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呼吸,没错,门内也有灯光透出来。他突然有点慌乱,手心全都是汗。
不必大惊小怪,也许是吉林终于把房子给卖出去了,有新主人入住了。那么,周晓冬应该就是真的走了。如果是这样,他就更要上来看看,因为以后他就不会再来了。黎漠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脚步很沉重,短短几级台阶,他走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手敲门。


第二章 八月交响曲
没有人应声。
黎漠再敲,耳朵贴上大门,里面一片沉寂。黎漠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此刻却头皮一麻,心慌气短得像是有高原反应。突地,他改用脚踹门,有些年岁的防盗门闷声战栗着。当黎漠再一次抬起脚时,里面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开了。
黎漠呆立在门外,手里的雪茄盒“啪”地掉到地上。这个人,还真不是个陌生人。
管蘅愕然地瞪大双眸,手里握着的白色指挥棒哆嗦了两下。他不是莫姐的儿子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足足有三分钟,还是黎漠先镇定下来:“很抱歉,我有个朋友原先住在这里,我以为……”
屋子里的光线不太好,只屋角留了一盏小灯。从黎漠的角度看去,管蘅的脸不太清晰,但从她加重的呼吸就能听出她被吓得不轻。
“是晓冬吗?”
连声音都在颤抖,黎漠为自己刚才的失礼感到有些愧疚:“是的。你也认识她?”
“我们是高中同学,也是很好的朋友。”管蘅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雪茄盒。盒子的质量很好,拭去沾染上的灰尘,看上去仍那么高雅,充满光泽。
“那现在你在这……”黎漠扫视了一下屋子。
“我暂时住在这里。”管蘅把雪茄盒递给黎漠,犹豫了一下,先去开了大灯,然后说道,“我刚刚在听音乐,所以没听见敲门声。请进。”
倏然明亮的视线,让黎漠瞬间就看清了屋内的一切。两室一厅的老式住宅,房间小,客厅窄。房子不只是老旧,还很简陋,客厅里连张沙发都没有。一张原木餐桌、几把餐椅就占去了一半的空间。另一半的地上铺了床席子,旁边摆了一张谱架,上面夹着一本乐谱。席子上有台CD机,上面插着耳机线。现在还有人用这种老式CD机?黎漠突然扭过头来问:“这屋没装空调的吗?”才进来一会儿,就有成串的汗珠从他的耳后顺着脖颈往下流。
管蘅往房间里看了看:“卧室里有装,我……也不太热。”
那风扇总该买一台吧。黎漠拭了拭汗,一侧身:“那是钢琴?”他不是没见过钢琴,而是周晓冬的卧室里会有钢琴,丝毫不亚于外星人搬来地球安室入户。
管蘅没想到他会问如此幼稚的问题,投来讶异的目光。
黎漠觉得自己有可能是中暑了,他不仅看见了钢琴,恍惚还在钢琴上看到了一本厚厚的《圣经》。
“钢琴是晓冬的,《圣经》是我的。”管蘅看出了他的疑惑。
“你是基督教徒?”
“我妈妈是,但我并没有接受洗礼和神圣的入教仪式,就是……”管蘅不知该怎么说。黎漠却听明白了,就像佛教里的俗家弟子、居士什么的,心里装着主,但只是主的编外教徒。
“你每天都会祷告吗?”黎漠也很想有个信仰,但他发现,其实当事情发生时,神灵一点也靠不住,他只能信自己。
“是!”
