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慕彬用手指抹了下嘴角,低头看看指上染到的血色,又看看知春,像在重新认识面前这个女人。
知春把挡在眼前的乱发拨开,扬起弧线漂亮的脖子,嗓音有些嘶哑,却是高傲的:“送我回家。”
岑慕彬怔了好一会儿,终于什么都没说,转直身子,发动引擎。车子风驰电掣般驶过庆丰广场,停也不停,知春当然没有叫喊,她不再怕他,她掌控了局面。岑慕彬一直送她到住宅楼下。
知春利索地取过自己的包,也不说再见,直接推门下车。
她的左手忽然被岑慕彬抓住,这次他没用太大力气,举止中似有祈求之意,知春连头都没回,用力甩开,径自出去。
知春站在水池边,镇定地洗脸、梳理头发,镜中的女人眼神冷冷的。就在半年前,她还有少女般的神情,天真的目光,和傻白甜的笑容。原来人如此多面,就连自己都无法预料。
是岑慕彬把她性格中的另一面逼了出来。
她伸出手,用湿漉漉的手指沿着镜面上的自己,勾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轮廓,一个全新的谢知春。
洗漱完毕回到卧室,她睡不着,神经依然亢奋。
她关了灯,在床上发呆。室内还是很亮,她转头,恍然发觉窗帘没拉。她跳下床,赤足走到窗边,完全是随意性地往楼下扫了一眼。
那辆雪白的沃尔沃在夜色中显得特别醒目,它静静地停泊在楼下,好像一只耐心守候羊群的狼。
知春抓在窗帘上的手顿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醒过来,咬紧下唇,仰头,抬手,用力将两片窗帘拉上。
知春从别的病友那里为荣钧借来一副不锈钢可伸缩型的撑架,荣钧便兴致勃勃在病房里练起了走路。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从床边到窗前,不到三米的距离,他花了十多分钟,每一步都像行走在刀尖上,缓慢且吃力。知春瞧在眼里都替他觉得疼,每次看他似乎要跌倒,知春便慌忙扑过去,但荣钧不让她帮忙,坚持自己走,知春只能站在窗边紧张兮兮看着他。
终于,荣钧走到了她面前,脑门和后背都湿漉漉的,他对知春咧嘴一笑,口气喜悦而骄傲:“知春,我又能走了。”
泪水一下子冲入眼眶,知春使劲忍住,用微笑鼓励荣钧,又取来毛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
“累不累?”
“有点,不过值得。”
知春抱住丈夫,心中充满欣慰,最绝望最艰辛的一段日子终于过去了。
荣钧埋首在她发际,两人静静享受这难得的温馨时光。
“你换洗发水了?”“嗯——你怎么知道?”
“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用的那种,柠檬味儿,很香。”
知春抬起头笑:“好吧,等你回家,我接着用原来那一款。”
岑慕彬走进来时,正看见两人相拥在一块儿,他只扫了一眼就把头转向一边,荣钧忙和知春分开。“岑医生来了。”
知春并无害羞之意,不冷不热地对着空气笑了笑。
“怎么已经下床走路了?”岑慕彬的口吻听不出什么情绪。
荣钧笑着解释:“我感觉状态还可以,就忍不住试了试。岑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每天闷在病房里无事可干的滋味真不好受。”
岑慕彬不置可否:“你先回床上,骨头还没完全长好,现在练走路容易出事。”
知春扶荣钧上床时顺便又瞥了他一眼,荣钧的脸色似乎有点苍白,很疲倦的样子,她心知岑慕彬的话没错,不觉也有些后悔。例行检查结束,荣钧忍不住又提及出院的事,他在医院辗转住了有小半年了,实在想家,想外面的世界。“还得再等等。”岑慕彬淡然道,“下星期有个全身检查,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知春私底下曾问过小周有关出院的问题,小周婉转地表示,荣钧现在出院按说也没问题,只要回家后多加小心,按时到医院复诊即可。知春算过账,即便给荣钧在家请个看护,也比在医院住着便宜。
但小周又说:“不过最终的决定权在岑医生手上,你有机会可以问问他。”
岑慕彬走到门口,忽又转身:“谢小姐,方便出来一下吗?”知春和荣钧俱是一愣。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么?”知春语气难免僵硬。
岑慕彬不说话。
荣钧有点担心,对知春使了个眼色:“你去吧。”
知春只得跟出去。
岑慕彬往走廊深处走,知春稍稍落后他半步,心里七上八下,怕他宣布与荣钧有关的坏消息,但也许只是和出院时间有关。
她等岑慕彬开口,但他始终一言不发。
下了楼梯,又走出边门,两旁种满灌木,头顶是二楼的空中走廊,知春不肯再往前走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岑慕彬背着手,转过头来看她:“没什么,只是想让你陪我走一段。”
他把幽深的情绪藏在眼眸深处,神色始终淡淡的:“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回到他身边去。”
知春转身就走。
她走过去又走回来,岑慕彬还站在原地。
“你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他是我丈夫!”她恶狠狠地对他宣布,“我爱他,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岑慕彬面无表情望着她。
知春胸口剧烈起伏着:“你这么干,不觉得可耻吗?”
