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知,这女子正是威武城主的幺女,与赫赫有名的紫竹山庄庄主秦渠眉订有婚约,只是彼时为时已晚,二人已有巫山之亲,云雨之期,正在难解难分之际。
顾无华既有退婚之意,几次三番游说父母悔了这桩婚事,被威武城主顾冕严词拒绝,关入绣楼之内,若非谢描描逃婚到威武城,顾无华怕是会被押送进紫竹山庄成亲,哪有机会逃脱?
她原来还想着,自己逃婚,迷晕了谢描描替嫁,无论如何,秦渠眉定然会派人搜寻,是以东躲西藏,万不曾料到,表姊妹之间再次见面,却是她与裴子礼无故被掳至此。
被掳之始,她亦胆颤,与裴子礼私下偷偷议论,估摸着不知是不是秦渠眉所为,不过两日功夫,见得马车一直向南不曾停留,非是往北,二人这才沉下心来。
关斐做事机灵,此次所嘱者又是谷主心腹,纵是二人被押在叶初尘院内密室,谢无涯亦不知道外甥女顾无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谢描描到达谷中那日,叶初尘笑嘻嘻道:“描描,听说你院内只有小环一个丫头,不如,我送你一个丫环如何?”
谢描描这些日子失魂落魄,全无精神,闻听此言也只淡淡道:“随便!”无精打采回了自家院落。
谢无涯闻听女儿回来,喜出望外,督促着院内厨子做了一桌好菜犒劳女儿,奶娘张氏与姬无凤在自己院内亦治办了酒席,可惜谢描描只与其父在共聚天伦,绝口不曾提起母亲姬无命。
酒至半酣,门口有侍卫高声道:“谢小姐,谷主命属下送你的小丫环带到!”
谢描描摇晃着杯中酒,醉意朦胧道:“进来!——爹爹,谷主既然送了个小丫头来,不如就让她来侍候女儿,让小环去侍候你。”
谢无涯不知叶初尘这番有何意谓,倒是小环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好!”谢描描在谷中率性而火,偏小环不会武,寻常时候寻她吃个饭也得将谷中寻遍,苦不堪言。若是侍候谢无涯,不过饮食起居而已,倒是清闲不已。
正说着,那侍卫领了一名身姿修丽的女子进来,谢描描将杯中酒饮酒,侧头去看时,不由噗嗤一声笑了:“爹爹你瞧,这小丫头倒是跟顾无华那贼婆娘长得极像!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顾无华的面色当即变得十分扭曲。
谢无涯这么些年也不曾再见过这位外甥女,印象还停在过去那个跋扈骄纵的小丫头身上,他倒比不得谢描描酒至半酣,醺然欲醉,细细端详了一回:“这丫头可比小华大多了。”
谢描描又自斟了一杯酒,饮了下去,眯着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指着顾无华道:“谷主有无说过,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回大小姐,谷主说这丫头叫小花,就是山间随意生长的小花,随便大小姐使唤,只留着一条命就成!”
这话倒像叶初尘的话。
谢描描摇摇晃晃立起身来,大着舌头道:“小环——不,那个小花,过来扶我去睡会儿!爹爹,女儿喝得高了些,不陪你了。”
“好,去睡吧!”谢无涯道:“小环,让厨房煮碗醒酒汤过来,一会你盯亲自盯着小姐让她喝下去!”叶初尘既然莫名其妙送个丫头过来,谢描描又在醉中,饮食一途他自然不是很放心。
小环答应着,去了厨房。
倒是那名叫小花的丫头如木头桩子般立着,被谢无涯一声厉喝:“还不快去侍候小姐?”给喝得一颤,疾步跟了上去,扶了踉踉跄跄的谢描描往前。
她越走越是愤恨,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挽着的谢描描的内臂,谢描描在醉中痛感虽不强烈,却是出于练武之人的惯性,飞起一脚就将身旁这人踹了过去,只听得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女子的惨叫,她睁开了眼睛去看,其实唯有院内父女二人刚刚喝酒吃饭的石桌旁立着盏琉璃灯,浅浅一抹光晕,照的不甚分明,倒是谢无涯,被唬得老大一跳,纵身跃了过去,连连急道:“描描,怎么啦?怎么啦?”
