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马路边,有一个卖艺人拉二胡。她走过去驻足倾听。
那人拉得很投入,闭着眼睛,浑然不受外界影响。那凄凄惨惨的调子,硬生生筑起了无形的围墙,与远处的繁华热闹隔开来。六朝金粉、王谢侯府的秦淮,声色犬马的浓艳,都侵不入这围墙里。
她听着二胡,仰望空中明月,忽然想起“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这首词,不由得恍惚起来。
她听了很久很久,直到人群都差不多散光了,繁华落尽,灯火阑珊,才上前在盒子里投下十个铜板,纪念她来到这个时空,认识王孟英,十年了。而后头这八年,她和王孟英说话的次数用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然后安静地离开,带着一路冷风,摸黑回到了紫竹山庄。
山上差不多所有房间都黑了。只有大红灯笼在夜风中寂寞地摇曳,映着地上散落的鞭炮灰烬,显示着不久前的热闹。
她绕到后山,看到自家房子也黑洞洞的,父母和小宁肯定都睡了。但是…自己闺房还亮着孤灯,不免有些悚然。谁会三更半夜还来拜访自己?
她踌躇了一下,轻手轻脚推开门,探头往里一看,呆住了。
夜色浓重,一灯如豆,四周安静得只听见蝈蝈。他坐在桌前,支着下巴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半边脸藏在阴影里。
桌上有一盏漂亮的花灯。
她回身轻轻掩上门,走过去推了推他,低低呼唤:“羲少爷…”
他醒过来,揉着惺忪睡眼。
“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你一起看花灯。等了好久好久,你都不回来。”他一边揉眼睛一边说。
无双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答这句话。顿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回去睡吧。别着凉了。”
石诵羲却像没听到一样,把那盏花灯推到面前,“看,这是我送你的,漂亮吗?”
她接过来,抚摸了一下上面的莲花瓣,低声说:“漂亮。”
石诵羲绽开一个笑容,在昏黄的烛光中格外生动,“那我们喝酒赏月吧!”说完,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只酒瓶和两只玉杯,笑嘻嘻捧到她跟前,望着她,眼眸里就像落满了星子。
她愣怔半晌,面色复杂,却终于快活地笑起来,点头答应:“好呀。你等等,我去厨房热两个小菜。”
他们蹑手蹑脚把酒菜端到山庄西头的莲花池边,靠着栏杆摆好筷子酒杯。石诵羲还把那盏花灯点亮了。就着微弱的光亮,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对饮起来。
他们不敢大声喧哗,碰杯也只轻轻地,倒别有一番滋味。
酒过三巡,石诵羲问:“你今晚去哪里了?”
“看花灯了。”
“不会吧,自己一个人?”
“是啊,还能有谁?”
“王先生呢?”
“和老婆去探外家了。”
“我还记得,好多年前的元宵节,我们撞见了呢。”
无双吓了一跳,“你…你记得?”
石诵羲白她一眼,“本来早忘了。后来看到王先生,慢慢才想了起来。那个人就是你。”
无双掩嘴,吃吃笑着,“那时候你还是个任性的孩子呢。得理不饶人。我都被你吓破胆了。”
石诵羲笑了笑,“哎,我们这样子喝酒,太无聊了些。不如来些花样吧。”
“什么花样?”
“这样,我们每人说一句诗,包含‘月’字。同一首里面的不能重复用,说出来一句,就能喝一杯。说不出来的,就喝三杯。好不好?到最后,谁说不出来的,就答应一个条件!”
无双怀疑地看着他,“你不是最讨厌诗书了,怎么这会子想起这个?”
“对手是你,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无双“切”了一声,嗤笑:“好!看到底鹿死谁手。我先起个头,床前明月光!”
石:“明月几时有。”
双:“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石:“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双:“暗香浮动月黄昏。”
石:“月出惊山鸟。”
…
…
…
石:“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无双立时指着他,低声叫道:“你输了!你输了!这句是白居易的琵琶行,我刚才就说过‘别时茫茫江浸月’!你跟我重复了!”