回到病房,荣钧正心神不安躺在床上。
“岑医生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事,有几项费用我还没去结,他怕我忘了,刚才咱们不是在谈出院的事么,他想起来给我提个醒。”
荣钧明显松了口气,又低声嘟哝:“也不知道下星期能不能出得了院。”
“为什么不能?只要检查指标没问题,他就没道理拖着咱们!”知春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的神情有多强势,“你就别操心这事了,有我在呢!医院想赚钱也不是这么赚法的!”
荣钧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她笑:“知春,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尖刻了?”知春对岑慕彬吼完,往回走,连楼梯都没开始爬就后悔了,自己那么激动是干吗呢,根本影响不了岑慕彬,他眯着眼睛,饶有兴致看自己发疯,像一只狡猾而笃定的猫,欣赏老鼠在自己面前打转。
她真想冲上去撕碎他的脸。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暴戾一天天在她体内肆意生长,催生出带刺的语言,有棱角的表情。早晚有一天,她会做出连自己都害怕的事来。
她开始急迫地想离开医院,离开这个有岑慕彬的鬼地方。
夜里,荣钧却忽然发烧了。

  18-告别
连着三天,荣钧高烧不退,知春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岑慕彬仅头天来看过他一回,之后一直是另一位姓方的医生在照料荣钧。
他不来,知春便主动去找他。
岑慕彬不在办公室,知春打听到他在实验室给几位助理医生上课。
她找上门去,认准了房间号,毫无顾忌地擂门,门开了,眼前是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
“岑医生呢?”她目光灼灼,伸长脖子朝里面张望。岑慕彬走出来,见是她,回身交待:“你们先讨论几分钟。”
他掩了门,领知春往出口方向走,边走边问:“荣钧怎么了?”
“他一直发烧。”知春勉强忍住怨气。
“方医生知道吗?”
“嗯,给他换了种药。”岑慕彬停下脚步:“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不能不管他。”知春低声说,语气成分复杂,有恳求有威胁。
岑慕彬沉默了一下说:“方医生告诉我,他血检尿检的指标都在可控范围内,但恢复需要一定时间。”
“多久?”
“每个病人情况都不一样。”岑慕彬漫不经心说着,回头扫一眼空荡荡的走廊,“没别的事我回去了,他们在等我上课。”
知春盯着他白大褂的下摆,他的双腿修长有力,走路时潇洒劲朗,刺痛了知春的眼睛。
“岑慕彬!”她扬声喊,整条走廊都能听到她凛冽的回音。
岑慕彬站住。
“你故意的。”
岑慕彬转身:“什么意思?”
“荣钧发烧是你造成的。”知春口齿清楚地下判断。
岑慕彬难以置信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又走回来。
知春挑衅地迎视他:“你故意给他用错药,让他发烧,我没说错吧?”
岑慕彬走到她离她很近的地方才止步,他居高临下俯视知春,眼神捉摸不定,语气却很平和:“我没毒死你丈夫的打算。”
“那你为什么总不让他出院?”
岑慕彬耸肩:“你都开始质疑我的职业操守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等他烧退了我们就出院!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去告你。”
岑慕彬似乎觉得惊诧,背剪手,笑起来。
“告我什么?”