谢描描摇摇沉重的脑袋,极力去分辨,良久才道:“爹,我没事,就是感觉痛!”指着自己内臂。
谢无涯将她宽袖拉起来,就着微弱灯光去看,女儿雪藕般的内臂之上已经紫了一大块,用手去摸,已是肿了起来,当下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来人,将这丫头关进柴房去,两天别给东西吃。”
不顾那女子躺在地上的呻吟之声,小心翼翼扶着女儿回房去休息。
两天以后,等得谢无涯想起那女子来,使人去看,顾无华已经奄奄一息。那守卫倒是心肠软,回来禀报:“副使…那女子若再不延医用药,怕是会出人命!”
谢无涯沉吟半晌,想着谷主送来的人,不过三天便被他父女二人弄死,也着实有些说不过去,这才命人送去救治。
十天以后,顾无华再次被送回谢副使的院内之时,谢描描正从练武场回来,一身臭汗,进得院门,便有个身着桃红衫子的丫头低头道:“奴婢小花,侍候小姐沐浴!”这十天之内,她除了救治,又一次见了令她胆战心惊的谷主。
叶初尘闻得自己送过去的这丫头伤了谢描描,惹得谢描描大怒,一脚踢伤了她,深感颜面大失,着人领了回来亲自调教了几日,方送了回来。
顾无华自出生至今,何尝受过这般侮辱?日夜痛悔椎心,偏裴子礼被他扣压,一时半刻连面儿也见不着,谢描描装醉不说,便是连舅舅谢无涯也是狠心至极,不但不认自已,连大夫也不肯替自己请,怒火浇心,日日不得安宁。
最令她奇怪的莫过于谢描描,既然替嫁至紫竹山庄,怎么又会出现在此间?还弄人撮了自己夫妇两个过来,百般折磨?
当下唯有强忍了一口气,由得叶初尘磨挫,最终学得些低眉顺眼,方才被遣了来。临来之时,叶初尘笑得分外和善,道:“小花啊,你可知道谢大小姐是何人?”
她低低答道:“奴婢不知!”心中冷笑,描描那丫头居然也有攀上大树的一日?
叶初尘淡笑道:“谢大小姐可是未来的谷主夫人,小心侍候着吧!”
顾无华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现下她低了头,奴言卑膝,立定在刚进门的谢描描面前。谢描描侧头去看,似有一刻的迟疑,旁边小环嘴快,笑道:“小姐,她就是前些日子谷主送过来的小花。”
谢描描自离了紫竹山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这会猛然间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情来,眼中放光,道:“小花,抬起头来!”
小花抬起头来,英挺的眉目之上满是愤愤之色,谢描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揉着肚子半天直不起腰来,“小花,小花。小花…哎哟,这就是小花啊?”
至此,小花便成了谢描描的贴身婢女。

空回首

ˇ空回首ˇ
闻蝶谷自来山花绚漫,怪石竦立,清溪横涧,谷口又有巨石怪阵,等闲难寻,却也等闲难逃。
顾无华自被掳来此处,也曾借着行走之名趁机寻访裴子礼,或是寻机出逃,均以失败而告终。谷内守卫初看平平无奇,行事间却是处处防备,容不得她有隙可趁。可恨谢描描再不是小时候任她欺辱的黄毛小丫头,只会紧皱了眉头强忍泪意,而是任着算盘金指使她脚不沾地,忙得团团转,那丫头犹在一旁凉凉看戏,从不出言阻止。
初时她极是愤怒,有一次二人从谷内帐房出来,行至背僻之处,她也曾将谢描描堵定,压下差点被这丫头踹折了肋骨的恚怒,宛如过去般熟稔道:“描描怎的不认表姐了?

谢描描神色漠然,漫不经心答道:“表姐?我倒从不记得自己还有过一位表姐?小花姑娘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了?”冷冷推开了她继续向前。
她被推得一个趔趄,只觉肋骨处隐隐作痛,稳了稳身形,在她身后连连顿足:“谢描描你个不知好歹的丫头,亏得我替你择了一门良配!”
向前行走的背影僵了一瞬,果然回头,只是面上却堆满了嘲讽的笑意:“良配?既是良配,怎的你不去配却拿我来顶替?”表情似要吃人一般。
顾无华被她这罕有的表情吓得几乎倒退,不由心虚的想道,莫非是秦渠眉那根木头果真让这小丫头受委曲了?若非受委曲,这丫头好端端不在紫竹山庄住着,怎会在此间久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到那位温文而狠毒的叶谷主的命令,再想到生死未卜的裴郎,她咬了咬牙,忍下近日被百般折辱的郁气,扯出了一抹笑意,义愤填膺道:“描描可是在紫竹山庄受了什么委曲?跟表姐说说,表姐替你去教训教训这姓秦的木头!”