石诵羲哑口无言,只得自罚三杯。然后又重新想了一句,“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月儿弯弯照九州。”
…
…
两人不知道说了多少个。到最后,越想越久。石诵羲绞尽脑汁,无双瞅着他幸灾乐祸。石诵羲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月落乌啼霜满天!”
这下到无双冥思苦想,好艰难才想起一个:“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石诵羲不干了,“这不算数!这是月份日期,咱说的是天上的明月!照你这样,我还有一大堆呢,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人间四月芳菲尽;雨横风狂三月暮…多了去了,都跟你一样赖皮不成?”
无双争辩:“你前头又没规定是哪个意思的‘月’。现在才来说不行,我可不答应。”
“我现在就说了,你给我重新想一个。”
无双鼻子哼一声,抬高下颌傲道:“我不跟你玩了,你中途杀出一个程咬金!你才赖皮呢!”
说着她给自己连连斟了好几杯,全都一饮而尽。
天上明月清冷皎洁,静静照耀着这两个深夜喝酒的失意人。无双有些眼花了,怎么看天上的月亮都有两个。她喃喃道:“清辉玉臂寒,清辉玉臂寒…石诵羲啊,这么个好日子,你怎么不去陪你的相好呢?”
石诵羲嘿嘿嘿笑起来,“相好?我哪里来的相好?过完年,我的婚事就要筹备起来了,这会子找相好,要被我老子打死。”
“对了…有首歌,不错,姐姐唱给你听听,”无双醉醺醺地敲碗,用嘶哑破落的嗓子歪歪扭扭地唱:“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啊…啊…”那长长的尾音,被她的破嗓子拖得不成调子。
石诵羲捂着耳朵说:“别唱了别唱了,难听死了。”
无双不理,还兀自在那里“啊…啊…”啊到最后,她咧嘴一笑,头一歪,就瘫在了桌上。醉死过去。
石诵羲也喝了不少,撑着栏杆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她身旁,愣愣看着月光下她无暇的脸。好久好久,他自言自语:“你今天输了,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呢。”
无双哪里还听得见?
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自己稳稳当当地躺在自己床上。那盏花灯放在枕头边,蜡烛已经烧完了。花灯旁还有一方狭长盒子,打开一看,里头赫然是一支人参。
*
意外总是发生在人们毫无防备的时候。
道光二十三年,钱塘过得风平浪静,除了朝廷又签订了五口通商章程。
霍乱并没有横行,只是偶尔有零星二、三人发病。况且到了深秋,所有人的精神都松懈了。
这天王孟英去治疗一个不算棘手的霍乱患者回来,没有在意。吃过晚饭后,他在灯下校勘古代医书,妻子在边上就陪着他做针线活。(伴余勘书)
前面说过,王孟英是一个非常刻苦的人。人家已经是名医了,但一点也不放松学习,时常钻研各种古代医书,并且校勘加以注释,然后发行出版。一生中,经他手校勘批注的古代医书,就有《洄溪医案》《叶案批缪》《校正愿体医话良方》等十余部。这是一个惊人的工作量。大家想一想,那些艰辛晦涩的古书,我们读一页就够辛苦的了,可人家王孟英不但要通读全文,把其中的医理学习明白,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勘误,并把自己的理解写下来。这是需要非常人的耐心的。
他工作完,惠娘服侍他梳洗,两人就睡下了。
惠娘身体一向非常好的。所以这天半夜的时候,她起身泻了两次肚子,夫妻俩谁都没在意。
早晨起来,王孟英洗漱完毕,坐在铜镜前。惠娘就拿起梳子,帮他梳辫子。结果辫子才编到一半,惠娘面色一僵,捂住肚子道:“哎,我去去厕所。”
王孟英看着她匆匆跑出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不对劲。
等妻子回到房中,他温柔关切道:“你怎么半天泄三次了?我给你,诊诊脉吧。”
惠娘就伸出手腕。
王孟英手指按上去,不多时,脑子里就“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没有食言,重大转折到了…
注:历史上徐氏夫人是道光二十六年才死的,本文提前到二十三年。
53
53、殇亡 ...
诊脉结果非常不好。
“脉七至而细促不耐按”——脉跳得非常快,然后非常虚弱,这是病危之脉呀!
