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姨把水壶放回炉上,心虚地挤出满脸笑:“一时大意,我平时很少这样的。”

“明天让小喻去给你买火车票,这个月的工资我算全月给你,你不要忙了,回屋收拾收拾吧!”诸航一字一句,说得特别缓慢、清晰。

吕姨瞠目结舌:“这是怎么了,诸中校平白无故说这些。”

“吕姨应该懂的。哦,那些杏仁你带着,我们家都不爱吃那东西。”

吕姨脸色倏地苍白:“诸中校,我只是说了几句闲话。不至于犯了多大的错。以后,我会管住我的嘴。”

诸航淡淡地笑:“我以为我给过你机会,但你老得一直记不住现在我是卓绍华的妻子。我去叫唐嫂,让她过来收拾厨房。”

“诸中校” …吕姨上前拉住诸航欲争辩,外面突然传来咣的一声声响,然后是咚地什么倒在地上。

诸航甩开吕姨的手往外跑去,唐嫂也冲了出来。

院中的角落边,帆帆已经从倒地的自行车下爬了出来,看到焦急的诸航,小嘴只扁,指指额头:“妈妈,这里有个球!”

诸航看过去,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很大的包,隐隐渗出血印。

“是它撞帆帆!”帆帆太疼了,泪水刷地冲出了眼眶。

荷花缸!“唐嫂,把帆帆带回屋擦点药,还有,捂住他的耳朵!”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诸航四下张看,墙角边有块圆石,是吕姨入冬时腌制雪菜用的。她抱起来,然后高高举起,对着荷花缸狠狠砸去。

咣当一声,缸沿裂开了个大口子,接着,诸航又是几下,缸碎裂了一地。另一只,也没逃脱被砸的下场。

拍拍两手的泥,长舒一口气,这种感觉很解气、很爽快。

卓绍华站在太湖石边,他是诸航举石砸缸时进院的。即使他出声,也拦不住诸航了。她清澈、晶亮的眸子里,有团火在烧。

半个小时前,接到卓明的电话,说诸航要求转业。他默默听着,卓明问为什么,他都答不出。非常可悲,她的所有决定,都已与他无关,他是最后的知情人。

“卓将,”吕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过来:“诸中校要辞退我,让我明天就走。你一结婚我就来这里了,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头皮麻麻的,还伴有嗡嗡的耳鸣。“知道了,我问问诸航去,你先去休息。”

“那我明天暂时不走?”吕姨像抓着了救命稻草。

“不要问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诸航的声音插进来,她眼中的那团火照亮了整个夜空,整个人都紧绷着,似乎已做好和他来一场激战的准备。

“诸航,我们谈一下。”卓绍华上前抓住她的手。

她像被烫了下,飞速抽回手,背到身后,挑衅地瞪着他:“难道你也认为这个家我无权做这样的主?”

“你理智点,不要这么孩子气!”卓绍华皱起了眉头。

“原来你一直都只把我当个孩子!”诸航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出了泪水。原来,教会你舞步的人未必能陪你走到散场。

“我受够了。”她朝他摊开双手,潇洒地耸耸肩。全身的血液,从一根根血管直冲大脑,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从来就没想过来这里,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你心底里美丽的佳汐女神,你知道她有多无耻、有多龌龊…”

“闭嘴,诸航,请尊重佳汐!”佳汐已经不在,不管做过什么,是对是错,都已埋入土中,让她安宁。

尊重佳汐!诸航低低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怒火把她残留的理智烧成了一摊灰烬。

“姐姐让我懂得要珍惜,你不要我洗衣、做饭,油瓶倒了都不扶,外面青菜多少钱一斤,不知道,家里有阿姨,出门有勤务兵接送,房屋宽敞,不用担心通货膨胀,不要过问房价有多少泡沫…似乎,这就是一座象牙塔,里面四季如春。你给了我这样的生活,我还有什么可挑剔、可不满,我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但是,卓绍华,我待在这里一点都不快乐。我不喜欢这四四方方、连草木都沉闷的院落,我讨厌这上空僵滞的空气,我讨厌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刻意的礼貌、佯装的信任,我讨厌现在的工作,什么都是机密,不管是在家人或是朋友面前,我都要撒谎。那该死的谎言,该死的理智,该死的大度,该死的…我统统都受够了…”

诸航挥舞的双臂戛地僵在半空中,连珠炮似的语句冻结在嘴边,她被卓绍华脸上的表情给惊住了,那是她从没有看过的,仿佛是心疼到极限的一种痉挛。这表情,同样狠狠地撞痛了自己的心。

她后悔了,不该这么语无伦次、口不择言。其实,关于欺骗,怨不得佳汐,只能说明自己的蠢。其实,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不全是不快乐,也有很多时候、大部分的时候,是快乐的。

四下陡然落入了宁寂。

“妈妈,不和爸爸吵架!”衣角被轻轻地拽着,她回头,帆帆惊恐地站在身后,脸上缀满了泪珠。

诸航蹲下身,抱起帆帆,脸火辣火辣,羞愧得死的心都有了。她忘了帆帆在,忘了吕姨和唐嫂在看,忘了还有两位勤务兵。

“诸航,今晚我们都冷静一下,明天我们再谈。”卓绍华拼命攥紧拳,才让自己镇定地说出这几句话。说完,他痛苦地看了诸航一眼,沉默地转身离开。

卓绍华!好像,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喊他的名字,听着刺耳、刺心。

小喻要跟上,他摆摆手,礼貌地说道:“谢谢,我不会走远,就在附近散会步。”

还有什么可谈的,谎言被戳穿后,只会更加衬托出自己的可怜兮兮。诸航讽刺地弯起嘴角。

“帆帆,喜欢妈妈吗?”帆帆的小脸冰凉冰凉,她疼惜地用嘴唇去温暖着。

“喜欢,”帆帆怕这两个字不够,又说了句:“最喜欢!”

