。十八年后忽然活转的心欢喜得象要炸裂,因为我以为,我终于重见了我的阿翎。
然而那不是阿翎。
灯火下这一张年轻晶莹的脸,并不属于我愿以一生相守却只可以一生遗忘的阿翎。
那是阿翎的女儿,慕容湄。
但我宁愿忘记她的姓氏,而只唤她的名字。
阿湄。
我第一次见到阿湄是在十八年前,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婴儿。
我记得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仿佛整个混浊天空都已溶化,源源不绝地流淌,将人世浸成一片湿淋淋的苍灰。
我就在那一天来到了那个远离故乡的北方村落。
村东第三栋房屋。院篱在大雨中歪倒,小屋轮廓一片模糊。
有人告诉我阿翎就住在这里。
这样大的雨,我不知道她否听见叩响院门的声音。但即使她听见,我也不愿见她穿过泥水淋漓的院落来为我开门。
越过歪倒的篱笆,我走到檐下,这时我看见窗纸微黄,许是屋中人点亮的油灯。
那使我想起十八岁离家后住过的无数间客栈,永远一团漆黑的客房的窗。即便进屋以后,店伙张罗起桌上油灯,那一点昏黄,映照着千篇一律的格局陈设,也只令人觉得客途凄清,无尽重叠。
然而此时此际,这低矮屋檐下透出的隐约灯光,它令我忘却身后阴霾大雨,它令我觉得温暖与安定,刹那起落的感触与愁怀----幸福与否其实早在我一念之间,多年挣扎此刻看来多么无谓,刹那渺远。
我缓缓收起雨伞,叩响房门,听见房中隐约的脚步。
我已准备好在她开门时告诉她那一句话,我原该在十年前给她的回答。
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以后,我终于决定为了她,不顾其它一切。
房门打开,一张我并不认识的脸。
我们愕然相望,然后我听见那个我曾无比熟悉的声音由里屋传来:
“田嫂,是谁?”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转脸望着里间。
房内家陈简陋,唯有里间门上挂着的门帘是从前家中旧物。月白厚缎上绣着成行雁影,她送给我的所有绣件上都有类似的图案。
田嫂忽而恍然,大喜。
“方姑娘,快出来看看,可是你的相公?”
我心中一动,微觉不妥,想要分辩,却终究无言。
屋中一时沉默,随后门帘轻轻翻卷。
霎那间我看见帘上雁影惊飞,往事翔回,如缤纷万花般坠落。
我看见十年未见的阿翎,站在三尺以外的门边。我看见她忽然苍白的脸色,悸震凝定的目光。
然后我才看清她挽起的发髻,以及她手上环抱的婴儿。
… …
田嫂似已确认了我的身份,却又看出了我们的尴尬,笑着圆场: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个千金,刚刚满月,不要看看么?”
阿翎一震,仿佛这才醒转,侧过头,淡淡说: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遥。”
我听见她们的对答。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无比清晰。
那让我觉得就在一瞬间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飞扬。我不知道我何以还能站在那里,静静望着我所爱女子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田嫂后来离开,阿翎哄睡了婴儿,默不作声地摆下饭菜。
我与她隔桌对坐,食不下咽。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 我终于说,说话时我感到无数碎片在胸膛里声声振动。
她却不曾抬头,淡然道:“我并没有嫁谁,不过是与人有了孩子。”
她这样说比她说她真的嫁了人还要令我痛心。
“为什么?” 我问。
她抬头迎望着我,语气冰冷:“你会关心么?”
“当然,” 我说,“我终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着我,然后她移开目光,冷笑着说:
“也许,我不过是要让你伤心难过。”
我凝望她切齿说出这句话时绷紧的脸颊,倔强神情一如从前。刹那间我觉得万般悲凉,无限神伤。
很久以后我说:
“我们离开这里,我会娶你,照顾你的孩子。”
她在我话音刚落时发出一阵笑声。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不再记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个不停,笑声凄厉。屋中婴儿惊醒,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叹口气,去房中抱起了婴儿。婴儿立刻停止了哭泣,光可鉴人的大眼睛专心地望着我。我抱着她走出里间,看见她的母亲已由大笑转成痛哭。婴儿在我怀中不安转侧,我们两人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她起身舀水,洗脸,挽好头发,由我怀中接走了婴儿。
“你应该这样对我说,早在十年以前。”
我听见她平淡语气的一刻,已经知道再无指望。
“我已经二十七岁,” 她说,“ 我用九年的时间对你死了心。”
她垂头看着怀中婴儿,使我不见她脸上神情。“她名湄,复姓慕容。我和她的父亲一年前相遇,他叫慕容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