这个脉象如一道霹雳,瞬间将王孟英劈得手脚麻木,意识混乱。
惠娘看到他脸色不太好,就问:“怎么样?没什么事吧,我身体没有什么感觉啊。我自己觉得挺好的。”
王孟英慢慢撤回手,强自镇定道:“你上床休息去吧。”他没敢告诉妻子病情有多重。
惠娘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收拾了一下就重新躺下了。
王孟英给妻子掖了掖被子,关好门,站在门口想冷静一会儿,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在慌张无措之时,人的第一反应无外是——找人商量。王孟英也不例外,他走到了母亲房里。
王母正在穿衣服,看见他来,就随口问:“早饭吃什么?”
王孟英深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语气平缓不下到老人家,但话一出口,还是不受控制了。
“娘,惠娘昨晚上泄泻。我刚给她诊脉…”
老人家听儿子嗓子都抖了,回头问:“咋地?”
“脉象很不好…可她自己没感觉。”
老人压根没放在心上,皱眉道:“不至于吧?她一直都好好的呀。你别太担心了!没事儿,你开服药抓来吃就得了。这样吧,她躺着,这顿早饭我去给孙儿们做。”
说完就大咧咧去了厨房。
被母亲这么一搅和,王孟英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诊断错误了。杏林传统是不给亲近之人看病,不是没有道理的。瞧,自己这不就慌了神吗?要是其他病人,何至于此?
可他转念一想,不行,自己技术没差到这程度。还是保险一点吧。
于是,他就到书房提笔写了封短函,让邻居送去给惠娘的哥哥,请他赶快来。(函致乃兄友珊)
然后,他回屋换了身衣裳,准备出门去请另外一位医生,一起来诊断一下,看到底危险不危险。
就在这个时候,无双、红莲来了,想找惠娘一起去集市。她们刚进门,就和王孟英迎面撞了满怀。王孟英哪里有心思说话,只胡乱打了个招呼,就冲出了门。
红莲纳闷地摸摸脸颊:“王大夫一大早,那么急去哪里?有急诊吗?”
惠娘听到姊妹们来了,就起了床,招呼她们进屋,端上茶水,不好意思道:“嗨,孟英瞎操心。我吃坏了东西,泄泻了两次,他就想请大夫给我瞧瞧。其实啊,我压根就没觉得不舒服。哎,我有点饿了。先去下一个挂面,你们等等我,吃完了再上集市。”
无双先是听到“泄泻”,就已经僵住。而后再听到“挂面”,如一记重锤敲在头上,又闷又狠。
晴天霹雳。
这个时刻,居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到来。出乎她之前所有的想象。
她转动僵硬的脖子,直勾勾盯向惠娘。手中的茶碗滑落在地,碎裂成几瓣。明明碎片就在脚边,但她听不见碎裂的声音,却奇异地,冥冥中听见魂灵飘渺的歌唱,轻飘得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似的。
她看见惠娘和红莲望着自己就好像见了鬼一样。
眼前好像出现了慢动作的镜头,一切都不真实。
然后,是自己同样飘渺的声音,“我明明叮嘱过你,他看完霍乱病人,你就别跟他同房吗?”
惠娘面色尴尬,解释了一句什么。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再然后,她冲出了王氏医馆,把面面相觑的惠娘红莲扔在了后头。。
她拼命奔跑,不敢回头,像是身后有万鬼嚎哭。她在跟死神赛跑。
她疯了一样奔跑。一个小时的路程,她半个小时就跑回了紫竹山庄后山。
那支人参!人参被锁在柜子里。
她站在木柜前,浑身已经没有力气了,像被卡住脖子呼吸不得的鸡鸭,胸口要爆裂开来。
颤抖的手指花了一点时间才将锁打开。然后她半秒钟都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冲出房门,在山庄门口,一眼看到石诵羲的小厮在套马车。
她跌跌撞撞跑过去,“阿福…”
阿福见她满脸虚汗,面青口唇白,死人一般的脸色,吓得连忙扶住她,“居士,你怎么了?”
“…人…人参送去…城里…”她抓着衣襟,按着剧痛的胸口,拼命想说出话。
“别急,慢慢说!有什么事我一定帮您!”