“你骚扰我。”知春脸上终于浮起一丝报复的快意,“那天在车里,我用手机录了音!”晚上,荣钧的烧终于退了,知春长长舒了口气,她向方医生道谢。
方医生临走时嘱咐她:“让他好好休息一阵吧,这次发烧主要是由疲劳导致的,下回可别再让他练走路了,他身体还弱,吃不消的。”
知春唯唯诺诺,送他到门外。
“方医生,我跟你打听一下,等荣钧这次稳定下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出院了呢?”
“这个嘛!还是得问岑医生。”“可他不是不管荣钧了吗?”
方医生奇怪地扫了她一眼:“谁说他不管了,前个礼拜他接了个任务,给一批助理医生做个短期培训而已。岑医生很重视你先生,每天都问我要病情报告看,也是他让我转告你,别再怂恿你先生练走路,太操之过急,很危险。”
又熬了两周,荣钧终于通过了健康检查,出院单也发到知春手里。
小半年医院住下来,病房和家里的卧室差不多,塞满各种东西,知春怕出院那天忙乱出差错,就跟荣韵商量提前一天把大部分物品先运回家去,荣韵有汽车,过来拉一趟很容易。
知春请了一天假,把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并打包,荣韵傍晚四点过来,两人一起大包小包地将东西运上车。
知春谢过荣韵,又说:“姐,你明天要是走不开就别来了,我和荣钧打车回去,反正不剩多少东西,我能拿得了。”荣韵想了想,还是说:“我来一趟吧,放心点儿。我还约了秦阿姨到你们家去,头次见面,总得关照她几句。”
秦阿姨是荣韵帮忙给荣钧找的看护。
知春等荣韵的车跑远了,才返身回病房。
最后两天的医院生活了,她还是不爱等电梯,宁愿多走两步路去爬楼梯。走到二楼楼梯口,一抬头就看见岑慕彬面对窗口站着,头略微仰起,一袭白衣纹丝不动,如雕塑,不知在看什么。
知春脚步一滞,想到彼此最近的交恶,决定不打招呼,偷偷从他身边溜过去。
岑慕彬后脑勺好像长了眼睛。
“谢小姐,”他还是那样客气而生疏地称呼知春,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我想,你不会愿意再去我办公室……我们就在这儿告别吧。”
知春单手抓住扶梯,咬唇不语。她狗急跳墙,恶意揣测岑慕彬之后并没想过去找他道歉,她觉得他俩谁也不欠谁的。不过毕竟就要出院了,她心理上放松了好多,总算又有了一点温柔的样子。
岑慕彬注视着她,神情淡而远。
“那天在车里……”
“别说了!”知春慌忙阻止他,四下看看,几步远的地方就有人来人往,令她心惊胆战。
岑慕彬旁若无人,继续说:“你问我为什么。”
没人注意到他们,知春稍稍安定了一些。岑慕彬依然用迷蒙的眼神望着她,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
“我对你有欲望,自己也控制不了……欲望这东西一旦产生就很难消除。”他永远都这样直言不讳。
知春有点恼,低声说:“那是你的事。”
“没错,可我不打算掩饰,所以,惹你不舒服了?”
知春咬牙低语:“难道你一点道德感都没有吗?我有丈夫,你也有妻子,虽然你和你太太感情不好,可我爱我先生!”
