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航狗腿似的上前迎接。

“我们的国防英雄,快让我看看。啧,瘦了,这小脸黄巴巴的。”卓明站在离诸航两米远的一棵紫薇树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端详着。

如果有一天走了,她应该会很怀念这位外表严峻、内心慈祥的长者。他对她,疼如己出。“大首长,别说什么国防英雄,这儿是家,咱们只聊家常。”诸航心中默默泛出一丝苦涩。其实,不止是大首长,这两年的时光,一页页往回翻,温馨的、美妙的,抽干了她全身的气力,很想做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什么都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对对,接受航航的批评。”卓明笑着拍拍诸航的头。迎着风,卓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受不了那些花香,一说,你妈妈又会生气,没办法,忍着!”

诸航同情地点点头:“原来大首长也有委屈。”

“那是,谁都不容易。”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大首长,你洗过脸后,要练会字才吃晚饭吗,我给大首长磨墨去。”诸航朝厨房瞟了一眼,凑到卓明耳边:“阿姨今晚做了虾饺,说没你的份,吃饭时,我悄悄分你一半。”

“航航,你动机似乎不良。”卓明深深地凝视着诸航。

诸航俏皮地吐了下舌:“大首长火眼金睛,呵,我今天找大首长开后门来了。”

诸航想辞职,她查过有关规定,现役军官没有辞职一说,只有转业。转业必须先打转业报告,由上级主管部门党委研究决定,不同意就不能离开。诸航琢磨了下,她现在如果把转业报告送上去,百分百是会被拒绝的。想来想去,只有卓明能帮上她的忙。

听完诸航的话,卓明没说话,去洗手间擦了把脸,脱下外衣,袖子卷到腕口。“是不是绍华做了什么浑事,让你难受了?”

诸航耷拉着头,沮丧到想哭,她表现得又那么明显吗,为什么成功和大首长一眼就能读穿她呢?

“绝对没有的事。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部队规矩太多,不适合我。”

“比起两年前在南京集训选拔参加联合国网络维护部队时,现在的规矩算多么?”

那段时光呀,诸航低头不语。一开始,因为学历低、理论知识差,又受不了体力训练的苦,还牵挂着小帆帆和首长,一度,她想放弃。夜里,悄悄给卓明打电话,说了许多丧气的话。卓明说,行,我找人现在去接你。但是,你确定要这样做吗?她握着话筒,看着墨黑的夜空。那是二月的江南,春寒料峭,她的嘴唇在抖,心也在抖。放弃吗,把所有的压力都扔给首长,她躲在他的羽翼下。不,我能撑下去。她听到自己这样对卓明说。如果想要幸福,就必须付出努力。她要和首长并肩站立,比翼双飞。然后,真的就撑过去了,守来了和首长、帆帆的团聚。

“是不算多,但是人都是有底线的,我现在厌倦了这种危险性、机密性和带有太多强制性的工作。”诸航抬起头。

“不要说出这样对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话。”卓明不动声色拧了下眉,诸航没开过口向他要求什么,这么小心翼翼的口吻,必然是在心中斟酌过千遍,考虑了又考虑,她是慎重的,不是一时的冲动之语。

“大首长,你最疼我,一定会帮我,是不是?”诸航对着卓明,撒起娇来。

“不帮。”

诸航傻了眼。

“你只是诸中校,我不帮。你是诸中校,又是我的孩子,我更不帮。我不能看着你胡来。工作不是请客吃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日后,帆帆长大了,说起这件事,你让他怎么看你?”卓明严厉地板起了脸。

诸航倔强地把头转向一边,似乎即使卓明不帮,她也会执意如此。

“但是我会给你一个漫长的假期,等到你心情缓和再上班。”卓明放软了语气。

“如果我一直缓和不了呢?”诸航赌气道。

“一直缓和不了,那就不全是绍华的问题,你自己也有很大问题。”卓明“啪”地拍了下桌子。

“这是怎么了?”下班回来的欧灿冷冷地扫视着两人:“有话好好说,发什么火?”

“我教育自己的孩子,你插什么嘴!”卓明一腔火气朝欧灿喷去。

“行,不打扰你们,我让阿姨准备开饭去。”欧灿脸一黑,转身就走。

“做父母的是该疼爱孩子,但是明知道孩子在犯错却不阻止,那不是爱,而是害。航航,你回家多想想爸爸的话。”卓明重重地叹了口气。

诸航紧抿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不然嘴巴一张,她怕最先出来的是哽咽。

晚饭的气氛很沉闷,阿姨精心准备的虾饺。三人都没有碰,各自喝了点粥。饭后,卓明回书房看公文,让勤务兵送诸航回家。欧灿陪着诸航走向车库。

“帆帆生日那天,听说你到隔天早晨才回来的。”欧灿一开口,就没掩饰自己的厌恶。

听说,听谁说?诸航含笑回道:“我去放松了下。”

“你挺会选时间呀!”欧灿被诸航懒懒的态度激得火冒三丈。

“不选,哪天心情好,就哪天去。我和帆帆奶奶是两种人,我的快乐方式,你是不能理解的。”这菊香真的太浓郁,熏得鼻子痒痒的,感觉一个喷嚏卡在中间,要出来又出不来,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真是大言不惭!”