“…送去王氏…医馆…王孟英…救命…人参…”
阿福盯着她的嘴唇,醒悟过来:“哦,我明白了!您是说王孟英大夫那里有病人,急需人参去吊命!是吧?”
无双用力点头。
阿福见她的确急得眼神都涣散了,自然明白事情不妙,当即道:“居士放心,我一定快马送到。”他跟旁人交代几句,牵过一匹骏马,然后接过人参盒子,很快地绝尘而去。
*
却说惠娘和红莲看着无双突然发疯般离去,不禁面面相觑,谁都猜不出她到底怎么了。
“可能她突然想起家里有事?”红莲勉强笑着为她找了个蹩脚理由,心里却开始有些莫名不好的预感。
惠娘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就说:“那我先去煮面,边吃边等。吃完了她还不回来,咱俩自己去集市算了。”
她进了厨房,叮叮当当一顿忙,煮好山东挂面,王孟英就带着相简哉回来了。
惠娘说:“哎!我刚煮了一锅面,你们谁要吃自己去盛啊!我就不客气了。”
王孟英看到她还正常,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惠娘端起面条,刚吃了一口,忽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她尴尬地冲众人摆摆手,冲到茅房,吐个天翻地覆。
这一吐,吐得隔夜饭都出来了。她扶着墙,脚步虚浮地走出来,感觉到头重脚轻。
王孟英见她脸色都变了,意识到不好,马上拉着相简哉一起为她诊脉。
这时候,两人一致认为,这个病可就重了。
他们扶了惠娘上床休息。出来后,相简哉皱眉道:“先生,脉象微弱,拖不得了。还是赶紧熬独参汤吧!”
王孟英满心仓皇,勉强镇定下来,问母亲要钱去买人参。相简哉也把身上的银两找出来。
一直在旁边的红莲被这阵仗吓到了,想着也回去凑些钱。
就在这时,门外烈马长嘶。一个陌生人翻身下马,快步走进来,“王先生!无双居士让我送人参来!”
大伙都没空去想这人参怎么如此赶巧了,连忙接过来交给王孟英。
王孟英七手八脚打开盒子,取出人参,掐了一小节放入口中咀嚼,识出这是上好的长白山老山参。
人参有了,可是谁去煎药呢?
红莲看女主人病卧在床,王母老眼昏花,男人粗手笨脚,于是就走上前主动说:“我来吧。”
她接过人参,走进厨房,尽量快地生起火炉熬药。
然而,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这碗人参汤已经是以最快的速度煎好端到惠娘嘴边了。但这个时候,她已经什么都喝不下去了。
她趴在床边掏心掏肺地干呕,惨白着脸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丈夫王孟英。她忽然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了。因为她天天看王孟英出去给霍乱患者治病。
王孟英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紧,握住她的手哀声问:“惠娘,你怎么样了?”
惠娘想说什么,但还没出口,肚子忽然又剧痛起来。
红莲和王母扶着她到茅厕。她又开始泄泻。
此刻已经过了午时。众人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徒劳地等在茅厕外头。在太阳升到最高点时,徐友珊和无双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他们一看大伙的脸色,心凉了半截。无双颤抖着说:“人参送来给嫂子喝了吗?”
王孟英面无人色:“已经…灌不下去了。”
无双打了个寒噤,差点瘫软在地。她已经尽力了,然而历史就是历史,无法改变。
徐友珊气急败坏,眼神焦急地在每一个人身上来回扫视:“到底怎么回事?谁来告诉我,我妹妹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他。
这时,红莲和王母搀扶着惠娘走出茅厕。她整个人已经脱了形。
到了下午,在又两次大泄后,她奄奄一息了。一大家子人都围在床边,心惊胆战。无双知道她没多大光景了,浑身发抖着,满脑子是她即将死去的恐惧。
王孟英蹲在床头,握着妻子的手,满眼泪水,说不出话来。
惠娘气若游丝,呼吸困难,自知大势已去。她没有埋怨传染给自己的丈夫,只是微弱地笑了一下,“孟英,把春宜抱来给我,我想最后一次…给她喂奶…”
霍乱病人的体(河蟹)液含有病菌。可是,谁又能忍心拒绝一位母亲临终的要求?