诸航的心泛起一丝柔软:“好,我们走!”不再依赖任何人,离开这里。她为他挡住外面的风雨,让他无忧无虑、健康地、安全地成长。

帆帆朝院门看了看,低下头。

“诸中校,你要去哪?”唐嫂不放心地追问。

诸航笑笑,抱起帆帆。

身后,吕姨擦干眼泪,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屋收拾行李去了。今晚这一闹,不管怎样,她是没法再待下去了。在妻子与帮工阿姨之间,卓绍华再怎么公正,她也没胜算,人家毕竟是夫妻。似乎,她是有一点错了。


第十章 北风其凉,风雪其雱

这个夜晚特别漫长,浓雾遮住了星空、灯光,天地漆黑一团,仿佛明天不会来临。

该来的还是会来!

卓绍华摸出烟和打火机,不知是手冷,还是怎么,打火机从掌心里一滑,掉在了地上。幸好地上铺着草坪,打火机是只沾了点泥,他擦了又擦,啪的一下,蓝色的火苗在夜色里晃动着。他用手罩着火,点燃了烟。

他可以一天不抽烟,却天天随身带着打火机。这是诸航送他的礼物,那个时候,她让他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烟草的辛辣刺激了味觉,所有的神经一点一点苏醒。

不记得最后一次发呆是什么时候,或者是没有过吧!工作繁忙得恨不能把秒当小时,发呆这样的奢侈时光,想都不敢想。

他在银杏树下呆呆地站了三个小时,这里是军区大院最里端,有一个小门,为了安全,一直都锁着,一棵棵树,高大挺拨,草坪上有简单的儿童游乐设施,老人们常过来遛狗,孩子们爱在这里玩耍。

发呆,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也不会想深想远。想太多,心内会骤增恐惧。但还是恐惧了,他倏地想起久远的一个梦,是在兰州军区出差时,他梦见诸航拖着行李箱,从他和帆帆的面前走开,无论他怎么喊、帆帆怎么哭,她都没有回头,似乎没有一点留恋。

他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

院中的灯光并不明亮,却清晰地照出诸航眼底对他的怨对他的恨。那一刹那,四肢僵冷,呼吸消失,世间万物都不存在,心,以万米的秒速下沉,落地时,没有了知觉,他没有力量与她对视,只得让自己离开。

这两年,她真的过得很压抑、很郁闷吗?如果她不愿撑下去,说离开,他能留得住她吗?如此茫然无措,不像是他卓绍华应有的态度。可是在爱情面前,谁又敢自信满满?

从不知道,言语会比刀刃还锋利。

口袋里的手机来电铃声,惊醒了他的沉思。

快午夜了,韦政委还没睡。“心里面窝着火,怎么都平静不下来,想和你聊聊。”韦政委应该是在阳台打电话,嗓门很大。

“回家就把工作搁一边,不然,太累了。” 卓绍华说道。

韦政委咂嘴:“我比卓将年长许多,但是定力上实在与你相差远了,我就是沉不住气,这个秋天咋这么难熬呢!前面,网络奇兵各分部、军区的其他部门,接二连三被袭,来势那么凶猛,根本不是小喽啰干的事,有组织有计划地进行,他妈的,有备而来。还好,你指挥得当,没什么损失。接着,周边国家掀起一轮对我们的声讨,你说到底是谁吃饱了饭没事干,顶着我们的名义,到处兴风作浪,玩栽赃。那种黑军方网站的小儿科,我们会干?我猜测那些小国是在等一个借口,趁机生事。你看南海、东海事端不断,也是这个道理。唉,就怕我们闲着,是不是?”

“政委,喝口茶,消消火!现在没人敢随意真枪实弹地打,打的都是信息战、航空战、心理战。网络奇兵成立是干吗的,就是为应对这些事情,没什么,由他们折腾去,正好丰富网络奇兵的实战经验。”

“哈哈,你在,我就没啥担心的。”韦政委停顿了下,长叹了口气:“只是有时候真想那把枪,对准那些在背后鬼鬼祟祟使小动作的,射个痛快。还有周文瑾那件事,一想心就堵。”

周文瑾已经失踪近两个月了,卓绍华捏了捏鼻梁:“政委,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下。后面我想休几天假。”

“这个时候?”韦政委为难了:“卓将,你有多辛苦,我最了解。你该给自己放个长假,我一万个同意。可是我是抓思想工作的,专业上是门外汉。现在的袭击这么密集,意外频发,我没本事应对呀!”

“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和你随时联系。政委,拜托了。”

“别讲这么见外的话。准备去哪,和谁去?哈哈,瞧我傻了,肯定是诸中校。周文瑾失踪的事,诸中校很自责,你确实要带她出去散散心。那是一次意外,和她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