岑慕彬嘴角微微翘起,有点讥讽:“如果我顾虑重重,你先生的右脚早就不在了。”
知春的神情告诉他,她显然又开始不平静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都结束了。”他耸一耸肩,很轻松的样子,最后深深注视了知春一眼,连声“再见”都没说,就扬长而去。
知春死死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白大褂的下摆微微飘展,像笼着一阵令人愉悦的清风,可明明不是那么回事。
他对她有欲望,他没打算掩饰对她的欲望。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简直比她还有理。
而知春竟然没再感到愤怒——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历时四个半月,荣钧终于重返家园。
知春提前一周就把家里收拾一新,所有物品都和荣钧离家前一样,摆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客厅里多了一张轮椅,是知春专门为他订购的。
“拐杖也买了?”他问知春。
“买了。”知春拿给他看,“不过你还是听医生的,先坐轮椅,等腿长结实了再练。”
荣韵也说:“凡事要循序渐进,小弟,你必须听医生的话,别再像上回那样,知春都被你吓死了。”荣钧向知春报以歉然一笑。
在知春和荣韵的协助下,荣钧坐进那张轮椅,他推着轮椅在家里四处移动,重新适应这熟悉的环境。
秦阿姨上门来了,五十多岁的年纪,人看上去还算机灵,但态度不怎么热情,知春转念一想,也许人家是外冷内热,只要工作负责就好了,她并不喜欢那种表面殷勤骨子里打小算盘的人。荣韵给秦阿姨讲了一番规矩,她边听边点头。
秦阿姨不住家,工作时间为早晨八点到傍晚六点,正好和知春上班的时间错开。除了照顾荣钧外,她还负责做两顿饭,这样知春下班回家可以轻松一点。
荣韵交代完毕就急着回家了,她给知春使眼色,让她送送自己。
两人边往楼下走,荣韵边告诉知春,秦阿姨对薪水不太满意,她下午给荣韵打电话有辞工的意思。
知春吓一跳:“她之前怎么不说?”“估计是想给咱们来个下马威吧。现在像样的看护很难找,像她这样有点资历的更是吃香,难免会贪心。”
“那,要给她涨一点吗?”
“暂时不用,你们现在的经济已经够紧张了,再说,我们给的钱虽然不算高,也符合一般标准,你留神看着她点儿,如果她服侍荣钧卖力,再给她加也不迟。”
知春回到楼上,秦阿姨立刻告辞走了,她要明天才开始上班,知春对她的第一印象顿时不好起来。
姚天若又打电话过来,他们刚把蓉蓉从幼儿园里接回家,想带孩子一起过来吃顿团圆饭。
“我还做了几个你们爱吃的菜,也一并带过来,省得你烧晚饭了。”
知春有点踌躇:“你告诉蓉蓉了?”
“没呢!这不是先问你一声吗?”姚天若现在拿主意格外小心。
“那就算了吧,你们还是明天过来,明天不是星期五了嘛!我怕蓉蓉太兴奋,就不肯和你们回去了,我明天还得上班,另外荣钧也得适应一下。”
“也行,都听你的。”
知春早就预备了几个速成的菜放在冰箱里,只要煮点米饭,做个番茄蛋汤,再把配好的两个菜一炒,晚饭就有了。
她在厨房忙活完出来,客厅里却不见荣钧的影子。
知春喊了几嗓子,荣钧也没回应她,她有点担心,急忙跑去房间找,才走了两步就看见了荣钧,他在阳台上。
荣钧脸朝外,坐在轮椅里,背影沉静,微微仰望天空,知春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知春,”荣钧没有回头,很平静地叫了她一声,“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知春心一颤,顷刻间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了,一阵凉意从脚底蹿出,直捣内心。这一瞬间,她仿佛嗅到了廖莹的气息。

19-欲望
秦阿姨是个非常“专业”的看护,该她干的活儿她能完成得很出色,但不是分内的事,她一个手指头都不会沾。知春有时回家稍微晚个十来分钟,秦阿姨也不跟她交接,留荣钧单独在家里,拍拍屁股就走了。
知春难免有怨言,荣钧倒觉得可以理解:“她是照章办事,也没什么错,再说每次回去前她都会先跟我打声招呼,我说没事她才走的。”
“你呀,就爱给人好说话,难怪大半个公司都给袁松盘进他口袋了。”知春叹气,但也没有过分责备的意思,很多事她现在都懒得计较了。
荣钧出院后没多久,袁松就揣着十万块钱上门,也不说清楚是什么性质的钱,一个劲儿和荣钧谈兄弟情、和稀泥,荣钧心肠软,给他这么一哄,好好一个分家机会,就轻而易举被袁松抹平了。