出生才三个月的小婴儿被抱过来,塞入母亲的怀抱。惠娘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坐起来,给孩子喂奶。喂完奶后,她的乳(河蟹)房就瘪了下去。
王孟英和相简哉一看,就都彻底绝望了。中医认为,乳(河蟹)房乃足阳明胃经所司,哺乳期妇女的乳(河蟹)房突然瘪下去,说明胃气已经衰弱到极致。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灭。这个人难以救活,纯粹是熬时间了。
果然,到了下午五点,惠娘陷入重度昏迷,不省人事。她浑身冒虚汗,嘴唇白得可怕。王孟英、红莲和无双一刻不停地料理,给她擦汗,喂水,换衣服。
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
弥留之际,惠娘忽然睁开眼睛,嘴唇翕动。王孟英立即扑上去,哭道:“惠娘…你想说什么?”
惠娘艰难地呼吸,无神的眼睛望向无双。
无双走过去,跪在她身前。
她便吃力地张开口:“还…还…还…”
无双把耳朵凑近她嘴巴,依然听不清她说什么。她泪眼朦胧看着操劳了半生的苍老的惠娘,哭得几乎闭气。
结果,晚上七点左右,这位徐氏夫人“戌刻遽逝”。
紧绷了一天的人们忽然被判了结局,全都放声大哭起来。几个年纪大的孩子已经懂得死亡,扑在床前恸哭,“娘,娘!”
无双在床头蹲得太久,猛然站起来,天旋地转,差点摔倒。红莲一把扶著她。
痛失妹妹的徐友珊愤然指着王孟英,声嘶力竭哭骂道:“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妹妹!”
王母也恸哭指责:“你还是个大夫,你自己还是个大夫!她这个病,你怎么就治不了了啊?!她是你媳妇啊!”
无双和红莲抱着孩子们,也抱头痛哭起来。
王氏医馆里一片哀戚之音。
后来,周光远慷慨解囊,操办丧事,厚葬了徐氏夫人。
做完头七,给死者盖棺下葬,无双永远都记得那一瞬间,王孟英布满血丝的眼中,那刻骨铭心的悲痛和自责。
她抹了一把泪,仰望天空。
很久之前,就预见了这个结局。从他们成亲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在惶恐的等待中她熬过了漫长的十余年,以为自己早麻木了。
可是当它真的到来时,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感到震惊和不能接受。为什么,她还如此痛心?
王徐氏,年幼就嫁给了王孟英,陪着丈夫渡过了白天挨饿,晚上读医书的时光。她跟着王孟英,基本上没有享受过物质方面的幸福,但是却见证了王孟英治疗好一个又一个患者。最后,因为王孟英的这个职业,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王孟英在医案中评价徐氏,说她“斯人也性极贤淑”,此句流传后世。
她的殇亡,激起了王孟英对霍乱的更大的仇恨,并最终成为了一个古代中医历史上最著名的霍乱专家…
作者有话要说:霍乱夺命之速,可见一斑!
徐氏夫人医案的史料:
(清)王士雄 著 《随息居重订霍乱论》:
室人徐氏素无病,胃亦强,且善作劳。丙午八月朔夜,犹镫下针黹,伴余勘书,夜分忽泻二次,晨起为余疏发未毕,又泻一次。因诊之,脉七至而细促不耐按,略无病苦,此脉病患不病,殆不始于今日,不可救药也。未便明言,即令安歇,密禀先慈。函致乃兄友珊,请医商治,既而泻颇缓。且食山东挂面一小碗,先慈谓余太矜持矣,余方踌躇,面即吐出,灌以参药亦不受,泻较紧,午刻医来,亦云无法,然尚能以乳哺女,而既吸之后,乳即瘪而不起矣,形亦渐削,汗亦渐多,脉亦渐脱,音亦渐嘶,戌刻遽逝,斯人也性极贤淑,且隔屏一听,即知客之贤否,一旦抱此绝证,知者无不悼惜,乃中气卒然溃散,绝无仅有之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