谢描描心下又是委曲又是难过,想到自己回谷这么久,也无人过问自己在外是否受了委曲,秦渠眉这个人,父母不晓得也就算了,便是连叶初尘与关斐二人,明明与自己一路同行而回,自离了山庄,竟然也是从不曾提过那人一句,仿佛“秦渠眉”三个字便成了她的禁忌,提也提不得。有时候她甚直要怀疑,是否自己真的曾经认识过秦渠眉其人?想不到首先提起的居然是顾无华,虽知她必定没安着好心,也当真令人可笑复可叹。
这般想着,她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之间沾了笑意便压下了那股冷漠之气,令顾无华误以为自己一语中地,正在洋洋得意之间,却见她立时冷下脸来,淡淡道:“小花既然忘了,容我多句嘴,如今你为奴为婢,就该谨守奴婢的本份,休要越疽代庖,忘了分寸!”
顾无华当即被气得面色铁青,立时恼羞成怒,早忘了面前的小丫头此刻还是自家主子,依着往日的脾气,手指几乎戳到了她的鼻尖上:“谢描描你别不识好人心,拿着旁人当亲人,却将亲人当路人!那姓叶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描描眼风里瞧见不远处缓缓而来的孑然出尘的青年,心灾乐祸道:“你是说姓叶的?”
“对!我说的就是那姓叶的,他是什么坏路数,你跟着他混难道还能落个好不成?”她亦瞧见了谢描描背后缓缓面来的美貌妖娆少妇,竟然是舅母姬无凤,当即大喜,连连招手道:“舅母快来,描描这丫头正犯傻呢,你可要好好教导她一番!”
来到谷中侍候谢描描这些日子,她日常并未瞧见姬无凤与谢描描父女二人同住,只当是她有事外出,虽有疑惑却无人解答。偏在此处遇到了她,几乎狂喜。
姬无凤却是自谢描描出谷以后,日夜难安。但她素来好强,张氏在耳边劝了数次,亦不能教她低下头去,与谢无涯握手言和,一笑泯怨。张氏惟有在她背后叹息无数。
这些日子听闻谢描描回来,在谷内帐房行走,她虽立心想见女儿一面,却苦无机会,每日早早遣了丫头偷偷去打探,生恐与谢无涯相撞,这日恰巧小丫头来报,谢描描只与新来的小丫头出了帐房向谢副使的院内而去,走的却是一条极为僻背的小路,她方才携了张氏急急而来。
岂知远远瞧了一眼,却被一声“舅母”给叫得懵了,边行边回头小声问张氏:“怎的我听见有人叫舅母?难道无华也来了?”
张氏也极是疑惑,接连瞧了好几眼:“描描身旁立着的那丫头瞧来确有几分像表小姐!”
此事却怨不得二人寡闻,实是叶初尘严令手下一干人等不许泄露风声,许多人虽知道谷主极为赏识谢副使之女,赏了名丫头给她,哪知道这丫头与谢副使之间的渊缘?由是二人至今也不曾知道,顾无华已来了谷中好些日子。
顾无华自小便十分佩服这位舅母,喜欢她年轻干练,事事不肯依从男人,家中但凡大事小情皆由得她作主。反倒是舅舅谢无涯颇有几分令她瞧不上眼,总觉得他少了男儿气概。且舅母也待自已极是亲切,二人之间比起与谢描描来,更显亲密。
只是她甫一叫出口,便有些后悔。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便是连谢无涯也是不肯认自己这亲外甥女,但不知舅母可会认自己?——其实此事却是她冤了谢无涯。往年她居于谢家之时,谢无涯镇日忙碌,便是连自己女儿谢描描亦不曾好好看过几眼,何曾有闲情去关心过寄居在自家的外甥女?后来却是因着顾冕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谢无涯夫妇二人的身份,便是连姬无凤曾是闻蝶谷主叶西池的未婚妻子这种事情都已知晓,江湖传闻之中,叶西池又是个睚眦必报之徒,顾冕那些年刚刚坐稳威武城主的位子,岂能受这种事情的牵累?当即修书一封,断了两家的来往。谢留芳虽百般啼哭,奈何她是个婉顺的性子,家事概不由她作主,也只得作罢!
隔着许多年的烟尘岁月,当年的小丫头如今长成什么模样,谢无涯是当真记不清楚了。
倒是姬无凤向来喜欢顾无华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总觉得她这一点与自己极像,倒是谢描描那种懦弱的性子与自己大姑子谢留芳有几分相似,当真令人不喜。这般想着,走得近了些,她嘴角也不禁沾了些喜意,笑着对张氏道:“果真是无华那孩子,经年不见倒是越发出息了!只是不知她怎的寻到了此处?”