“嗯,我不想对帆帆奶奶撒谎。”

“其实我不失望的,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死心了。”欧灿气得浑身直抖:“我不心疼绍华,她是自作自受。”

“帆帆奶奶觉得首长过得很辛苦?”喷嚏终于咽回去了,鼻子酸酸的。

“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生活,不辛苦难道是庆幸?”欧灿恨恨地说道。

“你错了,首长他爱我,不然干吗娶我?”

“绍华想摆脱你的,但十万美金填不了你的口,你很贪婪。”欧灿鄙夷道。

“十万美金?”诸航使劲吞下一口口水,突然浑身发冷。

“在帆帆满月时,绍华没给你十万美金?”

哦哦,十万美金,六十多万人民币,话说美元贬值得太厉害了。佳汐给她去哈佛的生活费,首长说那是她和佳汐之间的交集,收下后,从前彻底结束,他和她重新开始。“帆帆奶奶,你不像会是污蔑人的人。那时,我和首长已经结婚了。《婚姻法》规定,婚后的所有财产,夫妻双方共享。不谈十万美金,首长的所有都是我的。他送我的新年礼物是一块三十二万的月相表。说起来真有点败家,不过我很感动。首长他已经成年N久了,大首长和您教子有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应该懂的。你认为呢?”

欧灿一时语塞,瞪着诸航,胸口起伏得犹如台风过境的草地。

勤务兵来了,把车从车库中开出来。

诸航扶着车门上了车,坐下来时,才发觉两膝抖得厉害。脸部神经抽搐,勤务兵以为她在微笑。

十万美金,只有她和首长还有地下的家汐知道,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包括诸盈,佳汐也不会从地下跳出来满世界嚷嚷,那么,只有…诸航按住胸口,像是有万箭穿心那般疼。

“诸中校,你不舒服吗?勤务兵从后视镜看出她的不适。

她很不舒服,不舒服得像要死掉。死了,也许才是真正的幸福。

待了一会儿,诸航轻轻答:“我没事。”侧身看车窗外,视线模糊不清。起雾了,哦,这不叫雾,叫霾,由于空气被污染而形成的一种气体,北京虽说是政治文化中心,但环境真的不是太适合人居住。

路灯穿过重重迷雾照下来,勉强能看到百米外,晚下班的交通高峰已过,车速不算太慢。

首长还没回家,车库的门敞着,厨房的灯、唐嫂房间的等亮着。帆帆骑着自行车在院中一遍遍地转圈,嘴里在唱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哪里,在那青翠的山林里。这里有红花,这里有绿草呀,嘀哩嘀哩…这是从电视里的儿童节目里学来的儿歌。最多听过两次,帆帆就能跟着旋律唱出来。不只是画画,和艺术有关的,帆帆都会格外热衷,这也是与生俱来的。命中注定,帆帆会是一个艺术男。

诸航讨厌艺术男,但如果帆帆是,她就觉得能接受。

歌声清脆、悦耳,自行车的车轮欢快地转动着,帆帆笑起来,一点皮,一点坏,怎么看怎么可爱…正在快乐成长的帆帆,如果…泄露出去的不只是十万美金的事,接下来会不会就是有关帆帆的身世…

心口涌上来一缕腥甜,诸航浑身汗毛竖起,后脊梁冰凉。

她用尽全力守护、疼爱的帆帆,一旦身世真相大白,欧灿和大首长将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他,他还能这样快乐地唱、开心地玩?

诸航握紧拳头。

“妈妈!”帆帆一个漂亮的回旋,看到了诸航,跳下来,欢喜地张开双臂,咯咯笑着跑过来。

诸航抱起,埋进他的脖颈间。软软的婴儿味,怎么嗅都嗅不够。“晚上,我和妈妈看七个小矮人。”

保护白雪公主的七个小矮人,诸航真想去把他们抓过来,带帆帆逃离这个令她如今战战兢兢的世界。

逃?诸航咬紧牙关。

“妈妈这里声音很大,扑通,扑通。”帆帆的耳朵贴着诸航的心口。

“坏家伙,你再骑会车,妈妈去洗个手。”一个念头像草芽冒出地面,怎么也抑制不住它的疯涨。

“嗯!”帆帆乖巧地探身下地。

诸航拾级而上,她要去书房里静一静。

厨房里雾气腾腾,吕姨和谁在打电话,炉上的水开了都没注意到。

“冷战得很厉害呢,好像现在都不睡一张床…她对帆帆也没以前那么好,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是待在书房,就是出去乱转…卓将都让着她,说话做事看她脸色…嗯…我真看不惯…好,以后再联系,哦,小晖,不要再买杏仁过来了,上次还有许多呢!”

吕姨挂上电话,匆忙去关上炉火,水从壶里漫出来,一灶台都湿淋淋的。她提着壶,转过身,一抬眼,惊得失声大叫:“诸中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诸航重重闭了下眼,再睁开:“吕姨,你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