“祷告是向上帝倾诉吧,他听得到吗?”黎漠勾了勾嘴角。
“次次都听得到。”
两个人都沉默了,像老式卡带机运转时歌曲间的空白,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声音响起,让两个人都有点难堪。毕竟第一次见面,他算不上友好,她也算不上从容。
管蘅进厨房给黎漠倒了杯水,出来时,黎漠已经拉了把椅子在谱架旁边坐下,正翻着乐谱。
“这里没有冰箱,只有凉白开。”管蘅看着黎漠,他脸上已经可以用汗流成河来形容了。可即使这样,这人仍坐势挺拨,气质强悍而冷峻。
“没关系,你喜欢交响乐?”乐谱是交响曲的总谱——布鲁克纳的《第五交响曲》。这是一份手抄谱,连五线谱的每根线都是手画的。在乐谱的右下角,画了一株蓬勃的草,旁边写着一个“蘅”字。黎漠往后翻了翻,每张都是如此,像是一口气定制的私人所属的乐谱。
管蘅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无意深谈。
“我在美国时,亲耳聆听过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奏这首曲子。”黎漠抬起头。装凉白开的是一个奇怪的马克杯,像是瓷窑里一件失败的半成品。
管蘅羡慕道:“是不是很震撼?”
黎漠婉惜道:“那时是新年,每晚都有几场音乐会,可能是乐团太忙碌,排练时间有点少,我总觉得指挥和乐团的配合不够默契。”
“我听过君特?旺德和柏林爱乐乐团合作过的录制唱片。旺德说过,音乐所表达的非文字所能形容,但又非表达出来不可。他钟爱布鲁克纳,特别是《第五交响曲》。他能掌握音乐本身的脉搏,速度不紧不慢,一波接一波的旋律接踵而来,似乎直接打到听者的心上。全曲七十多分钟,一会儿就过去了。”
聊起音乐的管蘅像变了个人似的,很明朗、很健谈、很虔诚。黎漠放下乐谱,拿过管蘅搁在谱架上的白色指挥棒。手握的部分已经褪色了,应该是用的时间比较久吧。
“旺德的名气在欧洲并不大。”
管蘅笑笑:“他们发现他时,他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欧洲人就喜欢卡拉扬,因为他指挥的样子很帅,也很酷。音乐会直播时,都会给他很多特写镜头,闭着眼镜,伸长手臂,像在玩魔术。其实他晚年所录的唱片都有些油腻了。”
“古典音乐界也看脸?”
“这是个很讲究颜值的世界。”
黎漠莞尔一笑,表示同意。他知道这样问很冒昧,却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既然这么喜欢古典乐,为什么还要来参加《全城恋歌》的选秀?我不是看低选秀节目,只是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类型啊。”
管蘅的双唇抿成一条线,把身子转向一旁。原来她也热啊,白色的棉质T恤后背都可以挤出水来了。正当黎漠以为她要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时,她开口回答:“我喜欢唱歌。”
这个回答等于没回答,她在回避。可能是他们并不熟,她没必要对他说真话,也可能在她心里,星光璀璨的明星生涯比深重的古典乐更吸引人。
黎漠起身:“我和周晓冬谈不上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但我很欣赏她。对于她的早逝,我很遗憾。你是她的好朋友,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经济上,都尽管来找我。”他给她留了自己的手机号。
他以为她会借此让他在太后面前帮她说说话,他若开口,太后虽会觉得奇怪,却也会很慎重地对待。管蘅轻轻道了声谢,语气淡得像是怕他受伤才勉强出声,“想起来,晓冬以前提起过你一次。”
正要告别的黎漠愣在当场:“她……说什么了?”
“她没有提你的名字,但我想她说的应该是你吧!她说她一个同行的妈妈认识不少音乐圈的人,有一个还是大明星。”
“然后呢?”黎漠也想了起来,这事还是缘于柯逸。那天在工地,去食堂吃饭时晚了,端上来的饭菜有点凉,他拜托帮忙的小妹去热一下。小妹把嘴噘得老高,因为没买到柯逸签名的新专辑。黎漠说多大点事啊,这专辑我多着呢,明天我送你。第二天,他真托太后搞来了几张专辑。吃饭时,食堂里的人都快抢疯了。周晓冬就坐在他身边,笑着问他怎么搞到的。他随嘴一溜,我妈妈认识柯逸。
啊,你妈妈也在娱乐圈?