一面笑着,一边偷眼去打量近前的谢描描,倒是张氏偷偷捅了捅她:“夫人,谷主也过来了!”
谢描描亦瞧着渐渐走近的叶初尘暗暗心喜,早在顾无华叫出“舅母”之时,她便哆嗦了一下,脑中自动勾勒出了姬无凤拿着大刀片子砍过来的情形——这委实怨不得她胆小,谷中但凡与姬无凤齐辈的,无不怯她三分。当初叶西池与姬无凤定下婚约,已教谷中众人心存绝望,未来的谷主夫人让人顿觉前景黯淡,只是后来出了个谢无涯舍身伺了姬无凤这只母老虎,方才有了一干人等二十年的平静岁月。众人不是不感激谢无涯的!
只等姬无凤走得近了,微微颌首:“见过谷主!”顾无华面色惨白转回头去,距着她与谢描描三步之遥,正立着一名挺拨尔雅的青年,面上笑意看在她眼中却跟妖魔无异,她在危机关头回头去看面前的谢描描,心底竟然升出了一丝幸灾乐祸——谢描描那丫头显然是被这位叶谷主吓得呆住,全身僵如石塑,极是艰难尝试着要去回头向姬无凤求救,却未能成功。只不过眨眼,面前的人影已经一闪,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丫头许是头脑错乱,居然藏至叶初尘背后,揪着叶初尘的衣袖,用几乎带着点颤音的调子道:“谷主快走!”
姬无凤的脸色,当即变得很难看!
顾无华眼睁睁瞧着,谢描描那小丫头死命揪着叶初尘的衣袖,只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贴在那位可怕的谷主身上,战战兢兢头也不回的走了,整个过程令她叹为观止!
她回头去看,姬无凤似被抽了全身力气一般,几乎要瘫倒在当地,若非奶娘张氏扶着,便要摇摇欲坠,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今日只除了求助谢描描未遂之外,倒另有一件令她大喜过望之事——姬无凤竟然出现在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顾无华向来是个实干的人,思忖一番之后连忙不失时机上前亲亲热热挽住了姬无凤,略带着点回护之意的责备道:“描描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淘气的事情惹得舅母生了气,亲生母女,有什么不能开解的,居然撒丫子跑了?今晚见了她,我定然替舅母数落她几句,也好教她懂事一点,别尽惹舅母生闲气!”
姬无凤被她挽着的那支胳膊,当即僵了!
还是谢描描的奶娘张氏心内明白,暗叹了一声,支开了话题:“表小姐怎的到了闻蝶谷?”
——此事说来话长。
顾无华心虚的瞧了她一眼,只得半真半假将自己逃婚之事讲了一遍,中间隐去迷晕了谢描描替嫁一节,还得绞尽脑汁将自己与叶初尘之间从未有之的瓜葛编造一番,好在叶初尘的皎雪驄也确然丢了,最后也是她与裴子礼驱驰,倒也算得是物证,姬无凤也不曾起疑,只将这年轻谷主夸赞了一番,宽言安慰了她一番,令她回去。
顾无华只得怏怏无功而返。

芳菲尽

ˇ芳菲尽ˇ
过得几日,姬无凤在院内迎来了叶初尘这尊大佛。
新任谷主叶初尘向以纵性任情而出名,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都不在谷中,更遑论关怀下属生活?倒从不曾听闻他还曾亲自去哪位下属院内坐得一坐!
姬无凤得了这般大的殊荣,只觉内心忐忑,不知祸福。她自逃婚至今,重返闻蝶谷倒也全非自愿,纯粹形势逼人之举。叶初尘倒是个干脆的,当初为了逼她与谢无涯回谷,一把火将她夫妇二人一手打拼的谢家化为灰烬,令她二人全无栖身之处,再加上出动了谷主贴身十二鹰卫,想要放手一搏全身而退亦非易事,是以夫妇二人方才有了今日的蜗居闻蝶谷的消闲日月。
叶初尘在她院内藤罗架下石凳之上坐定,打量四壁风景,藤上紫花敛蕊,浅香扑鼻,院内巨树参天,显见得已有了些年头,唇边挂了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叹道:“姬副使这院子跟父亲在世时几乎一般模样——”他慢慢掬起头顶垂下来的一蔓花茎,其上伶伶紫萼欲绽,却展眼在他手中被捏碎,残花紫液顺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流下来,他随意从袖中抽出白绢来擦干净,将白帕厌恶的丢在脚下,见得姬无凤目瞪口呆的模样,清浅一笑:“晚辈从前就觉得紫色很脏,又脏又暧昧,偏偏家父喜欢,真是拿他没办法!”颇是感叹的模样。
姬无凤只觉心中凉的发沉——喜欢紫色的,明明是她!