知春第一次看见荣钧因为练走路而摔倒在客厅地板上时,吓得七魂六魄全散了。那时距离出院才一周,她下班回家晚了几分钟,正好撞到这一幕。她埋怨荣钧,荣钧只是孩子气地笑笑,过后只要逮着机会还是照练不误。知春再三叮嘱秦阿姨盯紧点儿,别让荣钧乱来,她嘴上答应得好,但还是一到点就立刻撤,搞得知春下班跟火箭发射一样,总是急匆匆往家赶,然而免不了还是会有空档留给荣钧。
为了练走路,荣钧几次摔痛,却从来没罢休过。他那样性急而顽固,让知春无法理解。
“你就不能等一等,水到渠成不好吗?一定要这么着急上火一个人偷偷地练?”多数时候,荣钧会用好脾气的笑容来搪塞知春的埋怨,但有一次,知春陪他在阳台坐一会儿,荣钧忽然说了实话。
“我不想总这么窝在轮椅里,感觉自己像个废物。”他幽幽地说,目光投向很远的某个地方,“有时候会忽然感到绝望,害怕自己控制不了情绪,忍不住就往楼下一跳,一了百了。”
知春听得手足冰凉,用力抱住他,死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认真的吧?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荣钧收回悠远的目光,温柔地看看她,笑了:“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不会真绝望。”知春忽然哽咽,委屈不已:“以后别再说这种话,连想都不要想!我们好不容易都熬过来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荣钧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没有什么比支柱垮塌更让人感到绝望和恐惧。
荣钧默默搂着知春,听她在自己怀里啜泣,那细碎柔软的声音如同雨丝,渐渐缓解了他紧绷绷的神经。
到了周五,姚天若夫妇带着蓉蓉上门团聚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有时荣韵也会来,但多数时候他们两家人会错开。蓉蓉已经搞明白爸爸的腿是怎么回事了,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大人叮嘱她的话,只要是和爸爸有关的,她都肯答应。回到家里,也不再像从前似的疯疯癫癫瞎闹,她喜欢坐在爸爸身边,陪他说话,给他做这做那——她把荣钧当成自己的娃娃一样来照顾。
荣钧疼爱女儿,忍不住就会把蓉蓉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唯一的那条腿上。蓉蓉胆怯又好奇地低头,隔着布料,轻柔地摸摸爸爸残缺的左腿,再抬头看一眼爸爸,那悲悯而小心的神色让荣钧既想笑又心酸。
知春看见了会责备蓉蓉:“赶紧下来,爸爸的腿受不了。”
蓉蓉慌慌张张要溜下来,荣钧忙说:“没事,她这么轻,不会压到我。”姚天若告诉知春,她有天上街时碰到了岑慕彬,身边站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甭提有多水灵了。
“我和他打招呼他都没认出我来,后来我说荣钧是我女婿他才记起来的。”
荣钧笑道:“医院人那么多,他又忙,您在医院也不常碰见他,难免觉得眼生。”
知春问:“那小姑娘是谁?”
“还能是谁?他女儿呗!说是放假了,从上海过来看爸爸。敢情他跟老婆孩子不住一块儿!”谢定安插嘴:“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医生都很忙,经常顾不上家。”
姚天若继续说:“我可是夸了他好多话,谢谢他在医院这么照顾咱们家荣钧,这岑医生真是,一点不骄傲,听我那么夸他还挺不好意思。”
知春蹙眉,很不自在:“妈,你以后能不能别犯傻呀,站大马路上拦着人不放。”
“我是诚心诚意的啊!人岑医生耐心很好的,临走还让他女儿跟我说再见呢!”姚天若得意。
知春便不说话了,吃着饭,心神却有些飘忽。饭后,谢定安陪荣钧在客厅说话,蓉蓉照例守在爸爸身边。姚天若帮知春在厨房洗碗,顺便打听肇事赔偿的进展。
知春不太起劲地给母亲解释:“统共拿来八万块,后面就再拿不出了,他们也挺不容易的,说只要我们不起诉,那夫妻俩就准备带着孩子回家务农,以后再也不出来了。”
姚天若瞪起眼睛:“你答应了?”
“不然能怎么办?”“嗨!你怎么这么糊涂呢!这种事情不死死咬住他,荣钧的腿不是白丢了!你脑子不要不清楚哦,对那种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狠!你有没有想过荣钧将来怎么办?他起码三五年内不可能挣钱,搞不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这笔损失还没跟那帮人算呢!你倒好,连医药费都想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