嗯,幕后工作人员。
管蘅眨眨眼,不明白他要问什么。
黎漠心里涌上一股无力:“我想晓冬的意思是,如果你来北京发展,她会让我带你去见见我妈的。”
管蘅低下头,连脖颈都红透了:“晓冬对我的事总是那么在意。”
“虽然时间晚了点,不过幸好现在我们认识了。”黎漠暗示道。
管蘅不笨,羞窘道:“莫姐对我很照顾,我挺好的,真的!”
这是婉拒还是矜持,黎漠没有去分析:“那就好。有事多联系。”
她送他出门。握着门把手时,他回了一下头。哪怕她只是暂住,这屋子里也已没有多少周晓冬的痕迹。
“再见!”
下楼时,黎漠的脚步是轻快的。他想自己终于找到了周晓冬的那个症结,原来一切都是为了管蘅。只要管蘅开口,他一定会尽己所能地帮一次。从此,他的人生云淡风轻,一个人远行,一个人看桥,一个人看四季的起起伏伏。
这个夜晚,好像应该庆祝一下。他先给吉林打了个电话。吉林是把黎漠当好哥们儿、好兄弟的,而黎漠总是不着痕迹地和吉林保持着并不生硬的距离。世界上成功的婚姻,大部分是门当户对的。做朋友也是如此,相似的家境,共同的圈子,说话做事都可以大刀阔斧,没必要小心翼翼去照顾一个人的自尊,也不必提防这人对自己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吉林憨厚、爽直、重义气,什么都跟黎漠讲,笑起来傻乎乎的。黎漠没有把他拉进自己的圈子,其实是对吉林的珍惜。一旦见识到那个圈子,只怕吉林和他相处就再也不会这么坦诚。
“是你主动提出让她住周晓冬的公寓,还是她自己想住进来的?”黎漠问道。
“你见过管蘅了?没吓着人家吧?那可是个细瓷般的人。人家都不知道周晓冬有公寓,是她请我帮她租房,只住两个月。我上哪儿找去呀。想了想,这才想起周晓冬的公寓。我还怕她不敢住呢!呵,没想到她还真是个胆大的。呃,你怎么跑那儿去了?”说了一大通,吉林才找到重点。
“周晓冬会弹钢琴吗?”
“她弹钢琴?她连小蝌蚪是公是母都分不清。”吉林像是听到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
“蝌蚪没有公母的。”
“哦,你梦到……她了?”吉林的声音有些低落。
“我手里有一盒古巴雪茄。”黎漠慢悠悠地说道。
“我要了。”吉林立刻忘了刚才的话。
“行,改天见!”黎漠轻轻松松就打发了吉林。
从楼下往上看,夜色拉长了距离,四楼像是很遥远。天空是浅灰的,没有云,没有星,月亮也躲了起来,看上去空荡荡的,无边无际。
黎漠约厉忻宁时,厉忻宁都准备睡了:“考虑好了,那个工程接了?”
“舅,我们之间除了工作难道就没别的可谈了吗?”黎漠转了几圈都没找着停车位。午夜的什刹海,周边的酒吧灯火通明,湖岸边的吧台上人头簇簇,狂欢才刚刚开始。
“有呀,你什么时候结婚?”
“你半小时后到什刹海,我告诉你。”终于找着地方了,一间叫“穹屋”的酒吧,紧挨着桥。桥上人不少,有点挤,大家纷纷讨论着远方那团黑影是不是西山的轮廊。
“不去,我不在你舅妈身边,她会睡不着的。”
“我还不知道你会唱安眠曲呢。”
“那倒不会,但她爱听我打呼噜。”厉忻宁骄傲道。
“行,那我再给你半小时时间,你打好呼噜再过来!”黎漠挂断电话,推门进了酒吧。酒保是个印度人,胡子很性感,头上扎着头巾。黎漠要了一杯冰啤,打量了一下四周。以情侣居多,角落里有个背影清瘦的男人在弹钢琴。他满意地喝了一口啤酒,恰到好处的凉意让他很舒服。黎漠和别人不同,他来酒吧纯粹是想放松。他讨厌闹哄哄的电子乐,更讨厌纵情声色的发泄。