叶西池常年只着黑衣,这一架紫藤也不过是当年为了讨好佳人,堂堂闻蝶谷主亲手所植而已——这件事情,当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叶初尘仿若未曾看见她那种难堪又凄凉的表情,一手支颌叹道:“晚辈当年虽然还小,可也并非全然无知的懵懂小儿,犹记得五岁之时,父亲每日在这院中独坐,母亲每每垂泪,心下可是惶恐的很呐!”他虽叹着惶恐,可面上表情并无半点惶恐之色。反倒是姬无凤面上的表情却越来越惶恐,心内打鼓,不知这位年轻谷主的来意是善是恶?
她尝试着张张口,名满江南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谢夫人一时词穷,半日才道:“谷主今日…可是来与属下叙旧?”
叶初尘冷冷一笑,很干脆的反驳:“本谷主从不认为与姬副使还有何旧可叙?姬副使与家父倒有旧可叙,可惜家父早已作古…”
姬无凤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说不出一个字来。
反倒是叶初尘,眸底浅藏讽意,开宗明义:“今日本谷主来,倒有桩旧事想跟姬副使了了——关斐,呈上来!”
关斐磨蹭了半日,方从大门外走踏进,手中郑重其事端着漆金描凤的托盘,盘内红色丝绸上面正正摆着一根簪子,簪身之上一双彩蝶在流云之间翩翩起舞,蝶身镶嵌着许多彩色宝石,极为罕见,栩栩如生,正是那根流云舞蝶簪,当初谢描描及笈出逃之日遗失之物。
姬无凤一见之下双瞳紧缩,怔道:“谷主这是…”
叶初尘拿手轻轻拨拉着盘中簪子,淡淡道:“这簪子乃闻蝶谷历代夫人所有物,夫人当初挟此物私逃,娘亲一生未曾有幸佩戴此物,不过本谷主非是睚眦必报之徒,既然这簪子在姬副使女儿身上,那就还我叶家一个媳妇儿,这桩陈年旧事也就算了了!”仿佛他说着的全然不是自己的婚姻大事,不过是一桩小小的卖买一般。
关斐端着漆盘的手微微一颤,欲言又止,眼瞧着姬无凤结结巴巴推拒:“小女描描…描描她已与雷家堡的大公子雷君浩订了亲…”
“定了亲也不是成了亲,哪又有何难?——姬副使当年逃了婚,谢描描秉承母志逃个一次两次婚,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姬无凤被一口气呛住,倒退了两步方才结结巴巴辩驳:“逃婚…逃婚之事岂是儿戏?”
叶初尘眸中意谓不明,笑得不怀好意:“更何况当初姬副使逃婚还有个奸夫,算得上私奔,谢描描一时半会倒是不好找个奸夫出来私奔,那就直接悔婚好了!”
关斐极是同情的去瞧着这位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女子,今日被个年轻小辈逼的面如纸金,却诺诺不敢言,良久似想起了什么,道:“小女的婚事,向来由夫君作主,既然谷主有此美意,也应与夫君提起,方是正理!”
叶初尘示意关斐将那流云舞蝶簪放在院内石桌之上,长身而起,盈盈一笑,说不出的和善可亲:“此事就容得副使考虑几日,晚辈这便前去征求谢副使的同意——说起来,成亲之时,岳父母不能同在一处受礼,说出去还是有些丢人吧?”
姬无凤眸中火光四起,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面前消失,一掌拍在院内石桌之上,慌得张氏忙忙去拉她:“夫人,你小心手掌!”
刚刚步出院门的叶初尘侧耳去听,啧啧叹道:“这岳母的火气委实有些大啊——关斐,亏了我家描描脾气柔顺许多!”
关斐偷偷在后腹诽:谢描描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那也叫柔顺?
谷主这是有毛病吧?
叶初尘近日许是真的闲出了毛病,从姬无凤院内出来,便顺着谷内青石小径向着谢无涯院内而去。这会子日已正午,若他估计无错,谢描描这会儿正在帐房内与算盘金用午膳,院内怕是只有谢无涯一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